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离职华州西行论稿
2021-07-26师海军
师海军
乾元二年(759)七月,杜甫在华州司功参军任上离职,携家西行,最后到达秦州,居住三个多月后,于同年岁末入蜀,开启了“五载客蜀郡”的生活。杜甫在“安史之乱”中的西行选择,对其一生的经历与诗歌创作有着巨大影响,因而历来持论颇多,却莫衷一是。笔者结合杜甫的遭际和心曲、一贯的思想、人际交往、当时的历史地理、政治军事环境与人事变迁等因素,尝试对其西行的深层原因、最终目的地、投靠人物、婉曲心境进行再分析,试图为杜甫研究提供一种新的视角。
一、杜甫西行主要成说辨析
有关杜甫离职华州西行的具体原因及目的地,历来说法众多。如认为杜甫要躲避关中战乱,且因关中粮价飞涨而西行秦州,最后寓居成都;(1)此说出自《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杜甫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054页),后世有关杜甫西行秦州而至四川的原因,多承之。如王洙:《杜工部集序》,仇兆鳌:《杜诗详注》附编,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2239页;吕大防、赵子栎、蔡兴宗、鲁訔、黄鹤:《杜甫年谱》,蔡志超:《宋代杜甫年谱五种校注》,台北:万卷楼图书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新唐书》卷二百一《杜甫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737页;朱鹤龄:《杜工部诗集辑注》,韩成武等点校,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8页;钱谦益:《钱注杜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729页;杨伦:《杜诗镜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148页;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6539页;谢思炜:《杜甫集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110页。杜甫西行秦州是为了投奔其从侄杜佐、友人赞和尚与郭英乂;(2)闻一多:《唐诗杂论·少陵先生年谱会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70页;莫砺锋:《杜甫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第128页;卜进善:《杜甫在陇右》,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14年,第33页。杜甫西行与家庭拮据、政局动荡、仕途无望、理想破灭相关;(3)萧涤非:《杜甫研究》,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59年,第31页;程千帆:《崎岖的道路与伟丽的山川》,《程千帆全集》第九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52页;四川省文史研究馆编:《杜甫年谱》,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2-53页;金启华、胡问涛:《杜甫评传》,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107页;朱东润:《杜甫绪论》,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86页。杜甫是畏热体质,最怕夏日的炎热,因而想到天气比较凉爽的秦州去;(4)李宇林:《杜甫选择秦州寓居的体质原因》,《天水师范学院学报》2005年第6 期,第37-39页。杜甫违犯职守纪律而被罢官,不得不离开华州西行秦州;(5)阎琦:《杜甫华州罢官西行秦州考论》,《西北大学学报》2003年第2 期,第88-93页。杜甫西行秦州,以其地无战乱,为历史文化名城,多文化遗迹与历史名人,还是挚友李白的祖籍之地;(6)葛景春:《杜甫在秦州的李白情结》,《杜甫研究学刊》2014年第1期,第1-7页。等等。诸说自有其道理,但根据杜甫的个人生平遭际及理想抱负,再结合当时的政治演变、军事态势、时人躲避战乱的逃亡路线及杜甫的诗歌创作,上述说法颇有可商榷之处。
在中国历史上,北方人口有三次南迁的浪潮,分别由“永嘉之乱”“安史之乱”与“靖康之变”所致,大量的北方文人士大夫、普通民众南迁,极大地促进了南方经济、文化的发展,学界对此已取得丰硕的研究成果。其中,关于“安史之乱”所造成的人口迁徙,周振鹤已指出:“南下的北方移民浪潮就在淮汉以南各地沉淀下来,明显地形成三道波痕。第一道涌得最远,达到湘南,岭南、闽南等地,第二道集中于长江沿线的苏南浙北,皖南赣北、鄂南湘西北一带,第三道则停留在淮南江北,鄂北和川中地区。三道波浪之中,中间一道麕集了最多数量的移民,第三道次之,第一道最少。”(7)周振鹤:《唐代安史之乱和北方人民的南迁》,《中华文史论丛》第42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6页。冻国栋也认为“南迁的地点之一是荆南湘水一带,……南迁的地点之二是江淮地区,……南迁之地点之三是今江西境内,……南迁的地点之四是巴蜀一带”。(8)冻国栋:《中国人口史·隋唐五代时期》,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325-329页。可知,因“安史之乱”而南迁的北方民众,到达最多的地方是湖南、湖北、江西一带,四川相对较少。乾元二年,杜甫若为躲避战乱而寻找安定的居所,首先是不能北向的,因为天宝十五载(756)六月潼关城破后,杜甫曾携家赴鄜州避难,之后他被叛军虏至长安,逃归凤翔后几经周折一家人才又至长安,朔方“正是回纥出兵来往的大道”,艰难的生活环境,是杜甫亲身经历的;而“向东是中原大战的战场”,当时唐军正与安史叛军在潼关、睢阳、河东一带反复争夺,自然也不能东去;但“向南是襄阳的大道,也不够安全”,“只有向西,绕过长安,穿过陇坂,再行走向川中”,(9)以上参见朱东润:《杜甫绪论》,第81页。