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算法
2021-07-14陈楸帆
陈楸帆,科幻作家、编剧、翻译、策展人,传茂文化创始人。曾多次获得“星云奖”“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国内外奖项,作品被广泛翻译为20多国语言,代表作包括《荒潮》《人生算法》《异化引擎》等。
安琦最近心烦意乱,像是人生走到了一个交通灯坏掉乱闪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出步子。
跟那个苍蝇般招人烦的追求者无关,吴宝骏吃了几次瘪后,似乎又把目标转移到新加入学生会的小师妹身上。这让安琦松了一大口气。
她是幸运的,作为一名中山大学医学院临床专业本博八年连读的学生,已经读到第六年,还有两年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导师李成浩又是领域里的大牛,进任何一个大医院照理都不成问题,论烦心怎么也轮不到她。但她又是不幸的,这份不幸不单属于她一个人,而是整整一批临床专业的学生都在哀号。就当他们在课堂、实验室、实习单位之间疲于奔命地积学分、发论文、攒经验值时,一场无声的变革像黄梅天的潮闷之气,已经悄然降临在整个医院系统。
今年的对口实习机会异乎寻常地少,许多医疗机构已经缩减,甚至停止招收实习生,安琦也是托了李老师的人脉才在汕头大学第二附属医院门诊部勉强挤了个位置。
跟她小时候印象中的门诊部完全不同,如今大部分头疼脑热的轻微病症患者都可以足不出户,通过移动端设备进行体温、体表、瞳孔、脉搏、血压等基础数据的采集,上传到云端平台由AI算法进行初步诊断,直接给出诊疗方案,10分钟内药物就到家了,根本用不着上门诊。所以也没有了以前那种人山人海的壮观场面。
只有那些“云端”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患者才会“肉身”看病。推行了多年的医疗大数据计划打通了以往医院之间的信息壁垒,让所有病人的历史数据都能流通起来,去训练出更聪明、更精确、更高效的AI诊疗算法模型,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医生所能达到的专业水平。只是因为伦理道德和法律问责的理由,立法机构将AI定位为辅助诊疗工具,最后决策者还是人类医生。大部分的医生虽然拥有最后的抉择权,但是都不敢轻易推翻AI的诊断。
万一人类错了呢?医闹可是在哪个时代都惹不起的杠头。领导说,就让他们去砸机器好了。于是门诊部总会摆着几台看起来很贵其实只是花壳子的便宜货,供家属泄愤。
久而久之,世道真的变了,人类真的沦为帮机器打下手的勤杂工了。
每当安琦只能干一些杂事儿,像指导病人怎么使用采集设备,告诉老人饮水机位置,甚至配合着家属唠唠家常撒撒谎的时候,她总会愤愤地想:当年考大学挑专业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当时招生办的老师还挥着一份报告,像煞有介事地说:“看看,未来AI取代护士的概率只有6%,医生更低,才2%!你们就放宽心吧!”
可未来就这么来了,来得猝不及防,像是夏日午后的一场暴雨。
实习生名额缩减只是一盏闪烁的黄色信号灯,它暗示着背后更大更剧烈的变化。安琦在医院食堂里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有关部门经过长时间的观察,认为AI诊疗系统无论从效率还是准确性上都非常出色,已经完全可以承担社会日常的医疗需要,将成为今后行业发展的重点扶持方向。这也意味着,以后不再需要那么多人类医生了,那么,临床医科生的选择也就变成了转行,或者选择一个专精的科研方向钻进去,这也许就是一辈子的事情。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安琦像是嗓子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完全没了胃口。这和她给自己规划好的人生道路分岔了。
安琦的爷爷、爸爸、叔叔、婶婶都是医生,从小就给她灌输了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价值观。上一次席卷全球的大疫情中,她也亲眼见过许多垂危病人因为父亲的努力,重获新生的动人场景。父亲眼中那种巨大的神圣感与满足感令她印象深刻,这也是她会走上這条路的重要原因。
现在倒好,医院有AI了,病人不需要你了,你继续回到实验室里对着大鼠和果蝇过完你的下半辈子吧。
安琦情感上实在接受不了,何况谁又能保证哪天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科研和制药领域呢?
