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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房间里的天使

2021-07-14王梆

花城 2021年3期
关键词:奥斯丁狄金森

王梆

1879年,在加拿大西部一个野狐出没、气候恶劣的小镇,父母双亡的阿尔梅达(Almeda Roth,1840—1903)独自生活着。她还没老到那种被岁月刻上条杠的年纪,但在镇里人看来,也不算年轻了。在她周围,童工们八九岁就开始干活,多数人累得不到50岁就下了墓地。穷女人喝醉以后,还会被混子装进手推车,游一番街,然后像沙石一样倒入荒沟。至于像阿尔梅达那种中产阶级出身的,保存体面的可能方式,也不过一种,就是趁早抓住时光的稻草,把自己嫁掉。但她并不着急,在小镇生活那粗糙的帷幕后面,她凭借写诗,为自己搭建了一个自洽而清醒的细小宇宙。

一个叫贾维斯的鳏夫却闯了进来,买下了她隔壁的房子。他个子挺高,衣着考究,彬彬有礼,还在开采石油中意外地发现了盐。她想,假如他邀她郊游,她应该是会欣然答应的,但这样一来,她就再也不能专注于风景了——幸好多了这层顾虑,她没有更主动地向他示爱。她的审慎挽救了她。

有天黎明,一个衣衫破烂的女人面朝下倒在了一辆手推车旁,像是已经死了。透过惨淡的街灯,阿尔梅达从自家窗户里看到了这一幕。当她惊恐地向贾维斯呼救时,他却只是用皮靴的尖头撞了撞那具躯体:“你,”他说,然后抓起她的一簇头发,“站起来,回你家去,哪儿来哪儿去。”女人终于吃力地爬了起来。他捡起一片牛蒡叶擦净自己的手,转头对阿尔梅达说,别太上心,回头我陪你去教堂。但阿尔梅达却从此拒绝了他。她继续写诗,终身未嫁,晚年时被一群混子追逐,陷入湿地,受寒而死。

这便是门罗著名的短篇小说之一《门斯特河之歌》(Meneseteung),在这篇小说里,门罗虚构了一个女人的街道、书房和墓地。

门罗的克制、洞察、不事铺张、安里藏危,常被人拿来和契诃夫、托尔斯泰、莫泊桑、福楼拜等小说家做比较。但有一点是难以比拟的,即门罗的女性体验。用门罗自己的话来说:“我是成长于19世纪的女性。19世纪陪着我活了很长时间,它的许多价值观,很久都不曾改变。好在这里面也有某种定性,某种令写作者能轻易把握的定性。”

门罗在安大略省西部地区长大,那曾是一片不太被神灵眷顾的土地,直到17世纪第一个十年,才在沼泽中定下村镇的雏形。来自欧洲的拓殖者带来了一些物质文明,也带来了苏格兰长老教、爱尔兰天主教,以及戒律森严、足以把酒窖从地层中抹去的英格兰循道宗。各种僵化的教条,规训着女性的日常生活,只为将女性变得更驯服和耐劳。门罗说:“那真是一种货真价实的保守。”

门罗的母亲,像大多自甘为男权社会代言的女性一样,既是这种保守主义的受害者,亦是同谋。她个性强悍,小有野心,既希望女儿获得世俗的成功,完成阶级的进阶,又希望她们在性生活上保持至高的纯洁。

为了实现精神越狱,门罗像阿尔梅达一样,找到了“写作”这副带翅的坐骑。不仅如此,门罗还借阿尔梅达,给自己赋上了一个“单身女性”的身份。这是一种至今仍被广泛质疑的身份,在19世纪就更不消说了。彼时,除了婚姻市场,生存给女性留下的是一道窄门,就连在烘焙店做女厨师,在酒厂做酿酒女,都是违法的。在英国,即使到了工业革命如火如荼的19世纪中叶,扔给女性的依然是薪金微薄的低技工作,像纺织女工、洗衣工和女佣之类。多数女孩到了17岁,就得想方设法把自己嫁掉了。彼时男性读物的插图都是这样的:淑女们坐在缓缓行进的游车上,由貌似懂行、斤斤计较的母大陪伴着;男人们则站在象征着时代轴心的铁轨旁,用不偏不倚的眼光,理性地评判着眼前的货色,看其是否物有所值。

