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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林(外二篇)

2021-07-14[爱尔兰]约翰·班维尔

花城 2021年3期
关键词:斯蒂芬老头儿爱丽丝

[爱尔兰]约翰·班维尔

开始下小雨了,雨丝顺着交缠的枝丫悄无声息地往下滑,落在枯叶铺成的地毯上。男孩儿翻起夹克衫的领子,蜷缩在火堆旁。他觉得冷。四周的树林静悄悄的,不过,这静谧之下总有点儿动静和奇怪的声音,林子里有奇怪的窸窣声和沙沙声。他哆嗦着,朝合拢成杯状的手里哈气。火堆里一根烧得正旺的树枝爆着火花掉下来,滚到他的脚边,在湿漉漉的树叶间咝咝作响。他身后的榛树丛里响起口哨声,走调的哨声不时被沉闷的噼啪声打断,那是木头被斧子砍裂的声音。男孩儿站起身走进树丛。

“火烧得好吗?”霍斯问道,他转过身,把斧头甩到肩头。

“好着呢。”男孩儿回答。

“你没把新树枝放进火里头吧?”

“按照你说的,我用的都是干木头。”

他朝面前的树枝砍了一斧头,嘴里嘟囔道:“他们会看见黑烟的。”

霍斯16岁,是个大块头的男孩子,身上的衣服总是不合身,因为衣服还崭新的时候他就已经长个儿了。他有一张棱角生硬的脸,一双大手,一头胡萝卜色的红发乱蓬蓬地张开来,像某种根茎类植物的茎梗。霍斯熟悉这片林子,不仅能用林子里的树枝做出最好的弓,还会锤平钉子制作箭头的“秘技”。他可以在最糟糕的情况下点燃火堆,还知道怎么给兔子去皮并把它做熟。这些天赋使他理所当然地成为这伙人的头儿,不过,对头领的身份他从来没认可过,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份不言而喻的荣誉。这是个奇怪的、不苟言笑的野生动物,只专注于自己神秘而孤独的生活。

男孩儿坐在一截腐烂的树桩子上,看着自己的双手。

“霍斯,”他问,“你明天去学校吗?”

霍斯什么也没说,继续砍树枝,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男孩儿继续说道:

“我想明天我最好还是去学校。我再逃课的话他们可能会派人去家里找我姨妈打听我是不是出事了。然后他们会发现真相,那我就有麻烦了。”

“给你,”霍斯说,“把皮剥下来。”

他像掷长矛一般扔过来一根长树枝,树枝一头扎进男孩儿脚边的土里,接着他转过身朝着树的另一边挥斧头。男孩儿从地上拔出树枝,拿着削笔刀开始剥树皮,长条状的绿树皮簌簌落下来。

“那么,你明天不打算去学校是吗,霍斯?”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回答,后来,霍斯凶狠地说:“再也不回去了。永远不。”

“那你要干什么?”

“我要在这里搭个小屋,住在里面。”

“可是,他们会来把你带走的,霍斯。你听到哈金斯说的了,他说他要把你送到安坦去。”

“老掉牙了。”霍斯咕哝道。

男孩儿看着手里的刀,无声地说了几个字,试图找到合适的词语。他说:

“他们会把你送到监狱里去。”

霍斯转过身,斧头松松垮垮地握在身侧。他那灰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里迟疑地说道:

“他们不会把我送到任何监狱里去的,”他小声嘀咕着,“他们来这里抓我的话,我就让他们瞧瞧。”

他旋转身体,嘴里咕哝着,像个野人似的拿起斧头朝两根长树枝间的枝杈砍下去。两根树枝应声而断,一边地上掉了一根,断枝残叶,了无生机。他继续甩动斧头往树上砍,一下又一下,斧头闪着光,白色的木头碎片围着他上下飞舞。

男孩儿看着树枝砸地,木屑飞舞,斧头闪着光,霍斯不出声地翕动着嘴,男孩儿觉得自己还听到了别处传来的搞破坏的声音,就在远处的林子里,与他耳边的声音遥相应和着。终于,霍斯的斧头嵌进树干里头了,松动斧头的时候他慢慢冷静下来。

过了很久,男孩儿安静地说道:

“我看见林子里有人。”

风摇着他俩头顶上方的树叶。

“就在火堆另一边的树丛里,”他说,“我觉得有人在周围走动而且盯着我看。”霍斯张着嘴瞪着他,接着便转过身,大刀阔斧地穿过树丛朝火烧出来的那片空地走去。只剩男孩儿一个人了,他看了看手里的树枝,剥光了皮的树枝闪着微光,像根湿润的骨头。他抬起眼,畏怯地看着聚集在身周的黑影,耳边是窸窣声和沙沙声。他站起身朝火堆走过去。霍斯蹲坐在树叶堆里,小心翼翼地往火舌里放干木头。男孩儿在他身边坐下来。

“你看见人了吗?”

霍斯心不在焉地摇摇头。他眼神迷离,心思似乎正在某个秘密园林里穿行。他们静静地坐着,耳边是火堆歌唱时的呢喃声。雨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深的暮色。男孩儿说:

“也许我只是想象这里有人。”

霍斯咬着自己的指关节,若有所思地盯着火堆。红色的火舌在他眼里忽明忽暗地闪动。

“你怎么能住这里呢,霍斯,这里又冷又湿?”男孩儿问道,“而且你知道他们会来抓你。抓到你以后他们就会说你瘋了,然后把你送到监狱里去。那时候你怎么办?”

