胰腺
2021-07-14陈再见
陈再见,男,1982年生于广东陆丰;已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发表作品多篇,并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选载。出版有长篇小说《六歌》《出花园记》,小说集《你不知道路往哪边拐》《青面鱼》等五部作品。
我们必须翻过一座矮山,才能到达碣石湾,那儿盛产鹌鹑蛋大小的青橄榄。在此之前,车子已经在大片的盐埕和塭塘之间穿行多时了,路途陌生,我得时刻担心会把车开进风险未知的沟渠里,到处还都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芒花草。
大姨子坐在后座,像是自言自语,她说以前和阿喜来过一次,开摩托车,可以直接绕着山路过去。“阿喜那么高大,车技很好的。”大姨子一路上总不忘夸奖她的丈夫,“高大”和“强壮”是她频繁使用的词汇。我负责倾听就行了,这时候,确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挺木讷的,尤其是要安慰一个几近绝望的人。
车停在山脚下,幸好有一户养鸡的人家,似乎曾经还经营过农家乐,地方这么僻荒,估计一年也没几个食客。我把车停在他家宽敞的院子里,并说下山后要来买两只鸡回去。鸡場的主人笑呵呵的,说碣石湾的青橄榄熟透后皮头会泛起一层红褐色,煲鸡汤最好了。敢情他们之间还是配套的产业——不过这次我们不是来买橄榄的,而是要到对面山腰上寻找一个叫月眉庵的小庵堂,听说那儿住着一位双目失明的老僮身。老僮身除了会上乩招阴,还懂天机秘方,几味草药就能祛除凡人身上的顽疾,甚至恶物。恶物是我们这儿人的说法,直接点说,就是绝症。
大姨子打电话给我时,我还没睡醒,昨夜喝了不少酒,吃牛肉火锅——一文友出了一本书,请我写序,书折腾了两年终于印出来了,便请我吃了一顿。我本来胃就不好,反流性胃食管炎,时不时犯病,酒一喝,早上起来又感觉烧心,嗓子眼堵得厉害,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大姨子的电话让我有些紧张,两个月前,我的同门阿喜查出绝症,具体是身体哪个器官出了问题,外人其实也不太清楚,大姨子一家讳莫如深,一人患癌,全家羞耻,听说在村子里都抬不起头了。作为同门亲戚,我能帮的也不多,除了给点钱,就是定期在县城的医药公司买些人血白蛋白捎回去,听在人民医院上班的同学说,打点那玩意儿能减轻绝症患者的痛苦。
电话里,大姨子情绪激动,似乎又找到了医治丈夫的办法——近两个月来,她疯了一样寻找各种民间偏方,其中包括重修祖坟,为新建的门楼更改分金,给阿喜灌各种莫名其妙的汤药。有一回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法子,竟用她平时卤肉腌菜的粗盐搓得阿喜满身血红,叫苦不堪……我们担心病人就算不死,也会被大姨子折腾掉半条人命。说实话,我都有点怕听到她的电话,在某个法子执行之前,她还老喜欢征求我的意见,有一次问我小麦草熬汤效果如何,不知哪儿有的卖。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听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秘方,好几次,我都想劝她:算啦,别费劲啰,某肿瘤医院的专家都放弃了,一把粗盐、一小撮小麦草就能起死回生?就算月眉庵里的老僮身真的医治过不少疑难杂症,那她也不能神到能治好绝症啊——不过我还是忍住了,这时候泼人家冷水挺不合适,也不忍心。我说好吧,我这就开车回去。我能做的也就是跑跑腿了。
山道还算平坦,摩托车开过去,完全没问题。我能想象阿喜开摩托车带大姨子过山时的神情,他一直是很自信的人,自信到都有点自负了。怎么说呢,我对他的印象其实并不算太好,微信都加了五六年,却从没有私聊过,每年见面的次数也不多,这几年,他甚至连过年初二都没往岳母家来聚餐了,说他是老女婿了,孝敬长辈的事情就留给我们这些年轻人去表现吧。这话听着就让人不爽。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同门之间,能说就多说几句,不能说,那也无所谓。
“旧年的事了,那阵时他人还好好的,干完活回来是喊过腰疼,腰骨酸软算什么病嘛。”大姨子边走边说,她至少瘦了一圈,没走几步就气喘了,“那次我们下山后,鸡场老板也叫他带只鸡返去煲汤,阿喜就说啊,橄榄煲鸡,哪是能赢过煲乌龟啊?”
