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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女性有诗无文之异况及成因

2021-07-14张秀玉

关键词:女作家文章

张秀玉

(安徽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安徽 合肥 230051)

中国古代女性作家相比于男性作家,无论在作家的数量还是作品的数量上,都相差甚远。本文所说的“无”,并非绝对意义上的“无”,而是相对的极其少,微不足道。就女性作家的创作而言,也是诗多文少,或有诗无文,各种地方性或家族性的女性作品总集,完全是诗词集而无文,却命名为“集”或“丛书”。如明代编刻的《四妇人集》,所选唐代薛涛、鱼玄机,宋代杨太后,元代孙蕙兰诗词为一书,并没有选文章;明代俞宪编《淑秀总集》、清代周之标选的《女中七才子兰咳集》《兰咳二集》都是诗词集,清代邹漪评选的《红蕉集》、季娴编《闺秀集》,当然所有叫《闺秀正始集》《闺秀柳絮集》的也是女性诗集。更多的是直接命名为诗集、诗钞、诗选、诗稿等,如《诗媛十名家选》《吴中十子诗钞》《泰州仲氏闺秀诗合刻》《国朝闺阁诗钞》等。另外命名为“文选”的,多是诗文同集。如清周寿昌辑《宫闺文选》,收录文10卷、诗16卷。清代桐城派以古文闻名,刘声木《桐城文学渊源考》收录了3个女作家,张英、陈秀贞、洪寿华。三人中,洪寿华为私淑桐城,张与陈承家学受古文法;只有张氏有著作且流传,但张之《纬青遗稿》录古今体诗31首,词若干,并无骈文或散文。女性之文创作极少,留存极少,这是一个显而易见事实,但并未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和讨论,这是一个令人深思的疏漏。有个别注意到这个问题的学者,如顾廷龙,他认为男女资质禀赋并没有差别,只是受教育机会不等,致使学业成霄壤,欧风东渐之后,专门精研学术的女子可与男子并驾齐驱,但以往女性之作“以现存著述论之,则诗文词为多,而文又逊于诗词。闺文总集,明以前者,虽有选刻,传本已尠,而有清三百年间,竟无成书,别集亦甚难得,宁非憾事。”[1](P928)顾廷龙注意到了古代女性作文逊于诗词,可是并未深究女性“有诗无文”之严重及“无文”之源,本文试为辨析。

一、中国古代女性“有诗无文”之甚

中国古代女性的诗盛文衰,或称有诗无文,是一个普遍的异况和感受。因为自中小学到大学中文系,教科书所选中国古代女性作家的文章都极少,但是仔细梳理,又有若干。女性之“无文”到底“无”到何种程度,可以通过数量对比来认识。

(一)与男性作家文章数的对比

考察中国古代男女作者文章数量和比例,是令人惊讶的悬殊数字。张舜徽以三十年之功辑清代文集,为之叙录,称总共寓目一千一百余家,有博大精深者,有瑕瑜互见者,有平庸浅薄者,有未厌人意存而不论者,得六百七十余篇,而录成一编为《清人文集别录》,他认为:“虽未足以概有清一代文集之全,然而三百年间儒林文苑之选,多在其中矣。”[2]但遍览其所作《清人文集别录》,并无一位女作家。

清初严可均辑唐之前文章为一书,即《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共收录作者3497人①,《出版说明》认为此书长处是“全”,虽然有些文章不辨真伪,或采录标准不恰当,又有无中生有、选文牵强、张冠李戴等毛病[3](P1-4),但仍能反映此阶段文章概貌。据此书《总目》[3](P3)统计女作家情况如表1:

表1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女作家比例表

从作家人数的对比来看,女作家仅占全部作家总数的1.5%。作家数量的对比已是悬殊,实际作品的数量对比更严重。上古三代至秦汉,女作者的作品基本只有一篇文章,有的甚至只留下一句话。如西汉景帝妃子程姬,其《遗孙女征臣书》:“国中口语籍籍,慎无复至江都。”[3](P178)史上比较著名的女作者文章,有汉代淳于缇萦所作《上书求赎父刑》,全文为:“妾父为吏,齐中称其廉平。今坐法当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复生,而刑者不可复续。虽欲改过自新,其道莫由,终不可得。妾愿入身为官婢以赎父刑,使得改行自新也。”仅63字。相比之下,大约同时期的贾谊,收入《全汉文》5篇,总约7500字。《全后汉文》收班昭文8篇,是少有的例外。实际《后汉书·列女传·曹世叔妻传》载其有16篇。经后人辑录,今存11篇。另有晋代左棻,作诗、赋、颂、赞、诔诸体,南梁时尚有四卷本,至宋《太平御览》所载,仅17篇一卷。据今人考证,左棻著作“包括存目共三十篇:诗两篇,赋七篇,颂七篇,赞十二篇,诔二篇。”[4]当然,此表还能反映出区区154年的晋朝(266~420)是唐以前历代中女性作家产生最集中的时期。