“奴啊(孩子),你怎么吃啊吃就哭了?饭菜不合胃口哇?”
一位穿着浅蓝色病服、光着脑袋的瘦老头站在她旁边,一脸关切地问安琦,声音磨砂般嘶哑,身板单薄得像纸片,体态动作要比那张脸显得苍老许多。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圆滚滚的陪护机器人,柔软的白色头部变形成座椅形状,让老头坐下。他几乎是毫无重量地贴在上面。
“没、没事儿,吃太快噎着了。”安琦赶紧抹掉眼角的泪花。
“那就好。我呢,每个星期都要来这儿吃个红烧蹄髈,香死咯,可那个什么AI就是不让我吃,我就找人偷偷地给我买,嘿嘿……”老头露出了狡黠的眼神。
“那怎么行?您要严格遵照医嘱,吃出问题怎么办?把腕带给我看看。”安琦这时变了个人似的,像个真正的医生那样板起了脸。
老头像小孩一样乖乖地举起左手,露出红色塑料腕带,里面嵌着小小的芯片,可以精确到厘米级的定位,监测生物信号,同步信息,发出警报。
安琦用便携式设备靠近腕带,嘀地一下,屏幕上出现老头的病历档案数据。安琦滑动屏幕快速扫了两眼,脸色一下变了,她抬起头再次打量眼前这个老头,他还是若无其事地撕着蹄髈上的肥肉,动作僵硬缓慢,嘴角油光闪闪。
档案显示老头叫王改革,今年63岁,重症特护患者。18个月前由于肿瘤破裂出血被诊断出肝癌,随即进行3次介入治疗,做右肝切除术,3个月后复发,由于之前数据入库配型及时,在广州做肝移植手术,AFP一个半月后降至正常值。12个月前AFP缓慢上升,开始服用肝癌靶向药物,AFP反而快速上升,其间曾小幅下降然后开始反弹,药物II度手足皮肤反应。3个月前因头痛检查发现癌细胞向脑部转移,脑部肿瘤体积1.9cm×3.0cm×2.8cm,因无法手术入院接受放疗,同时改服一种激酶抑制剂,出现严重的药物副作用,包括高血压、手足疼痛、肌肉痉挛、胸闷乏力等。
他居然还能笑着在这里吃蹄髈。
“姑娘,叫我老王就好。他们说我现在被排在那个什么‘LMA计划里,说是机器能算出来我还能活几天,您能帮我看一眼我还有几天活头不?”
还没回过神来的安琦看到档案右上角有个红色的标签,写着“LMA”,点开一看,原来是“Lifetime Maximizing Algorithm”(最大化延长生命算法)的首字母缩写。里面简单说明了当AI诊疗系统对病人的治愈概率降为0%时,将依照病人或家属需求启动这一计划,目标是通过各种治疗手段及日常生活的精细化管理,最大化地延长病人的存活时间,可以精确到正负3天。
那个鲜红的数字“0”显得尤其刺眼,时间点正是老王被发现癌症转移到脑部的当口。
安琦的手指在空气中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有点开下一页。
“不好意思,老王,我只是个实习生,权限不够……”
“无事无事,不在乎这多一天少一天的。”老王幅度很小地摆摆手,动作显得有些滑稽。安琦知道这是为了避免出现肌肉痉挛,药物副作用之一。
她慌乱地告辞,逃也似的离开了老王的视线。她受不了那种死亡往脸上吹气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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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摆手的动作和那个红色的0%像鬼魂般缠着安琦,不断回放,让她心里不得安生,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同科室的赵阿姨看她呆呆的,问小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失恋了?她便一五一十地说了遇见老王的事情。赵阿姨听罢点点头,说这个老王是蛮可怜的。
原来老王在这汕大附二医院里也算是个名人,他生病前是个不大不小的潮汕老板,正在谈被上市公司并购,就出了这档子事情。花钱请了最好的主刀,吃最贵的靶向药,可命就是不好,被AI判了死刑。两个儿子为了公司大权顺利交接,也为了走完并购流程,于是给老王上了LMA,务求尽量延长在世时日,却一直不把AI算出来的日子告诉老王,只是让他必须严格按照LMA的方案吃喝拉撒,精确到分钟。老王一辈子当惯了王总,指东下属不敢往西,这下倒好,成了机器的提线木偶,别看脸上笑嘻嘻,心里苦不堪言。但是戴上了红色腕带,想自杀都没戏,系统会提前判断并加以防范,约束其异常举动。
老王见人就说,受的是活罪,判的是死刑。
听完之后,安琦心里对老王又多了几分同情。
“那他到底还有多长时间?”
