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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商的智慧

2021-08-16杜君立

同舟共进 2021年7期
关键词:徽商徽州

杜君立

称雄南方

明万历年间有书记载:“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即推山右。”新安即徽州,山右即山西;意思是说,最富有的当属南方的徽商和北方的晋商。

清朝国力最为强盛之时是乾隆时代,当时国库存银高达7000多万两,乾隆皇帝却感叹说:“富哉商乎,朕不及也!”他所说的“商”就是徽商。明清两代,徽商主要依靠茶和盐的垄断性经营,积累了大量财富,成为中国最著名的传统商帮之一。

徽商,指的是出自徽州的商人集团。徽州地处“吴头楚尾”,这里山高林密,人口稀少,发展一直较为滞后。晋末、唐末和宋末,北方游牧民族入侵和中原战乱,先后引发了三次大规模的移民潮;北方难民为躲避战乱而大量迁入徽州,这里才开始繁荣起来。据说徽州的名称来自宋徽宗。

中國古代有四民之分,农本商末,但这种观念主要是基于统治,而非为了人民生计。司马迁在《货殖列传》里说: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也就是说,一个社会必须有四个基本行业:有农业,才有饭吃;有虞业(采集业,包括打猎、伐木、捕鱼、采矿等),才能够把重要自然资源开发出来;有工业,才能把各种原料加工成为用具;有商业,才能够把各种货物流通天下。明代王阳明同样主张四民并列,“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

常言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徽州人经商,也离不开其天然的地理优势。他们最早是向外贩运石材和木材,尤其是南宋初期,首都迁到杭州,城市营建,需要大量的建材;徽州人占有地利之便,从徽州沿新安江下行,就进入浙东富春江,再往下就是钱塘江,最后到达杭州。虽然有崇山峻岭,但水路极其便捷,一路顺风顺水,运输成本很低。

徽州地形多山,适合耕种的土地极少,所谓“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和庄园”。为了多一些土地,人们不得不在山上开垦梯田;但山势陡峭,即使十数级梯田,加起来也不够一亩。这种石头缝里求生存的农耕,条件非常艰辛,远非平原地区的人们所能想象。

穷则思变,徽州人不得不另寻出路。用顾炎武的话说,“中家以下皆无田可业。徽人多商贾,盖势其然也”。人地矛盾的压力之下,经商逐渐取代农业,成为徽州人的“第一等生业”。据说在徽州成人男子中,有超过七成的人以经商为生。徽商因此而闻名天下。

“丈夫志四方,不辞万里游。”按照徽州当地的风俗,一般男孩子从十几岁就要跟着长辈外出,从伙计开始,学着做生意。如果学徒期未满就回家,或者生意蚀本,空手而归,都会被家乡人看不起。所以,从一开始,徽州人就有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志,他们背井离乡,一年到头四处奔波,为了生意,兢兢业业,不遗余力,不成功便成仁。

徽州人“诡而海岛,罕而沙漠,足迹几半宇内”。由于对经商的执念,有时候他们数年才能回家小住一次,大多数人都要等到年老体衰,才回家养老,真是少小离家老大回,黑发出门白发归。一首新安竹枝词写道——“健妇持家身作客,黑头直到白头回。儿孙长大不相识,反问老翁何处来。”

无徽不当

在徽州人看来,“读书贵矣,但农、工、商、贾各专一业,便非不肖子孙”。保留至今的徽州黟县西递村已经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保护名录”,这里就有一副著名的楹联:“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徽商经营的主要商品,以“盐、典、茶、木为最著”。

徽州有丰富的茶叶和木(竹)材资源。特别是明清时期,茶叶不仅是中国人的必需品,而且后来发展成为中国出口到全世界的重要商品,徽州商人因此迅速壮大,商业网络甚至延伸到国外。与茶叶类似,盐也是徽商得以纵横天下的核心商品,徽商因茶盐而起。

明朝初年,以“开中法”解决军需,“召商输粮而与之盐”,一批徽州商人成为盐商。弘治时期,开中制改折色制,两淮和江浙地区成为盐业贸易的中心,徽商近水楼台先得月,逐渐取代山陕商人,执中国盐业之牛耳。

