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的准备
2021-08-05刘大先
粤港澳大湾区的明确规划无疑验证了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判断:“我们已经由空间中事物的生产转向空间本身的生产”。[1] 作为“空间生产”的当代中国实例,大湾区还是一个进行时,充满着各种可能性。尽管在各种论述中,粤港澳大湾区经常会被论者与世界上其他几个著名的湾区如东京湾区、旧金山湾区和纽约湾区并举,但在我看来,它的潜能远超过某个经济贸易区域,对标的倒更应是美国、加拿大、墨西哥的北美自贸区或者德、法、西、意、比、希等20余国的欧洲关税同盟,也就是说它更宏大的愿景应该是一个跨区域的平台,而非限于某个特殊区域,它在经济、技术、贸易、资本之外,同样致力于文化与话语的构建,最终目标应该是重新定位湾区乃至中国在世界中的位置,进而构建自身的语法与规则。2020年11月13日,在深圳举行的“第三届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发展峰会”上就将主题定为“人文湾区·文学湾区”,显示了文学在这个宏观筹划中的参与性,以及湾区更为深远与广泛的诉求与考虑。
“大湾区文学丛书”从属于这一系列建构活动,并且明确地显示出创造、阐释与自我阐释的话语自觉。唐诗人主编的“文学理论卷”是其中的一种,以“大湾区文化共同体”“大湾区文学论”“大湾区文学对谈”为题分为三辑,搜罗、选择与编订了自2017年3月《2017年国务院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出的“推动内地与港澳深化合作,研究制定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发展规划,发挥港澳独特优势,提升在国家经济发展和对外开放中的地位与功能”,以及当年7月1日国家高层在香港回归20 周年正式签署《深化粤港澳合作,推进大湾区建设框架协议》以来,文化与文学界对大湾区文学与文化的讨论与笔谈文章。这些文章一空依傍、创榛辟莽,许多只是政策解读与未来畅想,略显粗糙与散漫,但开风气而散金碎玉,充溢着一个新兴观念开创期的活力。我们可以从空间共同体、历史连续性和当下实践性三个方面做进一步的阐发。
一
如同2020 年8月29日的“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对话”活动的主题所显示的,“个体与共同体”是大湾区文学构想的基本理念。不过,我理解此处的“共同体”,并非斐迪南·滕尼斯(Ferdinand T?nnies)所谓的与“思想的和机械的形态”的“社会”相对的“现实的和有机的生命”的“共同体”[2],也不能狭隘理解为某种特定的政治行动与观念想象相结合所形成的专指民族国家的“共同体”[3],而是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论说的那种包容多维度的广义共同体[4]。文学意义上的大湾区共同体包含了三个逻辑层面:文学活动的个体性层面,中华民族文化有机组成部分的层面,以及人类可理解与共通性文化符号、精神产品和未来愿景的普泛层面,具体表现为在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学生产、传播与接受。“共同体”作为关系结合体,因而就呈现出物理与心理、有形与无形、自然与自觉、自在与自为的多个维度。
多元共生是一再被论者们提及的关键词,这一点涉及中国内部的文化多样性。中国并非单一民族、单一文化的民族国家,而是包含人口、地理与习俗差异,以及经济与文化发展不平衡的“共和性”存在。在普遍性的时间(也即现代性进程)之中,中国先天与内在地包孕了差异性的空间,甚至在其内部任何一个区域地带都是“跨体系社会”,具体到粤港澳大湾区同样如此。黄玉蓉、曾超在《文化共同体视野下的粤港澳大湾区文化合作研究》中梳理了其复杂而丰富的文化构成:“既有丰富的民间文化资源,又有鲜活的国际文化元素;既有成熟的制度文化,又有多样化的非制度文化,呈现出多元共生的文化面貌和精彩纷呈的文化形态。