赵阿姨打开界面瞟了一眼:“91天,正负3天。”
不到3个月。安琦默默地记在心里,想起自己到那会儿应该实习期满,不知为何如释重负。
晚上导师发来信息,问实习得怎么样。
安琦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只留下一句:“谢谢老板给这么宝贵的机会,希望不会给您丢人。”
过了好一会儿,导师才回过来一句,丢不了,我让你去实习,就是让你别光盯着数据,好好跟人打交道,搞清楚人的需求,这年头要当好医生,可不光是看病开药。
安琦若有所悟,回了一个表示“明白了”的猫咪表情包。
吴宝骏不识时务地蹦出来一堆信息,安琦瞄了一眼,又在好为人师地教育她还是得走产学研结合的路子,当医生没前途,还必不可少地提起他那当投资人的爹,口气就像是把安琦当成一个有待孵化的项目,直看得她胸口憋闷,脑壳生疼。突然火气上扬,三下五除二把吴宝骏拉进了黑名单。
油腻腻的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第二天,她又在活动中心撞见了老王。老王带着陪护机器人,正跟工作人员扯着嗓子理论着什么。
“怎么回事啊?”
“奴啊正好你来了,你跟他说说,我是不是快死了。”老王看到安琦像见到了救星,把她拉到身边。
安琦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根据规定,红色腕帶的病人,需要严格按照系统制订的计划来生活,我这边没有收到这条任务请求,这是为您的健康负责……”工作人员说话口气也跟机器差不多。
“我就想死之前打个乒乓球,怎么就不行了!”老王嘶哑的声线艰难地抬高了八度,活动中心其他病人都扭头看了过来。
“王叔叔……老王,”安琦心头一动,哄着激动的老人,“我陪您聊聊天吧,您看您那胳膊,也不方便挥拍不是?”
老王气呼呼地往陪护机器人脑袋上一坐,机器人就变成了轻便助力车,把他托到了旁边的花园里。阳光下,红的花,绿的草,闪着金色光泽,像是有生命力溢出来,喷溅到老王的脸上,他的气色似乎也红润了起来。
“奴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安琦。”
“名字过好,听起来就很有活力。”
“您为什么想打乒乓球?”
“想吃的不让吃,想玩的不让玩,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关键想死还不让死。”老王嗤地发出一记冷笑,让安琦心头一颤。
“活着多好,干吗想死……”
“那是你没被AI阎罗判死刑……”
“AI阎罗?”
“被拉进LMA计划里的人都这么叫它,阎罗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
“哦……”不知为何安琦突然有点想笑,她使劲忍住。
“开始大家都是很怕的,怕死,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就像是脑袋里被装上一颗嘀嘀嗒嗒响的定时炸弹,自己还看不见倒计时。你感受感受。”
“是挺吓人的。”
“后来AI阎罗告诉你,要想活得久,就得照它说的做,大伙儿都说这叫阎罗王送礼呢。按点起居作息,吃什么都精确到克,药不能停。要是第一种让器官衰竭,又得加第二种药抗衰竭;又过敏,手指关节肿得像胡萝卜,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再加第三种;又便秘,再加。补丁上打补丁,没完没了,人都活成了药罐子。可AI阎罗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让你活得越长越好,才不管你活得开不开心,痛不痛苦,有没有尊严。这份大礼,我怕是受不起呢。”
“可你自己不也想活得久一点吗?”