霍斯又往火里塞了一根木棍。

“他们抓不到我的。他们赶到之前我就走了。跑得远远的。”

男孩儿叹了口气,搓搓自己的额头。

“好吧,霍斯。不过,我们或许应该回家一趟,就待一个晚上。等你把这儿弄好我们就走。”

“我不回家。”

他蹲坐在脚后跟上慢慢晃着身体。一根长长的火舌从火里跳出来。地上的潮气带着寒意蹿上男孩儿的脊背,他冷得哆嗦起来。霍斯说:

“我以前有一只白兔。它的眼睛是粉色的,口鼻也是粉色的。是只很漂亮的兔子。我用铁丝网和别的给它做了个笼子养着它。有天晚上不知道什么东西闯进笼子里把它杀了。像这样扯裂了它的喉咙——刺啦。就像这样。”

他顿了顿,灰色的大眼睛转向男孩儿。

“他们不会找到我的。”

可是,就好像他的挑衅被听到了似的,林子里传来走动的声音。霍斯站起身握紧手里的斧头。男孩儿抬头看着他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点儿什么。声音越来越近,不久,一个身影穿过树林,朝着火光所在慢慢走过来。

霍斯举起斧头,火舌舔过斧头邪恶的利刃。他举步向前,再向前,那个身影在他面前犹犹豫豫地站定了。一切都静止了。远处的林子里有什么东西在大声喊叫,黑黝黝的树冠上有个陌生的声音冲着他俩大声嚷嚷。

“你怎么样啊,霍斯?”阴影里的身影说话了,“是我。”受惊的霍斯吼了一声,男孩儿一下子蹦起来。

“莱思,”他大叫起来,“你吓了我们一跳,好家伙,你当真吓着我们了。”

他被自己的大嗓门镇住了,低下头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莱思走向前,霍斯垂下斧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莱思从他身边走过,紧张得笑出声来。

“你给我的惊吓更大,”他说,“你的保镖拿着斧子站在这里,我以为他要把我的头砍下来呢。”

他又笑了一声,站在火堆旁,双手放在屁股上。霍斯走过来,在他俩身边坐下来,一声都不吭。莱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问道:

“你们在这里干吗?”

“什么也没干,”男孩儿回答,“怎么啦?”

“你们脸都白了,你们俩。说起来,你们以为我是谁?”

“你来这里干吗?”霍斯静静地发问。

“你不喜欢我给你俩做伴儿啊,大块头先生?”

霍斯耸了耸肩膀,移开视线。莱思转过身,朝着男孩儿龇牙咧嘴地笑,还眨了眨眼睛。莱思是个小个子胖男孩儿,一张胖胖的圆脸,一头稻草色的头发。他的手指头又短又粗,指甲都裂了,总是喘不上气的样子。他又转向霍斯,说道:“你这样拿着斧头太危险了。总有一天你不是把自己的脑袋砍下来就是把别人的砍下来。”

他小喘着笑起来。莱思是这伙人里唯一一个不敬畏霍斯的。他又开口道:“嘿,霍斯。”

“干吗?”

“我告诉你一个消息。我是专门为了这个消息跑过来的。”

“什么消息?”

“嘿,让它等一会儿。”莱思狡黠地回答。

他把手插进兜里掏出一颗黏糊糊的粉色糖果,啪地扔进嘴里。他大声咀嚼着糖果,眼睛盯着火堆。

“有趣的事情,”他说,“我在路上遇到一个家伙。”

他俩抬头看着他,等他说下去,可他却好像忘了他俩的存在。他沉思起来,两个腮帮子活动着,慢慢地嚼着糖果,男孩儿只好提醒他:

“怎么啦,后来呢?”

莱思低头看看他,一副受惊的表情。

“什么后来?”

“你遇到了一个家伙。”

“哦,对。对。”

他在他俩中间坐下来,小心翼翼地用雨衣的尾巴盖住自己的屁股。

“是了,”他说,“我正骑着自行车上山,天越来越黑。这个家伙坐在山顶的水沟里。好吧,我不是怕他,或者别的什么,不过,我刚才说过,天越来越黑。不管怎么说,我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他叫住我,对我说了这个杀人案。”

他顿了顿,四周似乎变得越发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莱思继续说道:

“他说昨晚镇子里有个女人被杀了。脑袋被砸成了面糊。”

“哪个女人?”霍斯问道,他没抬头。

“就是汉隆太太,在下面巷子里开铺子的汉隆太太,电影院旁的那个。你认得的。我们以前看日场电影的时候从铺子里买过糖果。她的铺子。”

“我知道她,”男孩儿说,“我记得她。”

“这个家伙,怎么说呢,他说直到晚上才找到那个女人。她躺在柜台后面的地上,店铺关着门。她就躺在地上,头被砸成了面糊,血流得到处都是。”

“谁干的呢?”男孩儿问。

莱思没搭理。他盯着火堆,脸上是困惑不解的表情。

“他是个有趣的家伙。”他喃喃道。

“谁?”

“这个告诉我女人被谋杀的家伙呀。长得真好笑。”

“到底是谁杀了那女人呢,莱思?”

“什么?哦,那我不知道,他说没有人知道。警察在找一个男人,可是,他说他们找不到他的。他还说,不管是谁犯下那样的案子都足够聪明,不会被抓到。他可真是个古里古怪的家伙。”

霍斯挪了挪地方,离他俩远了点儿,他的斧子在粗粗的新树枝上凿出一个V形的口子。莱思和男孩儿都盯着火堆。

“什么都没拿。”莱思说。

“什么意思?”

“他说铺子里什么都没丢。钱没丢,别的也没丢。什么都没丢。真是古里古怪,不是吗?”