从纵向的历史轴来看,有农耕文化、商业文化、海洋文化、侨乡文化;从横向的地缘轴来看,有岭南文化、客家文化、中原文化、广府文化等;物质性的文化资源有岭南宗祠、庙宇、厅堂、馆所等;非物质性的文化资源有语言、音乐、舞蹈、习俗、节庆等;政治、文化名人资源有孙中山、康有为、梁启超、李小龙、叶问、黄飞鸿等;此外,港片和粤语流行歌曲也曾经红遍大江南北。总之,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海洋文化与大陆文化、农耕文化与商业文化、契约文化与诚信文化在粤港澳大湾区蓬勃生长,交融共生。”这里显示出“区域”与“地方”之间的差异,大湾区这个区域并非某个同质化的事物,无法被地方性所概括,无论从现实还是历史层面来考察,它都是带有全局性意义的处所。中西古今的各种元素与观念并行不悖地共处于此一区域,共有着多元化的遗产,共享着多样性的资源,共同承担风险与挑战,也着力塑造共同的理想与未来。
文化多样性几乎是大湾区不证自明的先验事实,它的“9+2”城市群也是家族相似的星云式存在,彼此之间亦有个性差别与相互的往还,但是当它们组成了一个湾区城市带时,就形成了共同的独特性风貌。一方面体现为陆海相关的区位特点,并由此在文化上产生了刘介民、刘小晨在《粤港澳大湾区新时代文化内涵》所说的“重商务实的价值取向、开拓进取的精神、开放兼容的意识等‘海洋性特征”。这对于农耕文化为主体的乡土中国城镇化转型过程而言,不啻为鲜活而积极的动力元素与生长点。另一方面,则是作为前现代时期长期位于中原王朝边缘地带而造成的精英文化薄弱地带,这为通俗、大众与流行文化的繁荣提供了契机和舞台,如蒋述卓、李石在《文化共同体与粤港澳大湾区流行文艺生态》中谈到的武侠小说、流行歌曲、电视电影以及粤语文化,它们同样有着充实与修正精英文化宰制性霸权的功能与价值。海洋文化与大陆文化、流行文化与精英文化、商业文化与政治文化各有其优劣短长,它们在兼容并包的语境中齐头并进才是整体性文化兴盛壮大的基础。
同时,任何一种文化形态都并非静止、凝滞与本质化的,而总是伴随历史情境的变化相应发生扬弃传承与革故鼎新,必须在一种流动性的视野中予以考察。凌逾的《构建粤港澳大湾区文化想象共同体》一文,从长时段的历史中归纳了大湾区的流变:“两千余年来,粤港澳大湾区由山脉水系构筑的山水共同体、史地共同体,变为由移民构筑的民俗习俗共同体,再到由文化构筑的政治经济文明共同体,再发展到由网络构筑的想象社区共同体,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印刷时代的民族共同体,重民权,切换到网络时代的网民共同体,重网权,网民讲究网感,有自成一体的网络话语系统。近百年来,大湾区由岛向陆发展,由海向天发展,由海洋蓝色文明向航空天空文明发展;由来料加工制造业,发展为电子产品制造业、网络数码创造业、人工智能创造业,并从实验室走向产业园,创新行业蓬勃发展,如华为、腾讯等高科技企业。人类从为空间、资源、纸媒而战,转向为太空、芯片、智媒而战。”进而他还指出,“智能化网络营造共时共情共鸣的新型虚拟空间;跨媒介文艺、跨界艺术实现艺术与技术、人文与科技、文艺与媒介深度融合,这些都有利于加强大湾区文化的凝聚力,促进大湾区文化想象共同体建构”。共同体类型的历时嬗变与媒介融合时代新型空间的出现,体现出既有历史感又富含现实关切的总体性思路。
历史感、现实关怀与总体性思路最终导向今日建构大湾区文化与文学的目标所在,它固然要彰显与发扬某种区位优势,但那只是策略与手段,它还有一个目的性的旨归,即在多元共生的实然态描述基础上,还有着应然态的文化融合追求。就像杨竞业、杨维真在《粤港澳大湾区文化融合的几个问题》中所总结的,粤港澳大湾区文化融合的最高价值目标是“在共商共建的基础上实现发展共享,在政策沟通、道路联通、贸易畅通、货币融通的基础上实现民心相通,在创新实践‘一国两制基础上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因此,粤港澳大湾区要在思想观念、政策制度、民族情感、交往实践和产业创造等领域进一步融合发展”,具体的实践就包括更新粤港澳大湾区的观念认知,包括:一要把握创新、高质量发展、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的“新时代”内涵;二要植入“创新、开放、绿色、协调、共享”的新发展理念;三要传承中华优良传统。还要深化“一国”是根本前提,“两制”是具体政策的制度认识,并且肩负起支撑“一带一路”建设的使命,厚植爱国根基,守护中华传统,弘扬民族精神,增强大湾区人的情感认同、身份认同、历史认同与文化认同。也即“多元”与“一体”之间是辩证的关系,强调多元共生并不能走向文化相对主义或差异政治的道路——后者已经被证明为一条无效的文化政治之路,而要走向具有文化自觉的中华文化的伟大复兴之路。