(二)女性作文与女性作诗的数量对比

不仅相对于男性作家基本“无文”,相对于女性自身所作诗歌的数量、质量,女作家之文也属微不足道。如唐以前最值得称述的女作家蔡琰,所遗作品仅《悲愤诗》二章、《胡笳十八拍》诗三首,还有诗歌残句一句。东晋谢道韫,《隋书·经籍志》载其所著二卷,诗、赋、诔、颂皆有,但留传至今的仍是只有诗四首:《泰山吟》《拟嵇中散诗》《咏雪联句》《论语赞》。另如班婕妤,被钟嵘《诗品》列在上品,对其诗歌的称道远高于其文。

从上古三代到清末,大约百分之七十的现存女性著作都是清代的,而这些著作大约九成都是诗歌。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搜罗甚广,对“凡见于正史艺文志者,各种通志府州县志者,藏书目录题跋者,诗文词总集及诗话笔记者,一一采录。自汉魏以迄近代,凡得四千余家。”[1](自序P6)其中卷一至四收录汉至元代女作家,卷五至六为明代,卷七至二十一为清代。即公元前202年至公元1368年1500多年间女作家占了4卷;276年的明代(1368~1643)占2卷;268年的清代(1644~1911)占了15卷。以每卷所收之作家数,明清亦远超前代。据王英志统计胡文楷的《历代妇女著作考》:“明清两代就有诗人三千七百五十余人,占中国古代女性作家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清代女诗人约三千五百余家”。[5](总序P2)在这里,王英志实际上将女作家等同于女诗人,事实也是如此,有诗无文的女性比比皆是,有文无诗者百无一二。这些女性著作考、作家集所收并未完备,后又不断有学者进行辑考增补,但诗文比例大致相同。

梁乙真专辑清代妇女著作,未录无专集之零篇断句。所录有专集者共309人,基本也都是诗集[6]。今人王延梯辑《中国古代女作家集》[7],也同样是诗多文少,文近于无。以清朝268年之大一统国家,人口总量在10亿以上,女性至少有5亿人,但女性文集接近于无,也是人类文明史的特异现象了。

若认为女作家的文章失传者多,则男作家也是一样。基本上历次改朝换代都有大量的文献损毁。而经历多次书厄的古代典籍,无论作者性别,遗失的比率大致相同。除兵燹之厄外,典籍在流传过程的自然选择,不合用或不被欣赏的更容易散佚[8]。从这个意义上,仅从流传的作品去分析当时比例或质量,也是可以接近真实状况的。

又如,古代女性并无论文专著,但诗话还是比较发达的。女性所作或专评女性诗作的诗话,自明后期才真正出现。女性诗话的出现,说明了女性诗歌创作的繁荣到了一定程度。据王英志称,清代闺秀诗话存目三十种左右,但知其存者不过十几种[5](总序P6),目前见存女性所著有:沈善宝《名媛诗话》,陈芸著、陈荭注《小黛轩论诗诗注》,施淑仪《清代闺阁诗人征略》。那么,没有文论应是女性文章不发达的表现。

迄今所见古代女性文章集多佚,如《春明退朝录》称宋代陈彭年编《妇人文章》十五卷,但今未见。清初王士禄编《然脂集》收上古至清女性著述二百三十卷,今只余四十卷左右,存于不同图书馆。传至后世的女性文集数量极其有限,如明江元禧编《玉台文苑》八卷、江元祚编《续玉台文苑》四卷,且被《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批评为:“其书录女子之文自周讫明,中间多采小说传奇。如张丽贞《上太守书》之类,至为猥杂……又如《汉武内传》《神仙传》《真诰》之属,皆纯构虚词,托言神怪……尤为不经矣。”[9]上文所言《宫闺文选》二十六卷,为道光时长沙周寿昌所编,实际前十卷为文。清末海盐张维编《汉魏六朝女子文选》二卷,清末成书,有传。民国王秀琴编《历代名媛文苑简编》[10]二卷,上卷自汉迄明,选文129篇,下卷清至民初,选文107篇,为所见较多者。除此之外,清末民初有几种女子尺牍总集,如陈韶编《名媛尺牍》二卷及续编,光绪三十三年逸仙女史编《海上名花尺牍》二卷81篇,1933年徐畹兰编《香艳书札》七卷,1941年王秀琴编《历代名媛书简》八卷。相较中国古代如此漫长的历史、辽阔的国土和众多的人口,这样寥寥可数的女性文章总集,似应有重要的原因。

