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邮局局长福克纳

刘伟

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1897 — 1962）谈及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小说时曾说过的这段话广为人知。用邮票来形容自己的家乡，看似漫不经心，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福克纳的确曾与邮票、邮局、邮政结下过不解之缘。

1921年12月，在福克纳的家乡牛津镇，一家当地报纸刊发新闻，福克纳被任命为密西西比大学邮局代理局长（同时他也是这家邮局的唯一正式员工，不久之后转为正式局长）。对于这所大学，福克纳并不陌生，1919年他曾以复员军人的身份在此进行学习，成为一名“特招生”。他选修了法语、西班牙语和英语课程，但他似乎对这些课程并没有兴趣，可能唯一让他感到欣慰的就是可以和同在这所大学的弟弟杰克经常在一起。福克纳在密西西比大学的学习时间不长，第二年秋天新学期注册不久之后他便退學，开始一边打零工一边继续阅读与写作。1921年秋，他去往纽约，在一家书店做起了售货员。但他似乎对大城市的生活有些水土不服，12月又回到了家乡。

福克纳参加了邮政局的考试，但这只是走个过场，尽管还有另外两人同他竞争，但在考试之前，他的好朋友菲尔·斯通早已通过关系帮他获得了这个年薪1500美元的职位。虽然这份工作使他不必再靠做粉刷教堂尖塔、卖书、卖饮料这类的临时工作挣钱养活自己，他还是很不情愿才接受了任命。斯通后来对人说：“是我强迫他接受了这份工作。他使自己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一位邮政局局长。”

斯通的评价很是公允，福克纳完全辜负了朋友的期望，绝对不是一位好局长。有人这样描述福克纳工作时的情形：“他经常躲在邮局里间的屋子里，坐在一把带写字板扶手的椅子上，不停地写作。有顾客上门，他也不理睬，顾客只能用手中的硬币敲着柜台叫他，他才会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招呼顾客。”对此，福克纳的弟弟杰克丝毫不感到奇怪，在他看来，“如果那些交给他处理的信件能顺利邮寄投递才是件让人吃惊的事情”。

福克纳在邮局的日子过得可以说惬意，他把工作场所改造成了自己和朋友们的“俱乐部”。为了使自己更加清闲，有时间写作，他指定杰克和另一位年轻人作为邮局兼职员工帮他干活儿。到了下午他们通常会一起打牌，偶尔还会支起麻将桌打麻将，天气好而且业务不多时，他们干脆关门停业，出去打打高尔夫球。邮局后面的一个房间被他布置成“阅览室”，里面摆着一张桌子，配有一把转椅和两把靠背椅，桌上放着各种最新的——别人订的——杂志。这些杂志要等他和他的朋友们都读过之后，才会被塞进那些订阅者的信筒里去。

对这样一位邮政局长，顾客抱怨连连。订阅的杂志自然是经常不能按时送到订户手中，偶尔它们还会在邮局身后的垃圾桶里被发现。寄到学校的信件时有丢失，需要寄出的信件也总是不能按时处理。在福克纳担任局长几个月后，校长开始频繁接到校外人员打来的问询电话，反映他们没有收到自己需要的学校简介。校长找到邮政局长询问原因，福克纳解释道，他会在邮件装满一辆邮车之后把它拉到火车站，但邮车却不是一两天就能装满的，校长只好告诉他学校简介等重要信件需要每天准时寄出，在这之后情况才算有些改观。有趣的是，一家出版社寄给福克纳的关于他的书稿的反馈信也被弄丢了，直到5个月之后，他才又收到了出版社寄来的信件副本。

学生们对福克纳也表达了不满。1922年春天，在一本名为《密西西比大学》的学校杂志上刊登了一幅漫画，画面上三个人正在邮局卖邮票、处理信件，画上有醒目的标题“研究生俱乐部”，标题下面是一条标语“绝不按时处理信件”，画中邮局的营业时间为“每周三上午11：20—12：20”，非常真实地将福克纳的工作状态画了进去。后来，学生们还在年鉴中极其讽刺地授予福克纳“年度最勤奋的人”的称号。