嫁不掉的女人,和被邪咒附身的怪物无异,且将毕生受到主流社会的攻击。在莎士比亚的喜剧《驯悍记》里,嫁不掉的女人被嘲笑为“将大猩猩带入地狱的女人”,所以英文俚语的“猩猩领队(ape leader)”,便成了“老处女”的花名之一。另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花名叫“刺鱼”,来自拉伯雷的《巨人传》。刺鱼是软骨鱼的一种,嫩小的叫“少女(maids)”,老了就成了“刺鱼”。英文言情小说中常见的“老处女(spinster)”,则来自中世纪英格兰的一句格言,会打转(spin)的女人才会嫁。而转来转去都嫁不掉的,就成了终身的“转圈女(spinster)”。此外,“老处女”在中世纪前后的黑暗童话里,也时常被当作女巫、食人魔和邪灵的化身。

《远大前程》里,婚礼当天被新郎甩掉,从此变得神神道道的赫薇逊(Havisham)小姐,就是19世纪公认的老处女的典型。讽刺的是,简·奥斯丁也未能全然逃出这层集体的恶意和刻薄,在《艾玛》里,终身未嫁的贝茨小姐,也被描成了一个令人讨厌、多嘴多舌的老怪物。

因为难以存活,“怪物们”人数极少。在美国,与阿尔梅达同时代的女性中,终身未婚的只占7%〔《19世纪的单身女性,前卫或异常》(Singe Women in Nineteen Century Society:Pioneers or Deviants)〕。“怪物们”一旦去世,还会被那种页边发黄、专载八卦的小镇杂志用某种充满怜惜的上帝的口吻,假情假意地写进讣告。

在单身女性的“自洽和清醒”普遍被质疑的年代,“自证”是徒劳而愚蠢的,所以门罗眼皮不眨地就把这道工序省掉了。她不去写被古老而坚硬的偏见伤得如何支离破碎的受害者阿尔梅达。恰恰相反,她创造了一个人格独立、富于思辨、才情清冽,且无须男权社会盖章认证的诗人阿尔梅达。

我坐在睡眠的底部

像坐入海的地面

深奧国那些想象力充沛的公民

正向我热忱地招手

阿尔梅达的诗,清晰、光亮,充满了女性的主体意识。不仅如此,它们还和狄金森的诗作高度相似:简短有力的圣诗体(hymns)或民谣体(ballads),每行六到八个音节,隔行交互押韵,偶尔配上18世纪诗人以撒·华滋(Isaac Watts)式的、出离音韵的落脚……门罗是在借阿尔梅达的手去握狄金森的手,去把握自己和单身女性的命门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门罗算是找对人了。

和阿尔梅达一样,狄金森(1830—1886)也有两个兄妹,一个病弱(生理失能)的母亲,以及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却偏爱儿子的父亲;也选择了不与清教主义为伍,且同样终身未婚。在众人兴高采烈地把“老处女”作为谈资的那些年,狄金森写了1800多首杰出诗作。如果说在《奥德赛》中,被自己的儿子忒勒马科斯噤声的佩内洛普,是最早选择沉默的女性之一,狄金森就是最早打破这种“沉默”并发声的女性之一:

沉默是我们所惧怕的

声音里含有赎金

而沉默是无穷的

他没有面庞

——1251?