二、学识有缺为“无文”之本

整个中国古代,女性受教育水平都是远低于男性的,但是相比之下女性受教育程度最好的时期仍属明清两朝。从受教育渠道来说,以父母家教为多,请塾师为次,个别为夫婿所教。美国学者曼素恩统计过清初女性的受教育情况,认为18世纪“中国女作者都来自于社会顶端的精英阶层,她们所受的教育程度之高,甚至远超于我们今天的绝大多数人。她们许多人过着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特权生活,闲适与饱学将她们与帝国晚期99.9%的妇女隔绝开来。更重要的是,她们中的70%以上来自于中国中部的沿海一隅”[11],但是即使来自这千分之一的受教育的女性,也是很难为文的。即,受学识所限而不能为文,是“无文”最重要的原因。

以明清时期为例,绝大部分女作家受教育时间并不长,所学内容有限,所著仅有数量不多的诗歌。通常说来,五至八岁开始读书,有从母教,有从父教,有随同兄长学习。女子学习内容,普遍是《女诫》《女则》《孝经》,有的读过《论语》《诗经》或唐宋诗,个别涉及经史制艺。十五岁至二十岁间出嫁,识字在三千左右。实际未嫁之前需有大量的时间学习女红,真正通过出嫁之前的学习且能作诗写文的女性,必须是天赋极好的。

从当前的考证成果来看,明清女作家能够列入各种著述目录的,多半是零篇断句或仅一卷诗歌,这种情况非常普遍。从作者本身学习情况来看,大多数受教育时间和水平有限。清季吴文媛为江苏元和人,七岁开始其父教其读书,识字三千,便可作诗,“乃以方字三千,致以声韵”。又学过《内则》一篇,其父诫之:“女子之识字也,不过数千,不必墨舞而笔歌,焉用执经而难字;宜勤工于绣作,莫懒惰于馈事。”[1](P299)所著有《女红余绪》一卷。江苏吴江人许琼思,嫁与丘壑为继室。据丘叙,许琼思4岁母亲教授毛诗,未读完,5岁习女红遂辍业。21岁嫁与丘壑,随夫取阅书籍,不求甚解,丘壑称:“故其诗真,由其情真;其性真,未始有诗,未始知有诗,汩汩然来,故不必能诗,而为能诗者之所必不能。”[1](P569)有诗集《宛怀韵语》五十八页。像柳如是这种读书晚却著述多的是极少有的例外。柳如是初适陈子龙,由陈子龙教之作诗写字:“初适云间孝廉,孝廉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弃去游吴越间,以词翰名。及归宗伯,堆书征僻,订讹考异,间以谐谑,略似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12]嫁给钱谦益以后热衷于做文章考据之事,应该是学业、见识精进。

能够作八股文的女性极少。乾隆时天长人陈士更是极少的例外。其父陈以刚是池州府学教授,因士更聪慧,将所学尽传授于她。陈士更工诗,精书法,能作制艺文,然而只有一首诗作传下来[13](P27)。合肥李玉娥也曾学习经义。李玉娥为李鸿章小妹,小时候喜读《资治通鉴》,其父闲暇时亲自教授经义、古文词,“稍长,通群书,娴吟咏。凡有所作,戛独造。律句清丽处,不减剑南。”[13](P72)但所作仅《养性斋诗集》,且已佚,只存一诗,并无文章。

