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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汉语虚词与冯至《十四行集》的沉思特质

2021-07-17钱韧韧

关键词:冯至

摘 要:冯至《十四行集》浓郁的沉思特质与现代汉语虚词入诗有密切关系。冯至讲究美的形式与语调的自然,以虚词的巧妙运用,特别是介词、关联词语的合理运用与语气词的规约使用,表达诗人在特殊的战争年代中的知性体验和生命思考。冯至以虚词的嵌入、充实、删减等方式,形成单复句式的舒展与凝练、倒装句法的稳定与变异、跨行跨节的连锁与隔断等现象,显示出流动、凝定、拗折、向上的沉思脉络。冯至以十四行变体的形式规约抒情,以奔突跌宕的诗思增强诗歌语言的弹性与柔韧度,拓展了现代汉语诗歌的表意空间,形成对新诗散文化诗美的升华。现代汉语虚词的有效入诗,推动了《十四行集》以理束情、情理结合的现代思维趋向,给中国现代诗歌增添了一种知性抒情和沉思内敛的新趣味。

关键词:冯至;《十四行集》;现代汉语虚词

作者简介:钱韧韧,华侨大学文学院/中外文学与翻译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中国现代诗歌(E-mail:qianrenren2011@163.com;福建 泉州 362021)。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青年项目“现代汉语虚词与汉语诗歌形式现代变革研究”(18YJC751035)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21)03-0113-13

冯至在20世纪40年代初写成的《十四行集》,在中国现代诗歌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诗人在西方十四行体(sonnet)中找到了自身思想相契合的形式,“它正宜于表现我要表现的事物;它不曾限制了我活动的思想,而是把我的思想接过来,给一个适当的安排。”[冯至:《序》,《冯至全集(1)》,刘福春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14页。]冯至并对其进行创造性地转化与运用,讲究美的形式与语调的自然的和谐统一,书写抗战时期的一位现代知识分子对于现实世界、人生与社会的真实体验。冯至自认为《十四行集》是比较成熟的创作。李广田也称其为“沉思的诗人”,认为他将十四行体运用得“妥帖”“自然”“委婉而尽致”,最宜于表现沉思的诗。[李广田:《沉思的诗——论冯至的<十四行集>》,《李广田文学评论选》,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72—286页。]实际上,这种沉思特质与十四行变体的形式有关,离不开现代汉语虚词入诗对各种句式、句法、跨行、跨节等形式要素的有效调控。当然,诗人的虚词使用并不泛滥,而是在词语和思想的间隙中巧妙安排,形成对初期部分白话诗干枯、浅白、质直等一些弊病的纠偏,丰富和拓展了现代汉语诗歌的诗思、诗形、诗意及审美趣味,对当下的诗歌写作也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一 现代汉语虚词使用与新诗的思辨性

冯至新诗的思辨性特征离不开现代汉语虚词的有效入诗。在五四文化变革时期,科学主义思潮与民主思潮涌入,“传统诗歌抒情写意的诗歌范式开始受到科学主义尊崇的理性思维范式的挑战,讲究严密逻辑性的欧化语法体系开始影响汉语书面语言系统。”[王泽龙、钱韧韧:《现代汉语虚词与新诗形式变革》,《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9期,第147页。]在“言文合一”的诗歌观念和求真写实的科学理性思维影响下,新诗开始讲究语意的完整、句法结构的严密、句子成分的完备。而“词与词之间的语法关系,主要靠词序、语义及大量的虚词来实现。”[左珊丹:《汉语的活性与文学语言实验》,《中国文化研究》2001年第2期,第86页。]新诗中虚词成分的激增,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固定的古诗体形式趋向散文化自由体形式的选择,也改变了古诗的格律特征,形成新诗表意与现代主体思想的一致性,拓展了哲理、叙事等诗歌功能的表现。冯至《十四行集》中的虚词使用建立在初期白话诗客观具体、表意清晰、大致遵守句法规则的基础上,同时又以虚词的有效安排,展现了诗人的观察、体验、思想的综合化与复杂化,形成新诗在发展阶段的圆熟自然。

现代汉语虚词的巧妙入诗,形成冯至20世纪40年代新诗思想的凝结、表意的丰富、逻辑关系的严密。首先《十四行集》助词的使用,一方面确定了句法的从属或修饰等关系,另一方面形成了情感的内敛化趋向。对《十四行集》虚词使用情况调查统计时,笔者发现27首诗歌[本文所依据诗文本引自:冯至:《十四行集》,桂林:明日社,1942年。本文引用诗歌,因篇幅所限,不在文中一一注明引用来源。特此说明。]中助词使用约占虚词使用总量的50%。与初期白话诗相比,冯至的助词使用有所节制,主要原因在于语气助词和句末助词的大幅度减少。郭沫若的新诗集《女神》曾大量使用“啊”“呀”“哟”“哦”等语气助词表达汪洋恣肆的情感。冯至《十四行集》的语气助词使用仅有两处。如第十八首第9行:“闭上眼吧!让那些亲密的夜”,第十九首第5行:“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语气助词使用节制,情感的激流便相应减缓、沉淀,易形成思想与经验的凝结。胡适的《尝试集》为了表意的清晰和音节的自然大量使用句末助词“了”。《十四行集》仅有一处使用句末助词,如上述诗例“闭上眼吧!”使用行末助词“的”“了”的也仅有四处,且形成与下一诗行的勾连。句末、行末助词的较少使用,有助于减少情感的浮沫,形成理性的沉思。《十四行集》中的结构助词“的”“地”“得”与动态助词“了”“着”“过”等的使用频率基本与初期白话诗持平,讲究句法的严密性和逻辑性。如第十二首:“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结构助词“地”配合频率副词“不断”使用,“的”形成词语间的结构关系,突出“沦亡”,动态助词“着”“了”体现出动作的持续或完成时态,勾勒出诗人杜甫哀民生之多艰的孤苦形象。这两类助词的运用使诗句语流平缓与跌宕相间,易沉淀思想。《十四行集》中的复数助词使用,相较初期白話诗而言有所增加。27首诗歌中有23首使用复数助词“们”,约占85%,其附着范围是在一般的人称代词后,如“我们”“你们”“他们”“它们”,有利于将个体情思上升至普遍的人类经验。如第一首便将个体对生命的领受与承担升华至为人类关于“生与死”“生命与承担”的哲理思考。这种带有复数助词的人称代词常与各种单数代词“我”“你”“它”等配合使用,形成对宇宙、现实与人生的多维度观照。《十四行集》较少运用语气助词和句末助词,持续使用结构助词和动态助词,增多复数助词,这有利于句法的完整、情感的沉淀与思想的凝结。