世上没有沉默——如此沉默

忍到极限

就会发声,就会敲打自然

就会幽然出没

——1004

所有那些针对“单身女性”的刻板印象,在狄金森的世界里是不存在的。童年的她聪慧过人,却并不孤僻,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小朋友。她的父亲是当地十分有影响力的律师和共和党的政客,自觉儿子的才华堪比莎士比亚,却恳求好奇心重的狄金森不要去倒腾家里的藏书。结果适得其反,狄金森长成了一个外表文静、内心叛逆的少女,还因其过人的作文才华,在她就读的艾摩斯特男女学院(Amherst Academy)备受瞩目。狄金森不单喜欢写诗,还喜欢科学、植物学、地理学和炼金术。凭借这层理性,她躲过了19世纪加尔文教派的狂热洗脑,并成为家中唯一一位没有皈依的“异教徒”。但这并不等于说她失去了信仰,恰恰相反,她让自己坦然走进“原始教徒(pagan)”的世界,写了许多探讨信仰的诗歌。

那种对“女性单身是因其性情冷漠”的性别偏见,在狄金森那里亦会被打脸。短暂的55年人生中,狄金森给亲朋好友写了几百封信,语气真挚热情,信中还充满了奇闻趣事,迷人的幽默感和惊人的想象力,以及对南北战争的忧思。

企图在狄金森身上寻找所谓的“老处女式的禁欲情结”,其结果肯定也是令人失望的。狄金森可不是那种“罗马灶神必须身为处女”的卫道者。她是一个温度炽热的诗人,也许还有过一段超越凡尘的爱欲体验——至少,研究狄金森的学者们并不否认她的爱欲体验。遗憾的是,狄金森大部分的私人通信都被烧毁了,后人只能从她的诗作里,去寻找它的蜘蛛马迹。

那是1855年,狄金森和妹妹一起,陪父亲去华盛顿出差,在归途中,为了一睹沃兹沃思的风采,姐妹俩特意在费城逗留了两周 。沃兹沃思是费城一位备受争议的牧师,有人讨厌他,也有人对他爱戴有加:“沃兹沃思的布道,充满了对哗众取宠和虚与委蛇的痛恨,它并不注重修辞,不花哨,也不形而上……和那些煽情派更是毫不搭界……你甚至可以看到它的‘自我,是退缩在背景里的……来听他布道的人全都融化了,而他却浑然不觉,沉浸在谦卑的自责里……”

狄金森显然也对沃兹沃思的布道情有独钟,随后三年,她体验了一个创作高峰期,写了52首诗。这些诗作饱含激情、幻象和悲伤的无望,有的即使被称为“情诗”也绝不为过。在不同的场合,她还以“我的费城”“我的牧师”“我最亲爱的尘世的朋友”“我的牧羊人”来称呼沃兹沃思。

沃兹沃思已有妻儿,狄金森和他只私下见过两次面:第一次是1860年,第二次是1880年。尽管如此,在人世间三分之一的时间内,他俩从未终止通信。在其中三封收信人为“主人(Master)”的手稿中,她称自己为“黛西(Daisy)”。它们写于1858年到1862年间。

1882年4月1日,沃兹沃思去世了。狄金森十分悲伤,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她哀叹道:“……只有珍爱之人的死是此刻的全部。爱也只有一个日期——四月一日,昨天,今天和永远。”

自从30岁以后,狄金森就渐渐淡出了社交圈。白天照顾生病的母亲,夜晚则安坐在卧房里写诗。她有一间诗人梦想的卧房,宽敞又明亮,一张船形单人床摆在卧房中央,小如棋盘的茶几上,恭敬地站着一盏煤油灯,它的体积几乎占据了茶几一半。壁炉里似乎永远堆着粉红的火炭,写累了,她就站在窗前眺望。透过两扇白色的法式长窗,可以看到缤纷的花园,变红的枫树和静谧的松柏。狄金森像打理着自己的手稿一样,打理着她家的花园。她一生中收集了66卷植物标本,其中包含424朵曾全力绽放过的奇花异卉。中年以后,她备受眼病折磨,几乎快要瞎了,她最想念的,却不是她的诗作,而是她的花园。