“乌龟是他钓鱼钓的?”我知道阿喜平时喜欢钓鱼。
“就是啊,说起这事我就心肝痛,没工做时他就爱去水库钓鱼,唔知怎呢,就钓了只乌龟返来,有五六斤重哪,准备用青橄榄煲汤,还打电话叫了工友来厝内打边炉。我内心是不舒服啊,平时拜神拜佛,知道乌龟不能随意吃——没办法,死鬼拖着,晚上一吃,第二日就出事了,胃痛得开不了工。”
“也不能这么说,他工友吃了不也没事嘛。”我说。
“人各有命啊。”大姨子的眼里泛着泪,“是我命水孬,讲句见笑的话,我现在嘛,是咬着铁钉在做人哪。”
我就不知道安慰什么话好了,只好埋着头继续赶路,希望能在越过山头后,一眼就望见月眉庵。山是不大,不过庵堂也小,它要是掩藏在茂盛的树木里,一时也不好找。
过了山,海湾就在眼前了,站在山头往下看,碣石林场的橄榄树呈环抱形状,郁郁葱葱。远处则是人工种植的桉树林,齐整划一,像是刚修剪过的鬓角;更远处是“凹”字形的海湾冲刷出来的洁白沙滩,像大地天然的项链,海面上堆积着云层,阳光穿过稀薄处,把浅海的渔船映照得像是画册里的景象。
这地方我第一次来,没想到,在碣石湾的山上能看到这么美的风景。
我摸出手机,偷偷拍了几张照,发到一个小微信群里。这些年,我在县城结交了好几个闲人,他们要么写诗,要么画画,支撑他们写诗画画的则是各自都有一个闲职,其中有人还在地震局任职,我们搞不清楚他每天上班做什么,或者说,能做什么——我们这儿台风每年都有好几次,地震还从没听说过。不过一到节假日,要做什么就很明确了,我们事先约好,轮流开车,去法留山看云,去浅澳看落日,去陆河看梅花……还特意带上精巧的茶具,在山顶水边,品茶论道,指点江山。周边的好地方几乎都去遍了,眼下正苦于没有好去处。显然,我又发现了一个好地方,我想他们肯定也会喜欢。
三年前吧,我回县城买房,开始了频繁的双城生活。我在深圳有一份几乎不用坐班的工作,加上出过几本书,有些虚名,朋友们对我还挺稀罕。不过,自从回了县城,多数时候耽于玩乐,我就再也写不出像样的作品了,那种因才华的有限而生出的恼怒情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我可怜的自信和虚荣,最终却只能靠帮小城的文友写写序言、评论什么的来获取。好多事情本来就不是我应该干的——就像此刻,我还得陪着大姨子,在这荒僻的山头寻找一座小庵堂。
“你知道路怎么走吗?”我问大姨子。
大姨子摇头,她脸色煞白,此刻她心里想的肯定和我不一样,美景对她而言,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虽然一年前,她随丈夫来时,可能也发出过由衷的赞叹。
我们沿着山道下山,下山的道路是要崎岖一些,还好,除了偶尔横塞而过的藤蔓,路途没有被更庞大的物体滞断,沿途的野生兰花开得正艳。我估摸庵堂应该就在山腰的位置,而且凭借浅薄的风水经验,推测庵门还得坐北朝南,面向海湾,否则还真浪费了这一带的好风光。我的猜想大致没错,因为这向海的一面,目之所及,尽是老旧的坟墓,大白天看起来,倒不至于骇人——坟墓跟人一样,越老越祥和。
大姨子突然在其中一座坟头坐了下来。“歇一会儿吧。”她说,“我睇见了,在那儿呢。”她抬手朝东南方向指去,很紧张的样子,能看出来不全是出于劳累,而是即将面对老僮身,丈夫的病情好像还是未知的状态,就像几个月前他们在某地的大医院,经过一系列仪器的检查,正等着医生的诊断结果。
在一棵繁茂的榕树边上,果真隐约能见庵堂暗绿色的琉璃瓦。
“哦,唔对,我行不动啊。”大姨子浑身都在颤抖,“早啊时就该来了,听人家唝,好多医生没办法的病,都让她给医好了。”此刻她身体的异常反应,像是在验证传言非虚,类似某种匪夷所思的感应。