其次,介词与副词的较多运用,使诗句逻辑关系更加谨严细密,在铺陈和叙述上理性平实。“当”“在”“从”“为”“把”等介词入诗,可以显示出时空的存在变化、使对象得到限定、引出依据和原因等,增加诗歌的沉思特质。如第五首:“当你向我拉一拉手,/便像一座水上的桥;//当你向我笑一笑,/便像是对面岛上/忽然开了一扇楼窗,”两次使用表示时间的介词“当”,表示行为动作对象的介词“向”,表明“我”与“你”与世界的关系,勾勒出现代的时空背景下人与人交流的孤独处境和物化(“桥”“窗”)倾向。新诗中介词的使用,形成对时空、世界、事理、情感等方面关系的切分和具体化,改变了古典诗歌“天人合一”“情景交融”的浑然境界,突显了现代人的主体意识和思想情志。冯至“深为人的存在的根本困境而焦虑,表达了人对其存在的孤独性、无助感、软弱性和有限性的深刻自觉。”[解志熙:《诗与思——冯至三首十四行诗解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2年第3期,第98页。]这体现在以介词的较多使用,形成对存在处境、事理经验的多维透视。同时,副词的运用也使诗歌的语法体系更加严密,构成修饰关系,增加语言的思辨性特征。如第五首:“我永久不会忘记/西方的那座水城,”在否定形式的动词短语前添加时间副词“永久”,使其指向人称代词“我”,加强了主体的情感语气。如第二十七首:“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取水人取来椭圆的一瓶,/这点水就得到一个定形;”介词“从”引出行为动作发生的处所,表明特定空间内取水人对无形之水的介入。副词“就”承接前句,进一步描述被现代文明之瓶所装进的水的定形,增强了诗人的理性感受,将纯粹描述性语言上升为思辨性语言。可见,介词与副词的合理运用一方面增强了叙述的逻辑化与理性化,另一方面也凸显了诗人的思想情志。

再次,就《十四行集》的虚词使用情况来看,连词所占比例最少,但却起到联环诗句、传递思想的关键性作用。连词多用于连接词组、短语或分句,能够较明晰地呈现各种单、复句之间的语义关系及新诗的智性化倾向。如第十三首:“你生长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你为过许多良家的女孩流泪,/在一代雄主的面前你也敬畏;/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连词“但是”“不管”“或”的运用,使诗句形成长复句,共构成八个诗行,两个诗节,容纳了更多丰富的内容和情思,揭示出宇宙中常与变的哲理。这种连词使意义曲折连贯,展示了思想的自由生发过程,结成严密的逻辑关系。值得注意的是,《十四行集》中的关联词语使用主要有两类:表转折关系的关联词语,如“但是”“可是”“却”,与表并列、选择关系的关联词语,如“和”“或”。第四首:“但你躲避着一切名称,/过一个渺小的生活,/不孤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连词“但”与“和”的使用,令诗句语义清晰,指向鼠尾草这种有着高贵身世的精神贵族,在世间不卑不亢的生存,也是诗人在战争年代的自喻,以孑然一身对宇宙的担当。表其它关系的关联词语较少,如表条件关系的“一旦”“不管”,表假设关系的“如果”等,仅约占关联词语使用总量的10%。可见,表转折、并列、选择关系关联词语的较多使用,体现出冯至试图以明晰的语义逻辑关系呈现纷纭复杂的事理叙述,以及自我情与理相结合的智性思考。《十四行集》的连词使用相较于初期白话诗而言,更多出现在复句中,在形成复杂语义、拓展诗句诗节、推进诗思表达等方面起到重要作用。

冯至《十四行集》虚词的巧妙使用,反映了新诗语言在发展阶段的革新变化。发生期的新诗语言变革,首先体现为由文言向白话的转变趋势,反映了诗歌语言雅俗变化的新旧伦理观念冲突。带有平民主义与大众文学观念的口语化语气词、助词、介词入诗,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的审美趣味。在“言文合一”“作诗如作文”等诗歌观念的影响下,初期的白话诗大量使用现代汉语虚词,以达成表意的清晰、句法的严密、形式的散文化,破除诗歌与广大民众的语言障碍。这在新诗发生期,对改变古诗的语言、诗体、诗思和审美起到了突破性作用。然而,部分白话诗也有过于平实、直白、简单、浅露的弊病,容易形成诗体的散漫、诗味的寡淡。因此,20世纪40年代初冯至《十四行集》的虚词使用不再是不加节制,而是减少助词,增加虚词在从句、复句中的使用。虚词的变化与诗人情感、思维的变化相对应。在20世纪20年代浅草—沉钟时期,冯至曾因《昨日之歌》,被鲁迅称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鲁迅:《导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鲁迅编选,上海: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5年,第5页。]。经过十年沉潜,诗人已从早期情感、思想的张扬,转向《十四行集》时期的精于调控。此时的冯至增多了理性的沉思,诗歌语言上也加强了句法的逻辑性与严密性,表现出个体对宇宙、自然、人生、社會的诸多形而上的生命体验与哲理思考。特别是由于虚词使用而增多的从句、复句,体现了由古诗“字思维”向现代诗歌“句思维”的诗思转换,在诗歌文法上因受复杂严谨的德语语法影响,句法结构也更加细密灵活。这与早期现代汉语虚词大量入诗对英、日等语法体系的自觉借鉴有所不同。英语、德语均属印欧语系,强调语言的语法逻辑关系。但英语中有过多俗语、俚语,易形成口语化,而德语语法则更为严谨。日语是黏着语,主要特点在助词和语尾的变化。体现在胡适《尝试集》对英语、郭沫若《女神》对日语、冯至《十四行集》对德语的接受上,则表现为胡诗虚词的口语化、散文化倾向,郭诗较多感叹词、情感汪洋恣肆的倾向,冯诗则规约情感、注重理性的沉思化倾向。冯至曾留学德国,工善哲学,深受德语诗人里尔克及歌德、尼采、诺瓦利斯、布莱希特等德国诗人、思想家的影响。《十四行集》中虚词的巧妙运用,促进了诗思、文法的变化,展现了对新诗形式的新探索。