有人把狄金森脱离世俗生活、选择不婚、闺中闭隐的行径,草率地归咎为“广场恐惧症”,我觉得他们是不太愿意正视19世纪的女性处境。

一百多年前,在加拿大摩尔镇中心大街,一个女人出于自卫,抢过丈夫用以殴打她的木条,反打了一下,就被公然吊死了,吊了二十多分钟;而卡洛莱(Caroline Norton),英国19世纪女作家〔小说家谢里丹(Caroline H.Callander)的女儿〕,在怀第四个孩子时,被身为大律师的丈夫乔治打到流产,却投诉无门,只因民间公认一条不成文的家法“丈夫打妻子时,使用的鞭条只要没粗过拇指,就不算犯法”。

卡洛莱从1827年迫于生计嫁给乔治,到1836年忍无可忍离开他,从此被剥夺孩子们的抚养权;再到1855年写信给维多利亚女王求救,并促成英国议会通过《1857年婚姻法案》(女性可以绕开教会,靠法院判决离婚);再到首次承认女性“法人地位”的《1870年已婚女性财产法案》面世……卡洛莱为自己和女性的权利,争取了一辈子,甚至好几次看到曙光,最終还是没能争取到自己的离婚权。1875年,乔治下了地狱,她才重新获得了自由。

19世纪的婚姻生活对女性来说是一个俄罗斯套笼。家暴是笼,财产控制是笼,子女抚养权是笼,遗产继承权是笼……甚至连家务都是笼。出身低微的女性,一旦嫁人,基本上就成了一台永不停歇的家务机。单凭家务活的琐碎、繁重和纯体力化,就足以成就彼时最畅销的女性小说。《简·爱》《小妇人》《乔的男孩们》……谁不想借一场纸上的奇遇,为逼仄的现实撬开一扇天窗呢?不说别的,就说洗衣。

洗衣是一项苦差,单洗衣就能夺走女性三分之一的生命:星期一洗涤,星期二垂晾,星期三熨烫。没办法,维多利亚时代的衣服体量庞大,展开来有如巨型椰菜,出一趟门就变成拖把,还大多是平纹细布做的,想不掉色必须用冷水浸洗。没有自来水龙头时,得在井边接水,再一桶桶拎到厨房。洗衣桶大如泡澡桶,用来搅拌的木棍比小腿粗,没钱买洗衣粉的,还要用尿液去污。就算不加入经济考量,市面上出售的去污剂,比如砒霜之类,皆含剧毒。有时为了保色,还要加入大量的盐。沉甸而冰冷的湿衣服,在危险致命的滚轴绞衣机发明之前,全靠双手去拧,盐水粘在冻裂的手指上,让人禁不住怀疑“盐”在《圣经》里的意义:永久,忍耐,实用,忠贞,净化。

别忘了,你还不能惬意地“洗衣”,像古希腊的男哲学家那样一边劳作,一边享受“静思的恬静和孤独”,因为教会施行的堕胎罪,无时无刻不在加剧着女性避孕的深渊。19世纪初、中叶,女性平均生育六到八胎,死于胎位不正、流血过度和产后感染是家常便饭。大难不死、靠吸食鸦片酊止痛,并侥幸活下来的,很快又会迎来下一胎。所以一边洗衣,一边时刻留意哭爬滚叫的小孩,即是生活的常态,因为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小手伸进滚轴绞衣机致残”的惨剧。1855年,橡胶避孕套已经发明了,之前还有羊肠避孕套之类,但避孕套在人类历史上,从未对降低生育率造成过任何影响。男人们只有在光顾妓院时,才会极不情愿地戴上它,因为他们说它“就像水鞋一样厚”。

即使分娩的痛苦和过劳都扛下了,女人们也有可能死于杀虫的毒鼠碱、油漆里的氰化物,或粪池涌来的自燃气——因为假如“家”是一个24小时的作业基地,这就是女性的作业空间。19世纪中叶的英国,女性的平均寿命只有42岁。