“要是我能說了算就好啦,上LMA是两个龟儿子软磨硬泡让我签的字,说不这么做会让人背后说闲话,说潮汕人就讲究个孝字。其实我心里明白得很,都是为了生意。如果我提前走了,就像一家店的金字招牌被拆了,收购对价肯定会受影响。”
“原来是这样。像您这样的……病人还有多少?”
“十几个吧,都是被判了死刑的,掐着手指数日子,难受着呢,只能互相鼓励,再熬一熬,说不定明天就到头了。”
安琦陷入了沉默,她没想到一项设计用来帮助病患尽可能延长寿命的科技,竟然会变成一场肉身与心灵的双重酷刑,这里面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安琦姑娘,你能不能答应我个事儿?”老王突然开口,眼睛却还直直地盯着远处的绿树。
“您说,我尽力。”
“下次给我带瓶酒吧,不,就一口,最容易搞到手的那种就好。”老王的眼睛突然放出精光,像是回光返照,“你说人真是有意思,酒把我害成这样,可我还老惦记着,惦记得不行……”
安琦面露难色:“老王,我不知道……我真的……”
“唉,我晓得……不难为你了。”眼里的光又暗淡下去,像两口枯井。
“您再坐一会儿,我得回去了。”
安琦感觉自己又一次逃跑,留下失神的老王和满园浓得化不开的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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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琦借助学校图书馆数据库和智能助手,很快生成了一份关于临终关怀研究的概述报告,涵盖了过去10年的最新研究成果,遗憾的是,大多数成果来自海外学术及医疗机构,国内一线的临床报告寥寥无几。
她认真做着笔记:
……每个个体的死亡观都是不同的,需要区别对待……
……从否认到恐惧到接受死亡是一个普遍的心理转化过程……
……鼓励病患将死亡诊断作为一个重新评估自己与他人关系及生活价值的机会……
…………
老王近乎哀求的眼神在她眼前闪现,挥之不去。
安琦从屏幕前抬起头,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她的手机突然猛响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接起来竟然又是阴魂不散的吴宝骏。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都把你拉黑了……”安琦怒气攻心。
“这世上就没有我吴宝骏打不通的电话。先不说这个,我得到内部消息说你们医院被攻击了,你没事吧?喂喂……”
医院?攻击?安琦耳边一片嗡嗡作响,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挂了电话,又怎么拦了车来到医院。
门诊部一个人也没有,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情况。各种猜测从安琦脑海里滚过,她试图联系赵阿姨,可是信号没有接通。所有的屏幕上都是一团杂乱拼贴的色块,扭曲、抽搐、失真,像是机器也在垂死挣扎。她终于抓住一个奔跑着经过的护工,那个男孩脸色煞白,满头大汗,说医院的系统被黑客攻击了,所有自动化智能服务都瘫痪了,现在医护人员都在抢救那些急重症患者。
攻击?黑客?为什么?怎么办?