二 虚词与冯至《十四行集》的形式规约

“新诗的兴起主要是为了摆脱旧体诗形式的束缚,以便于表达新时代人的思想感情,可是它起步不久,它自身内就有一种要求,它呼唤着‘给我新的形式。”[冯至:《诗的呼唤》,《冯至全集(5)》,张恬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102页。]冯至应和着新诗形式探索的要求,以十四行变体的实践发掘新诗的多重表现力。这种诗体宜于表现沉思的状态,与虚词使用有密切关系。冯至以虚词的嵌入、充实、删减等方式,形成句式的舒展与凝练、句法的稳定与变异、跨行跨节的连锁与隔断等现象,在诗体的起承转合中,呈现思想的跌宕、奔突、流动或凝定状态。

(一)虚词与《十四行集》的句式规约

《十四行集》的沉思特质,主要表现在以虚词调控新诗散文化句式的扩展、省略或浓缩的弹性张力上。就句式扩展而言,冯至大量使用虚词,扩展单句容量,增多从句结构和复句形式。甚至会为了配合诗体音节的需要,在原有的句子成分基础上偶尔增加虚词。如部分介词的使用突出了限定关系,能强调诗句重点,与欧化语法的影响有关。如第二首中“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换成普通的诗语则为“音乐身上脱落歌声”,增加的介词“从”突出了歌声和音乐的关系,并着重强调前者。又如助词的使用,有时为了语气的延宕、思想的回旋,而增加结构助词和动态助词等。一方面,虛词使用频率的增加,增强了现代汉语语法的严密性和逻辑性,形成句式拓展;另一方面,虚词的附加与连缀功能,也构成定语、状语、补语的完整。特别是连词的使用,容易形成多重包孕的复句和句群。如第九首:“你在战场上,像不朽的英雄/在另一个世界永向苍穹,/归终成为一只断线的纸鸢://但是这个命运你不要埋怨,/你超越了他们,他们已不能/维系住你的向上,你的旷远。”前一诗节是由人称代词“你”连续引导的三个分句,使情感思想更加丰富,体现出传统的单句所难以承载和达到的效果。介词“在”两次引导状语成分,形成空间对比,可引发对生与死的思考。助词“的”用在定语和中心语之间,形成思的舒缓,易于抒发情感。副词“归终”修饰动词“成为”,在叙述句中使诗人的情感得到强化。一个长复句由于连词“但是”的使用,形成三重复句,第一个关系层次表示转折,第二个关系层次分别表示并列和解说,第三个关系层次分别表示承接和因果。可见,虚词的运用,使诗歌句式丰富,思想容量增加,意义曲折连贯。冯至还常常变换使用各种单复句式,如第十二首、第十七首等,使逻辑结构更加明晰、铺陈叙述更加灵活,能容纳更为丰富的语义关系。

冯至还运用虚词省略或浓缩的方式使句式凝练,与诗句的舒展形成相互的颉颃与牵引,以构成表意的丰富和形式的变化等多种可能。如前述第九首中长复句的第三个关系层次省略连词“因为”,仅在语义上实现因果关系的勾连,但增添了隐含的递进关系,在语义、思想的包孕性上更强。相较于初期白话诗,冯至诗歌中的关联词语有所增加,但与穆旦大量使用关联词语以达至思想的“扭曲、多节”相比,冯至则较为俭省,其目的是为了在思想的圆润畅达与多维敞开中寻求一定的平衡,表达沉思默察的生命体验。《十四行集》大量语气助词和句末助词的省略,同样起到收束情感、升华经验、凝结思想的作用。如第十九首:“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前一个诗行“冷的”对应“暖”,“生的”对应“熟”,以实词收束,两次省略后一个助词“的”,避免了语义的粘滞、情感的延宕,易提炼思想。第二个介词“把”也被省略,以凝练句式,突出前后诗行“把”字句的对称。为配合十四行诗体的需要,当虚词无法省略时,冯至有时会进行浓缩,以单音节虚词来代替双音节、多音节虚词。如冯至常使用副词“已”“像”代替“已经”“好像”,以连词“但”“却”“或”代替“但是”“可是”“然而”“或者”等。据笔者统计,冯至诗歌中的单音节连词约占连词使用总量的70%,可见诗句的简洁、凝练。当实词和少量虚词组合便能完整表达语义时,冯至会尽量减少虚词使用。如第十八首:“明天走后,我们也不再回来。”副词“也不再”实际上应为“也不会再”。句式的浓缩形成对副词“再”的延宕,体现了思想的回旋推进。虚词的省略与浓缩有利于剔除诗语的散漫与浮泛,使诗句俭省、情感沉淀、思想收束。

相较于初期白话诗大量使用现代汉语虚词而形成诗句扩展的状态而言,冯至的虚词使用较为节制,在诗句凝练与舒展的弹性张力上更大。虚词滥用或使用不当,易冗弱散漫、俗白浮泛,但少用或当用不用也会表意模糊、理致难清。冯至《十四行集》中的虚词使用与实词承接呼应,在词汇、短语和复单句式间伸缩自由,能够驾驭语言的平易流畅或委婉曲折,以应和心灵的通脱旷达与奔突焦灼之间的波动。

