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橘子”的隔空对话
2021-08-13何海蓉
何海蓉
摘 要 同样以“橘子”为中心意象的两篇文章——朱自清先生的散文《背影》与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橘子》相近的写作时代,相似的笔法与主题易引发读者的阅读比较。本文以《背影》和《橘子》两篇文章的比较为基础,分析它们通过相同笔法描绘出的相似情感主题,再从社会背景和文化背景的角度追溯《橘子》相较《背影》独特的厌世主题的来源,探讨中日文学观的异同。
关键词 芥川龙之介;《橘子》;朱自清;《背影》
一、相似的情感主题与心理变化线索
午后吃着酸甜可口的橘子之时,脑海里便浮现了两幅有关“橘子”的文学场景——一幅是中国作家朱自清的散文《背影》中父亲怀中抱着的“朱红的橘子”,一幅是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的短篇小说《橘子》中乡下姑娘从车窗中朝前来送行的弟弟们扔去仅有的“给温煦的阳光映照成令人喜爱的金色的五六个橘子”。这两篇作品产生的时代相近,笔法和主题都十分相似,让人惊讶于这场20世纪20年代前后跨越文化的隔空呼应与共鸣。
作为同时代的作品,芥川龙之介的《橘子》主要描寫“我”在冬日的列车上遇见一位乡下姑娘,火车行进途中,她将五六个揣在怀里的橘子从车窗口扔出去,扔给特地到岔道来给她送行的弟弟们的情景;朱自清的《背影》则写父亲送我回北京念书,笨拙的身躯在车站穿过铁道,爬上对面的月台,为我买朱红的橘子,又艰难地折返的画面。两篇文章都刻画了动人的亲情,是对人性中纯粹之美的赞颂,是对人情中的浓郁羁绊的触动与讴歌。
同时,即使叙述视角不同,一则旁观一则亲历,作者实现这一主题的方式却不谋而合,主人公“我”丰富的心理变化作为一条线索将情节勾连,橘子也都是全文的转折点。《橘子》中,“我”从最初对车程中生活的烦闷、百无聊赖,到见到“俗气”的乡下姑娘甚至分不清车票上的座位时嫌弃生气,甚至在乡下姑娘坚持打开车窗,导致隧道浓黑的烟屑使我不适时让“我”的愤怒达到了巅峰。然而,暮色中姑娘扔下金色的橘子这一幕令我由衷地产生了一股莫名奇妙的“喜悦心情”——转怒为喜的画面感极强;《背影》中,起初,我对父亲的关爱毫不理解,对他与脚夫讲价钱的样子嫌弃,对他不停地嘱托不以为意、暗笑迂腐,直到见到父亲为我克服艰难笨拙地去买橘子时,“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感激与愧疚交织中明白了父亲这份看似毫无必要、不合时宜的爱之深沉。
二、相异的“厌世观念”的社会、文化源头
除了“送橘子”这一相似的中心事件,作者们还写了什么?再品芥川龙之介的《橘子》时,我发现了另一种强烈的情绪压抑在纸张内,始终无法被彻底遗弃,却又无法喷薄而出,在一种尴尬“错位”中挣扎彷徨。作者四分之三的笔触都在描绘烦闷得令人愤怒的车程,阴郁、沉沉欲雪的天气设定下,“我”感到“说不出的疲惫、倦怠”,浏览报纸也只看到“索然无味”“人世间一些平凡的事情”,觉得姑娘脸上的神气“俨然是这卑俗的现实的人格化”。结尾处见证了扔橘子这一充满人性光辉的时刻,也不过“聊以忘却那不可思议的、庸碌无聊的人生”,可见这一抹亮色足以慰藉,却无法根本改变“我”对人生的看法。《橘子》以“冬天的一个傍晚”拉开序幕,虽然乡下姑娘与弟弟之间的亲情温暖如落日余晖下泛着金色光芒的橘子,在沉闷压抑的背景下令人精神一振,但这种人间真情也如橘子一样“转瞬间就从车窗外掠过去了”,漫长无边的黑夜注定到来。厌世的情绪仿佛深深扎根于“我”的心中,“我”对这个嘈杂喧哗的时代似乎懒于一顾,却面临着不得不身在其中的尴尬,精神诉求在这个时代得不到任何满足,反过来说,这也是我竟被一个小小的扔橘子的温馨画面触动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原因。
而反观朱自清的《背影》,即使从“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卸了”“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以及“典当”“亏空”“丧事”一些词中,不难窥见世态的灰暗,和“我”所遭遇的人生中重大的打击,作者的笔调依然平和质朴,甚至对父亲两年前的一句“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印象深刻,丝毫不见芥川那样“叫嚣”着冷眼直刺着“不可思议的、庸碌无聊的人生”的撕心裂肺。