实际女子之作诗,很多停留在学人语的程度,并不真正发自己思想声音,不宜过高评价。如李白华出嫁后方读书识字:“幼不知书,归蜨扉居士,闺房静好,教之识字,由是知吟。”[1](P327)其诗集《思媚堂诗草》,至今尚存,国家图书馆有藏。所作如《咏竹》有:“生来竿自直,不赖好风扶。”《咏梅》:“有骨方知傲,无心不畏寒。”能以清新词语表达人所皆知且世人常道之情景和思想。就女性诗歌的内容类型来看,伤春悲秋、离愁别绪、咏物伤怀还是占了绝大多数的,也就是说反映的社会生活面较小,禁闭于狭窄的个人世界。

即使在能舞文弄墨的女性中,读书量大、有周游各处经历、有四处交往机会的女性并不多,作文的需要极少。清代定远陈燕轩有《古香阁吟草》,收诗173首、词9首、文3篇,作品存世已属较多。生平足迹半天下,是其他女性难以达到的:“外王父为吾皖词宗,翔步木天,改官金部,所交皆海内知名士,主坛坫者廿余年,亦命吾母开东阁、结闺友,商榷诗史,雍雍和鸣。既而庾岭随车,端溪授砚,山川胜概,寄之于诗。迨至梓里归来,小山题咏,揽物兴怀,未尝废焉。无何,而戎马仓皇,舟车倥偬,君苗焚绝,剩有残编。”[13](P53)同样,清末含山庆凤晖,承母教,并随父母宦游燕晋,作诗以记,有诗集3卷,词1卷[13](P77)。既得到较好的教育,又能有丰富的经历,是女性作家中难得的。

浙江海宁查昌鹓,幼年由长兄教授学习:“初授《毛诗》《女孝经》及《内则》《女训》,讫于小学四子书,略皆成诵;复授唐诗数百篇,徒伸呫哔,未遑讲解。”[1](P426)15岁辍读,闲时研读所诵诗文。查氏出嫁后,与丈夫唱随16年,老年时做诗选。编选有《学绣楼名媛诗选》16卷、《词选》2选,自撰《学绣楼吟稿》1卷。诗选共640家,钞古今体诗2674首。查氏已属学识较深而著作较多者。当然女子传记中动辄称“经史无所不窥”[13](P57),实际恐怕有夸张成分。因为这些女子大多数在十几岁出嫁后就不再读书,时间很有限。读书不多,但可以做诗为文,编选诗集,是天分极优者。

就所寓目,只有极少数女性是刻意不为诗文。乾隆时苏州人翁静如,翁景华女,翁志琦姑母,嫁与天长周五瑞为妻,幼时读书遍及历代书史有诗集,“自《春秋左传》暨历代书史,屈子《离骚》与晋魏诗集,无不毕览”[13](P42)。其婆婆叶老夫人以“女子无才便是德”,女红中馈以外,反对拈弄笔墨,翁静如二十余年遵姑训未曾写作,至婆婆去世,因教幼子作诗而始有复作。所作《珠楼余草》收诗二十余首。

另一方面,留下不多的文章(但往往有大量诗歌)的女作家,大多出身文学世族名家,受到了专门培养。明清桐城桂林方氏一家中,方大镇女方孟式,次女方仲贤(即方维仪,维仪为字),方中通孙女方宁,方维甸女方若蘅,方书征女方曜,方以智妹方子耀等,一家数代之内出十多个女作家。其中方孟式、方维仪、方子耀皆有文。方孟式著有《纫兰阁诗集》,同时有散文《维仪妹清芬阁集序》《挽吴宜人诗序》传世[13](P129)。方维仪有《拟谥述》《未亡人微生述》《与密之侄书》传。方子耀有《寒香阁训子说》失传。方氏女子多从父母兄长教学,而方子耀由仲姑方维仪教学图史礼法。方子耀嫁给桐城孙临,孙临抗清被杀,方子耀作《寒香阁训子说》三千余言,独自抚育二子三十八年,二子皆学有所成。桐城姚凤翙从小跟从伯母方维仪读书,方维仪“教之以《内则》《女训》,琚瑀珩璜之节,以及经史、诗赋、书画之学”[13](P218)。又如桐城张令仪,为张英、姚含章三女,由张英闲暇时亲自教授,张廷玉作序称:“少侍大人读书京邸,简帙盈案,无不披览。先公退食时,常试以奥事,应对了然。所为诗文,辄衷前人法度,论古有识,用典故精当。”[14](张廷玉序P1)张令仪所著《蠹窗诗集》14卷、《蠹窗二集》6卷,其中《蠹窗诗集》就有古近体诗1025首、词98首、古文12篇。此书由张令仪的兄弟们张廷璐、张廷玉、张廷瑑等人校订[14](P1),因此由他们润饰修改的可能性很大。