大姨子弄得我也开始紧张起来,并一路把她搀扶到了月眉庵,她像条鲇鱼一样瘫倒在地,趴在庵前,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我想扶起她,她突然像变了个人,把我伸过去的手臂拨开,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念叨着什么,匍匐着爬进了庵堂——门槛是刷过红漆的木条,有些高,硬生生爬过去后,肯定会在身体上留下充血的划痕,况且过了门槛还有一处天井,上下都是石条台阶。说实话,我有些蒙掉了,愣在原地不知道该干什么。隔了一会儿,有个斋姑走出来,问我是一起的吗?我忙说是,这才开始反应过来,跟了进去。
从外观上看,月眉庵确实不大,边上的大榕树几乎就把它给遮住了,不过进到里面,感觉又宽敞了不少,除了供奉老爷的庵堂,两边还有厢房和食堂,有两三个斋姑,年龄不一,装饰倒还一致,都束发、长衫,慈眉善目。庵堂的一角,一张老旧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老人,她应该就是传说中那个双目失明的老僮身了。屋里光线很暗,香烛的烟雾又弄得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如果不是天窗上的玻璃有一束微光照下来,我大概会把她误以为是不会动弹的老爷像。大姨子却像是之前就来过,已经拜跪在老僮身跟前,又是磕头又是哭喊的,求老僮身救她丈夫一命。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虽然之前也多次听说过僮身,作为神鬼与凡人交流的肉体媒介,僮身在我们这儿一直是神秘的存在。我父亲去世后,家人就去找过僮身,招我父亲回来说话,据说特别灵异,“父亲”开口第一句就是,老五怎么没来?我说你们是不是一坐下来就开始自报身份了,我的家人说没有,他们一句话也没说,那是僮身上乩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反正我也不在现场,可信度一直是打了折扣。
一个年纪大点的斋姑为我端来一杯凉茶,并示意我在一边的凳子上坐下。我小声问,老人家是不是看不见?斋姑点点头,并把食指竖在嘴上。她郑重其事的样子,让我有些尴尬,为了缓解气氛,我迅速又加上一句:“这块风景还真雅。”说完又意识到不对,还是把老僮身看不见东西这事给冒犯了。幸好斋姑没听出来,她忙别的去了。
这时,老僮身开始询问大姨子所求何事,她的声音很细,时不时被斋姑搬动物件或添油打扫的声响打断。大姨子只顾著哭,我担心她再哭下去,可能会晕厥——她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像是在抽搐,不知道的还以为上乩的是她呢。
老僮身开始哼哼,摇头,嘴里不知嚼着什么,像是一颗青橄榄,她的指头规律地敲响手边的桌面……也就是说,老爷已经住进她的身体里了。
“病人来了吗?”老僮身突然大声问道,变了腔调,也变了个人似的。
几个忙着的斋姑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纷纷把目光看向一边拘谨的我。我连忙站起来,屁股下的凳子险些被推倒,我说:“病人没来。”
“那来的是谁?”老僮身又问。
我说:“我们是同门。”
老僮身“哦”了一声,垂下头,进入冥想。
我重新坐回凳子,斋姑给的茶很苦,不是铁观音,也不是大红袍,应该是那种自制的土茶,还加了苦丁。我的胃还在隐隐作痛,嗓子眼堵得快喘不过气了。我有点待不下去了,想出去吸口新鲜空气,再继续待下去,我也会错以为得病的人是我。