(二)虚词与《十四行集》的语序倒装

冯至在《十四行集》中自觉探索句法的稳定与变异,以实现诗句的扭曲、弹性。冯至欣赏闻一多在《文学的历史动向》中的观点:“诗这东西的长处就在它有无限度的弹性,变得出无穷的花样,装得进无限的内容。”[冯至:《关于诗》,《冯至全集(5)》,张恬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95页。]句法有平有奇,均能驾驭,才是诗人之能事。冯至以虚词引导语序倒装,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句法成规与逻辑构造,形成诗歌语义的偏离与相合。冯至自觉锤炼语言,思考十四行变体的形式,探索现代诗行、诗句的新组合。“话中特意颠倒文法上逻辑上普通顺序的部分,名叫倒装辞。……大都用以加强语势,调和音节,或错综句法。”[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15页。]这与五四以后,现代汉语受欧化语法影响有密切关系。德国语言学家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认为:“汉语只依靠词序,只依靠铸刻在精神内部的语法形式观念。”[[德]威廉·冯·洪堡特:《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姚小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354页。]汉语词序相对固定,重意合关系,而印欧语词序灵活,重形合关系,句法精密复杂。《十四行集》受到欧化语法的影响,存在多种形式的语序倒装,主要体现如下:

介词引导的状语成分倒装,主要在同一个诗句内完成,有行内倒装和跨行倒装两种形式。前者如第四首:“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后者如第十二首:“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介词“为”引导的状语成分后置,引出原因和目的,强调宾语。两种倒装形式,均突出了状语成分。介词“在”引导的状语成分倒装,如第十八首:“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诗句时空关系明晰精确。英语中介词短语位置灵活,可位于句前、句中、句末。五四以来受这种表达习惯的影响,新诗中介词使用范围扩大,句法更为灵活。朱光潜谈到,中国语文有许多优点,“但是拿欧洲语文来仔细比较,它有不少的弱点,我们似亦毋庸讳言。举几个最显著的来说。动词自身不能表示时间性。”[朱光潜:《文学与语文》,《谈文学》,上海:开明书店,1946年,第145—146页。]因此,以介词结构的增多、变化来表现时空、存现及事理关系,是汉语语法转型的一种突出表现形式。冯至受到德语、欧洲文学和西方语法“when”“where”等用法的影响,在《十四行集》中有着对介词成分的自觉经营。如第七首:“有同样的警醒/在我们的心头,/是同样的运命/在我们的肩头。”这种介词结构也受翻译的影响,为“there be”句型引出的完全倒装句。以介词引导的状语成分倒装所形成的句法错综,使诗句重点突出,也易形成诗歌音节的调和、语势的起伏和思想的流动。

连词引导的句子成分倒装,主要体现在主从复句的语序倒装上。在一般情况下,传统汉语的主从复句语序为从句在前,主句在后。“五四以来,汉语书面语中连词由少用到多用的演变,推动着主从复句的语序由固定走向灵活。”[贺阳:《现代汉语欧化语法现象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283页。 ]英语中复合句从句位置的灵活,也影响了汉语的从句后置现象。如第二十首:“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在我们梦里是这般真切,/不管是亲密的还是陌生:”连词“不管”表条件关系,引出从句倒装,形成对诗句主要信息的强调。以连词引导的从句倒装有时会形成多重语义,如第十首:“我们深深感到,你已不能//参加我们将来的工作,/如果这个世界能够复活,/歪扭的事能夠重新调整。”连词“如果”表假设关系,引导出后置从句,有补充意味,也有表条件关系的连词“除非”的意思。这种语序倒装包含了丰富意蕴,使诗歌的思想性更加深沉。还有句群倒装,逻辑关系也更加多重复杂。如第十三首:“你八十年的岁月是那样平静,//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随时随处都演化出新的生机,/不管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连词“不管”“或”引导的句子成分,既具诗行内的选择关系,又以整体语序倒装与前一诗句形成条件关系,且与大复句形成第一层的转折关系。《十四行集》以连词引导的主从复句语序倒装,使诗句结构灵活,逻辑严密,思想和语义也更加丰富。

此外,还有定语成分的倒装及其它混合形式的倒装。定语成分的倒装,在《十四行集》中并不多见,多为配合诗句的押韵而出现。如第八首:“却忘不了人世的纷纭。”“远水荒山的陨石一片。”前者是形容词作为定语成分的倒装,结构助词“的”形成节奏的舒缓,后者为数量词成分的倒装。这种语序倒装是为了押韵,如“纷纭”与“儿孙”,“片”与“间”。冯至诗歌虽然有着部分的句法变异与创新,但更多是对句法稳定和语意流畅的追求。“至于我自己写的片段,主要是希望诗要写得朴素,不要装模作样,反对用过多的形容词。”[冯至:《诗文自选琐记》,《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2期,第30页。]冯至推崇法国思想家服尔德(Voltaire,现译伏尔泰)的观点:“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冯至:《关于诗》,《冯至全集(5)》,张恬编,第296页。]因此,诗歌一般更多地遵循正常语序,较少对单句或从句中的形容词、名词做过多的修饰变化,但对于复句的连词、介词等引导的短语或从句则会作出部分变化。如其它混合形式的倒装,使诗句形式更加复杂多变。如第十八首:“我们常常度过一个亲密的夜/在一间生疏的房里,它白昼时/是什么模样,我们都无从认识,/更不必说它的过去未来。原野”该诗节运用了双重倒装形式,“在一间生疏的房里”为介词引导的状语成分倒装,“我们都无从认识”是主谓句的语序倒装。诗人通过各种虚词引导的语序倒装,避免诗句的冗繁单调,与正常语序形成跌宕起伏,展现了思想的顺畅与阻塞之感,形成句法的稳定与变异、灵活与自由。

(三)虚词与《十四行集》的跨行跨节

李广田认为冯至的十四行体,“是诗人给自己的‘思,想所设的水瓶与风旗,”“它的层层上升而又下降,渐渐集中而又渐渐解开,以及它的错综而又整齐,它的韵法之穿来而又插去。”[李广田:《沉思的诗——论冯至的<十四行集>》,第286页。]冯至“经常采用音节与音节、句式与句式之间的有规则的对应,句的跨行或跨节的连锁,构成一种和谐节奏、委婉情致与流畅的韵律”[王泽龙:《论冯至的<十四行集>》,《贵州社会科学》1995年第6期,第66页。],合理使用虚词,调节句法、句式,形成跨行、跨节的连锁与隔断等现象。因此,其诗歌如“水瓶”与“风旗”般,能将各种思想、心意、事体、情感等“安排”“定形”与“把住”,具有浓郁的沉思特质。