此说却值得分析。唐代南北交通最重要的路线之一即蓝田-武关道,由长安出发,可直达襄州、荆州、鄂州、岳州、潭州、衡州等两湖之地,继续南下则是两广的郴州、韶州、桂州;由襄州、鄂州可顺流而下至江西、两浙,逆流而上则至巴蜀,这正是北方民众南下迁徙的最为重要的交通孔道。乾元二年三月相州兵败之后,肃宗迅速调整防线,以郭子仪统领山南东道诸路,(10)《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第255页。其时离这条大道最近的叛军在陕州附近,且有唐军的强力阻击,并不能威胁此通道的安全,据史载当时江南物资“皆自襄阳取上津路抵扶风,道路无壅”;且荆襄兵变最早亦在是年八月;(11)《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6995、7080-7081页。若杜甫仅仅为了躲避战乱,是可以与当时多数民众一样顺此道南下而至襄、荆、鄂、岳诸州的。而唐代入蜀固然可以从长安经过凤翔、秦州,再南下入蜀,但最为重要路线是凤翔-褒斜道,即从长安出发,经凤翔南行经汉中、利州、绵州至成都,这是川陕驿道中唯一的官道,玄宗幸蜀即由此道而南。(12)王兴锋:《唐玄宗奔蜀路线考述》,《唐史论丛》第19辑,西安:三秦出版社,2014年,第119-130页。此道因未遭“安史之乱”战火波及,北方移民迁徙蜀中自然多循此道。若杜甫为了躲避战火而入川,循此道南下是最为合理、便捷的选择,如果至秦州而入蜀,徒劳绕远,亦于理不通。(13)李济阻:《杜甫取道陇右入蜀说辩误》,《杜甫陇右诗研究论文集》,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35页。
杜甫西行秦州最后入蜀,是因为政治理想破灭,此说也颇可商榷。杜甫在《进雕赋表》中自称一生“奉儒守官”,其家族一直以来“未坠素业矣”,也因此他在为姑母撰写的《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中念念于“列之以公侯伯子男”;虽然他的《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诗中有“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之牢骚语,《醉时歌》中亦有“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之说,(14)以上参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二十四、二十五、一、三,第2172、2229、74、176页。但正像诗题所示,这是醉时所说的话,只不过是杜甫的反语而已。冯至就指出,“杜甫是出身于一个有悠久传统的官僚家庭。这样的家庭有田产不必纳租税,丁男也不必服兵役,在社会里享有许多封建特权。它和名门士族通婚姻,遵守儒家的礼教,……他中年时期在长安那样积极地营谋官职,不惜向任何一个当权者援引,这和他家庭的传统是分不开的”,其“历代祖先的‘奉儒守官’不过促使杜甫热衷仕进”。(15)冯至:《杜甫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2、7页。正是因为家族之“奉儒守官”传统,才有天宝十五载杜甫在鄜州听闻肃宗灵武登基,即思北上而被俘;至德二载(757)又从长安冒险脱贼,间道至行在凤翔投奔肃宗;授左拾遗因房琯事受牵累后,晚年在四川仍孜孜于此,最后进入严武幕,在严武的举荐下被授予“工部”的虚衔。
综上所述,笔者以为,杜甫若是为了躲避战乱、逃离饥荒,南向襄荆与西南入蜀是最佳的选择;即使西南入蜀也不应绕道秦州,其最佳路线是沿玄宗幸蜀的道路抵达成都;杜甫也不可能违背其一生“奉儒守官”的理想而自我放弃;其他杜甫西赴秦州的理由亦颇可商榷。(16)如杜甫至秦州是为了投奔郭英乂说。至德元载郭英乂被任命为陇右节度使后,杜甫曾有《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诗相送,但其任期为至德元载至二载(参见郁贤皓:《唐刺史考全编》,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415页),则乾元二年杜甫至秦州自然不是投奔郭英乂的。杜甫离职华州西行秦州更有深意,具体原因及目的地还须认真分析。
二、唐肃宗的河西经营与杜鸿渐的任命
杜甫离职华州西行秦州既非仅仅是为了躲避战乱、逃离饥荒,而是另有深意,基于其坚守一生的“奉儒守官”之家族传统和个人理想,则他的根本动机是要在华州任之后另外谋求一个更为重要的出路。而从凤翔往西,最有可能实现杜甫理想的地方不是秦州,而是凉州。
自汉代开辟丝绸之路以来,河西地区成为勾连东西方经济、文化最重要的交通孔道,而凉州就是河西地区的中心枢纽,具有极为重要的地位。玄奘就见证了凉州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的重要性:“凉州为河西都会,襟带西番、葱右诸国,商侣往来,无有停绝。”(17)慧立、彦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一,孙毓棠、谢方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11页。据《旧唐书》所载,凉州在郭元振治下五年,“牛羊被野,路不拾遗”,(18)《旧唐书》卷九十七《郭元振传》,第3044页。岑参《凉州馆中与诸判官夜集》亦云:“凉州七城十万家。”(19)廖立:《岑参诗笺注》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431页。可见当时凉州的富足与繁华。元稹《西凉伎》云:“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沉滞游。哥舒开府设高宴,八珍九醖当前头。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师子摇光毛彩竖,胡姬醉舞筋骨柔。大宛来献赤汗马,赞普亦奉翠茸裘。”(20)《元稹集》卷二十四,冀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81页。更对凉州的繁华富丽进行了艺术的升华。《新五代史》载:“当唐之盛时,河西、陇右三十三州,凉州最大,土沃物繁而人富乐。”(21)《新五代史》卷七十四《四夷附录三》,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913页。对此《资治通鉴》总结说:“是时中国强盛,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22)《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第6919页。足见唐代长安以西经陇右、河西直至北庭的繁荣。