安琦脑袋嗡嗡作响,手足无措,像是再次站在喇叭乱响、信号灯乱闪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出脚步。她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白大褂兜里那硬而滑的物件,想起了老王,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
安琦小跑了起来,她担心失去了系统约束的老王会做出极端选择,来提前结束这一切。
医院里到处是病人与家属,受惊的动物般游荡着,试图抓住任何一个看起来像医护人员的过路人询问情况。有些情绪不稳定的人开始啜泣,哭声如传染病般蔓延,高低起伏,带着不同的音色和节奏,宛如一首多声部的大合唱,唱得安琦心里发毛。
人们过于习惯生活在机器之翼的庇护下,冲击之下,没有了实时监测数据,没有用药指引,没有通过高速网络与云端诊疗系统连接起的生命线,人们自觉像被撬开的贝壳,裸露在险恶的自然中,内心的脆弱便被无数倍地放大出来。
她终于找到了老王,还有其他几个同样被AI阎罗判了死刑的囚徒。
和外面那些鬼哭狼嚎的病号不一样,这些真正死期将近的人,静静地待在特护病房的活动室里,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姿态各异,却都保持静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终极的宇宙命题。
安琦走进房间,看到了地板中央一堆被剪断的红色腕带,章鱼触手般纠结成团,心里明白了几分。
老王看到她,神情有点紧张,颤巍巍地站起来向众人辩解:不是我叫她来的。
安琦:“是你叫我来的。”
老王:“我叫你来做什么?”
安琦:“给你带礼物啊。”
说着,把兜里的东西给老王透露个形状,一个扁扁方方的瓶子,老王的眼珠一下子直了。
老王:“噢对对对,带礼物,快给我。”
安琦往后退了退,躲开老王伸出的手:“等等,你们这是要干吗?”
老王满脸堆笑:“不干吗……”
“出去玩啊,好不容易等到AI阎罗宕机这一天。”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男孩憋不住了。
“玩什么玩,没有系统监护,我们怎么按时吃药,怎么吃饭,怎么知道病情没有恶化,分分钟去见上帝好不啦!”一位戴着夸张卷曲假发的阿姨声线尖厉。
“反正都是死,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分别?早点解脱还不用受这份活罪,你说对吧老王?”一个大叔脸色黄得吓人,那是某种靶向药的副作用。他的话引起众人点头附和,目光又聚焦到老王身上,老王却没有接话,斜眼看安琦的反应。
安琦点点头:“大家好,我叫安琦,今天我是你们的特别陪护员,咱们来做一些不需要AI和数据的游戏。老王,你来帮我组织一下,好吗?”
她有意无意地把手放在衣兜的位置,手指鱼饵般抖动着。
老王舔了舔嘴唇,像是很渴的样子,喉结上下一动,“唉”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无奈还是松了口气。
“大家都听安琦大夫的,都到我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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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攻擊4小时后,汕大附属第二医院的信息系统模块陆续恢复运转,这时,从其他医院临时抽调增援的医护人员还没有完全到位。机器的容灾能力顿时凸显优势。
首先恢复的是边缘计算模块,允许一些基础诊疗应用从本地存储调用数据,解决一些计算量不大却关系到病人切身感受的问题。比如对病房环境(温度、湿度、光照、色彩等)的智能控制,比如生物信号的实时监控和显示,让病人感觉自己的身体再次回归掌控,尽管没有AI的解读,大部分数据对于普通人毫无意义,但正是这样的认知小伎俩足以安抚人们的焦虑情绪。
系统完全恢复正常已经是那天深夜的事情,网络犯罪科的警官也同步展开工作,初步调查结果将嫌疑人圈定在几户与院方产生过医患纠纷的病人家属。他们先是质疑人类医生的诊断有误差,当被告知AI系统也做出同样诊断后又将矛头指向机器,总之质疑一切与他们脑中预设不符的结论。
当然,他们最终还是需要借助技术代理人来实施复仇计划。
安琦等到所有LMA病人都换好红色腕带后才离开,回到住处已经筋疲力尽,迅速进入梦乡,丝毫没有想过自己将面对多么大的麻烦。
第二天,她睡到将近中午才一下翻身惊醒,手机上一整屏未接来电和信息提示。她脸都没来得及洗,蓬头垢面地就往医院奔去,却不是去门诊部,而是直接被叫到副院长办公室。
进了门发现导师李成浩已经在那儿坐着,脸色铁青,劈头盖脸就来一句:“安琦,你可真没给我丢人。”
副院长倒是态度很和蔼,先让安琦坐下,又给她倒了杯茶,问她昨天是不是累坏了。
安琦一脸茫然,说还好,平时也不怎么忙,昨天属于特殊情况。
导师一听噌地站起来:“你也知道是特殊情况,怎么就那么自作主张?”
