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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吴定宇

2021-08-05殷国明

粤海风 2021年2期
关键词:陈寅恪老先生散步

殷国明

我会经常想起吴定宇,这时他那仁厚天真的面庞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他有时候喜欢抱胸而立,眼中充满对于这个世界的敬畏和爱意。而对于我来说,这就是永恒。

结识吴定宇是一种缘分,甚至凝结着几代学人的深情大义。我1984年研究生毕业,未得恩师钱谷融先生应许就跑到了暨南大学,先生颇为担心,就把我托付给了两位老友吴宏聪先生和陈则光先生。吴宏聪先生与钱先生交谊深厚,在此之前曾到上海探望钱先生,席间当面就提出要我到中山大学,钱先生也当即笑而未许,没有想到我后来会自己去了暨南大学。为此吴宏聪先生多次说过此事。而陈则光先生与钱先生同是南京中央大学校友,在思想方面颇有默契。我到广东后得到这两位老先生多方面的照应,使我有可能在岭南文坛有所作为。当时凡属文学和学术活动,吴宏聪先生总是不会漏掉我,而且每次都为我站台打气:“让小殷谈谈,他思想开放,总有新的见解。”自然,也有很多时候,两位老先生不能不为我遮风挡雨,使我免于遭受一些无妄之灾。记得有一年,两位老先生去北京开会,提名我为中国现代文学会理事,结果被否定,两位老先生都很不高兴。吴宏聪先生曾多次用“莫名其妙”说到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影响。还发现,在那个时代几位老先生都习惯用“莫名其妙”这个词,来对应当时经常发生的莫名其妙的事。

其实,我已经记不清是何时认识吴定宇的,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从一开始我就被吴定宇对待老先生的态度打动了。他不仅人前事后毕恭毕敬,而且非常关心老先生的生活,不时来问安和看顾。而自此之后,我到暨南大学任教的生活有了很大变化,我经常会骑着单车,从天河岗顶越过海珠大桥到中山大学去。通常我会先到定宇家,然后一起去拜访吴宏聪先生。因为吴先生年事较高,所以一般一起吃饭也可能不行,这要看情况而定。后来比较多的情况是,我们一起去看望黄修己老师,若方便还会去见见住在近旁的艾晓明,每次大家都是无话不谈,亲近畅快。黄修己先生是非常爽快之人,夫人更是大方心细,每次必定做东请客吃饭,最后大家一定尽兴才归。

我还记得,在一个风雨将即来临的傍晚,他还带我去看望了黄天骥教授,畅言台上台下戏劇性的时代变迁;而程文超教授举家从美国回来,吴定宇则为其生活排忧解难,忙前忙后;不久,我们一起在文超家中聚会,如一家亲朋互相嘱托。后来,文超荣获“德艺双星”称号,在广东文坛风生水起,却不幸得了喉癌,非常痛苦;又是定宇经常去看他,陪他散步,予以安慰。一次程文超实在苦痛难忍,竟高举双手朝天呼叫:“上帝啊!我犯了什么大罪,让我遭受如此痛苦和厄运啊!”定宇每逢语此都黯然神伤,充满人性厚谊。

这是一种别样的美丽生活。

当然,作为定宇家的常客,很多时候我都会在定宇家吃饭。而自从我赞美定宇爱人戴月所烧的地道的四川麻辣豆腐之后,定宇总是让爱人为我准备这道菜,实在让我感动,因为他爱人工作也相当忙。晚饭后,我并不会急急回家,而是一起在中山大学校园散步。我们会走过中山堂,围绕前面草地转转,然后绕到绿荫深处,走到陈寅恪住过的地方。一路上,基本上都是定宇在说话,从天南海北到故情热肠;从自己经历过的种种遭遇,到学术界的种种人情世故,时而金刚怒目,时而幽默风生,时而拊掌自得,时而悲叹惋惜,完全撇开了日常谦顺、拘谨、少语、甚至有点迁迂的样子,而表现出一种落拓无忌、尽善尽美的情怀。而我永远难忘的,是他那开怀爽朗的大笑,那笑声惊动了绿荫中栖息的小鸟,会在树丛之间引起一阵阵跳跃的回声,无止无息,我想会永远回荡在中山大学夜色之中。

可以说。对我来说,定宇不仅是知己,而且一直是一种心灵支撑。

由于向往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的气息,研究生毕业后我就去了广东。一是因为自己当时年盛气高,天性不羁,更由于修养薄浅,不知中国文化的山高水深;二是由于得到诸多广东同仁的鼓励支持,感动之余亦有得意忘形之时,所以在一些学术交流场合亦多有慷慨放言,以图一时之快。而每次如有定宇在座,总会得到他的赞许。当时饶芃子教授曾称我是一个骑着黑马来的哥萨克,而定宇曾私下对我说:“听你所讲,我总是觉得我们俩心性相通,但是你有叛逆的狼性,而我更多的是羊性,胆小顺从惯了。”我听后很是感动。其实,定宇和我都是属猴,他整整大我一轮,他的阅历和见识都比我丰富、深层得多。

感动的不仅是定宇的真诚和理解,而且还有他的一以贯之的情深义重。

记得1989年北京大学与现代文学研究会召开了全国性的“纪念五四运动70周年学术讨论会”,规模隆重。经过论文筛选,吴定宇和我作为广东代表参会。我本来就是想去北京玩玩,见见朋友,没想到提交的论文《“五四”功绩与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受到了某种过度的关注。开完会我就急急忙忙回广东了,然而,随着时间推进,文坛传出了一些对我不利的消息。这时,我突然发现朋友似乎一下子少了许多,人也感到孤独了许多。而就在此时,定宇来了,请我去他家吃饭,还说戴月专门为你烧了麻辣豆腐。

这又是一次难忘的晚餐,完后又是一次令我感动的散步。我们谈了很多,聊到后来我的眼眶湿了。还好,此时中大的月亮躲到云彩中去了,定宇看不到我的表情。

我相信定宇,他是一个不食言的真君子。他比我大一轮,他知道我表面坚强下面的内心的脆弱。其实,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也渐渐淡出学界,很少参加、甚至接到邀请不去参加学术会议。但是还时不时会听到一些不知从何而来、为何而传的、莫名其妙的说法。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作为我的好友,定宇总是直言对我进行维护和申言。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况且定宇!