我急忙起身,像出逃一样溜过身后的拱形门,那儿是条露天的走道,边上的厢房应该就是斋姑们休息和用餐的地方。走道里弥漫着一股炸紫菜的味道,很熟悉,对我而言炸紫菜就是庵堂的味道——小时候曾随母亲到庵堂打下手,当然那是比月眉庵要敞亮得多的地方,那时一有什么重大节日,周边村里闲下来的嫲人都会去庵堂帮忙,添柴煮饭,抹洗灯盏,折叠银锭,然后一起用膳,吃斋食。最吸引我的就是斋姑亲手煎炸的那一小碟紫菜,蘸豆汁(豉油)吃,至今仍觉得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下粥小菜。
我继续顺着狭窄的走道走出去,边上种满了九层塔,墙角有一口阳井,井壁长有青苔和蕨类植物,不过很浅,伸手就能舀起水来。天有些冷,我还是蹲下舀了一瓢井水,洗了把脸,水很清凉,是山泉水的味道。走道尽头,一扇木门虚掩着,轻轻推开,人就走出来了,抬眼一看,发现我来到了庵堂的后院。这儿其实是一片依着山势开荒的菜园子,种着几种长势不是很好的蔬菜。也难怪,如果不是雨季,肯定缺水浇菜。站在后院,越过庵堂的屋脊,还能看见天井里袅袅升起的烟雾。我索性再爬高一些,爬上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缝里长满了野藤,还有一棵野生的油柑树,果子已经掉干净了。我坐在石头上,长长舒了口气,即便嗓子难受,还是拿出烟抽了起来。
我又拍了几张照,发到群里,群里已经堆了好几条未读的信息,都是语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连文字都懒得打了,直接发语音。我从最上面那条开始听,大伙说的无非这地方真美,在哪儿呢,下次一起去玩。我新发上去的照片看起来更美,一半是山下的树木和海湾,一半是庵堂的琉璃屋顶,构图不错,有种意致疏远的宏大感,而实际上,眼前的景象比照片要逊色一些。这点我们其实都很清楚,之前到过的那么多地方,实地景象肯定都没有朋友圈发的图片好看,何况还有意挑最好看的图片上传。
时间还早,要是再晚一点,太阳快落下去那会儿,海湾染上晚霞的颜色,拍出来的照片肯定更好看。但我等不到那时候,以大姨子的急性子,她抓好药,还得赶回去,先煎一服给阿喜服下,似乎老僮身真的能抓出神药来,当天就能见效果。来月眉庵之前,大姨子给我看过阿喜的照片,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却还是一副爽朗的笑容,坐在他家新建的楼房里,泡工夫茶喝。他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得了绝症,家人骗他说是肾炎,恰好他全身时不时水肿,症状和肾炎差不多,他很轻易就信了。既然只是炎症,那么就死不了人,所以他一直抱有希望,当然这希望的背后是否有刻意演绎的成分,就不得而知了。
我第一次去他新家看他时,刚好是十一国庆节,电视上正在直播庄严的阅兵仪式。阿喜以前当过兵,还一直保持晚上看《新闻联播》的习惯,心里装的都是国家大事:中美贸易战、巴以冲突、台海问题……他很庆幸自己是个中国人,生活在中国,全世界都生灵涂炭,只有咱们中国国泰民安,夜不闭户——他说起这些时语气坚定,容不得别人反驳,像是在回应我在朋友圈里转发的文章,他不便在我的朋友圈下评论,也从未点过赞。他的意思我很明白,我们之间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