安琦:“我……我怎么了?”
副院长对李成浩使了个眼色,让他冷静下来,又转向安琦:“小安啊,现在是这么个情况。有几个LMA计划的病人家属投诉你,说你的行为违反了之前他们与院方签订的协议,干扰了正常的诊疗程序,还有人对你的医德提出质疑……”
安琦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冰水,透心刺骨的寒意,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副院长继续:“所以我们调出了当时的监控视频,需要你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们,在系统宕机的那段时间里,你究竟对病人们做了些什么?”
雪白墙面随着副院长的手势闪烁了几下,出现了昨天在活动室里的一幕:病人围坐成一圈,中间是一团被剪断的红色腕带,像将熄未熄的篝火。安琦游走在病人与“篝火”间的空白之处,手里比画着,嘴里说着什么。那些生命进入了倒计时的人,竟然听着听着,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安琦感觉左肩落了一只鸟,惊愕地回头,原来是导师的手。
李成浩脸色有所缓和,说:“安琦,这不只是为了医院,也是为了你好。说出来,我们都会帮你的。”
安琦点点头,略为沉吟了一下,便配合着画面的节奏把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陈述了一遍。
首先是引导病人说出自己对于LMA项目的理解,以确保他们没有被误导、隐瞒,或者产生认知偏差,以避免预期错位。
还好,所有人都知道死神将至,没有人会期待LMA带来奇迹般的转机,只是尽可能地延长生存时间。阎罗送礼,多一天算一天。
接着,安琦让每个人通过量表评估自己对于目前生活质量的满意程度,1分为最不满意,10分为最满意,平均分3.2分,也就是非常不满意。每个人不满意的点有差异,但基本集中在“信息不透明”“治疗所带来的副作用”“无法自主选择生活方式”这几个选项上。
副院长的眉头抬了抬,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讶异。
安琦继续,她做了一个假设,如果每个人都只剩下10天的生命,每天只能选择做一件事,你将会如何安排你剩下的时光。她邀请每个人都说出自己的心声。
一开始有些艰难,大部分人陷入了沉思,久久不愿开口。尽管他们心理上早有预备,可当把一项残忍的假设作为事实摆到自己面前的时候,这种认知与情感上的冲击力是巨大的,这意味着你将需要从一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视角去定义你的人生价值。
那个脸色苍白的男孩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站起来,手舞足蹈。他想把想玩而没玩过的游戏都玩一遍。
此时此刻,对于你而言什么是最重要的,显然不会是金钱、权力、性,或者其他功利主义的满足感。大部分人提到了情感关系,希望能够利用余下的时间来修复或重温曾经美好的亲情、友情与爱情,却往往不知从何入手。
黄脸大叔说起自己的心结,他和女儿已经10年没说过话了。这次把他送进“LMA”,也是女婿一手操办的,女儿每次来都是匆匆放下礼物就走。大叔明白这是在报复自己。年轻时,他觉得领导重要、生意伙伴重要、朋友兄弟更重要,却缺席了大多数女儿人生中的大日子:生日、成人礼、毕业典礼,甚至婚礼。他总是吩咐手下购置昂贵的礼物替自己送到,甚至连贺卡也是秘书代笔。他以为这样就足够了,女儿却越来越把父亲当成一个陌路人。
黄脸大叔说着,两行浊泪止不住地淌下,他心里明白女儿不肯原谅自己,却还要让父亲尽可能长地活着,孤独地活下去。这对于他,是比病痛更为残酷的惩罚。他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化解这份经年累月的怨恨。
他的讲述在哽咽中停止,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还有人提到了久被耽搁的个人愿望,多半来自年长者与事业型人士。他们习惯于扮演掌控一切的社会角色,将来自外界的期许刻意伪饰为内驱力,却忽视了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渴求,哪怕是最简单的小小心愿,都会被无限期地拖延,被列入最为可有可无的事项行列。
只有在确定的死亡面前,人们才能看清自己的生活,卸下沉重不堪的包袱,去重新排序,去尽可能地拥有快乐而不留遗憾。