因为盐业属于明清两代政府的财政支柱,实行官督商销的垄断政策,徽州商人依靠官商身份,获得了高额垄断利润,积累了大量财富。明朝时期,就不乏百万级的富商。入清之后,徽州盐商的资本更是发展到了千万级别。徽商汪福光手下仅运盐船就上千艘,所销之盐占淮盐之半。

徽商与扬州密不可分,与其说扬州因盐而兴,不如说是因徽商而兴。从明代中期到清代乾嘉年间,两淮盐商均以徽商为主体。据《扬州画舫录》记载,扬州的著名徽商有马、鲍、郑、巴、江、黄、吴、徐、程9个家族,共81人。徽商称雄扬州,不仅人数众多,更重要的是他们资本雄厚。扬州从事盐业的徽商,掌握着超过四千万两银子的资本,真正是富可敌国。有人甚至这样说:“扬州之盛,实徽商开之,扬州盖徽商殖民地也。”

典当业作为古代中国的民间银行机构,在传统商业占有重要的地位。明清两代,徽商在典当业实力非凡,乃至有“无徽不当”之说。不像其他大宗商品交易,经营当铺需要大量的专业知识,徽州休宁人便长于此道。

除了茶、盐、木、典,徽州商人在粮食、棉布、丝绸、土漆等方面也极其活跃,特别是笔墨纸砚——即歙砚、徽墨、澄心堂纸、汪伯立笔,徽州人几乎拥有“文房四宝”的垄断性地位。在餐饮、旅店、药材、杂货、出版、渔业等方面,也不乏徽商的身影。

分家不分店

清代有一部笔记小说中,讲述了两个徽州商人靠一文钱起家的故事——

两位安徽商人到苏州经商,遇到灾祸,沦落为乞丐。晚上二人栖身在破旧的古庙,甲唉声叹气,感叹如今一文不名;乙从身上摸出一文钱,说还有一文钱呢。二人破涕为笑,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用这一文钱买了一些面粉,调成浆糊,然后用捡来的鸡鸭羽毛、破纸竹片,做了许多玩具,在集市上卖给妇人小孩,结果赚了几千文。就这样做了两年玩具生意,竟也积攒起一笔不小的资产,他们便在苏州城开了一家大商铺,名字就叫“一文钱”。

实际上,无论是哪种生意,都需要大量的资本,特别是盐和茶,更是如此。在清代两淮盐场,经销一纲盐,往往需要两千多万两本银。如果经营茶叶,就要在茶叶采摘之前先付茶农定金,缴付税款,再加上茶叶的采摘、加工、包装和长途运输,没有巨额资金根本不行。

徽商的这些资本金,一般都是来自宗族范围内的借贷。因为借贷发生在同乡同族内部,所以一般利息较低,甚至无息,这使得徽商能够以较低的资金成本,获取最大的商业利润,从而发家致富。

作为传统商帮,徽商有浓厚的宗族文化色彩。山陕商人建设了大量的会馆,供奉着关公;徽商也修建了许多会馆,供奉的是朱熹。徽商完全是依靠血缘和地缘关系,形成一个非常牢固和信任的商业共同体,在组织内部休戚与共,齐心合力,形成极强的竞争力。

很多经济史学家在谈起古代中国未能出现资本主义时,常常将矛头指向中国的分家传统。西方一般由长子继承家产,中国则由多子平分,这导致财富分散化,难以形成大的资本。实际上,徽商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在许多不同的行业中,常常以合资经营的方式,保证了资本的完整性。如歙县盐商鲍志桐与家居仰山的堂兄合资经营,十年时间积累上万资产。

徽州人通常是“分家不分店”,非商业性的一般田产和房屋可以分,但店铺与公田不能分,这一方面避免了资本的分散,另一方面也加强了宗族的凝聚力。每个人名下的资本以股份形式投入经营,资本拥有者以投资者身份获得相应股份和分红,这是一种良性循环。还值得一提的是,家族中人还可将自己的闲散资金作为“附本”投入,在获得商业回报的同时,也扩大了经营资金的来源。