陈寅恪指出,“李唐承袭宇文泰‘关中本位政策’,全国重心本在西北一隅,而吐蕃盛强延及二百年之久。故当唐代中国极盛之时,已不能不于东北方面采维持现状之消极政略,而竭全国之武力财力积极进取,以开拓西方边境,统治中央亚细亚,藉保关陇之安全为国策也”,“唐代之所以开拓西北,远征葱岭,实亦有不容已之故,未可专咎时主之黩武开边也”。(23)陈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下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30、133-134页。李唐以关陇地区为立国之基,关陇士族是其统治集团重要的组成部分,为关陇安全计,河西地区自然具有极为重要的战略地位。褚遂良曾说:“河西者,中国之心腹。”安禄山攻破潼关,玄宗逃离长安未能决定去向时,骆承休进言:“姑臧一郡,尝霸中原,秦、陇、河、兰,皆足征取。且巡陇右,驻跸凉州,剪彼鲸鲵,事将易取。”(24)以上参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六,第6178页;卷二百一十八“考异”引《幸蜀记》,第6975页。亦以陇右、河西地区为大唐复兴的可靠基地。对于这一地区,顾祖禹分析说:“其地宜马,唐置八监,牧马三十万匹,汉班固所称‘凉州之畜,为天下饶’是也。西夏复凉州,故能以其物力侵扰关中,大为宋患。然则凉州不特河西之根本,实秦、陇之襟要矣。”(25)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六十三,贺次君、施和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2991页。严耕望指出:“凉州西控西域,北控回纥,南控吐蕃,为自陇以西之军政重镇,而其时安西入西域道之交通又极发达,凉处要冲,复为回鹘吐蕃贸易之所,故形成一大商业中心,元宵之夜,灯树万点,赛于长安,其盛可知。度其繁盛,恐仅次于荆、扬,而在幽、广之上。”(26)石璋如等:《中国历史地理》下“唐代篇”,台北:中国文化大学出版部,1983年,第42页。王永兴也指出:“河西节度使可指挥北庭,同样可指挥安西四镇。……安西四镇兵员之调动补充及军费,皆须经过河西节度,北庭亦应如此。这是河西节度对安西四镇及北庭在人力财力两方面的都统。凉州是当时财务行政在河西地区的配所,北庭及安西的军费均取之于凉府”,“以凉州为经营西域的总部,以西州为前沿根据地,以在龟兹的安西都护府为前方指挥机构。从凉州进至西州,从西州沿银山道经焉耆进至龟兹,形成自经营西域的总部到前方指挥机构的大动脉”。(27)王永兴:《唐代前期西北军事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第45、54页。以上文献及研究表明,凉州实为唐西境中心、咽喉之所。李世民即曾对河西地区极力经营,(28)张雄:《唐太宗经营河西走廊略述——兼谈唐初关于内地与边疆关系的争论》,《中南民族学院学报》2011年第5期,第154-155页。从唐代各节度使的兵力分布来说,以凉州为治所的河西节度统兵七万三千人,与其在西方边境联动有关的安西节度统兵二万,陇右节度七万五千人,共十六万八千人;而当时安禄山一方的兵力为河东节度统兵五万五千人,范阳节度九万一千四百人,平卢节度三万七千五百人,共十八万三千九百人。唐政府倚重的朔方节度共拥兵六万四千七百人,“猛将精兵,皆聚于西北边”的说法并不过分。(29)以上参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五、二百一十六,第6847-6851、6895页。故而在后来的“安史之乱”中,对于河西、陇右、北庭兵力的争夺就成为各方势力极为重视的方面。(30)唐玄宗之前曾派封常清、高仙芝、哥舒翰等几位西北节度使带兵平“安史之乱”,但所将兵士多为从关中新募而来的市井子弟,河西、陇右、北庭本部兵力应该不多,从哥舒翰被玄宗催促出战时所说“今诸道征兵尚多未集,请且待之”(参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第6967页)的话,可知西北诸节度的兵力并未在潼关受到大的损失。
经过与玄宗多年的角力之后,天宝十五载六月十六日(丁酉),经得玄宗同意,太子李亨在马嵬终于能够独立发展,但马上就面临去就的方向决断:“太子既留,未知所适。……建宁王倓曰:‘殿下昔尝为朔方节度大使,将吏岁时致启,倓略识其姓名。今河西、陇右之众皆败降贼,父兄子弟多在贼中,或生异图。朔方道近,士马全盛,裴冕衣冠名族,必无贰心。贼入长安方虏掠,未暇徇地,乘此速往就之,徐图大举,此上策也。’”(31)《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第6977页。李倓认为朔方节度是李亨最可信赖的军力,但哥舒翰败于潼关致使河西、陇右节度将士陷入叛军,又有被策反之隐患,但他又强调“裴冕衣冠名族,必无贰心”,这一点实可注意。《旧唐书》载裴冕为河东冠族,在“安史叛乱”之前即被河西节度哥舒翰举荐为行军司马,其为河西节度的重要人物无疑。《资治通鉴》载,肃宗于至德元载七月二十日“至平凉数日”,逗留未进,直至朔方留后杜鸿渐、六城水陆运使魏少游、节度判官崔漪、支度判官卢简金、盐池判官李涵商议后,派李涵至平凉前来迎接,且“会河西司马裴冕入为御史中丞,至平凉见太子,亦劝太子之朔方”,(32)以上参见《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三《裴冕传》,第3353页;《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第6980、6981页。裴冕的到来意味着太子取得了河西、陇右节度的支持,李亨这才北上灵武而即皇帝位。