世家出身的女作家中最值得称述的方维仪,陈维崧认为其“文章宏赡,亚于曹大家矣。”[15]即方维仪之文章仅次于班昭。方维仪所作有《清芬阁集》8卷、《楚江吟》1卷,又编有《闺范》若干卷,所评有《宫闺诗史》《文史》2书,王士禄称“《神释堂脞语》云:‘近世闺秀多工近体小诗耳,能为古诗者什不二三;能为古文词者百不二三也。夫人独兼能之。’ 古文词即未极镕锻,要之质素俪雅,不为其靡矣。”[13](P146)也就是说,女性做古体诗非常少,而能做古文的,只有百分之二三,目前所见方维仪作《丙辰纪梦诗序》来看,文亦流畅洁静。另外《拟谥述》《未亡人微生述》《与密之侄书》亦属流畅生动感人之佳篇。

明末钱塘人顾若璞《卧月轩集》有文2卷,不传。顾若璞在夫丧之后为课二子,“酒浆组紝之暇,陈发所藏书,自四子经传以及古史鉴《皇明通纪大政记》之属,日夜披览如不及。二子者从外傅入,辄令篝灯坐隅,为陈说吾所明,更相率咿吾,至丙夜乃罢,顾复乐之,诚不自知其瘁也。”[1](P208-209)其《卧月轩集》6卷,前4卷为诗,后2卷为文,是女作家中极优秀者。清直隶瀛海人李丽媖有试帖、文钞各1卷[1](P346)。清乾隆浙江长兴人沈彩有文2卷、题跋3卷[1](P365)。清钱仪吉之妻陈尔士《听松楼遗稿》中前3卷皆非诗,有笔记、书信、序跋等几十则。陈衍妻萧道管《平安室杂记》有杂文11首,杂记8则,惜佚。这些都是屈指可数的女性文章家,且皆为出身文化世家而有盛名。如此可知,女性文章少主要还是识字量与见识而致“不能为”。

三、功用有别为“有诗无文”之因

前代学者对女性写诗作文的原因,有几种说法,如胡适认为是男性需夸耀,谭正璧认为是女性需谄媚。正是这样的需要加重了女性有诗无文的程度。

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的看法可能较为偏激,他认为旧社会中是把女子当玩物,丈夫拿妻子集子送人,只是夸耀的方法:“这两千多女子所以还能做几句诗,填几首词者,只因为这个畸形社会向来把女子当作玩物,玩物而能做诗填词,岂不更可夸炫于人?岂不更加玩物主人的光宠?所以一般稍通文墨的丈夫都希望有‘才女’ 作他们的玩物,替他们的老婆刻集子送人,要人知道他们的艳福。好在他们的老婆决不敢说老实话,写真实的感情,诉真实的苦痛,大都只是连篇累幅的不痛不痒的诗词而已。既可夸耀于人,又没有出乖露丑的危险,我想一部分的闺秀诗词的刻本都是这样来的罢?”[16]相比较钱钟书《围城》小说中说到女子有一个大学文凭就是一份嫁妆,其意略同。那么,到民国时期,女性的读书识字常常当作是装饰之用,或起物化女性身价的作用。

胡文楷所列女作家作品中的男性代作情况,可对胡适此论形成支持。胡文楷考代作之书:“黄夫人《词余》五卷,杂厕《升庵乐府》;曹墨琴《写韵轩小稿》,存录芑孙代笔。小青双卿,其集并存,疑信参半,无可征实;而《绣余小咏》《绿窗吟稿》有经乃父乃夫之藻饰者,似非绣手真本。”[1](《凡例》P9)实际应是远不止所列。

谭正璧归纳女子的作品认为以南北朝为界,“南北朝以前的女性作品,都是她们不幸生活的写照,像卓文君、蔡琰一流人的作品中,没有一丝谄媚男性的表示。南北朝以后的就不然,就像侯夫人的许多幽怨诗,也无处不是表现她与男性交际的失败;至若李季兰、鱼玄机、薛涛一流人,她们的作诗仿佛专为了谄媚男性。”而明清之后车载斗量的女作家,“几乎没有一个不是为了要博得男性称赞她们为风雅而作”[17]。这种情况大约是最普遍的。