“确实古里古怪。”

男孩儿看着把他们团团围住的树林。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火光投下的长影张牙舞爪地往树上扑腾。他哆嗦着,转身看向霍斯。可是霍斯不见了。

“霍斯。”他轻声喊道,可是,没有人回应。

莱思站起身,四處张望。

“那个白痴疯子去哪里了?我完全没听到他弄出一点动静。”

他俩肩并肩地站着,窥探着林间的黑暗之地。他俩不安地望着对方。男孩儿穿过空地走到霍斯刚才坐的地方。没有任何他留下的痕迹,只有那根他一直削着的树枝,树枝躺在火光里,身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正滴滴答答地淌着汁液。

白 事

他们把棺材放进墓穴里,斯蒂芬转开脸。不经意间,他看见一个举止奇怪的矮个子胖男人在深绿色的紫杉树丛四周鬼鬼祟祟地走来走去。远处,海水涨潮了,海浪高低起伏,海面上散落着白色的斑点。北边刮来的冷风挟着零星的雨滴。矮个子男人已经停下了脚步,这会儿正一动不动地站着,身后是躁动不安的树丛。他的视线穿过坟地里的墓碑,凝固在浑身泥水的悼念队伍上。斯蒂芬回头看坟墓。他们都在看着他,他努力想要哭出来,却挤不出一滴眼泪。爱丽丝在他身旁啜泣,这看上去很讽刺。她一直恨着老头儿。他让她害怕,反正她是这么说的。

仪式结束了,人们纷纷离开墓地。

“你怎么样?”爱丽丝问,“你还好吗?”

“嗯,很好。我很高兴仪式结束了。”

她被浓密潮湿的草丛绊了脚,他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她到现在都没适应怀孕后的变化。风吹过树林,摇晃着树枝,就好像树枝上挂满了骨头。他哆嗦着,开口说道:

“我们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他们开始加快脚步,可是,两人走到主路上的时候,爱丽丝的脚步变得迟疑起来,她往后缩了缩身体,喃喃道:“哦,我的上帝……”

他往她的视线所及处看过去,那个刚才还在坟墓后面的树丛里站着的矮个子胖男人正向他俩走来。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黑色过膝长大衣。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后脑勺上的帽子对他来说实在太小,歪歪斜斜地扣在那里。他一边急急忙忙地迈着两条短腿,一边惊恐不安地左顾右盼。矮个子男人在两人面前停下脚步,倾身凑上前来像要密谋什么似的。雨水从他的大衣里带出一股令人生厌的气味,似有似无地飘散开来。

“斯蒂芬,”他低声说道,“节哀。”

斯蒂芬握了握伸過来的手,不自在地瞥了眼他的妻子。她垂着眼站在旁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套。

“多好的老人家啊,斯蒂芬。”矮个子男人抬起明亮的眼睛,热切地看着他说道,“你知道吧,我和他很熟的,突然间他就那样走了,这可真是令人震惊。我的天,多么令人震惊啊。确实是。”

“我很难过,”斯蒂芬说,“我似乎不记得——”

“走吧,”矮个子男人打断他说道,“我陪你们走到你停车的地方。”

他利落地跳到两人中间。现在,他左右两边都有了保护,走起路来也不再鬼鬼祟祟了。斯蒂芬的眼神越过两人之间那个光秃秃的头顶,疯狂地暗示着他的妻子,然而,她却不愿意看他。矮个子男人说:“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整个族类都在消亡。当然,斯蒂芬,你父亲是其中之一。不仅仅是一代人的想法,而是,对,而是整个族类。你不这么看吗?”

斯蒂芬一言不发,矮个子男人转头看向斯蒂芬的妻子。

“你同意我的看法吗,爱丽丝?”

她惊恐地瞪着他,说道:“什么?是的。哦,是的。”

斯蒂芬瞥了她一眼,可是她已经再次缩了回去,从手到嘴都缩了回去。

“啊,对,整个族类,”矮个子男人满意地说,“等到他们都走了的时候,将会是一个巨大的损失。现在这一代人为世界贡献了什么?唯有他们的忧惧结出的果子。”

沉默了一会儿后,斯蒂芬冷冷地说道:

“我以为这个世界已经坏到极点了。”

矮个子男人从眉毛下抬起眼看着他,狡黠地微笑起来。

“可是,现在有了这么多新生的恶。”他轻轻地说。

斯蒂芬呛咳起来。

“哪里有什么新生的恶。”

矮个子男人只是盯着远处那片危机四伏的海,陷入了沉思。突然间,他开口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好吗?”

“我说——我说哪里有什么新生的恶。你说——”

“啊,对对对。都说阳光底下无新事,是啊,可是,看看过去几年发生的事。多可怕啊。实在是可怕。有时候我就想——就想——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他变得焦虑不安起来,惊恐不安地环顾四周。斯蒂芬眼神迷茫地望着他。他继续说道:

“现在世上多了一种新型的绝望。古老的生活方式日渐消亡,古老的宗教也一样。当人们背弃上帝的时候,他们还能指望谁?我说,他们还能指望谁?”

他看着两人,眼神明亮而苦恼。

“我知道,”他说,“我背弃了上帝。我曾经想要服侍他的。我曾经听到过呼召,召我去做仆人,但是,我告诉自己这条路通向死亡。我曾引以为豪,现在却一无所有。”

他们走到停车的地方了。

“我一无所有。”

斯蒂芬为妻子打开车门,她急急忙忙地钻进去。

“没有上帝什么都没有。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他把手放在斯蒂芬的胳膊上,斯蒂芬试图推开他的手,可是,又短又胖的手指头抓住他。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知道吗?你看到那恐惧了吗?感受到死亡天使用翅膀拂过你的脸了吗?有吗?”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嘴上都是白色的唾沫星子。斯蒂芬紧张地张望着,担心其他车里的人在看他们,他艰难地开口说道:“你看,我都不知道你是谁。”

“我说,你看到了吗?看到了吗?”

