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年前的警世诤言：重新认识《科学怪人》

吕传彬

《科学怪人》，英文原名Frankenstein （《弗兰肯斯坦》），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电影。此类电影虽有科幻元素，然早已被归类为惊悚恐怖片。大家印象中的科学怪人乃一疯狂科学家利用人尸拼凑而成，在某狂风暴雨之夜晚，借由闪电使之复活过来的狰狞怪物，怪物失控逃离实验室，残杀人类，也跟其创造者恩怨相扣，相互追杀及报复。

自1910年第一部黑白影片开拍至今，《科学怪人》电影一再被翻拍，早期影片或犹忠实于小说原著，然而经过一个多世纪无数次的重塑，近代的《科学怪人》电影早就失忠于原著精神，科学怪人也被扭曲变形，被妖魔化，甚至塑造出科学怪人的新娘及子女等变奏曲，荒腔走板，虽有辱原著之嫌，却明显可见科学怪人的概念，已给文字及影视创作带来深远的影响，处处可见科学怪人身影。

笔者坦承对科学怪人的印象只来自电影及画报。不久前在图书馆古典文学书架上瞥见英文原文版的《科学怪人》，借阅回来好好把小说读完，才赫然发现我们现代人完全扭曲了原著内容的精髓，也彻底误解了原著的精神和思想，愧对作者玛莉·雪莱。误植就从科学怪人的名字开始，原著里的科学怪人并不叫“弗兰肯斯坦”，科学怪人并没有名字，只被其创造者称之为怪物、生物体、东西或魔鬼（本文随俗称之为“科学怪人”），弗兰肯斯坦原是书中创造者的姓氏，且原著里的维特·弗兰肯斯坦并不疯狂，而是个浪漫的理想主义者。

话说1816年夏季，三位才华洋溢的年轻人玛莉和诗人丈夫雪莱以及拜伦，同在瑞士乡间度假，因连日阴雨绵绵，三人被困聚一堂，穷极无聊，拜伦说：“我们就各写一篇鬼故事吧。”玛莉·雪莱那时芳龄十八，正值青春年华，也是位罗曼蒂克的诗人，满脑子憧憬和理想。那年夏天她原来撰写的短篇，经过两年的增润写成长篇小说《弗兰肯斯坦：现代普罗米修斯》（简称《弗兰肯斯坦》，俗称《科学怪人》），该小说在1818年首次匿名在伦敦出版（匿名发表是因为那个年代尚未能接受女性发表文章和小说），以年代计算，出版日期已逾200年。今日重提，仍具有积极的科学意义。

从维特·弗兰肯斯坦的理想说起

书中维特·弗兰肯斯坦是个生物学家，热衷于探索生命的起源，其情结可追溯到少年时期。小时候，维特因母亲感染猩红热而辞世，初次接触到死亡，心灵备受创伤，感慨万千，燃起他“若欲认识生命，我们必须先探索死亡”的念头。大学时期，维特在一思想前卫教授的怂恿下，更进一步燃起“给生气于无生命的物质”的单纯想法。维特心想：“我看到人类原来完美的躯体埋葬土中，被死亡分崩离析，土中的蠕虫因而受惠，吮吸并承接了人的生命的精华而成形存活，我们可以看到从生命到死亡，又从死亡复苏的轮回。或许我能给予被死亡腐蚀的躯体重新灌注生命，让黯黑的死亡世界放出万丈光芒。”维特的想法并非是疯狂科学家的思维，而是悲天悯人，一心想造福人类的伟大情操。

《弗兰肯斯坦》书中的科学怪人的形成只有寥寥三行字，说在一风雨交加的夜晚，维特给予他拼凑而成“均衡完美的身形” 一次“电火花”的电击，在昏暗烛光下，他惊见到他创造出来的生物体“蜡黄且污浊无神的眼珠活了过来，生物体暗黄枯萎的皮肤，干瘪的躯肢及乌黑的厚唇”，维特方大梦初醒，他花了两年时间，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生物，竟然是一只8尺高的丑陋怪物。维特瑰丽的梦想完全粉碎，他在恐惧中惊惶逃离，放弃控制科学怪人的机会，怪物也随之逃之夭夭。

科学怪人的蜕变和告白

玛莉著作《弗兰肯斯坦》并非单纯要讲个恐怖的鬼故事，在书中作者用心布局，穿插交替用第一及第三人称的手法，通過科学怪人跟维特的自白，维特对在北方雪地救起他的船员的叙述，还有船员给自己姐妹的书简，让读者走入创造者维特和被创造的科学怪人的心灵，洞悉两者之间起伏澎湃的心路历程和心态转折，以及两者之间矛盾冲突的繁杂情愫。