玄宗虽然西南入蜀,但实际并未放弃对于河西、陇右的控制。《资治通鉴》载玄宗于六月乙未(6月12日)离开长安至咸阳望贤宫时,“王思礼自潼关至,始知哥舒翰被擒;以思礼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即令赴镇,收合散卒,以俟东讨”;但六月丙午(6月25日)“王思礼至平凉,闻河西诸胡乱,还,诣行在。初,河西诸胡部落闻其都护皆从哥舒翰没于潼关,故争自立,相攻击;而都护实从翰在北岸,不死,又不与火拔归仁俱降贼。上乃以河西兵马使周泌为河西节度使,陇右兵马使彭元耀为陇右节度使,与都护思结进明等俱之镇,招其部落。以思礼为行在都知兵马使”。(33)《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第6973、6979页。《旧唐书》载王思礼为河西宿将,故玄宗命其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力图控制两节度,但“六月,潼关失守,思礼西赴行在,至安化郡”,王思礼行至平凉听闻河西兵变后即返至安化郡投奔了太子李亨,玄宗这才又任命了河西兵马使周泌、陇右兵马使彭元耀分别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其后“玄宗幸蜀,至益昌郡,遥诏太子充天下兵马元帅,以冕为御史中丞兼左庶子,为之副。是时,冕为河西行军司马,授御史中丞,诏赴朝廷。遇太子于平凉,具陈事势,劝之朔方,亟入灵武”。(34)以上参见《旧唐书》卷一百一十《王思礼传》、卷一百一十三《裴冕传》、卷九《玄宗本纪下》,第3312、3353页。虽然时间稍有出入,但《资治通鉴》所记玄宗此次布局更为详细:“丁卯,上皇制:‘以太子亨充天下兵马元帅,领朔方、河东、河北、平卢节度都使,南取长安、洛阳。以御史中丞裴冕兼左庶子,陇西郡司马刘秩试守右庶子;永王璘充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南西道节度都使,以少府监窦绍为之傅,长沙太守李岘为都副大使;盛王琦充广陵大都督,领江南东路及淮南、河南等路节度都使,以前江陵都督府长史刘汇为之傅,广陵郡长史李成式为都副大使;丰王珙充武威都督,仍领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等路节度都使,以陇西太守济阴邓景山为之傅,充都副大使。应须士马、甲仗、粮赐等,并于当路自供。其诸路本节度使虢王巨等并依前充使。其署置官属及本路郡县官,并任自简择,署讫闻奏。’时琦、珙皆不出阁,惟璘赴镇。”(35)《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第6983页。《玄宗本纪下》(第233页)载:“壬戌(7月17日),次益昌郡。”玄宗对丰王李珙的任命,显然是不想将河西、陇右、北庭的领导权给太子李亨;对永王李璘、盛王李琦的任命也都意在弱化太子的影响力;任命裴冕为御史中丞,诏赴成都,也是为加强对河西、陇右的控制。但诏赴成都的裴冕在平凉遇到李亨转而极力劝进朔方;王思礼未能西行,也留下来拥戴了太子;至于玄宗所任命的河西节度使周泌、陇右节度使彭元耀的情况,胡三省曾分析说:“《肃宗实录》:‘即位之日,以泌为河西、耀为陇右节度使。’或者玄宗已命以二镇,二人至灵武见肃宗,又加新命乎?”(36)《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考异”,第6979页。或许他的疑惑正是当时实情,河西、陇右节度已完全倒向了太子。至此,事态已完全反转。
安禄山亦曾觊觎河西、陇右兵力,但遭到失败,《资治通鉴》载:“安禄山遣其将高嵩以敕书、缯彩诱河、陇将士,大震关使郭英乂擒斩之。”在太子李亨完全控制了朔方、河西、陇右、北庭的兵力后,西北的精兵猛将尽入中原参与平叛,尽管在未来称帝、平叛过程中主要依靠朔方军,但河西、陇右的兵力也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故他从未放松对两地节度的经营。据《资治通鉴》,李亨甫一称帝,即“命河西节度副使李嗣业将兵五千赴行在,……如数发兵,以秀实自副,将之诣行在。上又征兵于安西;行军司马李栖筠发精兵七千人,励以忠义而遣之”。其后安西兵马相继到来,《旧唐书》载“至德初,王室多难,(马)璘统甲士三千,自二庭赴于凤翔”;《资治通鉴》载“于阗王胜闻安禄山反,命其弟曜摄国事,自将兵五千入援。上嘉之,拜特进,兼殿中监”;“上闻安西、北庭及拔汗那、大食诸国兵至凉、鄯”。(37)以上参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八,第6986、6987页;《旧唐书》卷一百五十二《马璘传》,第4065页;《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第7010、7014页。先后参与平叛的西北节度将领可考者,还有鲁炅、来瑱、北庭副都护高耀,以及兵马使王惟良和稗将荔非元礼等。(38)参见《旧唐书》卷一百一十四《鲁炅传》《来瑱传》,第3361、3364页;吴震:《唐〈高耀墓志〉补考》,《新疆社会科学》1988年第4期,第64页;《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第7053页。乾元二年七月杜甫至秦州后作有《秦州杂诗》,其六云:“防河赴沧海,奉诏发金微。”仍见到西北节度的兵力被调往东方。平叛之中,河西、安西、北庭军被编在一起,由李嗣业所领,“嗣业自安西统众万里,威令肃然,所过郡县,秋毫不犯”,“与郭子仪、仆固怀恩等常犄角为先锋将。嗣业每持大棒冲击,贼众披靡,所向无敌”。杜甫有《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诗二首,即反映了李嗣业以镇西、北庭兵同郭子仪讨安庆绪事,其一云:“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还闻献士卒,足以静风尘。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临危经久战,用急始如神。”其二云:“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给予其军队以深切的赞叹。收复长安时“嗣业时为镇西、北庭支度行营节度使,为前军,朔方右行营节度使郭子仪为中军,关内行营节度王思礼为后军”,(39)以上参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七、六,第577、488-489页;《旧唐书》卷一百九《李嗣业传》,第3299页。西北节度统辖两军,成为与朔方军并峙的一支劲旅。