从理想类型(Ideal Type)的逻辑推衍上来说,大湾区的文学想象落脚于个人性、地方性的实践,并由区域共同体扩展为中华民族共同体,进而在夯实文化身份与认同的同时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智力支持。
二
理论建构为了不使自己成为无根之木与无源之水的空洞玄想,一定要对历史的脉络有着扎实的梳理,同时也要从实际的现实状况与材料出发,因而探究粤港澳大湾区的人文渊薮就是题中应有之意。我们在从百越、南蛮、岭南、珠三角、省港澳,到今日粤港澳大湾区的一系列地理沿革与名称的变换中,可以看到这个区域在漫长历史中的连续性。当然,对于任何一个地理空间而言,这种连续性都是自然发生的,被动性的历史描述呈现出客观的事实,未能曲尽某个地域的特殊性意义所在。
粤港澳大湾区的特殊性在于它同19世纪以来的全球整体性秩序与格局变化息息相关。这个整体性秩序与格局体现为帝国的瓦解、民族国家的兴起、启蒙思想与技术的发展、革命的蔓延,以及航海與殖民主义的全球扩散。中华帝国遭受此种新兴秩序与格局的冲击,首当其冲就在东南沿海。正是在中国文化的现代性断裂中,大湾区从“自然历史”中剥离出来,成为一个“现代历史”意义上的文化地理板块。谢有顺在《“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现在和未来》中指出“岭南文化最有价值的部分是其1840 年以后的现代文化”,这是一个敏锐的觉察。近现代以来中国的历史叙述,无论是以阶级斗争(革命)的视角,还是改革开放的话语(现代化),如果从文化地理上来说,都无法忽视南方边地的直接策动。如果以“南方边地出来的新时代之风”来描述中国的近代史,可以发现“太平天国运动、辛亥革命、国民革命以及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运动,都兴起自南方大地,而后向北发展。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运动等改革运动以及新思想、新文化的接受与创造,亦多由南省出身的人物担任骨干,或以在此时代发展起来的南方边地城市作为其衍生发展的舞台”。[5] 也就是说,无论在19世纪中叶中国如何被动地进入到世界史叙述,如何带有“殖民现代性”的色彩,都无可否认革命与改革开放启动的发端点都是来自东南沿海,其中尤以粤港澳为最。
从陆疆到海疆的地理大势转移,意味着文化前沿与中心的置换,曾经一度处于边缘位置的湾区地方因其先发优势而成为新思潮与新观念的原发地,从而在其后的日益壮大中带动了更广袤地域的整体变革。以粤港澳为策动地的文化思潮与观念,在晚清时代是应对坚船利炮下亡国灭种危机的被动接受与仿效,进而成为一种反帝、解殖与民族独立的自觉,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则成为现代化“试点”的自主行为。革命与改革的路径选择与过程,充满了曲折回环的挫折、试错与更新,今日的大湾区依然可以视为这个艰难历史发展进程中的一个步骤。而粤港澳大湾区之所以成为一个切实的想象,而不是虚假的幻想,源于它在当下中国整体生产生活中的重要位置:至少从经济上而言,中国正在进入大南方时代,以成都、重庆、武汉、南京、合肥、苏州、上海、杭州为节点的长江经济带,加上北京湾与粤港澳大湾区,一带两区构成了中国GDP的绝对重心所在。如果更集中一点看,粤港澳大湾区与杭州湾就是重心中的核心,而后者的城市群尤为密集,所以对于其进行明确的规划是基于现实的基础与未来长远的必然。
值得一提的是,粤港澳大湾区一方面是革命与改革开放的前沿,同时也是古典与传统的后卫。所谓“礼失求诸野”,一方面在王朝时代远离帝国中心有利于其保存与涵养了与官方“大传统”所不同的形形色色“小传统”(地方曲艺、技艺、信仰、民俗等);另一方面,那些新中国成立之后被意识形态改造与市场逻辑以摧枯拉朽之势在核心地带挤压的古老文化理念(敬天法祖、忠贞孝义、尊师重教等传统),却受惠于湾区先发经济与观念反哺回来的保护。表面看上去这种颇为吊诡的局面,正是大湾区文化的复合性生态。未来已来,而过去则未去。同时异代、一地多风,这是一种带有“后现代”意味的时空与人文混搭与杂糅的现象,为当下大湾区文学的书写提供了创造与生发的开发性空间。