正因为上述两种功用,作诗比作文有更高的性价比,更易于女子以“才华”媚于异性,夸耀于世。诗以其文本的短小精致适于品评而更容易作为女性彪炳才华的目标。我们很容易看到有诗歌才华的女性获得名声或利益。

首先是文人雅士对妓女的需要。清末黄箴(1875~1908)是安徽当涂人,黄钺后裔,侨居上海,著有《天韵阁诗存》,其身价显然与其“能作小诗”有关:“尝从其父宦松江。继而居嘉善。貌楚楚可观,能作小诗。适刘氏,有潘某与之私,被挈至沪。初为野鸡,旋擢么二,晋长三,名曰金莲。后又嫁人。复出,则并姓而易之,为谢文漪矣。其以苹香著名时,达官名士争趋之。”[18]

其次,对出嫁的意义。诗可以作为才华的标签,无论妻妾或妓女,都可以得到相应更高的物化之值。道光时张月桂能赋诗鼓琴,父官湖北知县,去世较早,同母亲随姐夫生活,后来姐夫去世,母女漂泊。虽无门第身份及财产,但能嫁与河南邓州新野士人马三山为妻,与其能诗有关:“道光二十一年辛丑(1841),三山游湖北,闻月工诗,以所业为贽,月桂曰:向不字者,以有母,且未得人也。今马子渊雅诚笃,虽年及艾,无嫌也。遂成婚旅舍。”[1](P507)清山东莱阳涂玉娟,初为周正婢女,“主母怜儿慧,不以扫除役,得亲楮墨学涂鸦,花晨月夕命题吟和。凡剩笺断简,挥洒不计,前后三数年,为张赵刘三先生裁削者,悉藏废簏中”。[1](P296)冷玉娟后嫁与宋世远为妾(实际上,妾而能诗文者远少于妻),所作《砚炉阁诗集》5卷有康熙刻本,序跋很多,为周正命其缮写而成。

除上述与男性有关的原因外,女性之文的功用恰是脱离了“谄媚”与“夸耀”之道的,或者说是更高级地迎合男尊女卑的社会意识,而非只迎合单个男性的欣赏需要。女性作文与作诗的功能迥然有异,基本皆为实际之用。以内容分,这些数量虽不算多的文章大体有如下几种:女则类③;课子类;序跋及书信传状类;学术类。

各种女子行为规范之书,称女诫、闺范、内训等,皆为本文所称女则文。女则文在中国古代是一种强势存在的文章。历代皆有作,且作者上至皇后、太后,下至平民士人之姐妹妻妾,而文章往往保存流传较多。相比于其他内容文章,女则文创制也较多。据《香祖笔记》所抄《然脂集》说部目录可以看到的有多种:班昭《女诫》1卷、宋若莘《女论语》1卷、侯莫陈邈妻陈氏《女孝经》1卷、预浩《女木经》1卷、郑氏《女教篇》1卷、明仁孝徐皇后《内训》1卷、仁孝徐皇后《劝善嘉言》3卷、仁孝徐皇后《劝善感应》1卷、章圣蒋太后《女训》1卷、徐淑英《女诫杂论》1卷等[1](P910-911)。

其中明正德时蒋太后之《女训》12篇,分闺训、修德、受命、夫妇、孝舅姑、敬夫、爱妾、慈幼、妊子、教子、慎静、节俭,以“男子八岁入小学,女子十岁而听母教”,女教没有全书,因班昭之文8篇较简略,又《女宪》《女则》但徒有其名,未能推广,《曲礼·内则》又“文理奥妙,恐妇人女子,未能尽知其义”,所以作《女训》[1](P198)。上文所列徐皇后,即明初徐达之女徐氏,为明成祖朱棣皇后,《明史》载其有《劝善书》20卷、《贞烈事实》2卷、《内训》20篇,“中山王达长女也。幼贞静,好读书,称女诸生。”[19]

民间如明江宁人刘氏,幼善属文,苦节60年,著《古今女鉴》《女范捷录》,皆列入《闺阁女四书》,前者佚,后者存。由子王相笺注,分统论、后德、母仪等11篇[1](P196)。清初李晚芳,广东顺德人,所著《玄学言行纂》3卷,上卷总论阐明去私之要,敦礼之要,读书之要,治事之要,事父母之道,事舅姑之道;中卷论事夫子之道;下卷论教子女之道。有陆溶、梁景璋、苏献琛、李履中、伍鼎臣及梁炜序[1](P337)。显然此类文章为主流意识之作,实用性是其根本。