冯至诗歌运用虚词,使从句、复句增多,由于诗体的限制,需要将拉长的诗句进行跨行、跨节。这改变了古典诗歌相对固定的一句一行或简单的跨行形式。王力认为至少有三种“跨行”是汉语旧诗中所没有的:1.连跨三行以上。2.句子在次行的中间终结。3.非但跨行,而且跨段。[王力:《现代诗律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35页。]《十四行集》跨行法的大量运用,与初期白话诗有较大差异,为欧化诗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初期白话诗较多遵循语义及语法逻辑关系自然跨行。冯至诗歌受里尔克《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影响,多用单复句、从句变换的跨行形式,在诗行切分形式上更为多样。在《十四行集》27首诗歌中,仅有2处完整独立的结句行。第四首:“我向你祈祷,为了人生。”第十五首:“什么是我们的实在?”大量的跨行、跨节形式成为诗歌的常态。按照语法、语义切分的整合与离散程度,可将《十四行集》的跨行分为两种:语义自然式跨行和抛词留词式跨行。语义自然式跨行,主要是合理使用虚词,依据语义和逻辑关系切分诗行。如第二十二首:“深夜又是深山/听着夜雨深沉。”将诗句按照自然的语义分行。第五首的第一节:“我永久不会忘记/西方的那座水城,/它是个人世的象征,/千百个寂寞的集体。”一个诗句分为四个诗行,构成一个诗节。第二十六首:“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该诗节为复句,连跨四行,且形成前后两个诗行的语义转折。这种语义自然式跨行形式,所跨行数越多,句式越复杂,诗行关系越多重,语义的自然和思想的顺畅程度越低,反之则高。

抛词留词式跨行,是直接采取句间隔断,形成上下诗行首尾牵连,产生以虚词成分引出的牵头或断句形式所构成的跨行。按照自然语义划分的诗行,容易长短不一,为了适应诗体的相对整饬圆融,有时需要对前后诗行进行适当调整。“为突出句子某一效果,不少字词(虚词、量词、宾语成分等)独立出来,做成跨行的‘牵头,制造了大量的‘抛词法和‘留词法,从而产生摇曳多姿的‘断句,这一摇曳,庶几断送了稳定和谐的节奏‘前程。”[陈仲义:《中国前沿诗歌聚焦》,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第412页。]《十四行集》中抛词法、留词法的运用,是在打破古诗体格律的前提下,以十四行变体的形式进行的诗句跨行。抛词式跨行,如第十一首:“我永久抱着感谢的深情/望着你,为了我们的时代:”副词“永久”兼管两个连动项,由于完整的连动句过长,而将第二个连动项“望着你”切割到下一诗行,形成上下诗行的对称。这种跨行使诗行连接紧密,突出了“我”对“你”(鲁迅)的敬仰之情。结构助词“着”的运用使情感延宕,音节谐和。留词式跨行,如第十四首:“这中间你却画了吊桥,/画了轻倩的船:你可要/把些不幸者迎接过来?”白话副词“可”表示询问,本应与下一诗行内容连接,但为了诗体的整饬和突出重点而切分为上下两行,形成留词现象。描述式短语“迎接不幸者”被更换为以介词“把”引导的短语,也增强了动态感。有时,《十四行集》还多次连续使用抛词、留词法形成连锁式跨行。如第十首:“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许多名姓的中间,并没有/什么两样,但是你却永久/保持了一种异样的光彩;”诗行末端分别为:介词“在”、副词“并没有”、连词“却”结合副词“永久”,语义似断还连。这种跨行形式,特别以虚词链接诗句的突然断裂,形成诗歌语流、节奏的隔断,容易引发表意、哲理的突出感和牵连感,营造陌生化的美学效果。一般来说,如排除语言聚合轴的考虑,仅从组合轴来说,语义自然式跨行更易使情思表现明晰,抛词留词式跨行则突显情思的拗折跌宕。合理使用虚词进行跨行,能够调节语言的弹性,带动诗句关节力量的连贯、扭曲,实现思想、情感体验的综合化。当诗句过长时,甚至会涨破诗节,形成跨节。

同样,《十四行集》的诗节划分,也有节的独立和节的连锁。节的独立是指诗歌每节语义相对完整,虚词使用符合语法规律和诗体韵律。如第十六首、第二十四首等较多诗歌都采用了部分诗节独立的形式。《十四行集》中没有一首诗歌是由完全独立并用的四个诗节组成的。冯至经常将节的独立与节的连锁综合使用。依据跨节连锁的松紧程度、诗句语法语义的完整性以及十四行诗体的形式,可将冯至诗歌的跨节形式分为:1.对称式跨节。虚词使用自然,上下诗行数目相同,节与节之间虽未用句号隔开,但语义相对独立完整。如第一首的一二两节为一个长复句的直接跨节。有的诗歌还会在节与节之间使用分号,构成上下诗节为一个完整复句的明显标志,如第三首:“让我小心翼翼地走入;//又是插入晴空的高塔”,选择关系连词“又”,引导从句跨入下一诗节。这种跨节方式,较遵循语法语义。2.解释说明式跨节。由虚词引导的从句,将一个复句切分为两个诗节,节与节之间冒号隔开,形成对上一诗节的解释说明。如第十二首:“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战场上有健儿的死伤,”存现句形成对介词结构的解释说明。有时长复句的跨节并不能完全充满两个诗节,或涨破两个诗节,也可在单复句或多个复句间,形成解释说明式跨节。这种跨节的连锁程度更为紧密。3.非对称式跨节。虚词使用较为自由,常见于复句形式,连锁程度更甚。如第七首:“共同有一个神/他为我们担心:/等到黄昏到了,//那些分歧的街道/又把我们吸回,/海水分成河水。”诗歌跨节形成语义的牵连,但并非语义对称,诗句连锁性较强。此外,还有单复句混合的非对称跨节形式,如第一首、第二十三首等,诗句连锁程度更高。4.抛词留词式跨节。突出虚词使用的牵连感。抛词式跨节,如第二十一首:“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第一个诗句因过长而被切割,以副词“各自”引导的谓语成分形成抛词式跨节。留词式跨节,如第六首:“是为了一个惩罚,可是//为了一个玩具的毁弃?”副词“可”本应与介词“为”引导的状语连接,但为了诗体的整饬,切割为上下两节,突出思想的牵连,形成留词式跨节。从以上四种跨节形式中,可以看出诗节连锁由松弛到紧张的变化,跨节类型由虚词使用符合语法、语义向倚恃诗体、突出虚词本身、语义的拗折转变。