即使出身于上流社会,没有家务缠身,投入婚姻的时间成本也极其高昂。南丁格尔(Florence Nightingale,1820—1910)就描述过那种生活:“女人的一生不曾有半小时属于自己(除了家人入睡后和起床前那段时光),也没有一刻,不用担心自己不小心冒犯或伤害到别人……已婚女性的处境更糟,她们恨不得用一条断肢换取独处的时间。”为此,南丁格尔老早就避开一切相亲机会,读书和学医,甚至到克米利亚半岛做战地护士,写战地病房日记,还到处为女性地位抗争,最终成为英国家喻户晓的作家,以及现代护理事业的创始人。对文学读者来说,她最著名的作品是一本关于“如何挣脱维多利亚家庭桎梏”的自述《卡珊德拉》。可惜这本私下印刷于1860年的册子,一直等到1928年,即英国女性取得全民选举权时,才得以正式出版。

1857年,南丁格尔从南欧战场上回来,染上一种“奇异的热病”(有人说是“克里米亚发烧症”),此时她才37岁。此后的20年,她几乎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尽管如此,她依然维持着旺盛的创作力,写日记,写散文,写医护改革和现代卫生理念,还在1860年开设了著名的南丁格尔护士学校。借着这个“奇异的热病”,她还彻底躲过了19世纪女性的婚姻之劫。因此英国女性主义作家弗兰德斯(Judith Flanders)在《维多利亚的房子》(The Victorian House)一书中说,南丁格尔的发热,也可以说是一种“病抗主义(invalidism)”,通过退隐(seclusion)和“病抗”,把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责任,一个个卸掉。

为了保持独身,将“病抗主义”发挥到极致的,是爱丽丝·詹姆斯(Alice James)。1848年,爱丽丝年满20岁,从此便开始了职业的“病抗”生涯。她和外界的每一封通信,全都是她的身体宿疾和隐患。她还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治疗,尽管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的身体有问题。30岁的她,病得更重了,用她父亲的话说:“几乎处在自杀的边缘。”她出生于今天人们在好莱坞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怀表般精密的美国中上层社会。当她不断地为自己的身体寻找事端时,她的两个哥哥正过着那种家大业大的已婚绅士生活,一个是小说家,另一个在哈佛任教。

幸好她没有真的自杀,她像熬药一样,把自己熬到了1891年,并在该年首次获得了确诊,乳腺癌。从它那里,她获得了一个朝思暮想的体面死亡。乔治·艾略特曾说,17世纪福音派那本《神圣的死亡》是维多利亚家庭的常备书目。一个体面的死亡,要有忏悔,要有祈祷,还要有一堆家族成员悲伤地簇拥在遗体面前。

我倒是觉得爱丽丝没有自杀,并不一定和宗教的牵绊有关。“病抗”的过程本身就具有其独特的美感和挑战的乐趣,病中的思考也是倾向依附于活体的。像福柯那样扬言要建自杀实践馆的人,毕竟是少数。退一步说,就算愛丽丝真的不敢和“体面的死亡观”决裂,她能毕生秉行“病抗主义”,对那个年代的女性来说,已经算是非常有勇有谋了。

“病抗主义”作为一种女性身体的消极抵抗形式,影响了整个19世纪的女性文学书写。乔治·艾略特在《珍妮特的忏悔》中,就曾描写过一个迷人的“病房避难所”:“四面墙将尘世的搅拌和逼视阻拦在外,人类终于可以平躺下来,将自己交给友人温柔的仁慈。人与人的道德关系,得以简化到极致的洁净和质朴。”《呼啸山庄》里,凯西和希斯克利夫的爱恋,在凯西即将生下第一个孩子,病得无可救药时达到顶峰。即使以冷峻著称的盖斯卡特(Elizabeth Gaskell),也不忘在她所有小说的高潮部分插入一段意乱神迷的病死体验。简·奥斯丁笔下的女人们亦动辄就生病,淋一场雨,走过湿草地,都会引来高烧。在《情感和理智》里,被负心人甩掉的玛丽安(Marianne)恨不得被雨淋死,仿佛这样一来,就可以躲避众人的目光和未来的无爱婚姻。巴雷特·布朗宁的少女时代,最喜欢借口生病,躲进房间写诗。布朗宁早早就患上了厌食症、神经衰弱、百日咳、脊柱侧凸……但这一切并不妨碍她支持废奴运动,反对雇用童工,并激情洋溢地投入诗歌创作。