那次我却安静地陪他看完阅兵直播,听他点评各种方队和新型武器,他真的了如指掌,也可能是瞎说,反正我也不懂。直播结束后,大概是看我表现不错,没有质疑他的意思,便很热情地要留我一起吃饭,请我喝他珍藏多年的好酒。他趁机责怪我,说他入新厝那天我没有回来喝喜酒,他说他真的很生气,一个人名声再大也不能忘了亲戚呀。我点头赔礼,说应该生气,是我不对。他家的楼房是去年刚建好的,在省道边上,有三层,里外都贴了瓷砖,挺排场的,乔迁之喜请亲朋喝酒时,我刚好在深圳有一场讲座——文学大讲堂——我那天讲的题目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癫痫症”,结合桑塔格《疾病的隐喻》,将癫痫症和陀翁的写作风格挂钩,自认还颇有几分新意。讲完后,听众在底下响了很久的掌声。经阿喜那么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按照桑塔格的说法,作家最喜欢把疾病隐喻化了,在肺结核还是绝症的年代,结核病患者就被作家美化成柔弱娇美的形象,像林黛玉,不吐个血还真不好意思说她就是林黛玉。癌症时代的到来,绝症逐步成了“羞耻”和“恐惧”的代名词,没有了任何美感可言——是的,如果阿喜得知他患的是癌症,那他跟我说话的语气都会不一样。而我作为知情者,却只能眼看一个行将死去的人兴致勃勃地看阅兵,不能告知他真相,甚至还得配合大姨子事先交代好的,劝他积极治疗,安心养病,肾炎这种病,西医没什么效果,得居家喝中药。我更不能跟他讲什么疾病的隐喻,是的,我可以对一帮健康的人讲疾病和隐喻,对一个绝症患者,最好还是沉默。
那餐饭阿喜吃得很开心,我跟他做了多年同门,很少见他对我那么客气过,他甚至开始展望未来,说如果病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帮岳母修老厝。岳母的老厝被台风刮出了裂缝,我们几个同门是一直想集资帮忙修一修的,但其实大家都各怀心思,商量好几年了,也没修成。那次阿喜拍了桌面,说一定得办,钱大家均摊,他还出活。阿喜本身就是干油漆活的,刷墙那块他包了,一分工钱也不算。他借着酒劲问我,你同不同意?我当然说同意了,然后劝他少喝点。我看见大姨子躲在门外,已经在偷偷抹眼泪了。
国庆之后,我又回去看了阿喜两次,不过他都躲在房里睡觉,不想见人。我猜他已经开始消瘦下去了,憑他一直以来对自己形象的看重和自傲的心理,他肯定是不愿意被人看到那副狼狈的样子的。大姨子说,他谁都不见了,工友来了也不见,他开始怀疑自己得了绝症,可也没有跟家人确认的意思,似乎还希望继续被瞒着,不愿被人为地宣判“死刑”。
想到这儿,我确实挺难受的,和大姨子一样,也希望有奇迹发生。我掐了烟,爬下山石,时间差不多了,想进去庵堂看看。刚才引我进门的斋姑正在庵前扫榕树的落叶,我问她,好了吗?她抬起头,被我吓一跳,像是从来就没见过我。确实,我有些冒昧。我忙说不好意思,并解释说庵堂里的嫲人是我的大姨子,我是陪她一块儿来的。斋姑说,你怎么跑后院去了?我只能说我迷路了。斋姑又说,你进去吧,应该差不多了。我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去时,发现大姨子已经站在一边,老僮身还坐在原位,口中念念有词,看样子在念经,庵堂烟雾缭绕,像是火灾现场,炉上又插了一把新香,那些燃完的香支层层叠叠,堆砌成塔形,已经码得香炉都快支撑不下了。我走过去,拍了一下大姨子的肩膀,她似乎还在发呆,头发凌乱,身上的衣服也都沾满了灰尘。
“还真的是那只乌龟啊,刚老僮身上乩,它还打现身喊了冤。”大姨子惊恐地看着我,嘴唇不停地抖动,“幸好老爷保庇,逢凶化吉,帮忙化解了。”
大姨子向我摊开右手,她手里正抓着一把香灰,像是刚从地上抓起来的尘土。我还没看清楚,她又迅速把手掌合上了,攥紧了拳头。
“就这些?”我问。
“还有呢。”大姨子的眼里顿时满是希望的光。