“你听我说……”

“承认吧。承认你看到到处都是荒芜。被背弃的神用他的手碰触着这个世界,而我们仍然视若无睹。我告诉你,同一只手将用且仅用死亡碰触我们,除非我们——”

“放开我的胳膊。”

“承认吧。只要你承认了。”

“你这个疯子。”

突然之间,矮个子男人冷静下来,眼里的光亮也灭了。就好像他一直在等待这个指控。他安安静静地说:

“疯子。确实。我看见了恐惧和荒芜,却不愿意指名道姓地叫它。我没有勇气,或者说,勇气不够。如果我疯了,就是被那懦弱逼的。可是你呢。只要你决定了就能够,你能够——”

“闭嘴,”斯蒂芬大声喊道,“闭上你的嘴,你这个老浑蛋,给我滚开,滚开。”

他推开矮个子男人,他那顶歪歪斜斜的帽子从头上滑下来,滚落在碎石地上。他又过来了,伸着指头,双唇湿润。斯蒂芬钻进车里,砰地关上车门。他发动引擎的时候,矮个子男人凑上来,他的脸压在车窗上。他静静地盯着两人,双眼如同着了火一般。斯蒂芬用力挂挡,他们的车冲上车道,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声。

他们上了回村子的马路。斯蒂芬还在发抖,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疯子。耶稣。”

爱丽丝一言不发,他转过头眼神犀利地看着她。他问道:“他是谁?”

她耸耸肩。

“可是,你认识他。”他说。

“是什么让你这么想的?”

“你认出他了,”他坚持道,“你看见他过来的时候就停在小道上。”

“那就说明我认识他吗?”她冷静地看着他问道。

斯蒂芬困惑了。他看着外面的马路,嘟囔道:

“他认识我们。他知道我们的名字。天杀的,他是谁?这是个小地方,我在这里长大的。我应该认识他呀。”

车里沉默了一会儿,他又嘟囔道:

“这些该死的疯子都应该被关起来。”

“他很忧伤。”

“忧伤?忧伤?他就是个疯子。”

“但是,他就是很忧伤。你为什么这么冷酷?”

“你说我,冷酷?你没有听到他对我说的那些话吗?别胡说八道了。”

“我没有胡说八道。”

“他是个十足的疯子,人人都看得出来,除了你。你没看见吗?他们看见他在那里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靠近我们,是了。该死的,他们都清楚得很,不过,当然啦,温柔善良的爱丽丝是不会说什么的,只会站在那里,任由我像個傻瓜一样撞上去。耶稣啊。”

“噢,别说了,看在神的分上。我告诉你了,我不认识他。”

她捂住耳朵,开始在座位上前后摇晃起来。他说:“对不起。”

“你永远只知道说这个。”

他痛苦地看向车顶。

“耶稣啊,爱丽丝,不要发作。今天已经很难过了,我已经受不了更多了。求你别发作。”

她坐直了身体,揉揉眼睛。接着,她点燃一根烟,说道:“我们很久以前就发作了。”

“爱丽丝……”

“别理我。”

暮色中,田野从他身边悄悄地、迅速地飞过。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层林吸足了墨色。

“你今晚想回家吗?”他问道,他努力让这句话听上去像在表达歉意。

“我无所谓。”

她语气冷淡,透着厌倦世情的意味。他发出龇牙的声音,说道:“我原打算写一本关于时间的书。你知道的吧?”

她诧异地看看他。

“不,我不知道。”

他大笑起来。

“哦,是的,我原打算写一本书。一个爱情故事。相信爱情恒久远的斯蒂芬和爱丽丝的故事。后来,他俩发现并非如此,或者说,爱情变得面目全非,以至于他俩再也认不出它来,这个打击过于沉重。他俩各自缩了回去,像两只缩回洞里的兔子。”

他不说话了,她则叹了口气。

“你怎么这么冷酷,”她喃喃道,“太冷酷。”

他俩进厨房的时候,莉莉安正坐在餐桌旁低头喝茶。她没看他俩。斯蒂芬一边看着她——老头儿唯一的姐妹,一边摘下围巾和手套。她老了,眼角有了皱纹,白头发也长出来了。老头儿的死对她的打击很大。现在,她不用照顾任何人了,也不能用软弱无能的方式欺负谁了。

“还有茶吗?”爱丽丝从外套里挣扎出来,问莉莉安。她抽了抽鼻子。

“壶里有。”莉莉安回答道,同时抬起一只没精打采的手。

斯蒂芬离开厨房,留下两个沉默的女人。他在浴室洗手的时候,爱丽丝敲了敲浴室门。

“斯蒂,我要去躺一会儿。我累了。”

“好的。休息会儿对你有好处。你现在要放轻松,等着宝宝出来。”

她靠在门上,脸色苍白,没什么生气,手指间绕着一块打结的潮手帕。

“我想,我们今晚回去吧。”她说。

“你确定想要这样?”

