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人民族主义:美国社会冲突之源
2021-07-22李曦冉王澜景琬婷金衡山
李曦冉 王澜 景琬婷 金衡山
长久以来,美国一直以多元文化作为自己的国策并为之自豪。但在特朗普上台后,白人民族主义在美国开始抬头,并在各个层面产生影响,成为美国社会撕裂的根源之一。自第一批欧洲移民乘坐“五月花号”踏足北美这片土地后,在历史上,白人一直在美国社会中占据主要地位。这种情况在20世纪60年代民权运动开启之后发生很大改变,多元文化思想开始深入人心,种族平等也逐渐成为为大多数美国人所认可的意识形态。但在最近二十年来,随着全球化的发展,尤其是美国社会中一些白人经济和政治地位的下降,他们对多元文化的抵制情绪开始发酵,并从民族主义的角度试图把白人聚集在一起,呼吁美国社会重新关注他们的身份和地位。这种企图往往参杂了种族主义的表现,又与逆全球化思潮走到一起,给美国社会带来了很多冲突。
一、美国白人民族主义兴起的原因
美国白人民族主义近年来的再度兴起是多方面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人口结构变化导致白人人口比例逐年下降,白人身份认同出现危机,同时他们在经济方面的优势地位日益受到挑战,特朗普当政时期的推波助澜更是助长了白人民族主义情绪。
(一)人口结构变化
首先,在追随经济全球化脚步的过程中,大量移民的涌入冲击了美国社会结构和文化传统。随着人口结构发生变化,民权运动和多元文化主义进一步发展,美国不再是一个完全围绕白人身份认同构建的国家。美国白人逐渐感到正在丧失社会各领域的主导权,产生了极大的不安与焦虑。哈佛大学著名的政治学教授塞缪尔·亨廷顿的“我们是谁”之问表达了美国信仰盎格鲁—新教文化的白人群体对于民族认同的危机和美国特性遭侵蚀的担忧,这些都催生了白人民族主义迅猛抬头。
全球化是一个流动性、开放性、多元性的进程,是劳动力要素的全球流动,大量移民流入西方发达国家是全球化的必然趋势,但这股移民潮引起了美国白人的文化焦虑。其实美国自建国之初就不断接受各族裔的移民,但是长期以来白人在社会上的主导地位不可动摇。然而,这种传统认知随着全球化的深入遭遇很大挑战,新的移民大潮则更是带来了巨大冲击。另外,少数族裔出生率提高,人口组成不断变化,白人占美国人口的比例持续降低。这些都影响了白人的主导地位。
美国的移民人数超过世界上任何其他国家,约占世界移民总数的五分之一。移民人口也非常多样化,美国几乎拥有世界上所有国家的移民。根据皮尤研究中心2020年的调查,美国的外国出生人口在2018年达到创纪录的4480万。自1965年美国移民法取代国家配额制度以来,居住在美国的移民人数已增长了三倍多。如今,移民占美国人口的13.7%,几乎是1970年(4.8%)的三倍。2018年,移民中分娩的妇女比例(7.5%)已经高于美国本土妇女(5.7%)。如果当前的移民趋势持续发展,到2065年,移民及其后裔预计将占美国人口增长的88%。
不仅如此,还有更多令一些白人群體倍感焦虑的数据。移民及其后代不断改造着美国的种族和民族风貌。据美国国家统计局统计,1965年,白人占人口84%的比例,黑人11%,西班牙语裔4%,亚裔为1%。从那以后,黑人的比例一直保持稳定,但是到了2020年,西班牙语裔已经占人口的18%,亚裔是6%,而白人的比例下降到62%。到2060年,非白人的人口增长将主要来自拉丁裔,其比重将从2015年的17.4%上升到28.6%,非洲裔和亚裔美国人也将继续增长,而白人群体(非拉丁裔)的比重将下降到 40%。此外,美国国家统计局预计,到2044年美国人口结构将出现根本性改变,白人人口在美国社会中将不再占据多数地位。
(二)身份认同危机与经济焦虑