综合来看,《十四行集》中诗节越独立,连锁程度越弱,反之则情况越复杂。冯至《十四行集》27首诗歌中,有6首采取1处跨节的连锁形式。有21首采取2处及以上的跨节连锁形式,约占诗歌总数的78%。其中有9首采取2处间隔跨节,6首采取2处连续跨节,6首采取3处连续跨节。见文后附表。一般来说,诗歌跨节次数越多,跨节类型越多样,单复句式越复杂,连锁程度越紧密,对虚词本身也越突出,沉思脉络也越拗折。当然,其中还涉及跨行及句法、修辞等因素。这种连锁的緊密指向诗句切分形成语义诗行的突然隔断、思考的阻滞和停留。一方面,虚词的使用受到语法语义的规约,需要将完整的思想表达落实在独立的诗行、诗句中;另一方面,十四行体形式对虚词使用也有内在要求,需要通过跨行、跨节的适当调整,形成思辨与牵连。正是在这种张力中,思想显示出回旋跌宕的痕迹。“生命中那些偶然短暂、无以名状的经验,透过诗而得到具体厚重的存在——时空的变化,自然和人世的荣枯消长,梦想与希望的生灭等等。恰如生命通过诗说话,在一首诗里,思想通过形式说话。”[[美]奚密:《现代汉诗——一九一七年以来的理论与实践》,奚密、宋炳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第130页。]冯至认为十四行诗“便于作者把主观的生活体验升华为客观的理性,而理性里蕴蓄着深厚的感情。”[冯至:《我和十四行诗的因缘》,《冯至全集(5)》,张恬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94页。]因此,“尽量不让十四行传统的格律限制我的思想,而让我的思想能在十四行的结构里运转自如。”[冯至:《我和十四行诗的因缘》,《冯至全集(5)》,张恬编,第97页。]但反映在句式句法、跨行跨节等形式中,呈现的是诗人在思想的焦灼与通达间的奔突痕迹,以及形而上的不懈努力。唐湜在1948年谈到《十四行集》时期的冯至“还只在参悟与稍现踌躇地尝味,他的怀抱还不够坦率而开朗,不够‘任之自然,无为而无不为。”[唐湜:《真挚的沉思者——冯至论》,《九叶诗人:“中国新诗”的中兴》,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7页。]如第十四首使用了多处抛词留词式跨行跨节和诗行内断句形式,呈现了思的奔突。该诗收入《冯至选集》(1985年版)时,诗人添加了标题“画家梵诃”,并对其整体语言做了大量改动,仅留一处留词式跨行,其它诗行诗节均语义流畅、表意明晰,但同时也淡化了思想的痕迹和语词探索的多种可能。20世纪40年代的冯至以虚词调适诗形,寻求跨行、跨节的多种方式,在对称与和谐中形成变奏,契合了诗人在现实世界的沉思、阈限与突围。

三 虚词与冯至《十四行集》的知性风格

新诗中大量使用现代汉语虚词,结成了严密的语法逻辑关系,增强了新诗表意的丰富性与复杂化,推动了中国传统诗歌以抒情为主的诗歌功能向叙事、哲理的多元路向转变。古诗中也有叙事诗与哲理诗,但是主导中国诗歌的潮流还是抒情诗。由于近代西方科学与民主思潮的介入,“文学创作由尚虚的整体性直觉思维向重实的分析性逻辑思维转变”[金新利:《科学与中国诗歌思维方式现代变革》,《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1期,第76页。],推动了中国新诗由“情”向“理”的现代转变。中国古诗崇尚天人合一、虚以待物的观照方式,“以情为主”,“情景交融”,侧重感悟体验。“在新诗中,‘物我不再具有交融性和移情特征,诗人放弃了那种古典式的‘以物观物、‘目击道存,而是以‘全景式手法展开了对于世界和自我情绪的描绘。”[张桃洲:《现代汉语的诗性空间——新诗话语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8页。]这种描绘离不开科学理性思维,以及虚词大量入诗所形成的语义逻辑关系和新诗散文化形式。具体到冯至《十四行集》,则表现为“以理为主”“情理结合”的思维方式更加复杂多样,知性风格和沉思特质更为突出。

冯至的《十四行集》由兴感思维趋向理性思维的方式丰富驳杂,在沉思性倾向中有着知性与感性的融合,彰显了主体思维统筹中生命思维、张力思维的敞开与凝聚。首先,冯至调控虚词形成诗体规约,体现了从抒情向沉思的转向,展现了以理束情、知性重理的主体思维。古人常常“剔除他刻意经营用心思索的自我——即道家所谓‘心斋‘坐忘和‘丧我——来对物象作凝神的注视,不是从诗人的观点看,而是‘以物观物,不渗与知性的侵扰。”[[美]叶维廉:《中国诗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第93页。]其主体情思多依靠意象间的隐性联系得以表现。当现代化的社会、人生、宇宙及心理图景日趋复杂时,传统的“字思维”模式已经难以描述纷纭多变的事理情思,西方以逻辑分析和理性思维见长的模式趁势而入,形成主客两分,即主体对客体的突入、观照、沉思与审视。冯至重视体验和观察,“他默察,他体认,他把他在宇宙人生中所体验出来的印证于日常印象,他看出那真实的诗或哲学于我们所看不到的地方。”[李广田:《沉思的诗——论冯至的<十四行集>》,第272—273页。]冯至不仅大量使用各种人称代词,而且善于运用虚词来表现复杂的情感思想、内心冲突及语义逻辑关系,成为主体介入诗思表达的一种评介。诗人也运用意象,在外部世界中寻找心灵对应物,但这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与古代诗歌的兴感思维不同,而是更多以自我的意志化展开对宇宙节律和个体心胸的开阔观照。《十四行集》抽象性、议论性语言突出,感叹性、抒情性语言不多。冯至以主体思维调适虚词、规约诗体,不让奔洩的情绪淹没缜密的情感理路,而是勾勒思的拗折、奔突及螺旋式上升方式,来展现人生经验与对世界的感知,营造沉思的品质。