记得在《小妇人》里,拄着拐杖的马奇阿姨(Aunt March)没事就冲着她的外甥女们念叨“你要嫁给有钱人的”,“唯有如此你才能比较像样地活在世上,你的娘家人才不会落得太寒碜”。乔(Jo)不服气地反问,那你怎么不结婚啊?马奇阿姨掷地有声地应道:“那是因为我有钱!”

马奇阿姨说得一点不假,狄金森、南丁格尔、苏格兰的简·奥斯丁……这些拥有单身身份的19世纪女性无一例外全都来自贵族或中上阶层——这恐怕也是“病抗主义”的局限之处,它固然不失为一条女性反叛之路,但总归是需要一些资产支撑的。

那么对贫穷的女性来说,就没有其他实现单身的渠道了吗?有还是有的,假如你能克服内心恐惧的话。

“贫穷实在是太可怕了。”梅格(Meg)在《小妇人》的开头说道。

贫穷到底有多可怕?19世纪苏格兰格拉斯哥贫民窟有一项传统(它当然不只在苏格兰盛行),叫“婚禮牙齿(Wedding Teeth)”。即婚礼前,新郎赠给新娘一笔拔牙费,请牙医拔掉她的所有牙齿,再配上一副假牙,以省掉婚后看牙的昂贵开支。假牙等级森严,木质的最便宜。依次类推,瓷牙、动物骨牙、象牙、硬橡胶牙、金牙……不一而足。健康漂亮的人牙最畅销,不少富人都喜欢人牙。所以在《悲惨世界》里,你会看到沦为娼妓的芳汀(Fantine),为了凑够女儿的抚养费,不得不把一口雪齿卖掉的画面。

英国女性主义作家马洛尼(Alison Maloney)的纪实作品《楼梯下的生活》(Life below Stairs),也揭示了一种普遍的贫穷女性境况。孤儿桃乐茜(Dorothy Green)11岁就在伦敦一户人家做起了临时工,打扫,清洗,每天六七小时。因为雇主没什么钱,付不起全职女仆的工资,每周只能给她两先令,所以单为攒够一套女仆装的布料费,她就苦干了两年。布料到手,她给自己缝了一套白围裙,凭着它,被挑剔的雇主相中,这才转入了经济条件好一点的人家。

1891年,英国女仆人数约130万,像桃乐茜一样,她们入行时都只有10岁到13岁。青春对她们来说,是尿壶、马桶、厨房、洗衣房、地下室和每天长达16个小时的劳役。

这种带着强烈痛感和生理不适的贫穷,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整个社会根深蒂固的贫穷歧视。

维多利亚时代的大宅有两副楼梯:一副供主人使用,明艳华贵,宽阔气派,从古罗马柱形到洛可可铁艺,极尽奢华之能事;一副则是仆人用的,木料极省,木质极差,踏脚之处狭窄陡峭,有如悬崖,且通常藏在橱柜和书架里,通往防空洞一样隐蔽的仆人隧道,或直达厨房和仆人居住的地下室。不要说端着盘子,穿着长裙的女仆,就是我这样穿紧身衣裤和耐克鞋,全副装备做实地考察的,都差点跌倒过几次。这是一种绝不显山露水,却又密不透风的阶级隔离,伴随着“打女仆不犯法”的法律(这条法律直到1860年才废除),19世纪的贫穷女性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必须经受这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阶级隔离。