世界各地移民纷至沓来,国内人口比例大幅变化,其结果是,一方面推动了美国社会宗教和文化多元化的发展,另一方面,作为美国文明核心的新教价值观也在不断被削弱。多元文化主义强调种族平等,要求尊重每个群体的文化差异与诉求。20世纪六七十年代,美国经历过了一系列持久而空前的民权运动、妇女运动、学生运动等,那些被公民政治、阶级政治长期忽视的种族、性别、性取向等问题得到重视。经过这些新社会运动的洗礼,美国的各种身份群体得到了自由主义阵营在道义上和政治上的全力支持,形成一种朝向比较全面的、开放的、多元的政治民主。公平正义、保护弱势群体成为无法拒绝的价值和不可挑战的政治正确观,于是文化开始成为替边缘群体斗争的地带,但与此同时,也成了过度政治化的领域。自由派还设计出一套以配额制或定额制为形式的平权政策即“肯定性行动计划”,使得黑人族群和其他少数族群在教育、就业和社会福利等方面得到特别照顾。这些对少数群体偏袒的行为刺激了部分白人群体,使他们产生了强烈的不平感和压迫感。而更为甚者,左派和自由派沉湎于被一些白人右翼视为“文化政治”和“身份政治”之中不可自拔。学者马克·里拉在《曾经与未来的自由派:在身份政治之后》一书中批评了左派以特殊族裔的身份论述来塑造政治。“一旦你单单依据身份来表达一个问题,那你就是在邀请你的对手做同样的事情。那些打出种族牌的人应该准备好被对手的另一张种族牌所压倒。”果不其然,在2016年的美国大选中,一些白人被压抑已久的身份政治话语终于爆发出来,他们仿照左翼,从右翼的角度玩弄另一种身份政治,即白人民族主义。在今天美国的语境中,在很多白人中,“众生平等”(All Lives Matter)要比“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这句口号更吸引人。过度的多元文化主义和极端身份政治让很多白人产生了焦虑,也使得其中一些群体在“白人”种族的名义下,团结起来一致排外,用一些极端的手段,极力维护白人文化在美国的主导地位。
白人民族主义另外一个来源与经济状况有关。美国绝大部分白人劳工阶层坐着“二战”后美国经济繁荣的顺风车一路跻身中产阶级行列,他们大部分人从事的都是传统的制造业行业或者体力和服务工作。在经济全球化的产业转移和人口流动背景下,传统制造业经济萎靡,就业岗位急剧流失,成千上万白人工人失去养家糊口的工作,再就业过程中又要面对廉价移民劳动力的竞争。收入减少成为很多白人劳工阶层面临的窘迫现象。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迈克尔·桑德在其2020年的新作《优绩的暴政》一书里,提及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美国白人劳工中产阶级的实际收入不升反降。这是让这些白人拥抱“白人民族主义”的一个重要原因。
经济情况恶化,本土价值观又遭侵蚀,使一些白人感到被国家和时代所抛弃,滋生了沮丧与怨恨情绪。他们在许多新闻纪实、学术调研的作品中,留下了失落、焦虑、绝望和边缘化的群像描述。例如,风险投资家万斯在《乡下人的悲歌》里记录了他的成长历程,表达了一个美国“乡下人”的愤怒与无奈;社会学教授霍克希尔德在《自己土地上的陌生人》中描述了中南部白人群体如何失去了经济与文化的安全感:他们成为自己土地上的陌生人。在其书中,人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景象:白人耐心地站在一条通往山上的队列里,山的深处是美国梦,他们曾经为长期坚守的基督教道德而骄傲,但现在却必须接受自由主义者的贬损;他们付出所有的努力和牺牲,却必须接受少数族裔的插队;他们仿佛沦为了这片土地上的“异乡者”。
(三)特朗普推波助澜
由于经济地位下降、政治力量边缘化、社会影响力弱化,一些美国白人深陷失落情绪与绝望境地,希望政府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然而,执政党关注的重点却是权力的角逐。近年来,共和党为了拉拢选民,刻意煽动白人民族主义情绪,利用种族矛盾为总统选举造势。特朗普的当选离不开其种族主义言论,他上台后的一系列言行举措则更加刺激和纵容了白人民族主义的蔓延。