如果不避粗陋,我们可以将大湾区文学的遗产划分为人文发蒙以来的古典传统、19世纪中叶以来的现代传统,以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国家建立后的当代传统,它们并非判然有别地作为元素存在,而是彼此镶嵌融合为一体的积淀性集体记忆与“文化心理结构”[6]。古远清在《大湾区文学的昨天、今天和明天》中主要梳理了20世纪以来大湾区文学的发展与演变,从早期的“省港澳”新小说到1949年之后的“粤港派”“中原派”与“方言文学”,再到新时代出现的“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它从最初的地方风味,进而由人口的迁徙与流动而增强了多元性,是以岭南特色的中华传统文化为根基,从“粤港派”文化的传统出发,整合粤港澳三地文学资源,逐步发展出思想解放、文学创新、多元融合、学术精进的个性,是一个有开放性、包容性的中国当代文学新品种。显然,粤港澳三地“9+2”11城自身也都蕴含了多元的要素,不唯本土的,也有外来的;不唯中国的,也有海外的;不仅是城市文学,也包含乡土文学与海洋文学。
三
空间与时间都是较为抽象与长远的维度,具体的此时此地的人才是大湾区文学的当下现场,记忆与当下、流动与迁徙的现在生活才是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理论切实抓手。如同陈培浩在《寻找作为增量的“大湾区文学”》中所指出的,大湾区是一个跨行政区域的生产性概念。“所谓生产性概念区别于一般的描述性概念,后者对既存事实做出描摹和概括,而前者则带着前瞻性和建构性,在准确把握事物发展规律的前提下,创造性地催生尚未显形的事物。”也即,过往粤港澳这块地域上的文化传统、文学历史都是“存量”,而“大湾区文学”概念的发明则意在通过形成某种“召唤结构”指向未来:“面对历史研究,面对未来写作”。邓一光、蔡东、庞贝、塞壬为代表的新城市文学,柳冬妩、王十月、郑小琼、许立志为代表的新工人文学,还有唐诗人在《科技现实与粤港澳大湾区城市文学》中提到的程皎旸、黄惊涛、黄金明、王威廉、陈崇正、郭爽等的泛科幻写作,这些作家、作品与现象就是大湾区文学的“增量”,有颂歌也有批判,有记录也有反思,也许蕴藏着新的理论生长点。
变化了的经验现实总会引发文学书写形态的变化,进而召唤着理论的变革。就像王威廉在《大湾区与我们的文学写作》中所说的,“经历这么多年的城市化进程后,能够唤起那种普遍性体验的文化不再是乡土文化,而是城市文化了。中国已经不再是费孝通先生所说的‘乡土中国,乡土文化开始解体,它已经汇入到城市化发展的总体进程当中。原有的乡土经验已经不足以支撑这种新的生活经验,某种断裂感造就了新的审美范式”。当然,断裂与连续是一体两面,如何在其间的平衡中找到大湾区文学的话语,进而锻造带有涵括性质的理论才是问题的关键。杨丹丹在《“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与经典化》一文中,敏锐地捕捉到大湾区城市的“人口倒挂”现象,从而发现“社会主义话语和资本主义话语处于一种对峙而暧昧的复杂状态。或者说,广东作为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的试验田和开拓地,在其背后隐藏了一个大的问题群,而这一问题群在粤港澳大湾区城市中具有普遍意义”。有着这种问题意识,就开启了大湾区文学理论生产的可能。
身处于历史进程之中的个体写作者往往很难窥破时代的真相与未来的趋势,但是陷溺在经验的沼泽之中,则会让他泥足不前。因而一个写作者一定要有某种对于总体性与超越性的自觉追求,尽管那几乎是不可能完成之任务,但他必须要有某种企慕,一种源于经验又试图从中超拔出来的辩证。换言之,写作者固然与他时代的经验现实要不可避免地发生关联,但它同时需要隔着一定的审美距离对经验现实进行凝视、审思与书写。我们时代的现实是多重现实,它是物理现实、心理现实与虚拟现实的叠合,甚至“增强现实”已经进入到日常生活当中,这一切带来“文化的融合”与“泛文学”的兴起,书面文字与印刷文化所形成的“纯文学”观日益受到影音图文综合性媒介语境的影响,进而向“杂文学”或“大文学”返归与递进。[7]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于大湾区文学的思考不应该局限于作家的书面文学,同时也要关注更广泛的文艺生产。前述的流行文艺可以说是粤港澳大湾区最具代表性的文化样态,回顾改革开放以来的中国文化,真正生发了全国性影响的地方文艺,可能只有北京、上海与粤港澳三大区域,而它们从来也没有局限于狭隘的文学文体或地方风味,而展现为综合性的形态与普遍性的理念。