《资治通鉴》载至德二载正月,“河西兵马使盖庭伦与武威九姓商胡安门物等,杀节度使周泌,聚众六万。武威大城之中,小城有七,胡据其五,二城坚守。支度判官崔称与中使刘日新以二城兵攻之,旬有七日,平之”。《旧唐书》载是年五月十日,“房琯为太子少师,罢知政事。以谏议大夫张镐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武部侍郎杜鸿渐为河西节度”。杜鸿渐为拥立肃宗登基的肱股重臣,其父杜暹曾为安西副大都护,熟稔河西地区事务,“在安西四年,绥抚将士,不惮勤苦,甚得夷夏之心”。肃宗任命杜鸿渐为“兼御史大夫,为河西节度使、凉州都督”,是借河西再度发生叛乱之机掌控、稳定其地。长孙九时被杜鸿渐辟为判官,杜甫有《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诗,其中“天子忧凉州,严程到须早”句,即反映了肃宗对河西的重视。(40)以上参见《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第7015页;《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卷九十六《杜暹传》、卷一百八《杜鸿渐传》,第246、3076、3283页;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五,第362页。为摆脱玄宗的影响,肃宗对朝中局面重新调整,罢免了玄宗系的房琯,同时以战略地位的重要而任用其信任的杜鸿渐为河西节度使、凉州都督。杜鸿渐出河西,延引了包括长孙九在内的许多杜甫故人入其幕府,成为杜甫离职华州西赴凉州最为重要的原因。
三、杜甫西行凉州与留住秦州
杜鸿渐出为河西节度使,当是肃宗深思熟虑的结果,肩负着为肃宗平叛提供兵源和安定后方的任务。杜鸿渐家族为濮阳杜氏,《元和姓纂》有“状称与京兆同承杜赫之子威,世居濮阳”的记载,(41)林宝:《元和姓纂》卷六,岑仲勉校记,北京:中华书局,1994年,第935页。但据王力平考证,濮阳杜氏为一个由胡姓演变而来的杜氏郡王,或许正是想要得到中原主要杜氏家族的认同,杜鸿渐才大量提携其他郡望的杜氏人物:在河西节度任上他延引了杜亚,后入蜀仍以杜亚入幕;在荆南时,其幕中有杜韶、杜颖、杜观等;京兆杜黄裳也是深得他的赏识而得以入阁为相。故而王力平指出,“由于杜鸿渐的提携,一时间形成了杜姓人物声振朝野、凝聚力空前增强的局面,在中唐政治生活中产生了一定影响,直接或间接地带动了其他杜氏郡望的人物进入政治舞台”;“只有从杜暹、杜鸿渐开始,在‘婚宦’‘人物’方面一直缺少影响力的濮阳杜氏,才真正称得上‘郡望’”。(42)以上参见王力平:《中古杜氏家族的变迁》,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312-341、332页。
杜甫与杜鸿渐也并不陌生。至德二载五月杜甫奔行在被任命为左拾遗,时杜鸿渐为“兵部郎中,知中书舍人事,寻转武部侍郎”,(43)《旧唐书》卷一百八《杜鸿渐传》,第3283页。两人同朝为官,熟悉或即此时。杜甫《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诗中有“族父领元戎,名声国中老”句,“族父”即指的是杜鸿渐,可见两人已按族属排行,称呼亲昵尊重。乾元二年春,杜甫作《洗兵马》诗,有“关中既留萧丞相,幕下复用张子房”句,以萧何比拟杜鸿渐,其本事当是至德元载七月杜鸿渐迎立太子至灵武时,李亨喜曰:“灵武即我之关中、河内,卿亦吾之萧何、寇恂!”(44)元载:《故相国杜鸿渐神道碑》,《全唐文》卷三百六十九,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747页。大历元年(766)二月,杜鸿渐以黄门侍郎、同平章事兼成都尹,持节充山南西道、剑南东川、西川、邛南、西山等道副元帅,仍充剑南西川节度使时,辟杨炎为判官,杜甫为作《送殿中杨监赴蜀见相公》,诗中也对杜鸿渐的军事才能与镇蜀的功绩进行了赞颂:“豪俊贵勋业,邦家频出师。相公镇梁益,军事无孑遗。”大历二年六月,杜韶陪杜鸿渐入朝,杜甫有《季夏送乡弟韶陪黄门从叔朝谒》,诗中所云“令弟尚为苍水使,名家莫出杜陵人。比来相国兼安蜀,归赴朝廷以入秦”,(45)以上所引杜甫诗,参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五、六、十五、十九,第363、517、1343、1649页。同样亲切地以“叔”称呼杜鸿渐,赞颂其“安蜀”的功绩。
杜鸿渐被任命为河西节度使后,要完成肃宗的政治、军事目的,大开幕府,广罗人才,幕中的许多人物均与杜甫相交密切,杜甫亦多有诗以示勉励。如《送长孙九侍御赴武威判官》有句“尊前失诗流,塞上得国宝”,以“国宝”称之,期望长孙九能够辅佐杜鸿渐稳定河西局势。杜鸿渐辟杜亚为河西节度使判官后,杜甫有《送从弟亚赴河西判官》,诗中以“诏书引上殿,奋舌动天意。兵法五十家,尔腹为筐笥。应对如转丸,疏通略文字。经纶皆新语,足以正神器”称赞杜亚才干,又以骐骥相比拟,说“吾闻驾鼓车,不合用骐骥”,认为杜亚能够“须存武威郡,为画长久利。孤峰石戴驿,快马金缠辔。黄羊饫不膻,芦酒多还醉。踊跃常人情,惨澹苦士志。安边敌何有,反正计始遂”,勉励他为河西、陇右的稳定作贡献。杜鸿渐在河西节度任曾辟杨炎为从事,后来镇蜀时,再辟杨炎为判官,杜甫《送殿中杨监赴蜀见相公》中云“难拒供给费,慎哀渔夺私。干戈未甚息,纪纲正所持”,劝勉杨炎爱民恤众,正操纲纪。(46)以上所引杜甫诗,参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五、五、十五,第363、365-368、1343页。与杜鸿渐及其幕僚诸人的熟悉关系,自然是杜甫离职华州西赴凉州的重要原因。同时,杜甫的远祖杜耽曾为凉州刺史,(47)参看胡可先:《杜甫与武威》,《古典文学知识》2020年第2期,第100页。杜甫本身的“奉儒守官”的政治理想,加之其早前即在《赠田九判官梁丘》《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等诗作中表现出希望到河西幕中供职的意向,以及诗友高适在河西幕中走向成功的启示、岑参的边塞经历等,(48)参看朱瑜章、乔志:《杜甫河西边塞情结刍议》,《杜甫研究学刊》2014年第4期,第24-30页。这些均会进一步强化杜甫西赴凉州的想法。