“或许,你是对的。今天太累了。”

“那么,我们明早再走。”

“好的。”

她离开后,他又下楼进了厨房。莉莉安正站在水槽旁。她看着他,张开嘴想说话,却又把视线移开了。

“爱丽丝看上去脸色苍白,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是的,她累了。她一直有压力。”

“我们都有压力。”

“是的。”

她把茶杯和碟子收进碗柜里,擦干手,说道:

“我得去喂鸡了。”

“莉莉安……”他开口叫住她,又停下来。

她低着头站在那儿,等着他说话。他继续尴尬地说道:“现在,你要一个人了。”

她耸耸肩,脸涨得通红。他说:

“我想过,莉莉,或许……或许你会愿意过来,和我们一起待几天。这样可以让你分分心。这个地方——这不是一个适合女人独自生活的地方。”

“我也许,”她不确定地说道,“我认为,我能够应对得来。”

她从眉毛底下瞥了他一眼,微微笑着,一个紧张兮兮的,女孩儿般的笑容。然后,她在困窘中冲出门逃进院子。

斯蒂芬心神不宁地在厨房里转来转去。他正处于筋疲力尽之后那种奇怪的心明眼亮的状态中。周围的一切在他眼里开始以最真实的方式变得虚幻起来。他碰触过的一切都让他的手指感受到物的本性。餐桌上的每一道木头纹理似乎都在震颤,水槽的钢板像冰块一样又冷又利。就好像他从一个非常高的地方,正透过某种神秘的螺旋体往下看。炉子后面的角落里有根黑刺李木棍靠在墙上。一看见这根木棍他就走上前伸出手指去触碰它,然后,他皱着眉停下来。他盯着木棍上的节疤,这些节疤似乎在黑木头里打着旋儿,每一个旋儿都是一个小小的、封闭的世界。他犹豫着往后退了几步,垂下手。接着,他转过身,迅速离开了厨房。

斯蒂芬上了楼走进小卧室,从小卧室可以越过院子眺望房子远处的田野。爱丽丝躺在床上,被阴影包围着,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儿。她双手交握,放在鼓起来的肚子上。斯蒂芬从窗口往下看院子里的情形。莉莉安站在小鸡中间,从围裙里掏出食物扔给它们。他隐约听到了小家伙们咯咯咯的叫声。最后一道日光渐渐湮灭,夜晚很快就要来了。他站在那儿,额头抵着玻璃,视线越过越来越暗的田野,直达远处黑黝黝的群山。

“斯蒂芬?”爱丽丝那令人疲倦的抱怨声传过来。他转身看着她说:

“我刚才吵醒你了吗?对不起。”

“没关系。”

斯蒂芬坐在床上,就在她身边。爱丽丝抬起胳膊,用带着潮气的手心触碰他的脸。他叹了口气。

“怎么了?”爱丽丝问。

“我不知道。我想起了爸爸。我不像是……我不……”

他停下来,举起双手做了个无助的手势。

“我能想到的只有他的指关节。白色的指关节,你知道吗,那时候,弯曲的指关节中间总是他的木棍——就是那样。换作你会有什么感受?父亲才走两天,自己能想到的却只有那样的小事。今天在坟前那会儿,我哭不出来。我想哭,却哭不出来。我看着那口棺材,它就好像和我没什么关系似的。”

“这是震惊之下的反应。”爱丽丝说。

斯蒂芬站起身,双手插在兜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皱着眉,看着地板,说道:

“我以前是爱他的。我知道我以前是爱他的。”

“当然。”

“我想知道的是,发生了什么改变了我对他的爱。我对他的爱怎么这么容易就消失了呢?我以前爱他胜过世上的一切。”

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爱丽丝,问道:“爱怎么会像那样说消失就消失了呢,爱丽丝?”

“有东西杀死了它。”

他盯着她。她咬着嘴唇,就好像知道自己刚才说多了,再不敢多说什么。

“什么东西?”他问道,话里头透着疑虑。

“我不知道。”

“看着我,爱丽丝。什么东西?”

可是,爱丽丝的视线掠过他的视线,一触即逃,像受惊的动物。她用不安的手指摸摸自己的脸。

“我什么也不知道,”她喊道,“你为什么问我?为什么?有些东西就会做这样的事——可怕的东西。”

斯蒂芬回到她身边坐了下来,两眼盯着身前交握的双手。

“你撒谎,”他皱着眉说道,“你在胡说八道。那都是……这……我知道这都是错的。”

他低头盯着她,可是,她已经闭上了眼。

“都是错的。”他又说,说着摇摇头。

有一阵子,一切都静止下来。微弱的声音传到他耳边,是院子里小鸡的咯咯声,是石板间微风的歌唱声。他温柔地把手放在她隆起的肚皮上。她呜咽了一声,转过身脸冲着墙,就在她转身的时候,他感觉到手掌下这个陌生的孩子在动。

物性论

老头儿拿着橡皮管在园子里浇水的时候,那群玩杂耍的家伙出现了。不能说他们是不速之客,但至少可以说,他们来得出其不意。现如今,出现一群小妖精是不会让他大吃一惊了,一群哥布林也不会。可是,一群玩杂耍的家伙!尽管如此,他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在过去的几周里他甚至开始把他们看作这世间最珍贵的馈赠。过去的几周金光耀眼,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烈日下头出一身透汗,耳边有天鹨在歌唱。这些日子他一直待在园子里,在没腰深的草丛里胡乱打草,高温让他兴奋极了,生命的脉搏在他身周跳动,令他感到窒息,数不清的生灵,成群结队的蚂蚁,枝丫间的鸟儿,熠熠生辉的蓝蝇,蜥蜴和蜘蛛,还有他最喜欢的蜜蜂,不用提那些被称为无生命体的东西,以及这块土地。所有这些,都在繁衍,在爆炸,在杀戮。有时候实在受不了了,他就会拿起橡皮管把园子浇个透心凉,同时还会兴高采烈地大喊大叫,叫声中混合着狂喜与嫌恶。就在某一场这样的热闹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到了那群玩杂耍的家伙。