作为邮政局长，福克纳得到“年度最勤奋的人”这一称号毫无疑问是讽刺的，但作为一名作家，他却实至名归。在邮局工作期间，福克纳一刻也没有停止写作，他写诗、写小说、写评论。他十分赞许戏剧家尤金·奥尼尔在作品中塑造的乡下人形象，自己也随之在一篇800多字的短篇小说《小山》中开始使用乡下人作为主要人物。这篇小说成为福克纳从前期的诗歌创作转向之后的小说创作的重要过渡，他开始用现实主义的描写与象征主义的意象相结合的方式，对所熟知的乡村进行素描式的写作。

关于邮局和福克纳的投诉越来越多，学生们和镇上的居民对福克纳的意见也越来越大，他开始遭到一些学生的抨击与谩骂，甚至他的叔叔约翰·福克纳法官也公开对人说：“他是福克纳家的人，而且我也不想对我侄子说三道四。但是，谁家没有败家子呢？而他就是我们福克纳家的败家子！他一文不值！”只有他的好朋友斯通会找到老福克纳为他辩护“： 你错了，法官先生，我敢保证，将来一定会有很多人因为他而来到我们的牛津镇，如果没有他和他写的那些东西，没有人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顾客的投诉终于使邮政管理层忍无可忍，1924年9月，邮政巡视员马克·韦伯斯特寄给福克纳一封信，信中列举了福克纳作为邮局工作人员的七个方面的失职，并命令他在五天之内回信为自己进行辩护，提出自己不应被解雇的理由。这些被指出的失职包括：在邮局工作时间写完了一本即将出版的书的大部分内容；允许非工作人员进入邮局，甚至还同他们一起在邮局打牌；经常在邮局营业时间外出打高尔夫球；没有善待各个阶层人士的信件等等。信中还有几十个签名证明这些投诉的真实性。

福克纳是否写了回信已经无从知晓，但不久之后的一天，当福克纳正在邮局里和朋友打牌时，韦伯斯特巡视员出现在邮局窗口，随即福克纳连同其他人一齐被赶出邮局。离开时一位朋友问他，以这样的方式离开邮局他作何感想，因为等下次再走进邮局，那就只是一间邮局，而不再是他们的俱乐部。福克纳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我原以为一辈子都只能听从那些有钱人呼来喝去，但感谢上帝，我再也不会听他们使唤，再也不必去伺候那些拿着2分钱来买邮票的混蛋了！”

然而福克纳并没有立即从邮局脱身，他还要协助巡视员查看账目，寻找信件，结果一大批已收入却没有投递的信件被翻出来。但显然这并不是全部，福克纳后来庆幸道：“幸亏他没有查那些寄出的信件！”一个多月后，福克纳终于可以离开局长的职位了，10月31日，他将邮局钥匙和1300美元现金以及剩余的邮票等物品交到了他的继任者手中。

值得一提的是，这并不是福克纳在这一段时间内丢掉的唯一的工作，在担任邮局局长的同时，他还兼任教会童子军教练，相比邮局的工作，他更喜欢和孩子们在一起。但是他嗜酒的习惯让当地一位牧师极其反感，最终在压力之下福克纳只好辞掉了这一职务。

福克纳对失去童子军的工作一定感到遗憾，但他一定不会遗憾离开邮局。他重新获得了自由，不再每天受那些日常工作的限制，不必理会钟表上的时间，走出邮局那所小房子，他又像以往很长时间一样成为这个世界的观察者。他不仅迎来新生活，更重要的是迎来他写作生涯的新阶段，结识了对他影响深远的文学伯乐，后来被他称为“我这一代作家的生父”的舍伍德·安德森。福克纳离开家乡牛津镇去往新奥尔良，与安德森会面。为他牵线的人正是他曾经的老板、纽约那家他工作过的书店的女经理，那时她已经成为安德森的妻子。福克纳与安德森一见如故，安德森对他的帮助也是显而易见的，正是在安德森的建议下，福克纳开始以自己那邮票般大小的家乡为原型，创作出一系列不朽的“约克纳帕塔法”系小说。

福克纳又一次与邮政结缘是在1987年他90周年诞辰之际，在密西西比大学和牛津镇民众的努力下，美国邮政署8月3日发行了一枚福克纳纪念邮票，面值22美分，共发行5000万枚。尽管福克纳是一名不称职的邮局局长，但密西西比州邮政局负责人对这枚邮票的发行还是表示欢迎并感到骄傲。福克纳当年曾十分讨厌那些拿着2美分硬币到他的邮局买邮票的人，如今却有众多美国人手拿22美分到邮局排队购买印有他的肖像的邮票，这一定是他从来不会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