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生
2018-10-18曾玉光
曾玉光
小村人一般是不以先生称呼人的,称胡先生则是少有的例外。胡先生少时上过多年私塾,这在小村已经是凤毛麟角,小村人便总是胡先生长胡先生短地叫着。
胡先生家有书,有很多很多的书。人们经常看到胡先生抱着一本书有滋有味地看,书有厚有薄,有大有小,看到尽兴处他还摇头晃脑地大声吟诵,吟的是什么小村人听不懂。
胡先生还穿长衫,鸽子灰的那种,长至足跟。这点小村人倒不觉得奇怪,读书人嘛,自然穿长衫了。小村人见过的读书人不多,但在米镇的戏台上看到的戏中人物大多穿着长衫,还手拿一把纸扇。胡先生也有一把纸扇,一面画着画,一面写着字,一年四季不论春夏秋冬都把在手上,时不时扇扇,煞有介事的样子。只是扇面破损了几处,露出了扇骨,胡先生把毛边纸裁细蘸着饭浆粘贴,东一块西一块的,不那么雅致了。
胡先生很注重自己读书人的身份。他在路上行走,突然下起滂沱大雨,别人都慌忙赶路避雨,只有他仍不紧不慢地走着。人们大叫:“胡先生,下雨了!”他慢条斯理地回应:“不妨不妨。”任由大雨淋湿全身。
从小村到米镇要经过一道山冈,山冈上有人种了一大片梨树。果子成熟的季节,每当经过这里,口干舌燥的行人免不了摘个梨解解渴。胡先生是不摘的,哪怕嗓子渴得冒烟了。胡先生说:“君子不夺人之物。”
胡先生在米镇大街上走,摇着折扇,不疾不徐。地上有一块银圆,胡先生看见了,如没看见一般;别人看见了,赶忙捡起来塞进口袋。有人问胡先生:“地上有钱你怎么不捡?”胡先生说:“君子路不拾遗。”
还有一件更有趣的事儿。胡先生年轻时处过一个女子,双方倒也情投意合,只是尚未成婚。一天,这个女子和父母怄了气,只身来到胡先生家,窘得胡先生不敢在家待着,半夜了还在小村闲逛。人们问胡先生怎么不回家,胡先生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人们问:“哪里有危墙啦?”胡先生说:“孤男寡女独处一室便是危墙。”女子气极了,认为受了辱,便毁了婚约。过了好多年,小村人说起这件事时,还忍不住哈哈大笑。
胡先生一个人住着一所宅子,宅子前有个大院子,院子里种着三棵树,一棵是石榴树,两棵是柿子树。石榴树矮,枝繁叶茂;柿子树高,粗壮挺拔。开花的时候,一边是榴花似火,一边是黄白争妍,把一个院子点缀得生机盎然。到了九十月间,果子成熟了,一边是鲜红欲滴,一边是金黄压枝,煞是诱人。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堂,孩子们一吃完饭,个个如小鸟归林般叽叽喳喳往胡先生院子里来,看花时节看花,吃果时节吃果,欢呼雀跃。这个时候胡先生是不会生气的,还很欢迎孩子们来,他端把竹椅坐在柿子树下摇头晃脑地看书,任由孩子们玩闹嬉戏捉迷藏,只要不损坏东西,他是不会约束孩子们的。大人们也不会管,任由自己的孩子在那儿玩耍,虽说他们看不惯胡先生的古板迂腐,心里却想着沾点儿胡先生的书卷气呢。有人说:“胡先生,孩子们喜欢你哪,你就多少教他们点儿什么吧。”那就教点儿什么吧,孩子们疯够了,胡先生就把他们聚拢前来,教他们:“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胡先生摇头晃脑,孩子们也跟着摇头晃脑,逗得大人们哈哈大笑。
后来,村里办起了学校,适龄的孩子们都进村小学了,来胡先生院子的孩子少了。胡先生也不教他们背“天地玄黄”了,大部分时间他就坐在柿子树下闭目养神,看那两三个孩子玩捉迷藏。
那天,只有两个孩子在他那儿,一个藏,一个找,玩得不亦乐乎。突然,那个藏的小女孩一溜烟儿地哭着跑回家了。
不一会儿,小女孩的家长找上门来兴师问罪,说小女孩玩捉迷藏时裤子被人扯落了,扯到了脚脖子。是谁扯落的,小女孩没看清,说那地方黑,藏着藏着裤子就被人一下扯落了。
胡先生趕紧问另一个玩捉迷藏的小男孩,小男孩说不是他,问得急了,哇的一声哭着喊着跑回了家。不到一袋烟工夫,小男孩的家长也领着小男孩登门问罪来了。
只有两个孩子在这里玩,不是小男孩扯落小女孩的裤子,那是谁?胡先生急得脸红脖子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还了得!竟然对一个未成年的小女孩耍流氓!小村的人动怒了,把胡先生扭送到了米镇派出所。
三天后,胡先生的罪名被坐实了,理由是小男孩还没发育好,不知道性是啥东西,胡先生是大男人,多年鳏居,性压抑导致性冲动。耍流氓属于坏分子,坏分子属于“四类分子”,胡先生被扣上了“四类分子”的帽子,三天两头被拉去批斗、游街。在又一次被拉到米镇游街后,不堪受辱的胡先生关上院门闭紧房门,直挺挺地躺在床铺上,不吃不喝,死了。
小村的人们发现时已是几天后,胡先生穿戴整齐,外面一袭长衫,如熟睡一般,脸上盖着一本打开的书。有识字的说那是《论语》,打开的那页是《论语·颜渊篇第十二》: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小村人不懂。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百花园》201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