2016年总统大选中,种族怨恨对经济焦慮情绪的推动作用非常显著,特朗普的口号——“使美国再次伟大”,潜台词实际上是使美国的白人再次伟大,他的言行撬动了长期扎根于美国社会的“政治正确”意识形态。一直以来中下层白人的诉求终于被倾听,一些白人群体积极回应并强烈支持特朗普,将生活水平的下降全都归咎于黑人和少数族裔的壮大,白人民族主义情绪高涨,甚至趋向极端种族主义。美国一些新闻媒体近年来多次报道了相关事件。2016年,佛罗里达州一名拉美裔加油站服务员突然被一名白人袭击。据受害者复述,袭击者殴打他时曾对他说,“这是为了特朗普。”2017年,当警方询问华盛顿州一名嫌犯为什么要威胁杀害一名在叙利亚出生的男子时,嫌犯告诉警方,他希望受害者“滚出美国”,并补充道,“反移民政策就是我喜欢特朗普的原因。” 2019年,一名歹徒在得克萨斯州的沃尔玛超市开枪,造成22人死亡、24人受伤。警方调查发现,歹徒曾在网上发表长篇反移民言论,且声称“这次袭击是对西班牙裔入侵得克萨斯州的回应”。
民族主义原本就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和思想根基,互联网等技术的进步使白人民族主义者更加容易接触到广泛的受众。传统媒体时代,只有具备话语权的官员、学者、专家、媒体评论员等体制内人士,才能从自己的知识体系和利害关系出发,发表民族主义相关言论。而在互联网时代,以自媒体为代表的新兴媒体,消解、重组了民族主义者的行为情境。这导致民族主义情绪传播范围更广,速度更快,影响更深。特朗普的“推特治国”显然是利用了自媒体时代的特点,通过发表一些有偏向性的言论,有意无意地支持和鼓动了白人民族主义。
二、美国白人民族主义带来的影响
白人民族主义作为深埋于美国种族大熔炉之中的意识形态底色,在美国国内的政治、文化发展以及美国的对外政策方面都有其深远的表现与影响。
(一)文化表现与影响
美国一直标榜自己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大熔炉”。经过历史上多次的领土扩张与移民潮的洗礼,美国本土的种族构成逐渐多样化;历史上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对于美国社会的文化特征和社会心理也产生了难以磨灭的影响。因而,今天的美国社会首先是多元的,不同社会背景下形成的各种文化由移民大军带入这个国家,与此地原先的文化相互混合、交融,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移民文化深刻改变着美国社会,形成美国文化中最复杂的多元性特征。然而现在,白人民族主义抬头,与多元文化主义形成了张力,美国社会在两种截然相反且日益走向极端的趋向中面临抉择。
白人民族主义加剧了美国本已存在的种族和宗教矛盾。极端白人民族组织的共同思想基础便是单一的基督教认同,即对白人新教文化和欧洲传统文化的保护和崇尚,这种宗教认同加剧了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矛盾,并集中表现于特朗普当政前期颁发的“限穆令”中。在国内国际一片反对声中,特朗普政府并未撤销该行政命令,而是打着反对恐怖主义的旗号继续推进。这种明显的种族主义立场也让美国少数族裔与白人群体的对立更为紧张。根据国际犹太非政府组织“反诽谤联盟”的报道,白人至上主义团体在2019年内共进行2713起宣传活动,包括分发传单、张贴海报、标语等,日均超过7次;而这一数字在2018年仅为1214起,增长了一倍有余。白人至上主义团体印发宣传材料的主要内容是针对犹太人、LGBT群体以及其他少数群体的歧视和贬低。反诽谤联盟极端主义研究中心负责人奥伦·西格尔指出,这些材料十分狡猾地打着“爱国主义”旗号进行煽动,力求在2020年的大选吸纳更多拥趸。
多元文化主义的最终目的不是追求“文化平等”,而是“社会平等”,是争取不同群体(尤其是那些在历史上长期受到歧视和压迫的群体)在分享美国社会的政治、经济和文化资源方面的平等。但随着极端白人民族组织、白人至上团体的活动愈发频繁,美国政治和社会将变得更加对立,族裔关系更趋紧张,也将面临文化冲突、宗教冲突等严峻挑战。
