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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胡守仁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2021-08-05吴晟

粤海风 2021年2期
关键词:胡先生黄庭坚韩愈

诗人臧克家在《有的人》中这样写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我的硕士生导师胡守仁先生,虽然已经仙逝十有六年了,但我总觉得他只是出了远门,并没有走远,他就在我身边,他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1986年10月,“首屆国际韩愈学术研讨会”在汕头大学举行,胡先生一生致力于韩愈研究,敬仰韩愈的为人,倾心于他的诗文,决定务必要参加此次盛会。而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的领导和同事考虑到胡先生已78岁高龄,年岁已高,心脏又不太好,出于对先生的爱护,劝先生不要出远门,但先生执意要赴会。当时我刚考上胡先生的硕士研究生,我说可以陪同先生前往。古代文学教研室的杨毓龙老师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他用带有南昌口音的普通话对我说:“小吴呵!你好哑恶(不知天高地厚)!去汕头的路程好远,老人家一把年纪,身体又不怎么好,长途跋涉,摇摇晃晃(颠簸),哪里恰(吃)得消哦!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恰(吃)不了兜着走哟!”今天看来,78岁并不算老,但在当时看来,这个岁数已是相当高龄了!因为交通条件比较差,我们下午一点多乘坐火车从南昌出发,凌晨两点左右才抵达广州,半夜三更,黑灯瞎火,好不容易等到一位接待人员,折腾了好一阵才抵达一家招待所,估计躺下来大概已经三四点了。胡乱地睡了一会,一大早便有人来敲门,说是乘大巴去汕头。当时从广州到汕头还没有高速公路,国道坑坑洼洼很不好走,加上大巴比较破旧,长途颠簸,大概傍晚时分才抵达汕头大学,觉得自己浑身散了架似的。我问先生感觉怎样,他用浓重的吉安口音说:“还可以。”

第二天开了一天的研讨会,先生作了题为《试论韩愈的七言古体》的大会发言。这次赴会,我对先生印象最深刻的有三件事:一是先生朋友很多,老、中、青年学者都有,有的老一辈学者与先生多年没有见面,这次相遇,十分亲切,有谈不完的往事,先生很受人敬重,“粉丝”较多,中、青年学者拜见先生时皆是毕恭毕敬;二是先生这次出远门,老伴怕他受寒,让他穿了棉袄,谁知十月的广东天气还很暖和,甚至有些湿热,会议期间安排了一些参观活动,如参观潮州韩山师范学院,那里有韩文公祠等景点。先生步行比较缓慢,不是因为腿脚不好,而是走快了会出汗,他笑容可掬地对我说:“老伴怕我受寒,穿多了。脱了棉袄就没得外罩了;湿了内衣就没得换了。”那神态真是生动极了;三是当天晚上在潮州剧院观看潮剧,散场时我领着先生从右门出来,没有在意会务组的安排,与会代表看完戏后本应当从左门出来,集中上车返回住处。结果全部观众散场后,只剩下我们两人,黑灯瞎火的,先生有些着急,我也不知所措,当时又没有手机,一时与组织部门失去了联系,不知如何是好。大概半时许,接送代表可能在车上点名时发现先生“丢了”,立刻另派一辆小型面包车来接我们,并不断地向先生道歉。我说是弟子的责任,你们不用自责,记得车上有好几位会务人员,听了我们的“遭遇”,都笑翻了。此事我至今仍记忆犹新,回想起来依旧忍俊不禁。

短暂的三天会议过后,我对先生的为人和学问有了更深的了解,师生关系也密切了。我是胡先生带的第三届研究生,胡先生给以往两届的师兄师姐开设“韩愈散文研究”“韩愈诗歌研究”“陆游诗研究”三门课程,由于关系较为亲近,我与先生的闲聊就随意得多,我问先生:“您对黄庭坚颇有研究,能否开设一门黄庭坚研究课程?”先生谦虚地说:“山谷嘛,有些心得,但研究还不够。我回去整理一下试试看吧!”没想到先生答应了我的请求,讲授完“韩愈散文研究”“韩愈诗歌研究”两门课程后,便于第二学年单独为我开设了“黄庭坚诗歌研究”的课程,因为那一届只招收了我一位研究生。第一堂课,胡先生给我列了阅读篇目,我认真听课做笔记,胡先生说:“‘四人帮时期,山谷命运不好,被斥为形式主义,今天应该翻案。山谷无得失观,修养高,值得我们学习。山谷常告诫朋友、学生、亲戚,读古书要按照书中之言去做,身体力行,也自勉。故其诗中多谈到修身问题,概括起来就是重内轻外。‘外指富贵功名,‘内指身心修养。”我觉得胡先生在道德修养上极似山谷老人,概述完黄庭坚其人其诗之后,胡先生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作为一个学者,首先要学会做人,做一个有品德修养的人,做一个有思想境界的人,然后才是做学问,才是教书育人。用山谷老人的比喻来说,道德是根本,学问是枝叶,只有根深才能叶茂;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又红又专。”先生这一谆谆教诲是我毕生的精神财富,我一直铭记在心,时时勉励自己。我认为,从事文学研究的学者,尤其是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学者,既要学习古人“读书破万卷”的精神,更要学习古人的优秀品质和高尚情操,特别是对中青年学者而言,加强道德修养永远在路上。