画面上,老王痛哭流涕,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地为自己活过。其他人紧握着他的手,表示感同身受。
列出了10项愿望清单之后,安琦又给了大家一个新的假设:如果你们现在还有100天,你会如何制订详细的计划,把这张愿望清单尽可能完美地落实到每一天每一小时,甚至每分每秒。
戴假发的阿姨突然站了起来,发套差点脱落,问,我们真的还有100天?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她代表了所有其他人的感受,从10天到100天,生命像是突然中了彩票般被延长了10倍,哪怕只是假设。
在那一瞬间,安琦几乎要落泪,她想起自己那些被闲聊、发呆、垃圾综艺节目,以及吴宝骏冗长的语音信息随意浪费的生命,对于面前的这群人来说,却是比黄金钻石还要珍贵千万倍的。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让大家“想象这是一份从天而降的大礼”,然后把讨论后制订的计划与自己的家人沟通。
副院长突然打断安琦:“所以你并没有建议他们停止服用药物或者不再接受治疗?”
安琦摇摇头:“没有人能够替他们做决定,就算是家人,也需要尊重生命最后时刻的意愿。这才是真正的爱吧。”
画面中,那些行将就木的病人像是在安琦施下的魔法中恢复了活力,他们脸上绽放着光彩,挥舞着手臂,围绕着那堆碎裂的红色腕带大笑、起舞,仿佛回归到久远的文明之初。那时候人类与世界还依靠着萨满与鼓点相连接,万物都充满了灵性,死亡也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新轮回的开始。
房间突然亮起,篝火聚会被打断了,系统恢复了,工作人员进来为每个人换上了新的红色腕带。安琦跟每个人握手道别后,离开了房间。
副院长暂停了视频,看了看李成浩,后者眉头紧锁,许久才开口:
“你是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安琦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里,喃喃地回答:“图书馆的数据库……”
“所以你觉得自己能够比LMA做得更好,就靠这些网上看来的东西……”
“老板,您让我好好跟人打交道,搞清楚人的需求,别光盯着数据。我觉得,这些人需要的不是冷冰冰的日程和治疗方案,他们需要的是温暖,是爱。需要被优化的不是生命的长度,而是品质和体验。”
导师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副院长站出来打圆场:“小安说得也没错,只是可能方式上稍微鲁莽了一些,年轻人嘛,可以理解。我刚才其实只告诉了你一半,还有另一半……”
安琦眼中透着问号。
“投诉你的是病人家属,但是所有LMA计划的病人,一致要求你加入计划,成为常设的陪护员,陪他们走过这最后的时光……”
安琦的表情由茫然,逐渐透出光亮,最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李成浩听到这里也松了口气,也面露微笑,但这微笑没有维持太久,又被新的疑虑所打断。他指着画面里的一个人影,问安琦:“这个病人是要做什么?”
那是老王,他伸手拽住正要离开的安琦的白大褂一角,像是有什么急切的要求。
副院长挥手让视频继续播放,老王跟着安琦来到室外,切换到走廊视角,安琦掏出一个小瓶子,左右看了看,老王一把抓过,朝嘴里灌了起来。
“你给他喝的是什么?”副院长和李成浩同时瞪大了眼睛。
安琦面露窘迫,憋了半天,只说出两个字:
“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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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双目微闭,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接满了各种管道电线,连到周围闪烁着数字与曲线的仪器上,活像是个半人半机器的赛博格。
安琦悄悄地在床边坐下,生怕惊扰到老人,毕竟现在已经进入了LMA所谓的“倒计时”阶段,老王已经濒临弥留之际。
“是安琦吗?”没想到老王先开了口:“一直等着你呢。”
老王更瘦了,每吐一个字都艰难而缓慢,像是用尽全身力气。
“我今天是来检查作业的哟。”安琦拿起平板,屏幕上出现一个表格,她往下滑动,用手指打着钩,“停止化疗和副作用太强的药物……和每个家人谈心……吃一顿心爱的大餐……写信给人生中最好的朋友们……准备告别礼物……这些都完成得很好。设计自己的葬礼,这个你想得怎么样了,老王?”