芥川的《橘子》相较《背影》显露出的明显的厌世观,从何而来?作者本身的经历和其写作的社会背景自然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橘子》写于1919年,《背影》作于1925年,恰巧都是两位作者27岁之作。
1919年,大正时代的日本从农业国转型为工业国,新中产阶级成为社会主流,整个社会的精神状态随着经济的飞速发展和政局的动荡出现了变化。自我意识的觉醒使许多人开始寻求自我本位,他们幻想一夜之间迅速获得财富,带来了金钱至上的物欲化和人际关系的逐渐冷淡化。这样的社会大环境赋予了芥川一支辛辣之笔去书写自己对这种社会的不屑,而他的个人经历更使《橘子》成为抒写情感的宣泄口。27岁的芥川龙之介已经受到过许多创伤性经历,写作《橘子》的前一个月生父病逝,精神压力与经济压力的双重催折,加上社会环境的不如人意,作者不惜笔墨挥洒出最残酷无趣的时代下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颓唐消沉,用以对比出人性最质朴,最真实的一面才是最温暖的一面,也就不足为奇。纵观芥川龙之介的创作生涯,《橘子》是他受十月革命后无产阶级文学的影响下,将笔墨从历史小说转向现实主义作品的临界点。但题材的转变并未改变“对生存的不安与苦恼”这一贯穿始末的文学主题。芥川虽然时常在作品中流露出对善的憧憬与向往,但不同于列夫·托尔斯泰所主张的“道德的自我完善”可以改变社会的黑暗现状,他在描述人性的善良与道德的力量时依然流露出悲观的态度。他认为道德与人性的力量不足以约束利己主义将带来的恶果,这种对道德和人性的怀疑愈加导致他的悲观主义,使他陷入更深的不安中,不断以精湛的心理描写技法,描摹出利己主义的心理走向和细微变化。
再看,1925年,半殖民地半封建时期的中国,社会问题亦不少于日本。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的中国,旧道德观念退潮,新思想并未被良好吸收,民主革命与封建政府交锋,极端价值观念此起彼伏。《背影》一文中反映了在旧道德观念落潮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是父子关系中最真诚、最动人的天伦的觉醒,却没有像《橘子》采用的手法一样,露出明显的厌世观作为觉醒前的蓄势。不仅在《背影》一文中如此,在中国文坛,也少有以颓丧厌世为主要情感之一的小说,中国文学似乎提倡深哀浅貌,作者自身小我的苦闷似乎在大背景、大志向下可以被消解,完全关注个人的内心世界而非人与人的情感、将个体与社会环境整体彻底对立的小说屈指可数。
这些不同,仅用写作的社会背景无法解释,不得不纠其文化根源。中国传统儒家的“士大夫”精神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打下了深刻烙印,他们以兼济天下为终身目标,自古以来担负着道德使命、天下文章与国家兴亡。“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载的“横渠四句”概括了知识分子永久的使命。因此,自我定位便通常不是一个难题,对时代的厌弃、对人性与道德力量质疑并不常见。而在日本,受从《源氏物语》便建立起的“物哀”观影响深刻。“物哀”不仅是一种美学观,是睹物伤情、物我同悲的悲哀、悲惨、悲伤,也是一种由“哀”带来的感动、壮美;物哀还是一种生死观,主体为追求一种“瞬间美”,古代日本人以樱花自比,追求生命的一瞬的闪光,以死灭中永恒的寂静衬托出瞬间的生命的闪光。橘子中蕴含着的人性光辉便是一种“瞬间美”,缠绕芥川龙之介一生的对生存的不安与苦恼与殉死的结局便是“永恒的寂静”的写照。同时,这也与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不可分割,血脉中执着的因子,造就了一种无法根治的厌世情绪,与无法化解的个体与社会间的矛盾。芥川的《橘子》相较《背影》显露出的明显的厌世观,正源于不同文化背景的熏陶。
《橘子》与《背影》,相同的笔法描绘出相似的主题,不同的社会背景下又由于不同的文化背景而表达出不同的价值观念,使寻常的橘子成为中国和日本文学作品中一抹不可磨灭的亮色。
[作者通联:上海外国语大学附属外语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