乾元二年八月,杜甫达秦州后曾作诗歌多首以表达心曲。其中,《秦州杂诗》用20首五律记叙了他到达秦州后的所见、所思、所感,以此向曾同朝为官的旧友报告自己的近况。其一为总领之作,(49)浦起龙《读杜心解》卷三之二(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381页)中说:“其一为二十首之冒,首言‘生事’‘因人’,笼后藏身等篇。末言‘烽火’‘心折’,笼后悲世等篇。” 此诗亦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七,第572页。隐晦地表达了杜甫西行的一己心曲。诗云:“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迟回度陇怯,浩荡及关愁。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西征问烽火,心折此淹留。”首联述离开关中的原因:国家的残破与自己在华州的仕途不顺,而河西凉州杜鸿渐及相关幕中人物多故旧,其中的“因人”很可能就是杜鸿渐的召唤。(50)诗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七,第572页。杜甫虽言“独耻事干谒”,但在长安时曾干谒韦济、鲜于仲通、张垍;杜甫由秦州至同谷县,因“休驾投诸彦”“邑有佳主人”;由同谷入蜀,是要投靠裴冕(参见周啸天:《杜甫与三任成都地方长官》,《古典文学知识》2010年第5期,第60-66页)。杜甫为求仕宦有所出路,干谒对象均为当政执权者。颔联、颈联具体叙述途经地方,“陇”即陇山,“关”即大震关,“鱼龙”指汧水,在陇州;“鸟鼠”指鸟鼠山,又名鸟鼠同穴山、青雀山,在渭州,即渭水的源头今甘肃渭源县。宋开玉认为:“杜甫在诗中用‘鸟鼠秋’对‘鱼龙夜’,是以想象的山川险阻对应实际的旅途经历,在于说明行程之辽远,跋涉之艰辛,并非谓鸟鼠山也是诗人实际的旅途所经,……旧注不解诗人地名使用的深意,遣词用典的高妙,随意揣度,不仅误释了地名,影响了对杜甫游历行踪的了解,也影响了对杜甫诗歌及其思想的把握。”(51)宋开玉:《鱼龙川与鸟鼠山》,《杜甫研究学刊》2008年第3期,第24页。所释杜诗的地点自是无疑,但认为杜甫“是以想象的山川险阻对应实际的旅途经历”,则实有可商。味诗意,杜诗颔联以“鱼龙”与“鸟鼠”相对,均当为实写,(52)黄生《杜诗说》卷四(徐定祥点校,合肥:黄山书社,2014年,第125页)即云:“五六本以鱼龙水、鸟鼠山见地。”叙写西出经行地点,以示行程艰辛。渭州是自秦州西行凉州的必经之地,则杜甫曾经离开秦州欲西行凉州应是无疑。尾联写西行受到当时战局的影响,杜鸿渐因肃宗人事布局的调整而被调离河西,杜甫不能西行凉州只得留住秦州,“心折此淹留”透露出他对重新步入仕宦之途的失望与颓丧。严耕望在《长安西通安西驿道》中即通过这首诗对杜甫的行止进行读解:“是杜翁西行亦取道陇州,度陇坂至秦州。本欲再西行经鸟鼠山,但烽火不宁,故心折而淹留秦州耳。”(53)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二卷“河陇碛西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47页。这一解读是正确的,只是未能进一步详释当时全国的政治军事局面与杜甫的心境。(54)宋人赵次公释《秦州杂诗》其三“州图领同谷,驿道出流沙”句时说:“同谷郡在唐乃成州,隶山南西道采访。今公所赋秦州诗,乃陇右道,而云州图领同谷,何也?此因在秦州更欲西往而赋成州诗也。公于乾元中竟寓居同谷县。”(参见林继中:《杜诗赵次公先后解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309页)他认为杜甫诗中吟咏“同谷”,说明杜甫西行的目的地在秦州更西,虽未能明辨同谷的方位,但隐约言及了杜甫西行的目的地;清人黄生释《秦州杂诗》其一时说杜甫“本意不欲留此,因道阻难进,故七八云云”(参见黄生:《杜诗说》卷四,第125页),张溍《读书堂杜工部诗文集注解》卷五(聂巧平点校,济南:齐鲁书社,2014年,第319页)亦评说此诗:“时吐蕃逼近,既至秦州,更欲他适,故末句及之。”三人均隐约言及杜甫西行的目的,但可惜都未能做进一步解释。
杜甫在秦州作有《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诗,在述及他见到旧僚好友薛璩、毕曜迁官敕目后,遥想彼此故交、逢乱、别离及肃宗重回长安之事,又叙写自己“索居”的状况:“旅泊穷清渭,长吟望浊泾。羽书还似急,烽火未全停。师老资残寇,戎生及近坰。忠臣词愤激,烈士涕飘零。上将盈边鄙,元勋溢鼎铭。”言及自己曾漂泊到渭州,但一直挂念国事;“师老资残寇,戎生及近坰”是指郭子仪邺城之败,叛军乘胜直指洛阳,威胁潼关、长安。此事发生在中原近畿,杜甫却言“上将盈边鄙,元勋溢鼎铭”,朝廷、边徼皆有元勋、上将拱卫,能够安定天下,自然有对被派往“边鄙”河西杜鸿渐的赞誉。杜鸿渐的任命对河西、陇右地区的稳定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元载即云:“公之在镇,河西无盗边之警,……得公之效也如彼。公之罢守,……犬戎夺酒泉,匈奴舒右臂,失公之患也如此。”(55)诗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八,第636-637页;《故相国杜鸿渐神道碑》,《全唐文》卷三百六十九,第3748页。虽不无褒扬之意,但杜鸿渐在河西节度使时,西北兵源能不断投入中原平叛、抗御吐蕃的侵扰,也大致符合实情。(56)后来因为杜鸿渐任荆州节度使时,遭遇叛乱而出奔,史家对其评价不高,实淹没其在河西的功绩。而杜鸿渐在荆州的失败,实是玄、肃二元政治背景博弈下短暂、仓促上任的结局。正当杜甫离职华州西赴秦州,杜鸿渐却被调任荆州节度使,而其此次改任正是肃宗为消除玄宗的影响及当时军事态势发展的结果。林云鹤研究认为,“安史之乱后,形成的玄、肃二元政治格局,对山南地区同样造成了深刻的影响,特别是永王李璘事件的发生,更是直接导致了玄宗对山南地区战略部署的调整”,“山南地区襄阳太守(襄州刺史)、荆州大都督府长史、汉中郡太守(梁州刺史)的任免,可窥见山南地区政局的变化”,而“杜鸿渐取代张镐为荆州大都督长史、荆南节度使无疑也标志着肃宗正式接管荆南”。(57)林云鹤:《唐代山南道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上海师范大学文学院,2018年,第147、155-156页。既然杜甫西行很大可能是由于杜鸿渐的召唤,那么杜鸿渐何时被任命为荆南节度使对杜甫研究就具有重要意义。