直到清末,女则都是女性文之重要主题。苏完瓜尔佳籛年辑著《女子家庭模范》[20],分为十章:一孝亲,二孝伯叔,三事兄嫂,四勤针黹,五学烹饪,六学理,七待奴仆,八教儿女,九处闺之道,十为妇之道。后附阃德正轨、胎教要言。此为清末女学课本,每章绘有画图。

因课子课孙而为文也是女作家可见之文。江苏吴县孙嫊,为课女孙作《古文鞶鉴》,现已佚,然其“辑古名媛文百余首,细为评注”[1](P463)是特立独行之举。大多课子之作为训诫言行品性之文。还有一些女性闺塾师,教的不仅是女则,还包括了诗文,可以想象这些极少有的女塾师是有作文能力的,但迄今几无所存。当然,当女性也要做教师时,这种与人交游且谈诗论文的书信和序跋也就出现了。总体而言,此类文章不多。元代赵孟頫之妻管道升有完整的古代白话书信一封,内容是写给其子,嘱其子还钱、买地、安顿家仆祭祀、管理田地等事。另外仍是诗歌,为题画诗二首及一些断句。

作文章的女作家极少,能保存下来的文章更少,但是在流传的文章中仍有优秀之作。如李清照《金石录后序》,是一篇叙述自己的藏书及生平颠沛流离的长文,置之精选的宋人文集中,并无逊色处。柳如是有《尺牍》1卷,收书简31篇,均为致汪然明,林雪评为:“琅琅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21]

应该注意到,在女性留下的非诗歌作品的著作中,有涉及到一些其他学科的,比如中医、经学考据、琴谱、画论。这类文章并非严格意义的“古文”(古代散文),但这些以散句形式写成并且非叙事抒情的著作值得深究。它们虽然数量不多,水平不高,甚至流传下来的也极少,但是有如一塌糊涂泥潭里的珍珠,代表了古代女性独立的贡献。实际宋代以后国人在科技上的进步有限,女性对于科技的贡献更是难得。明代谈允贤有《女医杂言》,对中医学的贡献不大,但她参与当时的医疗活动,并总结为文,十分难得。谈允贤祖上世代为医,后以科甲入仕。谈世贤幼年从父亲学诗,诵女教,学《孝经》,因其聪慧,请祖母教习《难经》《脉诀》,出嫁后生3女1子,多亲自诊治。后以亲自诊疗的经验作《女医杂言》,书当很薄,由其子抄写刻印,“谨以平日见授于太宜人及所自得者,撰次数条,名曰《女医杂言》,将以请益大方家。而妾女流不可以外,乃命子濂抄写锓梓以传。”[1](P202)即使存心刻印待传,此书今亦不见于世。四川会理州人高玖,二十三即逝,所著有琴谱二卷。钱仪吉之妻陈尔士《听松楼遗稿》卷一为教授经学笔记。安徽怀宁人马延淑,年二十卒,其《马孝女遗集》为其所著经学、史学、日记、医学、画学等杂作,今存。

浙江仁和钱芸吉《七巧八分图》也是不可多得的学术著作,虽然也由多人参与,但这种考据之作在女性作者中是罕见的。此书由其兄钱辰吉会订,夫王其沅参定,女王念慈编绘,子王念森、王念世校刊。图有六书、星象、人事、礼制、乐舞、文房、武备、衣饰、舟车、陈设、器皿、宫室等16类数百图,王其沅有补遗。清末萧道管著有《列女传集解》10卷、《说文重文管见》1卷、《萧闲堂札记》4卷、《然脂新话》3卷,皆为学术笔记,今皆未见。又如嘉庆时浙江仁和孙荪意,所作《衔蝉小录》,卷一纪原、名类,卷二征验,卷三事典,卷四神异、果报,卷五托喻、别录,卷六艺文,卷七诗,卷八词、诗话、散藻、集对,共分14目。这是极稀有的女性笔记之作,内容分类上与男作家的笔记之作几无区别。这样的著作显然与谄媚无关,也与课子课孙没有关系,似有为学术而学术的境界了。

清末民国曾懿有《古欢室全集》,收其中医学著作多种,《女学篇》关于教育、养老、家庭、经济学、卫生等9章,虽然是女性于传统学术中难得之作,但相对时代来说,其先进程度有限。