老王嘴角露出一丝熟悉的狡黠笑容:“都交代好了,到时你一定要来哟,我给你准备了个惊喜……”
“放心吧,我一定会到。”安琦心头突然涌起一阵伤感,这样的对话她还将重复上许多次,跟许多不同的人告别。
院方经过与病人及家属协商之后,达成妥协意见,允许聘请安琦作为LMA计划的特别陪护员,在追求最大化延长生命的AI算法与追求生活品质与尊严的临终病人之间扮演一个中介,一个人性化的情感缓冲地带。
这次突发事件,让院方与技术供应商打开了新的思路。特别陪护员根据对病人的共情理解,帮助AI来制订不同的个性化医护方案。在乎剩余时间长短的,与关注日常生活质量的,将得到不同的建议,包括是否告知预期死亡时间,是否采用LMA算法,等等。在理性与科学之外,病人拥有了更多人性的维度,来达到生活质量与延长寿命之间的平衡。
比起通常的医护人员,特别陪护员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来了解病人,陪伴病人,安慰病人,与病人一同制订临终计划。除了医学与护理知识外,共情能力与沟通能力尤其重要,将成为特别陪护员的核心技能。
在汕大附属第二医院的示范作用下,其他医院也纷纷跟进,学习新的“AI+人”临终关怀模式,而安琦自然而然成为传授经验的模范,被邀请到各大医院进行分享。同时作为一项新的工种,“临终特别陪护员”的职业标准与规范也提交到行业协会进行讨论与制定。
原本迷惘的安琦突然眼前一片绿灯,这是一条她从未想过要走的路,如今却无中生有地平地而起。她心怀感激,但惊喜远远不止于此。
“安琦啊,我还想最后再加一条……”
“您说,我记着。”
“……我还想要你送我一份礼物,嘿嘿……”老王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安琦从平板上抬起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我说老王,你别以为自己活得比AI预测的长就了不起了,你那是运气好……”
特殊陪护员像是启动了某种尚未得到科学验证的安慰剂效应,一些病人的预计寿命竟然开始“逆生长”,甚至超出原先LMA算法计算出的上限。对于一些等待新药投入临床试验或者器官移植排期的病人来说,这不啻于给了他们二次新生的希望。许多机构纷纷开展研究,希望探寻情感或者心灵抚慰在疗愈过程中长久以来被低估的重要性。
也許人类一直低估了爱对于死亡的抵抗力。
“可你上次骗了我呀,那又不是真的……”在即将说起那个字眼的时候,老王赶紧住嘴。
安琦做了个鬼脸,上次她给老王的是一种经过基因改良的大麦饮料,口感上非常接近啤酒,但却不含酒精成分。
“好吧好吧,给你记下了,只要你加油,我会把礼物给你的。”
“说话算话,拉个钩吧。”
老王像小孩般颤巍巍地抬起小指,安琦笑着,也伸出小指钩住,用力地拉了拉。他们两人心里都清楚,这近乎玩笑般的举动,只是个情感上的安慰剂。安琦不可能违背医院规定给老王喝酒,老王也不可能把这样的承诺当真。两人像是默契良好的演员,配合着上演一幕不说再见的告别戏,一切尽在不言中。
“老王……”
安琦突然一阵哽咽,像是有巨大无形的石头压在肩上,那正是父亲口中经常提到的“神圣的重担”。她希望所有的数字和曲线都停止变化,就让时间凝结在这一刻,就像眼前的这位老人拥有了某种永恒的生命。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珠成形。
老王微微一笑,说出了最后的台词。
“安琦啊,比起阎罗王来,我更喜欢你的礼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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