随着朔方、河西、陇右、关中等地形势的稳定,肃宗进而考虑对玄宗控制下的荆襄地区做人事调整,杜鸿渐深得肃宗信任且在河西节度使任上功绩突出,其祖父杜慎行又曾为荆州长史,(58)《故相国杜鸿渐神道碑》(《全唐文》,第3746页):“垂拱中,大父慎行荆州长史,以文武式南邦。”父亲杜暹亦曾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59)《旧唐书》卷九十六《杜暹传》,第3076页。与荆州也有相当的渊源关联,因而成为荆州节度使的绝佳人选。但杜鸿渐被任命荆南节度的时间模糊不清,《旧唐书·杜鸿渐传》云:“两京平,迁荆州大都督府长史、荆南节度使”,并未明确记载任命时间;又,《来瑱传》载其乾元二年“初除凉州刺史、河西节度经略副大使。未行,属相州官军为史思明所败,东京震骇。元帅司徒郭子仪镇谷水,乃以瑱为陕州刺史,充陕、虢等州节度,并潼关防御、团练、镇守使”,则来瑱虽曾被任命为河西节度使以接替杜鸿渐,但因为郭子仪兵败相州,肃宗害怕叛军再次进军关中而重新调整防务,未到任即被改命镇守陕州;《肃宗本纪》载,乾元二年三月“壬申,相州行营郭子仪等与贼史思明战,王师不利,九节度兵溃”,“丙申,以郭子仪为东畿、山南东、河南等道节度、防御兵马元帅,权东京留守,判尚书省事”。对此,《郭子仪传》亦有明确记载:“三月,以子仪为东都畿、山南东道、河南诸道行营元帅。”(60)以上参见《旧唐书》卷一百八、一百一十四、十、一百二十,第3283、3365-3366、255、3453页。肃宗对于荆南的调整与中原战场的战局密切相关,相州兵败致使他不得不重新进行人事调整,而以河西节度的重要性,在没有合适人选的情况下,杜鸿渐不可能在三月即被调离河西节度使任。需注意的是,在这一系列人事调整中,来瑱被任命为陕州节度使的同时,郭子仪也有了新的任命。荆南节度使之前为玄宗系的人物张镐,《肃宗本纪》载,乾元元年五月“戊子,以河南节度、中书侍郎、平章事张镐为荆州大都督府长史、本州防御使”;独孤及《唐故洪州刺史张公(镐)遗爱碑并序》云:“拜公荆州大都督府长史。明年,……授太子宾客。”(61)以上参见《旧唐书》卷十,第252页;《全唐文》卷三百九十,第3966页。则张镐于乾元二年调离荆州,时间应该与郭子仪被任命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同时,为乾元二年三月。又,《郭子仪传》载其相州兵败之后,“中官鱼朝恩素害子仪之功,因其不振,媒孽之,寻召还京师。天子以赵王系为天下兵马元帅,李光弼副之,委以陕东军事,代子仪之任”;《资治通鉴》载乾元二年“观军容使鱼朝恩恶郭子仪,因其败,短之于上。秋,七月,上召子仪还京师,以李光弼代为朔方节度使、兵马元帅”。(62)以上参见《旧唐书》卷一百二十,第3453页;《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一,第7077-7078页。则郭子仪被召还京师、剥夺军权,其所兼山南东道节度使当然同时也被免去,而杜鸿渐应该在同一时间即乾元二年七月被任命为荆南节度使。
郭子仪的新任职时间为乾元二年三月至七月,为了协调军事指挥的目的,期间应该把山南东道纳入了统一的指挥。随着郭子仪的离职,襄州、荆南地区分别治理,(63)唐代山南东道辖区广大,唐前期包括襄、邓、唐、隋、均、房、郢、复、荆、峡、归、夔、万、忠、洛等州,唐后期分为山南东道与荆南道,前者辖襄、邓、唐、隋、均、房、郢、复州,后者有荆、峡、归、夔、万、忠、洛、澧、郎等州(参见吴洲:《唐代东南的历史地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2、113页)。在肃宗时,因为平定安史叛军时的军事布局的调整及玄、肃二元政治格局的影响,山南东道也有分合。肃宗借此派了自己所信任的节度使王政、杜鸿渐,但山南东道之前为玄宗系的势力范围,由此也引发了当地的兵变。乾元二年“八月乙亥,襄州偏将康楚元逐刺史王政,据城自守。……九月甲午,襄州贼张嘉延袭破荆州,澧、朗、复、郢、硖、归等州官吏皆弃城奔窜”。《资治通鉴》载此事云:“八月,乙巳,襄州将康楚元、张嘉延据州作乱,刺史王政奔荆州。楚元自称南楚霸王。……戊午,上使将军曹日升往襄州慰谕康楚元,贬王政为饶州长史,以司农少卿张光奇为襄州刺史;楚元不从。……九月,甲午,张嘉延袭破荆州,荆南节度使杜鸿渐弃城走,澧、朗、郢、峡、归等州官吏闻之,争潜窜山谷。”(64)以上参见《旧唐书》卷十《肃宗本纪》,第256-257页;《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一,第7080-7081页。八月襄州兵变王政逃走后,肃宗派去的曹日升、张光奇并不被康楚元、张嘉延认同;九月叛军又攻破杜鸿渐所在的荆州。由此可见,玄宗、肃宗对山南东道争夺的激烈程度,肃宗新任命的官员杜鸿渐、王政并不为当地势力所接受,加之两人不熟悉当地情况,故而很快被逐。
杜甫在秦州诗作中数次提到“庞德公”,言及东汉末襄阳庞德公被荆州刺史刘表数次延请而不就的典故,如《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中“何太龙钟极,于今出处妨。无钱居帝里,尽室在边疆。刘表虽遗恨,庞公至死藏”,杨伦释云“言当时虽有惜之者,而己则无心复出矣”,体认到有人欲起用杜甫的现实,虽对杜甫当时的心理把握不当,但无疑深味杜甫彼时处境。杜甫在秦州诗作中屡次引用此典,或正是借用刘表礼遇庞德公来暗示自己曾被杜鸿渐举荐,与说自己“独耻事干谒”的叙写方法相同,是仕途卒不能成的深层心理的一种反映,对此仇兆鳌在注“于今出处妨”时即云:“出处,伤不遇。”(67)以上参见杨伦:《杜诗镜铨》卷六,第273页;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八,第642页。道出了杜甫对自己不为起用的遗憾与悲慨。杜甫《遣兴二首》其二云:“此日千里鸣,追风可君意。君看渥洼种,态与驽骀异。不杂蹄啮间,逍遥有能事。”萧涤非认为此“二诗结意皆在一‘用’字。……次首言在地以马为用,以千里马口吻以夸其能,求为君用,与前首同旨,而角度不同”,(68)萧涤非主编:《杜甫全集校注》卷五,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第1390页。准确地阐释了杜甫至秦州后不为所用的悲叹。杜甫在秦州时所作《遣兴三首》《遣兴五首》《佳人》《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等诗中,多有表达怀才不遇、慨叹得遇知音之重要性的诗句,而他对这种失落情绪的表达有时还杂以隐逸思想,如《秦州杂诗》之十三至十七,以及《遣兴五首》《宿赞公房》《寄赞上人》《贻阮隐居》《秋日阮隐居致薤菜三十束》等,均应是当时其遗憾失落心理在诗作中的合理反映。