其次,《十四行集》的虚词使用,显示了生命思维的敞开与凝聚,即诗人对宇宙、人生、心灵、世界等方面的体验。馮至认为诗来源于“自己‘体验的事”[冯至:《答<现代诗报>编辑部问》,《冯至全集(5)》,张恬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62页。],“写诗,也不外乎是写人与自然和人与人的关系。”[冯至:《谈诗歌创作》,《冯至全集(5)》,张恬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253页。]诗人重视生命体验,书写自我与万物的沟通,力图揭示宇宙间各种被隐藏的关系与秩序,这离不开虚词的运用。虚词“除了在语法意义上具有凸显实词与实词之间的逻辑关联之外,还能更为细密而深刻地表达出人们看待某一事物的神情态度与主观意愿。”[朱子辉:《唐诗语言学批评研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95页。]反映在《十四行集》中便是诗人与世界的关联方式,从“情感”趋向“经验”,趋向智性的观照与理性沉思。抗战时期的冯至有着对于外部世界的真切感受和生命体验。如第二首:“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诗人在林场茅屋中面对现实和自然沉思默想,思考残壳和泥土、音乐和青山、歌声和生命、死亡的多重关系。这需要通过各种虚词来完成,如介词“在”和“从”加强了事物之间的关联,介词“把”引出对象,突出主体的能动性;范围副词“都”、情态副词“像”、语气副词“归终”使情感更为凝重;复数助词“们”有利于将个体的生命体验进行形而上的超越;结构助词“的”指向事物之间的领属关系或修饰数量,动态助词“了”形成语气的舒缓。这些虚词使思想层层推进,传达出生与死、决断与选择在人生中的意义。《十四行集》关于生和死、事物的关系性、体验与承担等思考是诗人生命哲学的诗性表达。冯至“期望新诗人们能像里尔克那样多点抒情的自我克制、加强些生存体验的深度,并提高对社会人生的承担精神。”[解志熙:《精深的冯至与博大的艾青 ——中国现代诗两大家叙论》,《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第35页。]《十四行集》的生存体验,有积极的肯定,也有否定的精神,都需要虚词来营造逻辑理路,在诗体的起承转合中构建出生命存在思维。

再次,冯至《十四行集》运用虚词调控诗体,还体现了兴感思维趋向理性思维过程中富有现代意义的张力思维。相对来说,“西方诗学注重的是概念演绎和逻辑推理的理性思维,理性思维铸就了西方诗学条理严密、逻辑贯通和表述清晰的体系特征;而中国诗学则注重的是感悟体验的非理性或超理性的感悟思维,感悟思维培育了中国传统诗学直观体验、灵气飘逸和整体把握的生命形态。”[欧阳文风、周秋良:《感悟诗学现代转型之可能性及其意义——以王国维、宗白华的诗学探索为例》,《文学评论》2007年第1期,第71页。]冯至诗歌接受了西方科学理性的思维,“它的从‘一朝风月去领悟‘万古长空的思维品格、构思特征,充分反映了现代诗沉思性品格特性。”[程国君、朱卫国:《沉思性·议论化·隐喻化——论“西南联大诗人群”的诗语言探索与诗美追求》,《陕西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2年第5期,第28页。]同时,诗人也重视经验、体验,对宇宙人生有长期的沉思冥想和静观默察,在理性中兼具感性。现代意义上的感悟,应该是“介于感性与理性之间,是感性和理性的中介,同时是二者的混合体,是桥梁”,是一种“理性直觉”或“直觉的理性”,“悟性得来的东西,还需要经过事实的验证和理论的推衍而形成创造性的体系。……必须把感悟继之以条理清楚的分析,成为有体系,有结构,有不同层面的理论形态。”[杨义:《感悟通论(下)》,《社会科学战线》2006年第2期,第105—108页。]冯至的科学理性思维中也渗透着部分兴感思维,形成了既抵牾又融合、“欲飞还敛”的张力思维方式。如诗人关于事物之间关系性的思考,也有部分“天人合一”的因素。冯至的《十四行集》得益于歌德、里尔克、诺瓦利斯等人,又有着盛唐气象和宋诗风骨的融会,接受了杜甫、蔡元培、鲁迅等人的精神传承。“他一方面超越了中国传统诗歌的抒写情感的表现方式,有着‘智慧的诗的风度与探求精微哲理的理性;另一方面又依然有着东方神韵的底子,有着‘体用不二的哲学根底和禅悟的思维方式。”[王攸欣、龙永干:《潜隐与超越──冯至<十四行集>之传统根脉发微》,《文学评论》2009年第2期,第168页。]冯至将主体思维、生命思维和张力思维交汇,走出了一条知性的沉思化道路。