无徽不成镇

徽州人大多是南迁的中原士族后代,在长期的战乱和迁移中,宗族文化得到了强化,再加上程朱理学的影响,徽商非常注重宗族传统和儒家文化。

徽州人一般都聚族而居,经商也是一种全族行为,因此商业组织往往是家族性的,举族上下成百上千人,根据每个人的性格特长,构成一个牢固严密的商业团体。对徽商来说,他们不仅修建会馆,更喜欢修建宗族祠堂,将族谱和祭祖看得特别重。

徽商一生漂泊,就是为了一朝发迹,衣锦还乡,光宗耀祖。对徽商来说,宗族是其生存的根本,不仅资金和人才来自宗族,而且其管理和文化也完全来自宗法传统。可以说,没有强大的宗族文化,就不可能有徽商。

徽商注重儒家教育,贾而好儒,“贾者力生,儒者力学”。经商是为了生存,尊儒才能上进,所谓“贾为厚利,儒为名高”。徽州的教育水平在明清时期达到相当高的程度,“十户之村,不废诵读”。

家族重视,商人资助,延请名师,建设各种学堂试馆,从而人才辈出,有“连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之说。明清时,徽州五县就出了2018名进士。

古代中国是“学而优则仕”,“官(士)”为四民之首,“商”为四民之末,有这些徽州子弟担任高官,徽商自然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政治话语权,他们的商业利益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护。徽商对“官”与“商”的结合紧密,他们的行为作风,因此基本摆脱了底层农民的色彩,体现出精英化的士大夫情结;用戴震的话说,就是“虽为贾者,咸近士风”。就徽商而言,儒教伦理与商业主义精神结合得非常紧密。

由仕而商,多少也是出于不得已。從明到清,中国人口增加几倍,但入仕名额并未增加,科举竞争极其激烈,中举者不到1%,大批落榜秀才只能走上经商之路。经商需要记账立约,读书人从商比较容易。《丰南志》记载,明末就有“士而成功也十之一,贾而成功也十之九”之说。

徽商与他们的祖先一样,以经商的方式继续着移民生活;他们随着生意的发展而散落各地,但仍保留着宗族这个牢固的纽带。徽州人走到哪里,哪里就会因商业而繁荣起来,因此便有了“无徽不成镇”之说。

后来的徽商

尊儒传统,使得徽商作为民间商帮体现出深厚的文化底蕴。徽商传统上重视教育,教导子弟熟读经书,不是进入仕途为官,便是下海为儒商。因为这种“师出同门”的机缘,徽商与官僚的关系更加密切;共同文化语境下的官商一体,一方面使徽商能够依靠权力的庇荫而一支独大,另一方面也导致其后来随着传统权力的瓦解而走向没落。

有清一代,徽商几乎垄断了两淮地区的盐业,扬州盐商大多出自徽州。因为盐业专卖制度,徽商与官府自然结成利益共同体。为了使这种关系更加可靠,徽商非常鼓励天资聪颖的子弟走读书科举之路,这已经不像早期那样,让孩子优先学做生意。

小生意固然可以不需要官府背景,但大生意如果没有官府支持,根本不可思议。对资产巨大的徽商来说,最保险的办法莫如让自己的子弟当官作后盾。据嘉庆《两淮盐法志》记载,从明洪武后期至清嘉庆前期,两淮共有陕西、山西、徽州籍科举职官403人,其中陕西96人、山西21人,而徽州多达286人,占71%,远超山陕商人。清中后期的政局中,出身徽商的官吏群体已经崭露头角。如出身盐商的曹文埴、曹振镛父子,二人都曾担任军机大臣,并历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

随着清后期财政越来越吃紧,徽商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乾隆时,盐税每引只有12两,之后就变本加厉,徽商需要缴纳的税费越来越多。超高的负担最后必然会转嫁给最后的食盐者。盐价高涨,以至于吃盐花费占到普通人收入的三成到四成。官盐吃不起,私盐日渐泛滥,徽商处境日益艰难。