科学怪人的蜕变及感受，是以其向维特坦诚叙述而为人得知的。科学怪人逃离后，藏身一荒废且隐密的小茅屋，小茅屋紧邻一村舍，仅隔一道土墙，科学怪人可清楚掌握其邻居的言行举止。村舍住了盲目老者一家四口，生活虽穷困潦倒，日子犹过得惬意快乐。从这家人的对谈和大声阅读，科学怪人学会人类的语言，也开始增长知识。当他听到盲目老人弹奏吉他的美妙旋律，听到老人儿媳妇宛如天籁的歌声时，他会感动落泪，食物的香味和赏心悦目的山野情境，也可挑动他的激情。他告诉维特说：“我的感受，我的情怀，造成现在的我。”

他从老者学到什么叫仁慈，从几位年轻人他体会什么是温柔、美丽、亲情及爱情，从村舍一家人，他更认识到同类之间关系的重要，以及所有生物都必须要有伴侣。他从聆听弥尔顿的《失乐园》认识了神鬼，知道有了亚当就有夏娃。“别人都有个家，我却没有，我只孤伶伶一人。我没有夏娃来安抚我的悲痛，或分享我的思绪，因为我孤单无伴。”他虽也有认知但却不理解人类善恶的两面，知道人类在追求财富，而他却身无分文，因而产生了严重的自卑感。当他沉醉在年轻人都该拥有细腻柔滑白皙的肤色之际，他从池水的反映看到自己无比丑陋的脸容及残缺的身躯，万分错愕不解，怒不可遏，这埋下了他日后恶行的种子。

科学怪人曾天真地以为纯真善良的村舍居民可以接纳他，遂决定现身村舍，然而他的出现只给村民带来无比的恐惧，他因而遭受到无情的痛殴和鞭挞，被迫搬离匿身许久的隐密小茅屋，从此失去了接触人类较友善一面的机会。逃窜途中他救起一溺水小孩儿，却被小孩儿家人开枪击伤，善无善报，科学怪人也因此断定人类不公不义，更加深他对人类的厌恶及不信任。

科学怪人最后找到维特，坦诚倾诉自己孤独难耐，他说：“我会哭泣，我会感到寒冷；皓月当空会给我带来无比欢欣，对，我知道何为欢乐，我也会疼痛。我的灵魂也曾因为充满爱及人性的谦卑而发光发热，然而我却一直都极度的孤单。你的同类轻蔑我、摒弃我、仇恨我。我经历的苦难已把我转变成邪恶的妖怪，那不是我的本性。我若能快乐，我将会找回纯洁之心，力行仁义道德。”

“我希望拥有同类伴侣，我是你创造出来的亚当，请求你为我再创造一个像我一般狰狞丑陋的夏娃，我和她会相伴余生，从此离开人群，隐居深山，自生自灭。”

维特原已动了恻隐之心，开始创造夏娃，然而经过内心的挣扎，他开始怀疑科学怪人是否会遵守承诺。一个晚上，一直匿身暗处耐心等待的科学怪人看见维特把已完成一半的女伴毫不犹豫地扔入海中，因而极为失望和愤怒，遂消失在黑夜里，走上誓言报复维特的不归路。

悲剧的产生

科学怪人跟维特相见时，坦承了三件自己造成的死亡悲剧：他被盲老者一家驱离森林后，在寻找维特途中，在林中遇见维特的小弟威廉，他深信小孩子较纯真，较没偏见，为了想得到威廉的认同，他再度现身。他又错了，威廉恐惧之余，鄙视科学怪人的畸形怪状，咒骂科学怪人是个丑陋的怪物，是个食人妖魔。小孩儿的咒骂给科学怪人带来了绝望，他掐住小孩儿的喉咙以免招来他人，但他因不了解自己强大的力道而误杀了威廉。他逃离凶杀现场，躲进一谷仓内，发现在午睡的女仆贾丝廷，那时科学怪人早已怒火攻心，心想自己也可以像人类一般使坏，遂悄悄把从威廉身上捡到的一幅小画像放入女仆口袋，贾丝廷因此被认定为谋害威廉的凶手而被处死刑。

科学怪人要求维特帮他创造一个女伴遭拒绝后，他气愤之下萌生报复的念头，而维特挚友亨利便是他第一位预谋亲手杀害的受害者。

始作俑者维特的茫然

维特得知小弟、女仆及好友死亡噩耗，内疚至深，自责“我才是谋害威廉、贾丝廷和亨利的元凶”。维特虽清楚谁是凶手，却有口难言。在调查亨利死亡过程中，维特曾把科学怪人的来龙去脉据实告知法官，也准备承担法律责任，希望借此获得解脱，然而他的话被认为是维特因蒙受打击神志不清的胡言乱语，不被法院采信。法院拒绝了维特去猎杀科学怪人的要求。