胡先生授课时还提到苏轼与黄庭坚的友谊,堪称“平生风义兼师友”,不仅在封建社会是一个典型,在今天也是楷模。今日的知识分子之间多“文人相轻”,彼此交往十分功利,用得上时称兄道弟,用不上时如同陌路人,更有甚者,攀高官、交富商,俨然学界政客、学术商人。胡先生授课有两个突出的特点,一是串讲作品首尾圆合,尤其注重字、词、句的落实,这一点对我来说,无论是讲课还是研究,一辈子受用无穷,但是时下学术界不时兴了,认为作品分析只是“小儿科”,只有宏观叙事、理论阐释、材料考据等才是大学问;二是研究与创作相结合,胡先生认为,如果讲授古代文学尤其是诗词时自己不懂平仄格律,不仅难以理解古人创作下字措词炼句的良苦用心,也可能在教学中误人子弟。对这一点我心存愧疚,当时我的爱人在向塘铁路中学任教,早出晚归,我负责接送小孩上幼儿园,既当老师,又做学生,压根儿就没有时间创作诗词,当然,这绝不是借口,更不是理由。2012年暑期,我的电脑突然坏了,录在里面的研究资料无法打开,于是买了一台新电脑,无事可做,才开始古代诗词创作,虽然对拗救有了一些切身的感受和认识,但总觉得自己的创作水准平平,难以再进一步提高,用胡先生的话来说,只能算作“歪诗”,平心而论,这方面还得向段晓华师姐学习。更未想到的是,这一门课程奠定了我今后的学术道路!我的学位论文选题即为《黄庭坚诗歌审美心理观照》,我于1989年5月顺利通过论文答辩,6月获得硕士学位,毕业后留在中文系古代文学教研室任教。

1993年9月,我离开工作了九年多的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调到广州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其实,我当时很舍不得离开胡先生和陶金雁先生,以及中文系多年共事的同仁,其中的原因不为多数同事知道。当时我担任了88级(1)的班主任,班里要举办晚会,其中有一个节目是针对系书记反对学生谈恋爱的,当时班委向我汇报,我说不要上晚会,结果晚会演出了一半后,学生未经允许擅自演出了该节目,一起观看的中文系书记、副书记当即上台,提出了严厉批评,甚至说是“和平演变的先兆”。这样一来,班干部被频繁地找去谈话,我的入党培养对象身份被取消了,参与演出的学生干部毕业分配也受到影响,我觉得自己在一个事业单位的政治方面没有了前途,学术生命无疑也将受到影响。离开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原因,我没有告诉胡先生。

来广州工作之后,我一直与胡先生保持书信联系,先生始终勉励我正直做人、潜心学问,不要为广州的商品经济所诱惑,更不要被大都市的灯红酒绿所打倒。当时我住在员村,去广州师范学院上班,骑单车大概要一个多小时,星期天晚上还在广州市电大兼课,一晚三节课35块钱。为了不辜负先生的教诲和期望,我在初来乍到、举目无亲、生活条件相当艰苦的环境下,始终不敢放弃坐冷板凳的“苦活”,我在硕士论文的基础上制定出研究计划,继续开展黄庭坚诗歌研究,陆续发表系列研究论文,并于1996年春季考取中山大学的博士研究生,师从吴国钦先生,在职攻读中国古代戏曲史,1998年底以《瓦舍文化与宋元戏剧》通过论文答辩,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大概在1997年,我带着黄庭坚研究的成果来到南昌拜见了胡先生,说明来意,拟出版一本专著,请先生作序,先生二话没说,立即应允,并说“义不容辞”,我十分感动。当时先生已87岁高龄了,他老人家习惯用毛笔写字,一手正楷,颇有颜体之韵。1998年12月,我的第一部学术专著《黄庭坚诗歌创作论》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序云:

吴君晟既任教于江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矣,犹感所知不过如大海之一勺水,急求深造。考取本系所设唐宋文学专业研究生,遂从予游,相处三年,因详其为人,盖学焉而不知止者也。予喜山谷诗,君亦肄业及之,用力且倍蓰于予,而所得则不啻十百也。君移砚于广州师范学院已四年矣,未知于山谷诗致力如何?今年11月,乘来南昌开会之机,一日,携其已完成之《黄庭坚诗歌创作论》书稿,踵门相示,其所得盖滋多矣。谓欲刊以问世,乞序于予。予既承乏,亦义不容辞也。

书稿中所揭示,大而立意,小而造句,宏观与微观俱到,切中肯綮,精义络会,首尾一贯,自成体系,盖向之论山谷诗者所未有也。窃以为古今来论山谷诗者众矣,褒贬皆有。因其作诗有诗论为之指导,于是贬之者每集矢于:一则换骨夺胎说,至斥之为剽窃;一是诗之谤祸说,或讥其无战斗性。予尝加以批驳,谓山谷之言衷于理;但语至简,未若君之覙缕其辞,切中事理,确乎而不可拔也。此两说当自是得到天下之公认,不再为逞私臆者之谤伤所疑误矣。然则君之有功于山谷而所以嘉惠学林者,不已多乎?