江春的遭遇堪称徽商盛极而衰的一个缩影。江春长期担任两淮盐业总商,袁枚称之为“以布衣上交天子”,“身系两淮盛衰者垂五十年”。江春一方面通过盐业特权获得了巨额财富,另一方面又因为报效捐输和无度挥霍而千金散尽,最后竟陷入了“贫无私蓄”的困境。乾隆五十四年(1789),曾经富可敌国、官至一品的江春贫病而死,身后没有留下什么家产,其子江振鸿几乎沦为乞丐。

道光十一年(1831),两江总督陶澍为革除淮盐积弊,对盐业专卖制度实行改革,改行票法,运销分离之后,剥夺了徽商对盐业的垄断特权,这对徽商构成致命打击。

晚清时期,天灾人祸频发,长时间的兵灾劫难,对徽商的打击沉重和致命。清军与太平军在皖南与徽州地区展开拉锯战,十村九毁,十室九空。战争过后,在洋商和洋货的冲击下,徽州茶叶、生丝和棉布贸易也一落千丈。同时,清政府对典当业进一步提高税率并预征典税,再加上现代银行业的兴起,颇受徽商倚重的典当和钱庄也遭受重创。

徽商的遗产

因为受儒家文化的长期浸染,徽商将大量的资金用来修建会馆、义庄、祠堂和祖坟,置买族田,此外还要修订家谱,开办义学、试馆和藏书楼等。从好处说,这种观念有慈善和反哺乡梓的一面;从坏处说,过度的挥霍和乐善好施也减少资本,损害了“扩大再生产”。

对今天的人们来说,徽商已经成为历史,但他们的遗产仍处处可见,如著名的徽派建筑和江南园林,如被称为“国粹”的京剧。

徽商赋予徽派建筑以富贵而高雅的独特气质。行走在古老的徽州,但见“粉墙矗矗,鸳瓦鳞鳞,棹楔峥嵘,鸱吻耸拔,宛如城郭,殊足观也”。可以想象,当年就是这样一片山清水秀、地灵人杰的地方,孕育了徽州商人。

徽州建筑充分体现了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居住文化,特别是徽州的“三雕”——木雕、石雕和砖雕——尤为传神。每一处楼阁、门坊、廊柱、梁架、栏杆、窗户,都精雕细刻;主题多样,含义隽永,或神话传说,或名人典故,或奇珍异兽,或风景山水,或市井百态,或田园牧歌。这一切都让人浮想联翩,不仅感慨所谓“诗意的栖居”。

汤显祖曾说过:“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错落有致的马头墙是徽派建筑的點睛之笔,不仅造型精美,更融合了古人的智慧。传统民居多是木质结构,村落聚居,最怕失火;在遭遇火灾时,马头墙便是防火墙,可阻断火势的蔓延。因为徽州地处偏远,大量白墙黛瓦马头墙的明清建筑保留至今,依然完好无损。徽州之外,徽商还在江南地区留下大量鬼斧神工的私家园林,今天大都成为让人流连忘返的旅游胜地。

京剧与徽商也有一段渊源。在徽商的会馆文化中,戏曲是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实力雄厚的徽商蓄养了许多戏班,一般以昆曲和皮黄为主要戏曲样式。作为一个显赫的精英阶层,徽商的审美偏好影响了整个社会,戏曲行里的“徽班”风靡一时,有所谓“无徽不成班”之说。徽商可“布衣交天子”,徽班也鸡犬升天,受到了皇帝的青睐。

乾隆五十五年(1790),乾隆皇帝八十大寿,徽商江鹤亭在扬州组织了一个徽班进京祝寿,一下子轰动京城。这样一来,又有三家有名的徽班也去了北京,这就是著名的“四大徽班进京”。徽班很快成为北京戏曲舞台炙手可热的主角,“戏庄演剧必‘徽班。戏园之大者,如‘广德楼‘广和楼‘三庆园‘庆乐园,亦必以‘徽班为主。”

此后,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发展革新,最后形成了中国戏曲文化的最高成就——京剧。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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