这时,一个斋姑从厢房走出来,正是我刚才溜出去的那条走道,她手里提着一大串用红簪绳系起来的黄色药包。我忙过去接,斋姑朝我伸起一根手指,我以为是100块钱,给钱时,斋姑小声说,还要给9张,并示意我把钱都投进神案上的功德箱里。我轻声问,怎么这么贵?斋姑嘘了一声,朝老僮身那儿看了一眼,她说,老爷会不高兴的,这可是救命的药。我还真有些紧张,怕老僮身突然改变主意,不给我们药了。我只好移步,把钱都塞进那个残旧的红箱子里,纸币落下的声响,能听出里头还挺满的。
走出庵堂时,我心里其实很清楚,肯定上当受骗了。
大姨子却像换了个人似的,心情大好,她手里依然抓着那把香灰。我问她拿回去怎么用,她说,混着草药一起煎熬,寅时服下,阿喜属狗,虎狗正好三合,否则就没效果。
往回走时,大姨子脚步轻快,不需要我搀扶了。这样也好,我还想早点回去呢,小群里聊开了,大伙约了晚上一起吃饭,商议下周末是不是要来碣石湾青榄煮茶。来时的山道似乎也缩短了不少,没一会儿,我们就翻过山头,开始往下走了,几个弯道后,就能看见鸡场和我那辆停在院子里的雪佛兰了。
鸡场的主人见到我们下山,动作极其敏捷地,一手抓了一只鸡提到我眼前。“不用称了,100块钱。”是有点小贵,不过跟月眉庵的药材比起来,已经很便宜了。我也蛮爽快的,接过鸡,给了钱,连同七服草药一起扔进后备厢。“你们去月眉庵啦?”鸡场主人笑着问。我点点头。“不少钱吧?”他又问,表情里带着明知故问的狡黠。我不想再说下去,感觉有点辱没智商。大姨子手脚却挺快,她先钻进了车子里。
车开走时,我还能从后视镜看见鸡场主人在目送着我们。不过很快就看不见了,土路扬起的灰尘很厚,我的油门也踩得有点急,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小慌,连续几个拐弯之后,车子终于上了主道。说是主道,只是看起来更像一条路,很狭窄,要是前方有车子来,就得刹下车,让一边轮子碾上虚实不明的草壆子,再小心翼翼地避过去。幸好这条路一般不会有车子进来,以防万一,我得快点离开,等上了大道才安心。小道两边都是半废弃状态的鱼塭,要是不小心一头扎了下去,扎进长满芒花草的沟渠,那可就麻烦了,起吊机估计都没法往这边来。
近几个月老天大旱,塭塘都干得差不多了,目之所及,潮湿的淤泥居多,有些地方还长起了牛筋草,要是再旱下去,塭塘也快变成荒草地了。塭壆上一间间的草寮倒还在,通常草寮边上还得种上几丛芭蕉,据说是为了防蛇蝎。芭蕉都蔫乎乎的,塭下泊着的小木筏看样子也长时间没动过了,竖在泥淖里的竹篙一根根指向天空,倒有一种老旧的颓败感——正是我那些搞画画的朋友所喜欢的场景,如果不是因为开车,我应该拍张照片给他们看看。
大姨子却很反常,一句话也没说。我时不时从车内后视镜看她,见她端坐中间,双手捧着香灰,车子摇晃时,就任由身体晃动,只求手里的香灰不撒出来。我说,要不你找下看有没有袋子。她也懒得找,直接说:不用,老僮身让我亲自捧回家。我想,在大姨子看来,那几服中草药什么的,她并不看重,倒是这一捧从老爷炉前请下来的香灰,才是救命的神药。她原本就是精明人,阿喜没病之前,她每天要卤几十斤的卤肉和肥大肠,然后在周边村子叫卖一空,有时丈夫都没她赚得多。那些草药包我在路上就偷偷看过,不过是些四叶莲、蛇舌草、金银花之类的普通草药,山上就有长的,清热解毒倒还可以——我父亲去世之前也算半个民间草药师,少时经常看他把从野地挖回来的草药曝晒在门楼口,他医别的病不行,肾炎还是医好过好几位的。