即使出身于乡绅之家,也有可能面临被隔离的险境。一千一百年间沿用下来的英国普法规定,女性没有经商权和上诉权。较之可获得土地永久产权的兄弟,女性只能从父亲的遗嘱里(如果万幸遇到慈父的话),分到有年限的小份额遗产。一旦结婚,嫁妆和遗产都得归丈夫所有,离婚却一个便士都拿不到。

“身无分文”是简·奥斯丁的小说里,一个衣衫褴褛、频频光顾的不速之词。只有意识到这个词加在女性身上的分量,才能对简·奥斯丁笔下那些整日谈论婚嫁的女人产生共情——不婚是难以想象的,因为出生在兄弟姐妹动辄一箩筐的家庭,是基本上分不到什么遗产的。布朗宁还因为嫁了一个银行文书的儿子,被其父永久地剥夺了财产继承权。因此《傲慢与偏见》里的夏洛特在接受了又矮又古板的科林牧师的求婚之后,会冲着一脸诧异的伊丽莎白怼道:“不是所有的女人都有浪漫的资格好吧……我27岁了,没钱没遗产,恐怕早已是父母的累赘,所以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

吊诡的是,当简·奥斯丁殚精竭虑地把自己笔下的女主人公一个不剩地嫁掉时,而最敏慧、最有幽默感、最擅于调情的那一个——她自己,却拒绝了平生的唯一一次求婚。

简·奥斯丁是羊毛富商和乡绅的后裔:外公是牛津万灵学院的院长,父亲是牧师,家里经营着一个小农场,还设有寄宿学堂,其父的所有收入加起来,每年约200英镑,是铁匠和木匠的两倍。彼时一个男仆的年薪是20到60英镑,女仆的年薪是5到15英镑,伦敦市内不大不小的房子,年租是12到25英镑。表面上看,奥斯丁家还是挺殷实的,但她家有八个兄弟姐妹,父亲在退休前,还按照传统,把生意全交给了长子。

1801年,简·奥斯丁和姐姐卡桑德拉随父母到巴斯投奔亲戚。彼时简·奥斯丁已经26岁了,一旦父亲去世,像《情感和理智》里的三姐妹一样,她和卡桑德拉将一无所有。父母于是眼巴巴地,指望着姐妹俩能在巴斯找到人家,定下亲来。可简·奥斯丁一点都不喜欢巴斯。“昨夜又是一个愚蠢的舞会!”她在给姐姐的信中写道。它的浮华势利,它那像贩卖新娘一样拥挤不堪的相亲舞会,它除了买绸带以外,无所事事的社交生活……一切都被她以挖苦的口吻,写进了《诺桑觉寺》和《劝导》。

所以当哈里斯(Harris Bigg-Wither)向简·奥斯丁求婚时,世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怎样“哈雷彗星式”的机会。哈里斯继承了一座大庄园,拥有一栋古老而静谧的大宅,还有数千英亩土地,占了彼时英国土地的1%。答应他,意味着可以立刻和讨厌的巴斯作别,并让父母过上锦衣玉食的晚年生活。然而当天说“我愿意”的简·奥斯丁,第二天就反悔了,至今没人知道为什么。学者们的猜测大多是“她不爱他”——在她后来写给其外甥女的信中,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她说:“没有爱情的婚姻太冒险了。”

被求婚时,简·奥斯丁27岁,三年后,父亲去世了。捉襟见肘的姐妹俩不得不带着母亲,去找租金便宜的地方落脚,过了四年居无定所、靠亲戚接济的生活,直到1809年,才在查顿别墅定居下来。那栋别墅属于简·奥斯丁的三哥,他12岁时过继给某个大户人家,所以在继父去世后,成了一大笔遗产的继承人。

在查顿别墅里,简·奥斯丁完成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几部小说。靠它们,她生前总共获得了575英镑的税后收入。这笔钱,够她养活自己六到十年了。单这一点,就足以令19世纪初的女性望尘莫及。