乔治和露西几乎没认出他。如果是在园子里遇到他,他俩大概会把他当作一棵树,他确实像一根烧坏了的红木,长长的胡子像灰白的常春藤。他早就不用刮胡刀了,生怕哪天刮胡刀割了喉咙就成了“刮喉刀”,倒是给了他们借口以追悼为名寻欢作乐,他可没这打算。不管怎么说,老头儿那会儿似乎很快就要饿死了。后来他发现园子里到处是吃的,甘蓝、大黄、土豆、山莓,野草下面长了各种各样的东西。甚至还有玫瑰,血红的花朵沉甸甸的,让人心神不宁。他时不时拿橡皮管发脾气,倒是给这些植物帮了忙。洪水过后周遭沉默下来,一片寂静中,水滴从树叶上偷偷滑下来顺着树干滑到树根,消失在干裂的土壤里。

那群玩杂耍的家伙穿过晶莹的光雾出现了,这个马戏团由一群又矮又胖的家伙组成,都穿着黑条纹的紧身连衣裤,毛茸茸的罗圈腿,胳膊上扎着皮带,脚上却不搭调地蹬着轻软精致的黑舞鞋。这是幻觉,他说,他确定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消失,除了微弱的震颤声什么都不会留下!然而他错了。他们在果树底下的空地上支起了蹦床和双杠,接着便开始腾挪跳跃,神气十足地走来走去,一边拍手一边互相催促,激动的喊叫声又尖又响。全体起立!他们当中只有一个女性,她身材丰腴,黑眸热辣,毫无争议地成为整场演出的中心,尽管她的表演不过是摆摆姿势,撩撩头发,抛几个荡漾的眼波。第一场演出很快就结束了,他们是喘着气挥着汗离开的。

第二天他们又回来了。当时老头儿正在照看蜂房,透过林间缝隙,他看见一个身影正在蹦床上轻快地上下滑行,姿态闲适而优雅。老头儿已经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看出了明显的进步。他们以一个叠罗汉的造型圆满结束了表演,这座摇摇晃晃的金字塔满载欢乐却没得到应有的赞美声。他坐在一棵苹果树的树荫里,看着他们蹦啊跳啊翻啊滚啊,心想自己是不是应该鼓鼓掌呢。看第三场演出的时候,他随身带了一个平底锅和一副叉子。最后一个令人胆战心惊、目眩神迷的特技动作完成之前,总有些静默而充满悬念的时刻,这时候他就以擂战鼓的气势用叉子猛敲平底锅。那个女演员摇摇摆摆地走上前,十分高傲地微笑着,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兴高采烈地在信中长篇大论地描绘他们的杂耍表演,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贴邮票就把这些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塞进了村里的邮筒里,家里人和朋友们一大早收到他的信一定会惊慌失色,想到他的信在餐桌上掀起的风暴,老头儿在暗夜里大笑起来。可是,没有回信,这让他既惊讶又恼怒,后来他才认识到那些收信人都不在了,除了他的儿子和儿媳,他俩是在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赶到乡里的,团团包围了他的圣殿。

“他这次一定病得很严重。”乔治说。

“邮票都没贴,”露西說,“典型症状。”

房子里静悄悄的,窗户都拉着帘,门也都关着,挡着不让他俩进去。他俩用拳头砸门,听到里面传来闷笑声。于是两人一起叫他的名字,求他开门,就在他俩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响起洪亮的、不和谐的钢琴声,紧接着小脚轮在石头上滚动起来,发出尖厉的叫声。垮塌的大门慢慢倒向门厅,老头儿站在钢琴旁冲他俩龇牙咧嘴地笑,蓝色的小眼睛在幽暗中闪闪发亮。他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赤着两只脚,脚上都是污泥。老头儿看上去就像个小孩儿,小秃头、罗圈腿、闪亮的眼睛、裸露的牙床,一个顽皮捣蛋的老小孩儿。

“我的神啊。”露西嘟囔道,心中又惊又怕。

“没错!是我!”老头儿大喊道。他在石板地上手舞足蹈,像鸟雀般欢蹦乱跳,这支舞结束得很快,他停下来睁大眼睛瞪着他俩。

“你们要干什么?”

乔治探步向前,却被倒在地上的门板绊了脚,他红了脸。

“那个,嘿!”他大声打了个招呼,“您都好吗?”

这份热情没有得到回应,他便像害了病一样,脸都白了。尽管已经人到中年,乔治还是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像个长得太快的少年。他长得又高又瘦,首先给人一种灰白的印象,灰白的眼和手,灰白的头发没什么光泽。他微笑的时候,牙齿间会露出一小截鲜红发亮的舌尖。他的领带上有一块蛋渍,看上去就像个光芒耀眼、晃得人恶心的太阳。老头儿没精打采地看着他,狠狠地挖苦道:“又在东游西荡呢,小乔治?那就过来吧,来,进来进来。”