维特从此茫然若失、焦虑不安，他难忘科学怪人誓言要在他的婚礼上现身，故随身携带手枪以求安心，他的焦虑也给深爱他的家人及未婚妻带来悲伤和不安。维特新婚之夜，其新娘仍惨遭科学怪人毒手，命丧蜜月床笫，成为科学怪人最后一位直接受害人。维特已别无选择，誓言走遍天涯海角追杀科学怪人，为所有死去的亲友复仇。他从此只身孤影，四处猎寻科学怪人，最后追寻到冰天雪地的俄国。

科学怪人最后的身影和忏悔

在严寒的极地，维特只身孤影追杀科学怪人，其身体已孱弱不堪，终于倒下，幸被商船船员救起。垂死的维特向船员倾吐他和科学怪人之间的恩怨时，说：“我不后悔拒绝为那怪物创造女伴，因为那是我对我同类的责任。”

维特死后，科学怪人现身船舱，在维特尸体前悲泣：“我对痛苦和悲伤并非麻木不仁，只是天下人类皆不能善待我，我极度孤单，我也无力控制我求偶私欲的驱策，仇恨及复仇的毒药不断在腐蚀我的心灵。现在我知道我只不过是自己激情和冲动的奴仆。维特，你虽非我所杀，你却成为我最后的受害者，我来此恳请你的宽恕。”

“我的心灵原可接纳爱情和善心，但我却摒弃一切美好的情感，我已然黑白颠倒，分不清是非对错，善与恶；良知变成阴影，快乐和钟情扭曲成厌恶和绝望，皆因为我孤寂难耐。”

“我将自我放逐到北方极地，将在那边死亡，从此不必再承受痛苦的鞭挞。我的创造者已逝，待我也销声匿迹，世人便会从此遗忘我们的存在。”言毕，科学怪人跳上雪橇，从此消失在冰封、酷冷、黑暗的远方。

结语：两百年前的警世诤言

两个世纪后，读《弗兰肯斯坦》原文小说的人少了，但科学怪人巨大的身影却不歇不息地蜕变伸展，科学怪人并没有孤独死去，他一直以不同的面貌重现文字行间，走入剧院，登上舞台，活跃在大小银幕里，科学怪人像鬼魅般永远和人类纠缠不休，终于温柔地达到他报复人类的心愿。

在东西方人的心灵里，科学怪人注定是个矛盾难解的悲剧人物，是个抹灭不掉的文化图腾。

科学怪人到底想要报复什么？要报复即使他虽曾力行善举却还是被人类蔑视为异类怪物？又何谓同类？何谓异类？同为人类但肤色和宗教信仰、文化和理念不相同者，是同类，是异类？因“非同類”偏见而产生的世代冲突杀戮的例子，上至国家族群，下至家庭亲友，举目皆是，我们谁又有资格说科学怪人的报复不公平不合理呢？

玛莉·雪莱撰写《弗兰肯基坦》的用意，我们可从副题《现代普罗米修斯》一窥究竟。普罗米修斯原是希腊神话中众神之一，因为盗取火种赐赠人类而被宙斯惩罚，让他囚禁悬崖上天天遭受秃鹰啄食其肝脏后却在黎明时重生，永生永世接受痛苦的折磨；宙斯也为了惩罚人类，将潘朵拉盒子放到人间，让人类因打开此盒子而给全球带来大灾难。

作者玛莉熟悉古希腊神话，普罗米修斯显然是她撰写《弗兰肯斯坦》的灵感及雏形。维特原本心怀善意，一心只想战胜死亡，起死回生，却落得普罗米修斯的下场，给自己带来无止尽的痛苦和折磨，也打开了潘朵拉盒子，赔上了自己和亲友的生命。《弗兰肯斯坦》明白警戒世人，为善之心也可导致恶果，我们现代人是否听到200年前一位18岁先知的警世诤言呢？

现代人不断地创新科技，初衷跟维特和普罗米修斯无异，不也是想造福人类吗？诺贝尔发明火药，却被世人发展成残杀同类的武器；杀虫剂虽可灭杀害虫，却给人类带来寂静的春天；核能可发电，也让世界永远笼罩在核武灭亡的阴影中。现代社会里，隐藏暗处还有多少科学怪人蓄势待发，危害人类？发展文明进步所带来的环境污染和地球暖化的危机，早已端倪显露，也快到回不了头的临界点，另外如社交媒体，机器人，人工智慧，人类基因解码等傲人先进的科技，日新月异，似无止境。人类若继续放纵而不知收敛，不及时自我节制，失去驾驭的先进科技有一天也会如科学怪人般愤怒反扑，报复全人类。

书中维特·弗兰肯斯坦曾叹曰：“拥有知识多么危险呀。一个人若深信他寓居的村镇已经是全世界了，他会很快乐，他会比那些梦想超越大自然的兄弟们更为快乐。人类何时才能学会少些贪婪和野心，多些知足和谦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