所幸的是,世界到了下一辈女作家,比如夏洛特·勃朗特那里,有了一些微妙的进展。不同于马车上的简·奥斯丁,夏洛特·勃朗特姐妹是坐火车出行的一代。夏洛特那些“我在乎自己,越孤独,越没有朋友,越不被支持,我就越在乎自己”“我不是鸟,不用诱捕我,我是一个自由的人,拥有独立的意志(《简·爱》)”之类的主张,在当时的社会来说,是極具革命性的。不仅如此,她还坚信女性可以在婚姻和工作之间,选择工作,并先后三次拒绝了父亲和哥哥为她找的男人。为了实现经济独立,她和姐妹们一起开设学校,独自去伦敦找出版商,并凭借1847年出版的《简·爱》,挣到了500英镑。

艾米丽·勃朗特的运气要差一些,与《简·爱》同年出版的《呼啸山庄》一面世,就恶评不断。《格雷厄姆女性杂志》(Grahams Lady Magazine)曾如是说:“怎么没人在读了几十页后自杀呢?简直奇了,这就是一部粗俗、堕落,不自然的恐怖小说的混合物啊!”类似的评价其实都在意料之中——《呼啸山庄》中对无爱婚姻的描绘不亚于砒霜,直接撕破了维多利亚时代两性关系的浪漫晨装,亦撕破了部分女性对婚姻的幻想。也许是出于这一领悟,艾米丽·勃朗特终身未婚,也没有留下任何罗曼史。遗憾的是,艾米丽·勃朗特一直用男性笔名埃利斯(Ellis Bell)来写作,这使得她的反叛,或多或少像一截被砍掉了根基的树桩。

所以我最喜欢的19世纪女作家还是路易莎·梅·奥尔科特。她经历过贫穷,她深知贫穷对女性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还是选择了“不嫁”。

奥尔科特的成长环境,比她在《小妇人》中描写的“贫穷的中产阶级”要惨痛多了。她有一个思想超前、热爱办学的父亲,不仅要招黑人学生,还拒绝一切沾染黑奴血汗的产品,这使得他经常招不到愿意付费的白人学生,几度负债累累,一家六口长期处于饥饿状态。奥尔科特还不到25岁就跟随父母搬了30次家。为了帮补家用和养活自己,奥尔科特做过洗衣女工、家庭教师、护士、女裁缝师,还短暂地做过一段时间女演员。她一边缝纫,一边打腹稿,她的短篇小说之一《我是怎么活下来的》(How I Went Out to Survice)几乎就是她早年的半自传体。这篇小说影射了一段她18岁时的遭遇。

那一年,奥尔科特到一个叫理查森(James Richardson)的雇主家里,陪伴其身体羸弱的胞妹。说好的美景大宅,其实只是一栋咯吱作响的危楼,奥尔科特的工作也不是陪伴小姐,而是坐在壁炉旁听男雇主色眯眯地胡说八道。她当然不从,结果就遭到了严厉的处罚:提水、铲雪、擦皮靴、生火……几乎被虐成了新英格兰的灰姑娘。因为食物实在太简陋,体力不支的她,不得不在熬了七周之后,提出辞工,却只拿到了4美元。当她把这段经历写进小说,并寄给《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时,一位编辑对她说:“你还是教书去吧!你根本就不会写作。”

但奥尔科特没有放弃写作,35岁那年,她的《小妇人》一经出版,很快就成了全美最畅销的女性小说之一。凭着丰厚的版税,她还清了父母的债务,并养活了自己。与她同时代的美国女权运动家、废奴运动的倡导者、终身不婚的安东尼(Susan B.Anthony)在一个名为“单身女性之家”的公开演讲上说:“体验过自由滋味的女性,是不会坦然接受婚姻中两性关系不平等的思想遗产的。”这个“断言”,到了20世纪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英国诗人考文垂(Coventry Patmore,1823—1896)曾以自己那顺从而耐劳的妻子为楷模,把女性歌颂为“房间里的天使”。伍尔夫说,不!我们要杀死的,就是那个房间里的天使〔《给女性的职业》(Professions for Women)〕。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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