露西站在原地没动,怒火让她脚下生了根。这个老朽的疯子居然敢对她的乔治呼来喝去!她的前额晕出一片燥热的潮红。老头儿讥讽地朝她笑起来,拉着他儿子朝厅里走去。

他带着他俩参观他的王国,就好像他们是两个外人。房子里混乱不堪,一片狼藉。卧室里住着鸽子,厨房里住着老鼠。他说,他觉得挺好。生命无处不在。他告诉他俩,有一天他把自己锁在屋外了,扯下铰链卸了门才进来,后来只能用钢琴堵在门后撑起门板。这个小插曲发生以后,那个从山里农场过来照顾他的老太太就跑了。老头儿住在客厅里,旧毯子、旧报纸、旧蛛网筑起一个巢穴,他觉得只要他在,就能让悠长的乐声充满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一个僻静之处。就是阁楼里的老鼠都知道他在家,他明白着呢。

露西在楼上的过道里抓着她丈夫的胳膊,气势汹汹地对他耳语道:

“我们还要像傻子一样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

乔治缩了缩头,像要躲开迎面而来的一击。他紧张兮兮地瞅了一眼老头儿,老头儿摇摇晃晃地走在他俩前面,嘴里嘟嘟囔囔道:“什么事儿都没有,不要大惊小怪的,我们不赶时间。”

露西疲惫地叹了口气,闭上眼。她是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风姿犹存,每当生气的时候她那令人印象深刻的丰胸就会微微颤动。她的鼻子和下巴上有一层湿润的水光,散发出薄薄的汗水味。夏天真不适合她。

“告诉他我们要带他走,”她说,“告诉他我们要回家。”

“露西,他是我父亲。”

他坚定地转过头不看她,并且加快了脚步。他再一次注意到这房子有多么古怪,房顶那些耸立的塔楼以及屋里这些粉色与白色的梁木,整个儿就像一个坐落于山野间的巨无霸生日蛋糕。只有他父亲才把这里当成家,家里其他人则时不时有些模糊的念头,梦想躲到一个没有他的世界,远离他恶毒、阴险的快乐。乔治回忆童年的时候,身子抖了一下,那些贫穷却强装体面的日子,那些村里人的嘲弄,还有那些朋友,他在朋友们的家里端坐着,双手夹在瘦骨嶙峋的膝盖间,心里偷偷地哭,他羡慕那种简单沉闷的生活常态,每天晚上,穿西装打领带的父亲们绷着脸,神色疲惫地回到家,等待他们的是报纸、拖鞋,还有大壶烧开的茶。过道尽头有扇门直通某个塔楼,那是一个有玻璃窗的白色小木屋,屋顶有一个异常优雅的小塔尖。看哪,老头儿就在这个明亮的气泡里飘来荡去,与外界断绝了往来,那些疯狂的计划耗尽了他的时日,他小心翼翼地推算计划里的每一个细节,丝毫没有注意到妻子正慢慢死去,孩子们越来越绝望。困惑中萌生的几缕暴怒在乔治心中翻腾着,他后退几步反身回过道。他的父亲迈着小快步跟在他身后。

“你等等啊,我还要给你看看我那些关于酿酒厂的计划呢。”

乔治停下脚步。

“什么酿酒厂?”

“哎呀,就是用土豆酿酒呀。这个地方到处都是土豆。”

露西就站在他们身后,闻言倒吸一口气,尖声大笑起来。

他们在破败的餐厅吃午餐,有生胡萝卜、豆子、堆成小山的树莓,还有蜂蜜。露西找来几副刀叉和三个开裂的盘子,不过,老头儿不愿意用这些精致的玩意儿。

“动物们用刀叉吗?”他一边问一边倾身越过饭桌,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说话间,他装上了自己的假牙。他俩神色古怪地朝他脸上看了一眼,又滑稽又野蛮。

“那么,它们用刀叉吗?”

“我们又不是动物。”露西不高兴地回答。

他龇牙咧嘴地笑起来。他就等着她这么回答呢。

“噢,不对,我们是动物,我的女儿,我们就是动物,可怜的用刀叉的动物。”

露西的胸膛开始起伏,前额阴云密布,乔治的两条腿在桌子底下扭成一个焦虑的结,他疯狂地搜寻出路,想避开这场眼看就要爆发的大战。

“好了,听我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和我们说说您在园子里看到的家伙们呢,玩杂耍的家伙们?”

老头儿的眼神变得游离起来,他大声咀嚼着嘴里的胡萝卜,口齿不清地自说自话。突然,他坐直了身子。

“他们会跳舞,你知道吧。他们飞进来的时候跳着这样的小舞步,是在告诉那些准备出门的同伴源头在哪里,距离有多远,朝哪个方向飞,信息十分准确。你们不相信我吗?我带你们去看。噢,哎呀,他们跳得不错的。”

露西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老头儿,又看了看乔治,然后收回视线,她在困惑中心不在焉地从光秃秃的桌面上抓了一把豆子吃。

“誰啊?”她问道。

老头儿瞪起眼睛。

“什么谁啊?当然是蜜蜂啊。我刚才没告诉你们吗?还有蜗牛。”

“蜗牛!”乔治拼命想要做出一副大吃一惊、好奇万分的样子,他大叫一声,接着爆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就好像打了一连串嗝。

“讨厌。”露西嫌恶地轻哼道。

老头儿被激怒了。

“我说错了吗?蜗牛,蜗牛有什么不对?它们会跳舞。大家都会跳舞。”

他拿起蜂巢。浓稠的琥珀色的蜜浆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滴到他的大腿上。他的双唇无声地嗫嚅了一会儿,艰难地想要说点什么。残渣混着唾沫从他嘴角冒出来。

“六百只蜜蜂才能采集一磅重的蜂蜜。你会说,六百只,不算什么,可是,你知道一只蜜蜂得飞多远吗?两万五千英里。你知道这个吗,知道吗?”