那棵木麻黄树像是突然出现在了我们跟前——我记得来时,路两边除了芒花草,并没有什么木麻黄树,而且那棵树高得有些出奇,地上满满都是树芼,像是铺了一层地毯。當然,问题不是出在这里,问题是,芒花草那一串串粉里透紫的花穗,擎在空中,遮天蔽日,风一起,摇晃的花穗像是能把阳光吸附过来,又像镜子一般,把西斜的光透着缝隙反射到了我的风挡玻璃上——其实也就是一晃动的瞬间,我是不该打那该死的方向盘,根本没有多少空间能让我打方向盘;打方向盘还好,我更不应该把油门当刹车踩——可见把油门当刹车踩还真不是女司机的专利。几乎就一眨眼的工夫,车子像头发疯的牛,向前骑了上去。轮子底下的树芼本来就打滑,刚好也助了一把力,于是车子凌空飞起,撞上了木麻黄树,幸好是撞上木麻黄树,或者说那棵树足够粗壮,车子一下顿住了,像是一个人被抓住领子提上半空,停了下来,晃晃悠悠。
我惊呆了,开车十几年,还真没发生过这么大的事故。方向盘的安全气囊已经弹出来了,像是一堆白色泡沫,把我整个身子都罩住了。我定了几秒,想动下身子,回头看大姨子,发现她躺在后座前的空隙处,头上正在冒血,看样子是撞到座位的硬物了。她嘴里哼哼哈哈地,处于半昏迷状态。
我脑子顿时一片空白,尝试伸手去摸手机,发现手机又掉了,估计在脚踏处,凹陷的车头刚好将我卡死,根本就够不着。更为棘手的是,只要我一动身体,架在路面和树干上的车子就会跟着晃动,并发出吱吱呀呀的让人绝望的声响。我探头看了看底下,估摸有5米的深度,除了芒花草,沟渠里还有各种灌木和枯枝,摔下去肯定没救。就算有救,车子深陷在草木里,就等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别说这里人迹罕至,就算有人路过,也不会去探寻5米以下的沟渠还藏着什么,也许要等到我们的尸体都发臭了才有可能被发现……人在恐惧和慌乱时其实还蛮清醒的,我朝大姨子喊,不要动,不要动,再动我们就掉下去了。可是,还没等我喊完,大姨子却倏地坐了起来,她的双手依然捧着香灰,所以身体一失衡,就又倒了下去。这一倒,车子终于招架不住了,咔嚓一声,翻了个身子,直直地砸了下去,立马就被草木吞没了。
最后,我只听到一群水鸟从我们身边扑棱棱惊慌失措地飞走,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时,已经是一个星期后的事情了。我躺在县人民医院的ICU病房里,浑身插满了管子,缠满了绷带,妻子就守在我身边,见我醒来,激动得哭了。妻子说,一根枯枝刺穿了我的腹腔,虽侥幸地避开了主要器官,却偏偏刺中了胰腺,幸好医院里有我的同学,担起责任第一时间动手术抢救,如果转移去他地,长途奔赴,估计小命早就没了。昏迷了一个星期,我的脑袋像是主机重启,有些事情一时还想不起来,不过很快,我想起那一群惊飞的水鸟。我问,是怎么发现我们的?妻子说,是附近鸡场的老板,他看见你们的车子拐弯不见了,又长时间没有在道路的另一端出现,感觉不对劲,就跑过去查看,才匆忙报的警。我长舒了一口气,心想那100块钱没白花,关键时刻救了小命。
我的腹部缠着厚厚的绷带,一动还会痛,妻子叫我躺好,她去叫我的同学过来。我说没事,对了,你姐呢?你姐怎么样啦?妻子说,她没事,只是皮外伤,出事后,还只顾抓着手里的香灰。妻子这么说,有点生她姐的气,难怪,毕竟我是因她而出的事。接着,妻子又说了谁谁谁来看过我,谁谁谁没来,你当初还帮他写过评论呢,你出事了竟然假装不知道。我说算啦,我那篇评论很隐讳地评论了他几句,他也假装没看出来,其实还是看出来了,心里不爽呢。妻子说,真小气。我说是的,患难见真情嘛。说着搂了一下妻子的腰,她的腰竟然细了不少。
度过危险期后,我从重症病房转移到了普通病房。这期间,我听妻子说,她姐又开始到处寻找神医了,去陆河,去揭阳,早上出发,深夜才回来,每次都能带回好多奇奇怪怪的药物,内服外敷,阿喜也很听话,像小孩子一样,乖乖地,照大姨子说的做。妻子说,其实我姐也知道姐夫的病是治不好的。我问,那她怎么还那样?你有机会应该劝劝她,你作为妹妹,方便说话,就让你姐夫体面地过几天日子,有尊严地走吧。妻子说,我早就说过她了,可她不听啊,她说,是知道迟早有一天会死,可这不是还没死吗,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就等着他死吧。