(二)社会表现与影响
在当代美国社会话语体系当中,“政治正确”是指在语言、行为和社会政策层面保护或是避免冒犯少数群体而形成的一种评价标准。在平权运动中,“政治正确”将批判性指向种族主义观念。消除种族歧视、实现种族平等的“政治正确”原则在表面上虽已成为美国政治精英和普通公众的共识,但种族主义暗流的力量依然强大,当前美国种族主义和排外主义的回潮趋势渗入美国社会各个角落,在互联网“人人皆可发声”、爆炸式传播等技术助推下,逐渐滋养形成了一个网络“喷子”生态系统。有意制造混乱的极端白人民族主义者在互联网上随意捏造事实,使用极端化、缺乏同理心、带有暴力色彩的言辞,宣泄个人仇恨、民族仇恨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标,不但在文艺界、学界、政界引起巨大争论,而且对美国社会族群关系的发展和特朗普政府的内外政策走向都产生了深远影响。
法国作家让·拉塞贝尔1973年的小说 《圣徒营》(The Camp of the Saints)集中讲述了在印度难民登陆法国海岸的故事:法国军队没能狠下心来屠杀移民,最终导致了西方文明的彻底崩溃。自出版以来,這本反乌托邦小说一直被白人至上主义者奉为经典教科书。在2017年3月的爱荷华州广播节目中,众议员史蒂夫·金鼓励听众阅读这本书,并当场拼写拉塞贝尔的名字,鼓动听众搜索购买。2019年5月,他在爱荷华州道奇堡市政厅发表言论称:“如果我们假设每种文化都是平等的,并且为我们的文明做出了同等的贡献,那么美国国父们的贡献就遭到了贬低,他们才是为美国奠定基础的人。这与种族无关。这与文化有关。”这一主张试图抹去历史上无数(自愿或被迫的)移民对美国的真正贡献,而只关注白人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群体。由此可见,在白人民族主义和排外主义的暗潮下,“政治正确”对于公众人物发表言论的约束力已日渐削弱。
高涨的白人民族主义情绪导致支持流血和主张种族战争的派系暴力威胁越来越大,不仅威胁了美国安全,也影响了世界和平。南方贫困法律中心关于极端组织的年度报告称,过去三年,全球白人民族主义组织的数量增加了55%,从2017年的100个增长为2018年的148个,再到2019年的155个。对于以白人为主的西方国家而言,美国白人民族主义的核心思想和西方白人至上主义团体的主张不谋而合。发展得如火如荼的美国白人民族主义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进而也煽动起西方国家的白人民族主义者策划行动。例如,2019年12月,由于携带炸弹制造材料,英国警方逮捕了一名波兰籍右翼极端分子菲利普·贝德纳尔奇克。警方发现他还持有一份白人极端组织的宣言,而正是该组织制造了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基督城)的枪击事件。2020年5月,贝德纳尔奇克承认犯有恐怖主义罪行,并表示由于不满白人日益“被取代”的现状,他的攻击对象多为穆斯林、犹太人等群体。由此可见,白人至上主义的发展已经逐渐影响到了美国以外的西方国家。
作为当今世界的超级大国,美国在世界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内都有着很大的影响力。随着白人民族主义在美国的发展,白人至上的政治理念、美国优先的经济行为、基督教文明至上的世界秩序都会给世界带来更多的不确定性,2020美国总统大选已尘埃落定,白人民族主义是否会在新一届美国政府领导之下有所歇息,甚至偃旗息鼓,这还要看美国社会对于种族平等是否会有真正的共识,政治精英和普通平民是否会把取得这种共识视为美国前进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