他俩慢慢摇头,张着嘴盯着他。他颤抖着,突然之间,眼泪从他的眼里流出来。

“想想它们的劳作,成千上万英里,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那么努力,蜂后开始变胖,接着开始产卵,然后开始降霜了,成千上万只蜜蜂受冻而死,另一个世界。那是另一个世界!你会说它靠无意识的本能活着,冷酷无情,像台机器,是自然的奴隶。你说得没错,你说得没错,不过,听我说,这里的核心是什么,它们是如何让一切运转起来的呢?它们跳舞。”

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开始在房间里嗡嗡嗡地转,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滑翔,一会儿低声哼哼一会儿放声大笑,他流着泪,在空中挥舞着蜂巢,蜂蜜洒在椅子上、桌子上,最后,他被壁炉栅栏绊了脚摔进壁炉里,扬起铺天盖地的灰尘、煤烟和蛛网,烟尘中他的声音像钟鸣声哀哀升起。

“可怜的用刀叉的动物,它们会跳舞。”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露西和乔治清理了正面大卧室里的蜘蛛和鼠便,这些个汗流浃背的晚上他俩就睡在大卧室里,整宿都在进行实力悬殊的辩论。乔治犹豫不决,陷入某种道德意义上的精神分裂中,有时候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有时候又发出令人难以理解的傻笑。有一次,他铆足了力气突然打斷她,用一种做梦般的语气说道:“你知道鲸鱼会唱歌吗?嗯,是的,在海洋的深处,有歌声。他是这么说的。”

“乔治!你控制一下自己。”

“好的,好的。不过,还是要……”

第一天过后老头儿就不再搭理他俩,回归了自己在园子里的生活。他俩经常看见果园里水像瀑布一般倾泻下来,耳边传来他的号叫声。每当在房子里碰到他俩,他就偷偷瞟他俩一眼,又对自己笑一笑,好像一个人认出了相熟的、无害的鬼魂。露西的怒火变成了绝望。她打开天窗说亮话,要她丈夫做出最后的决定、不容回避的决定,然而,这却正是他一直设法回避的。长天老日的,白天烈日炎炎,晚上喘不上气。她越来越关注自己,身上的汗水,潮湿的头发,滚烫的肌肤。浴室里的龙头都坏了。她身上有味道,她很肯定。不能这样下去了。

“乔治,你选他还是选我,我是认真的,你必须做个决定。”

他的头埋在肩膀里,指节捏得咔咔作响。这噪声逼得她想尖叫。他说:

“你是什么意思,选你还是选他?我不明白。”

“你明白的!”

“我明白吗?好吧,我也不知道明不明白。”

她死死地盯着他。他是在拿她开玩笑吗?他灰白的双眼逃开她的注视。她改变了策略。

“乔治,求你了。我受不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要疯了,我会像他一样,比他还糟。”

他这才迎上她的视线,这似乎是他俩到这里以后他第一次与她对视,她在他脸上看到了领悟之色,他意识到她是真的很痛苦。她笑了,摸了摸他的手。门嘭地开了,老头儿蹦蹦跳跳地进来,挥舞着两只胳膊。

“它们成群结队地来了,成群结队地!快来!”

她抓住乔治的胳膊。他毫无安抚之意地冲她傻笑一下,扭动着胳膊从她手中挣扎出来。老头儿在门口消失了。乔治追着他跑出去。他赶到时园子里空空如也。空中还有震颤声,低沉、不怀好意的嗡嗡声。他在石南丛和纠结的草丛里挣扎着,跌跌撞撞地进了果园,藏身在树枝下面。老头儿仰面躺在蜂巢中间,眼睛睁得大大的,手里紧紧抓着橡皮管,水流直直地朝上喷射,落在他脸上的水花四溅开来。乔治跪在他身边,被水雾笼罩。整个果园都在他身周颤抖。太阳底下一切幽暗与生长,绿色的东西、茎秆、地衣、腐叶与朽木。他瞪着荆棘和湿漉漉的霉菌、水淋淋的树叶,还有紫红色的玫瑰花心。他拖着身体匍匐而行。不久便见到了蜗牛。到处都是蜗牛,湿地里,叶子上,树上,细长的草茎上,闪着银光的黑色野兽像吃了迷幻剂般使劲儿从它们的壳里挣脱出来,竖着潮湿的触角曲折前行。这是一种舞蹈。这些蜗牛在跳舞。乌压压的蜂从蜂巢里飞出来,高速旋转着飞向空中,发出沉闷的嗡嗡声。老头儿死了。

乔治站在卧室里。

“我最好在这里待一两天,”他说,“还得善后。你知道的。”

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在房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拿起这个收起那个,一张报纸,几件衣服,一管口红。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同时也在回避他的视线。他站在客厅里看她沿着车道咔嗒咔嗒地走远,穿着高跟鞋的脚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后来,他下了楼把钢琴推过去抵住门。

金光耀眼的天,烈日下头出一身透汗,耳边有云雀在歌唱,汗淋淋的草地上飘着淡紫色的薄雾,寂静在傍晚的高空战栗着,接着,夜幕降临了,闪亮的黑与苍白的光,天狼星升了起来,拂晓的微风吹过,像白色的烟。这些日子他一直待在园子里,伺候玫瑰、蔬菜、蜂巢。有时候他会拿起橡皮管给晒焦的植物、树木、土壤浇水,浇完水以后就在那里坐上几个小时研究身边激增的生命,蜘蛛、飞鸟、苍蝇,还有他最爱的蜜蜂。一群蜜蜂在客厅一角安顿下来,就在天花板下面。他觉得挺好。生命无处不在。

责任编辑 李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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