从文学地理学的角度来说,我并不认可伊波利特·丹纳所谓的“种族、时代、环境”三要素理论的实证主义,或者和辻哲郎的“风土说”那种机械的决定论,毕竟文学作为创造性心灵的产物,与世界的关系并非一一对应的关系,但地方无疑是一个起点。即便从地理上并非边缘地方的作家也注意到这一点:地方并非某种物理空间,而是一种文化空间。[8]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空间的开拓,从更开阔的视野来看是一个与在新时代语境中怎样理解世界,如何确立自我的宏大命题相关联的话语建设。这并不是高蹈的言辞,而是如同据称是奥斯卡·王尔德所说的:“我们的梦想必须足够宏大,这样,在追寻的过程中,她才不会消失。”
《论语》记述:“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如果将这段对话做一个现代阐释,可以理解为当一个社会经济状况提升、实现物质财富积累之后,下一步就要进行文化开拓了。放到粤港澳大湾区的规划上,则是中国在综合国力提高之后,谋求话语权的尝试。毋庸讳言,晚清以来的中西交流中,因为清王朝的屡遭踣顿而在“中国”与“世界”的关系认知中逐渐形成了单向度的偏差,以后发的姿态摹仿与学习西方近现代文化所树立的典范,也即在一种“迟到的现代性”的焦虑中奋起直追,批判并摒弃了古典中国的传统价值观念,转而投入到富国强兵、抗击外侮的斗争中,在反帝反封建实现了民族解放与民族独立之后更是以“现代化”为目标。这可以说是全球整体上的价值转型过程,中国不能自外于此“以西律中”的大势。反映在文学之中,则是从“把世界带回家”到“与世界接轨”的单行道式文化交流,较之于文化的对外输出,对内引进的比重要大得多,这也造成了评价标准的他者导向——总是以发达国家与文化的标准作为衡量自身文化的标准。21世纪以来,伴随着中国综合实力的提高,立足本土构建中国话语、讲述中国故事、塑造中国形象,就提到日程之上,这是重新树立文化自信,世界观与价值观再塑造的努力。“一带一路”倡议就显示出重绘世界地图的期许,2020年11月15日,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协议的签订,中、日、韩、澳、新与东盟十国构建新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更是体现出中国和亚洲试图在欧美主导的世界体系之外形成自己的世界关系平台。大湾区文学放在这样宏阔历史与现实语境中才能得以清晰定位。
就生产性而言,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显然不止于凸显与张扬某个地方性、局部性的文学,而是以其为起点,拟想出一个新型文学观与文化观,进而回馈于世界其他地方的人群及其文学与文化。这个构想回荡着理想主义的冲动,又并非遥不可及的乌托邦,而体现为立足于粤港澳的城市、人群、技术与文化的现实状态及变化的勾勒与设计——不仅要认识世界,也要在认知中改造世界。文化领导权的意义呼之欲出。它主动地进行文学上的发明,并付诸实践,并且相信在行动中才能让“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这个词語与概念获得其扎实而严谨的内涵与外延。大卫·哈维(David Harvey)对于去历史化的空间形式乌托邦(托马斯·莫尔式的将空间当作社会行动的容器)和对不平衡发展缺乏观照的社会过程乌托邦(自由市场尤其是新自由主义式的动态远景)进行了双重批判后,将空间与实践联结为辩证统一体,又面对唯物主义的权威和封闭问题,提出综合的乌托邦理想作为替代性方案。[9] 粤港澳大湾区未尝不可以视为这个“希望的空间”设想在中国具体而微的呈现。
结语