我想,我们对于文学的信心,除了大自然赋予的灵秀之外,就是人本身所具有的魅力,它来自千千万万优美的人生,来自我们周围很多像吴定宇这样的人,他们使我们感到真诚和爱。

自20世纪90年代之后,定宇转向了陈寅恪研究,我们见面交谈也越来越多涉及这个话题。在这期间,定宇渐渐仿佛变了一个人,精神和气色也与以前大有不同。在一段很长的时间内,他都沉浸在对于陈寅恪生平资料研读之中,在用整个身心感受、接受和理解陈寅恪的人生及其选择,也把自己深深带入到对于中国整个学术史和文化史的反思之中。我每次去,他都会把近期有所发现的点点滴滴讲给我听,充满醍醐灌顶的感悟和惊喜,不仅在学术议题和见解方面有诸多夺人之见,而且有一种喜获精神救赎和栖息之地的喜悦和自信,表现出一种仁厚、博大的文化情怀。而我,作为定宇的朋友,也作为一个心灵的聆听和陪伴者,也从这种心灵的历史力量的触动和感动中获取了很多教益。

我一直记得那些日子。

我想,这对于定宇的学术生涯乃至生命历程来说,也是一次巨大的触动和转变。定宇在郭沫若和巴金研究中都曾有所用心,亦有不小的成就,但是都不能與陈寅恪研究相提并论。接触和发现陈寅恪,对于吴定宇来说,不仅完全打开了他的视野和心窗,而且融进了自己的灵魂,为自己的心灵找到了归宿和栖息地,由此研究对于他不止于一种思想和学问的探寻,而且是一种世纪性的精神对话,与其说他从众多资料中发现了陈寅恪,不如说他从陈寅恪身上发现了自己,他从此获得了一个真正的知己,一扫其时代遭遇在其内心置放和淤积的种种思想余悸和意识障碍,使自己获得了从未有过的解脱和解放,从此他的心灵也不再孤独和惆怅,一个大写的“我”开始在著述中凸显出来。这一点,从1996年出版《学人魂:陈寅恪传》(共284页),到2014年推出《守望:陈寅恪往事》(共502页),像一条不断跳动的生命红线飙升在字里行间,昭示着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虽历经风雨,但是在跨越世纪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依然文气相通,血脉相传。

从某种程度上说,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之路是风雨兼程,那么,90年代则是一次再出发,是中国文心的一次再自觉;不过这次所“雕”不是“龙”,而是文人自己的灵魂、品相和精神。所以,尽管权位名位诱惑和拉走了很多曾经敢为天下先的作家和学者,但是锻造了文化的精魂,留下了一批真正的、坚定不移的追寻者和守望者。

吴定宇就是其中之一。他的两本书就贯穿着这种历史追寻,而定宇也总是在出版后第一时间寄给我。不过,此时我已经重返上海华东师大教书,我每每想起定宇时,也不时翻阅一二,心想写点什么,但是我却一直未曾开笔,写下只言片语。至今每次想想都会感到非常内疚,因为,我知道如果我能写点什么,定宇一定会很高兴的,尽管他从来没有提出过此类的要求。

其实,自从我离开广东,一种不吉祥的影子就一直追随着我。其中一件事就是定宇的身体,他先后多次住院,最后做了换肾手术。这是一段令人心焦的日子,爱莫能助的我只能在异地默默祈祷。好在换肾手术比较成功,定宇的身体也慢慢有所康复。我回上海后,实际上很少有机会回广东。那一年,我返回广州,专门去探望了定宇全家。照旧,尽管定宇身体虚弱了许多,但是晚饭后我们还是一起在中大校园溜了一圈。那天的天气不错,一路上话题很多,而且,定宇不时会在一个地方停下来说:“你还记得吗?这里过去还有几棵树,现在没有了。”诸如此类。到了最后,话题又回到了陈寅恪,定宇这次又讲起“文革”期间吴宓从四川赶来探望陈寅恪的事情,他说得投入,我听得细腻。说到动情处,我们两人都站住了,在月光下定宇潸然泪下,对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又说起这件事吗?”我也泪目了,说:“知道。因为你和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到定宇家去,也是最后一次在中大一起散步。回到上海后,定宇和我偶尔也会通通电话,记得有一次他告诉我,他现在发现了新的散步去处,就是中大后面的珠江江畔,非常美,我们过去一直没有去过。他还说,你下次来,我们一定一起去散步。

是啊,多美啊!水波荡漾,微微江风吹拂,美丽的珠江游船彩灯辉煌,缓缓从江心驶过。我和定宇兄一起并肩而立,瞩目远望,共同面对和感受这一去不复返的岁月滔滔。

当然,还有戴翊,我们相互念念不忘的老友,此时他已经早走一步。

没想到定宇突然走了。

定宇千古。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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