从这短短的序文中可以看出,胡先生对黄庭坚的崇敬之意,和对后学的勉励之情,溢于言表。

来广州工作后,我还不时地向先生请教,先生有求必应。后来听师母说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即使是素不相识的学者,只要向胡先生请教,哪怕是常识性问题,他一定热情接待或认真地写信回复。有《赠来访青年学生》诗为证:“恰似东方白日升,青年可使国年青。红专并进望君等,建设文明作典型。”(见《劫后集》)那时还没有手机,先生又不便听电话,于是我们主要通过书信来往联系。先生习惯于以诗代简,先生的每一封复信,我都珍藏至今,其中一封是《得吴晟广州书以诗代简答之》:

南门锁钥滨海州,翘首遥望心悠悠。半年才见一书至,开读三番不能休。

吴君今之佼佼者,咸酸之好殊俗流。跳槽下海意不屑,独抱书史更何求?

葄枕黄集忘岁月,妙绪环生论文稠。可惜此州风尚变,仍有多篇无处投。

藏之箧衍终不悔,哪管暂时楚众咻。我谓吴君具定力,史记原亦名山留。

子云当日无知音,后来必有子云俦。太阿龙泉埋狱里,光气自然冲斗牛。

天地开闭常更迭,会见乔迁出谷幽。

每当我学术上遇到困惑、挫折的时候,先生总是勉励我、安慰我,给我鞭策和信心。先生对弟子的想念和关爱之情,字里行间更是溢于言表,读后令人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记得1997年我赴南昌请先生为拙著作序,先生执意要请我吃饭,先生不作兴到餐馆设宴,在自家做了一桌十分丰盛的家宴,叫上在南昌高校工作的其他弟子一道聚餐。师生共聚,边吃边聊,气氛十分融洽,我从先生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先生开心得就像一个孩子,可爱极了。临别之际,先生依依不舍,那种令人感动的情景,至今难以忘怀。

1998年1月19日是胡先生90华诞,我与钟东、万伟成三名在广东高校工作的弟子专程赴江西师范大学为先生祝寿。除个别弟子因故不能前来,先生其他弟子基本上都来了,大家欢聚一堂为先生祝寿,看到先生虽然有些憔悴,但身子还算硬朗,弟子们打心里高兴。记得先生唯一的女弟子段晓华师姐在祝寿宴会上,以一篇用典博洽、行文流畅、文字优美的骈文博得大家的阵阵掌声,胡先生当众夸奖:“才女啊!”师生及有关校系领导、嘉宾的合影和留作纪念的印有“胡守仁90诞辰纪念”字样的瓷杯,至今我还保存着,尤其是这个瓷杯,我一日三次用于漱口,我感到不仅漱刷了口腔的垢渍,也清洗了灵魂的龌龊,精神为之清爽,身心为之轻松,而每每看到瓷杯上的字样,我的脑海中都会闪现胡先生的音容笑貌。

跟随胡先生研习唐宋文学至离开江西师范大学期间,我与先生相处有七年多了,在此期间,我经常会上先生家里,或请教,或问安。当时我的小孩才一两岁,我总是抱着她去看先生,先生对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关怀备至,慈祥可掬,且每次都要叮嘱:“坐(骑)车子吧?过马路要小心。”(先生住学校南区旧宿舍,我住北区校园内,我去看望先生要横穿马路)还时时问起我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有什么困难和压力,可谓无微不至,至今回忆起来,仍然动容。

我为能够忝列胡先生门下感到十分荣幸。先生是国内著名的教育家和唐宋文学研究专家,一生致力于韩愈和黄庭坚研究,出版专著《韩愈叙论》(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江西诗派作品选》(江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韩孟诗选》(海峡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等,发表有关韩昌黎、黄山谷等人的研究论文多篇,其中有些論文是针对一些学者提出商榷的。胡先生曾经对我说,这类论文容易得罪人,但又忍不住要写,因为他不愿看到一些错误的观点在学术界流播,以至于贻误后学,先生这种求真务实的科研精神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说实话,如今想聆听胡先生的教诲,已经永远成为遗憾!胡先生在诗歌创作上深得韩昌黎诗歌特别是其古体诗之神髓,人品上酷似黄山谷的敦厚,作品有《咏韩十六首》《咏黄十首》(见《拜山续集》)等。先生的道德文章不仅泽惠后学,也成为时代楷模,我感到自己一生勤奋努力都赶不上先生的学问,更学不到先生的为人,但我不敢放松,时常勉励自己:作为一个学者,尤其是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学者,要不断加强道德进修,不断进行操守历练,不断完善自己的品德人格,力争做到活到老,学到老。

(作者单位: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南国商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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