《十四行集》中现代汉语虚词表意功能和诗歌思维的多元化,也带来了汉语诗歌美学趣味的变化,迥异于初期白话诗通俗浅白、说理写实的倾向,形成了深刻内敛、理性包容的知性审美趣味。首先,虚词的入诗显示出诗歌形式与诗人静默坚忍的主体思想的一致性。如介词和关联词语的使用、语气词和感叹词的节制、十四行诗体的圆融整饬,形成了冯至诗歌思想的深沉与审美风格的智性的统一。虚词主要是一种评价性语言,“虚词又往往反映语言使用者对现实现象的主观评价,因此它又具有明显的语用义。”[袁雪梅:《中古汉语的关联词语——以鸠摩罗什译经为考察基点》,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页。]虚词使用不同,也往往能反映出不同主体的性情、神采。如《尝试集》使用虚词重视表意及语言的客观性,以平静的语调叙述,与胡适偏于冷静的学者型气质相适;《女神》“少用重分析、重逻辑关系的虚词,多用语气助词来表现汪洋恣肆的情感”[钱韧韧:《现代汉语虚词与郭沫若<女神>的审美效应》,《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2期,第111页。],与郭沫若自由昂扬的浪漫主义激情有关;《十四行集》则是规约使用虚词,将情感拢住、压抑,以十四行变体的形式约束诗情,形成思想的沉淀,这与冯至严谨克制、理性内敛的主体性情相合。《十四行集》还大量使用从句和复句形式,关联词语使用得当却不繁冗,有意避免“意合”和“形合”,体现与古典诗歌含混朦胧美的异趣,避免了纯粹说理的干涩直白。在诗体上,冯至认为“思想感情不能漫无边际地自由泛滥,所以新诗从一开始,就有建设新形式的要求。”[冯至:《<冯至诗选>日译本序言》,《冯至全集(5)》,张恬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87页。]冯至诗歌的虚词使用与十四行诗体的建设,延伸出20世纪40年代的现代思想与精神,即对于中西诗歌有效形式和思想的借鉴,注重对生活多层次的立体表达和个体生命的真实复杂体验,将其升华为温和睿智、悲悯宽厚的生命哲学。

《十四行集》使冯至完成了由浪漫主义抒情诗人向现代主义诗人的转变,促使了新诗审美趣味的多元发展,形成了理性抒情和沉思内敛的知性风格。冯至合理采用虚词,以十四行变体的形式,减少情绪激流的奔腾,彰显理性思维与知性体验。他认为诗歌语言应含蓄、凝练,“写诗要下一番改造、提炼、文字斟酌的功夫,带有含蓄性或隐蔽性,读者要经过一番努力才能读进去。”[冯至:《谈诗歌创作》,《冯至全集(5)》,张恬编,第249頁。]“我更喜欢读语调自然、深入浅出的诗,字面上一看就懂,但涵义无穷。”[冯至:《欣慰与“困惑”》,《文艺研究》1987年第1期,第20页。]冯至追求语言的含蓄多义,也讲究语调的自然和形式美,使诗歌有韵外之致。体现在虚词的运用上,一方面,凸显出诗歌思维、语义的逻辑性与严密性,另一方面将情感隐藏在诗句的腾挪跌宕中,呈现出思想的奔突洄旋与诗体形式之间的张力。这种知性与感性的融合,与冯至所追求的诗歌趣味与知性抒情主张是相一致的。冯至诗歌的虚词使用在较大程度上改变了古代诗歌物我合一、目击道存、思与境偕的抒情范式,显示出对幽深、丰富、复杂的诗歌层次的追求。《十四行集》的虚词使用,带来了20世纪40年代的知性化诗潮中的一种新的叙述体验、理性抒情与知性美感,对理性的强调和叙事的融入,从根本上有别于传统诗歌圆融和谐的抒情传统,极大地丰富和提升了中国新诗的审美趣味。

《十四行集》中虚词的巧妙使用,体现了新诗从发生期到发展阶段的语言变化,形成对初期白话诗部分毛病的纠偏。现代汉语虚词大量入诗对于打破古诗体形式起到了重要作用。周作人也强调“我觉得新诗的第一步是走了,也并没有走错,现在似乎应走第二步了。我们已经有了新的自由,正当需要新的节制。”[周作人:《<农家的草紫>序》,《周作人文类编(3)》,钟叔河编,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735页。]当然,如果过分节制虚词入诗,一味追求诗体整饬,则有可能影响表情达意的灵活性,带来部分诗语的干涩、扭结、板滞等问题。“我写十四行,并没有严格遵守这种诗体的传统格律,而是在里尔克的影响下采用变体,利用十四行结构上的特点保持语调的自然。我有时在行与行之间、节与节之间试用跨句,有成功也有失败,成功的可以增强语言的弹性和韧性,失败的则给人以勉强凑韵的印象。”[冯至:《诗文自选琐记》,《新文学史料》1983年第2期,第29页。]冯至如何运用虚词调适十四行体的结构,又不为其形式所限,提升诗意的转折、关联及丰富多义性,这些也为当下的汉语诗歌写作提供了有益启示。此外,还有现代汉语虚词与冯至诗歌的诗体、节奏、修辞等方面的关系问题,亟需我们辩证反思和进一步研究。

Modern Chinese Function Words and Meditation

of the Feng Zhis Sonnets

QIAN Ren-ren

Abstract: The meditation in Feng Zhis Collection of Sonnets is closely related to the function words in modern Chinese poetry. Feng Zhi pays attention to the beauty of the form and the natural tone, and expresses the poets intellectual experience and life thinking in the special war years  with the clever use of function words, especially the rational use of prepositions and related words and the conventional use of modal particles. By means of embedding, enriching and deleting function words, Feng Zhi has formed the extension and condensation of single and complex sentence patterns, the stability and variation of inverted syntax, and the chain and partition of cross line and cross section, which shows the thinking vein of the flow, condensation, inflection and upward. Feng Zhi regulates his lyricism in the form of the variants of Sonnets, enhances the flexibility of poetic language with his vigorous and turbulent poetic thinking, which has expanded the expressive space of modern Chinese poetry and formed the sublimation of the prose beauty of new poetry. The effective incorporation of modern Chinese function words into poetry has promoted the modern thinking trend of combining emotion with reason in Collection of Sonnets, which has added a new taste of intellectual expression and introspection to modern Chinese poetry.

Keywords: Feng Zhi; Collection of Sonnets; modern Chinese function words

【责任编辑 陈 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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