就目前的发表成果来看,大湾区文学理论的构建尚处于草创阶段,或者可以将之视为“理论的准备”。自上而下的部署已隐然成型,涉及文学的想象与实践则有待自下而上进一步的细化。广州、佛山、肇庆、深圳、东莞、惠州、珠海、中山、江门九个市和香港、澳门两个特别行政区的文学史资料、文学创作发展与文学未来设计,都需要更为细致的资料爬梳、脈络清理与批评建构,从文本内部与外部两个方向出发,一方面充分凸显其各自的独特性,另一方面则在互动交流中发现其区域性文学“内循环”的小气候,从中发展出带有普遍意义的学术命题。学术命题所生发出来的理论首先是针对和适用于具体问题的操演,并不谋求因某种体系化而也难免僵化的哲学化套路。这样做的好处是没有预设一个等级与结构稳定的空间,因而理论的活力也就蕴藏在不确定性之中。这种不确定性是中国当代现实与文学现场的根本性特征。
人口、技术、资本、信息的超级流动性与加速的社会节奏,已经使得任何一种普适性观念体系的建构成为不可能,但局部的理论探讨却具有突破陈腐话语的潜力,进而折射出一个时代的文化与文学变局——这是文学作为精神活动反作用于时代社会的能动性,它并非对现实亦步亦趋的摹仿与映照,而是要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塑造现实,在某些时候甚至具有前瞻与引导的价值。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是一种梦想照进现实的想象与实践。
最后让我以一段王尔德的话作为对大湾区文学未来创作与理论构建的期许:“一幅不包括乌托邦在内的世界地图根本就不值得一瞧,因为它遗漏了一个国度,而人类总在那里登陆。当人类在那里登陆后,四处眺望,又看到一个更好的国度,于是再次起航。所谓进步,就是去实现乌托邦。”[10]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所)
注释:
[1] 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社会产物与使用价值》,见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7页。
[2] [德] 斐迪南·滕尼斯 著:《共同体与社会:纯粹社会学的基本概念》,林荣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52页。
[3] 比如经常被人不加辨析地征引的“想象的共同体”。[美]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著:《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的新描述》,吴叡人 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
[4] [英] 齐格蒙特·鲍曼 著:《共同体》,欧阳景根 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
[5] [日] 菊池秀明 著:《末代王朝与近代中国:清末·中华民国》,马晓娟 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13页。
[6] 李泽厚 著:《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118-125页。
[7] 刘大先:《经验变革与文学变革》,《长江文艺》,2021年,第2期。
[8] 刘大先:《到世界去与返回故乡》,《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1年,第1期。
[9] [美] 大卫·哈维 著:《希望的空间》,胡大平 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55-191页。
[10] [英] 奥斯卡·王尔德 著:《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灵魂》,见《谎言的衰落:王尔德艺术批评文选》,萧易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4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