杜甫未能如愿入杜鸿渐凉州幕,但也未随杜鸿渐远赴荆州,而是留滞秦州,其中的原因也值得探究。从杜甫的诗作来看,《寄赞上人》云“年侵腰脚衰,未便阴崖秋。……当期塞雨干,宿昔齿疾瘳”,《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亦云“羁旅推贤圣,沈绵抵咎殃。三年犹疟疾,一鬼不销亡。隔日搜脂髓,增寒抱雪霜”,《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谈及自己的近况云“陇外翻投迹,渔阳复控弦。笑为妻子累,甘与岁时迁。亲故行稀少,兵戈动接连。他乡饶梦寐,失侣自屯邅。多病加淹泊,长吟阻静便”,(69)以上引诗,参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卷七、八,第597-598、641、650-654页。均表明杜甫滞留秦州是因为拖家带口、身体多病。另外,荆州处于玄宗势力影响之下,又曾是永王李璘的大本营,杜鸿渐被任命就是针对玄宗系的重要举措。(70)肃宗为消除玄宗的影响,其后在荆州还有一系列举措,如上元元年(760)曾确立荆州(江陵)为南都,提升荆州、弱化成都,以压制玄宗势力。参看张达志:《唐肃宗改立“五都”与“三府”州县置废探微》,《学术月刊》2015年第1期,第155-157页。而至德二载五月,杜甫因疏救房琯被视为玄宗系人物,其所云“冒死称述,涉近讦激,违忤圣心”,(71)《新唐书》卷二百一《杜甫传》,第5737页。实际上,杜甫在玄、肃的政治斗争中基本取不偏不倚的态度,不仅与玄宗系的房琯、贾至、严武交往,也与肃宗系的杜鸿渐、裴冕、高适相往还。显然已意识到自己处于玄、肃斗争之中,到了八月,杜甫被墨制放还鄜州;乾元二年四月又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更直接感受到玄、肃政治斗争加诸己身的后果。故而杜甫不愿南行荆州,或已预料到荆州复杂、残酷的权力斗争,不愿再涉足其中,事实上他的这种预感和判断是正确的,杜鸿渐赴任荆州很快被当地势力驱逐。杜甫《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云“故人俱不利,谪宦两悠然。开辟乾坤正,荣枯雨露偏”,《梦李白二首》其二云“江湖多风波,舟楫恐失坠”,《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云“稻粱求未足,薏苡谤何频。五岭炎蒸地,三危放逐臣”,(72)以上引诗,参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八、七、八,第645、558、663页。均表达了对友朋卷入权力斗争的担忧与同情,蕴涵了他不愿卷入权争的思想。
四、结 论
杜甫离职华州西行的原因及其目的地,历来众说纷纭,学界的研究虽已不断深化,但结论颇有可商榷之处,本文通过分析唐代“安史之乱”中人口的迁徙路线认为,杜甫如果仅为躲避战乱、逃离饥荒是不可能绕道秦州而入蜀,他也不可能违背家族传统及其一生“奉儒守官”的理想,西行秦州投奔从侄杜佐与友人赞和尚。秦州西边的凉州是唐代管理北庭、安西的中心,而控制河西、陇右、北庭地区即可为平叛提供稳定的兵源和安定的后方,为此唐肃宗任命心腹重臣杜鸿渐为河西节度使、凉州都督。杜甫与杜鸿渐曾同朝为官,彼此熟悉;杜鸿渐亦多提携其他郡望的杜氏人物,先后有杜亚、杜韶、杜颖、杜观、杜黄裳,任职河西节度使后,其幕中的许多人物如长孙九、杜亚、杨炎,均与杜甫关系亲密;杜甫远祖杜耽曾在凉州任职,结合杜甫自己的政治理想,以及受诗友高适、岑参都有在河西幕这一经历的影响,杜甫西行应该是赴凉州投奔杜鸿渐。
杜甫在秦州作有《秦州杂诗》《秦州见敕目薛三璩授司议郎毕四曜除监察与二子有故远喜迁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韵》等诗,从中可知杜甫曾经离开秦州西行,到达至凉州的必经之地渭州;细析杜甫相关诗作及其多称誉杜鸿渐,则“因人作远游”很可能指的就是杜鸿渐的召唤。由于当时各地军事态势的发展及玄宗、肃宗之间的权力争夺,杜鸿渐被调任荆州节度使离开凉州,杜甫最终因为自身多病、家庭负累及不愿再度卷入复杂的朝廷权斗,一时未得其他行处而留住秦州。杜甫赴凉州重新步入仕宦的筹划搁浅,故其在秦州所作诸多诗歌中均显露出了知音难觅、不为所用的无奈和失落。
杜甫由华州西行及在秦州的生活经历,对其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老杜生平诗,自去华适秦以后为之一变”,(73)佚名:《杜诗言志》卷五,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87页。由此“起始他另一个段落的、别开生面的新诗”。(74)冯至:《杜甫传》,第85页。在中国诗歌的发展上,“功唐诗者,无不倾心杜甫;而读杜诗者,又无不向往秦州也。老杜倘无秦州之山川胜迹以发其才藻,固无以激扬创作之高潮”。(75)霍松林:《天水诗圣碑林序》,宋琬辑:《二妙轩碑帖》,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页。杜甫在秦州所面对的复杂政局与自身仕宦理想难酬的困境,无疑使他充满了无奈、失落的情绪;秦州当地的自然景物与现实生活处境,涵育并丰富了他的情感体认。杜甫寓居秦州的诗作,或感时伤乱,或寄托讽喻,或游历即事,或怀念亲朋,诗歌内容由关注家国民生转向诉说个人身世遭遇,由社会转向了自然;写景状物亦由高大壮美转向了日常的细小景物,拓展了谢灵运以来的山水诗;大量采用组诗的形式,注重五律的书写,发展了五律的表现形式;技巧上注重拗句的活用、虚字的妙用;艺术方法由慷慨激昂转而悲婉细腻,气韵表现开始呈现出萧瑟冷落之气,沉郁顿挫的特色表现得更为明显和成熟,(76)参看张忠纲:《陇右艰难诗兴多》,《首都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1期,第30-36页;聂大受:《从秦州诗看杜甫诗歌创作的转变》,《杜甫研究学刊》2002年第2期,第61-66页;黄小妹:《试论杜甫秦州诗的新变》,《安徽农业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第106-110页;葛晓音:《杜甫诗选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43-144页。最终奠定了其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