一个月后,我出院了,就在我出院的第二天,妻子接到告知,她姐夫,也就是我的同门阿喜去世了。半夜,大姨子搀他去上厕所,突然头一歪,就再没醒过来。一家人把他偷偷抬进村里的老厝,骗村里人说还有一丝气息,没死透呢——因为按村里的风俗,人在外面死了,哪怕只是在离村一路之隔的省道边上,那也是不能进村里来操办葬礼的。
然而那段时间,新冠肺炎闹得很凶,好多地方都封村堵路。我想阿喜虽然回了老厝,因为疫情,恐怕还是办不成葬礼了。妻子担心我的身体,又不让我上去帮忙。不过几天后,接到丧葬理事会的来电,说阿喜的葬礼定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特殊时期,一切从简,只收赙金,没有宴席接待。这当然可以理解,作为同门,再怎么样我也得上去送一程。
葬礼当天,我开车回去,高速路封了,只好走国道,到内湖再转省道,几十公里的路途,车辆稀少,不见一个行人,还被人拦下测了五六次体温,看车窗外的人都全身防护,像是电影里的场景,风声鹤唳,仿佛世界末日就要到来了。赶到时,时间已经不早,看样子都快出殡了,现场除了死者的近亲,几乎不见任何外人,虽然事先预想过,还是觉得很意外。即便是送葬的亲人,个个也都戴著口罩,连师公也一样,所以通过劣质喇叭唱出来的师公歌瓮声瓮气的,像是被人按在水里歌唱,自然是跳着唱几句应付了事。
那是我见过的最寒碜的葬礼了,大姨子说得没错,阿喜这辈子是“高尚好汉”,交友甚广,最后却落了个如此的下场——即便是这样,那也是大姨子在村干部家里拍了桌子争取来的,她说,阿喜的葬礼非办不可,除非把她枪毙了。村干部当然不敢硬来,不过怕担责,还是向镇上汇报了情况,所以快出殡时,哗啦啦来了不少警车,拆了丧棚,疏散了人群,接着又来抬走阿喜的棺材,他们以为棺材有多沉,一时劲用大了,竟还把棺材掀翻在地。棺材最后被抬上殡仪馆的面包车,直接拉去了火葬场。
眼看事情闹大了,亲人怕惹事,就都散开了,师公的唱词也戛然而止,扔了话筒,落荒而逃。大姨子几乎哭死过去,她趴在地上,像是那天趴在月眉庵前,双手一直保持着掬捧的姿势,仿佛那天从庵里捧出来的一把香灰还在手上,实际她的双手里明明已经空荡荡了。
我不敢久留,看不得那样的场面,再说身体也开始感觉不舒服,便提前开车回家,一路上又被拦下五六次,最后一次体温有点高,还差点被强制送往隔离点,幸好再测时,争气的体温稍稍降了下来。
后来,我才听说,阿喜得的是胰腺癌。得知这个病时,我吓一跳,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带了伤疤的腹部。我特意上百度查了一下,发现胰腺作为一个人体器官,窝在几个大器官的后面,实在有些不起眼,像个遭人遗弃的长条布袋,一不小心,就忘了它的存在。
不过,我的医生同学告诫我说,我的胰腺受过损伤,切除了一部分,以后必须定期复查,得时刻盯住它,否则很容易出问题。我明白医生的意思,也就是说,从今往后,我的胰腺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嘀嘀嗒嗒地躲在我的腹腔深处,随时可能会引爆,让我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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