女则、课子、学术,实际仍是极少女子可为之事。正因为女性作文的实际功用处极少,女性参与社会活动极少,才加重了“无文”程度之深。

四、女性“有诗无文”的异况及他因

从明清以后来看,易代之际,往往有真正的不应以性别去分类的女作家之文。

江西庐陵刘淑,太仆刘铎女,王蔼萋,所著《个山遗集》,有诗5卷、词1卷、杂文1卷14篇。刘淑在清初甲申之变时建义旗,当时滇帅来谒刘淑,出语不逊,刘淑按剑欲斩之,后赋诗而去,称“妾不幸为国难以至此,然妾妇人也,愿将军好为之。遂跨马驰去。”[1](P195-196)这种女性文武双全的记载在明清之际并非孤案。新安毕朗(字昭文、弢文,一作毕著),“禀异姿,幼工文翰,兼能挽一石弓,善击剑。其父守蓟丘,撄城拒敌,力竭战死,尸陷于敌。弢文乘夜率众出击,手刃其渠,焚其营,舁父尸还,时年二十也。”[1](P548)入清后毕朗流落于燕市,嫁与昆山王圣开,授徒为业。有《织楚集》不传。此二人之文章必不能以闺阁文视之。前文所论方维仪、李清照,无不是易代之际而有佳作者。

与其他时代相比,明末清初是一个女性作品非常特殊的时期。女性之文此时最丰。另如明末王思任之女王端淑,有《吟红集》三十卷,其中前十六卷及第三十卷为诗词,十三卷文中,有记、序、奏疏、传、行状、墓志铭、偈(未刻)、赞、铭、祭文——与一般男作家别集并无类别的不同了。王端淑受过较好的教育,又有经历的机会,再逢家国之变,文章遂有创作的环境。但此书卷数多,字数却不多,全30卷总字不足6万④。

清末民初自然已非“古代”,非本文所要探讨,但此时女性参与社会活动已经甚多,知识女性别集中已有不少诗文共存之作。除此之外,小说、戏剧等作更是数不胜数。此时尚有一些继承传统世家之学的女性在作诗之余扩大了文章之数。姚倚云(1863—1944年),姚莹孙女,姚永朴、永概妹,南通范当世继妻,所著诗多文少,有文1卷。姚永概记述倚云称:“同治甲戌,先考自安福引疾归,频发而先卒,既返寓于皖两年。时科举未罢,延师督诸子为制艺,于女使学针黹而已。妹倚云,顾好读书,日取经史古文诵之,遇有疑滞,就询父兄,为讲说,辄豁然。及先考卜宅邑之挂车山,以地僻,罕人事扰之,时时为诗自娱。予兄弟因从事吟咏,妹亦与焉。”[22]姚倚云26岁嫁给范当世为继室,范当世去世后,姚倚云在南通创立女子学校,做校长15年,后又任安徽女子职业学校校长等,对现代教育有贡献。同样,这一时期的吕碧城、吴芝瑛、秋瑾等皆有著文。1960年重编的《秋瑾集》中除诗词之外,收文较多,有杂文14篇,书信8篇。清末女子之文涌现,也有着复杂的面貌。

女性之“无文”,或也因著作太早佚亡。胡文楷《历代妇女著作考》,著其目者四千余家,得其集者八百余家[1](江序P2)。也就是说,四千多位女作家中,只有八百余位的作品流传至胡文楷著书之时,即上世纪20至50年代。淹灭亡佚者达五分之四。又可猜想,若非家庭有相当的社会地位或父兄夫婿的极力推许,女性著作绝大多数时候保持在传抄的状态,且范围极小,那么不待多少时日,就淹灭于世了。若史志中艺文志未曾著录书目,后世对其是否曾经存在都不可知了。概之,“无文”也因未能主动地刻印传播。

清末冼玉清曾言女作者成名之因:“大抵有赖于三者。其一名父之女,少禀庭训,有父兄为之提倡,则成就自易。其二才士之妻,闺房倡和,有夫婿为之点缀,则声气易通。其三令子之母,侪辈所尊,有后嗣为之表扬,则流誉自广。”并总结女性无成就或有小成的原因:“吾国女子素尚早婚,十七八龄,即为人妇。婚前尚为童稚,学业无成功之可言。既婚之后,则心力耗于事奉舅姑、周旋戚党者半,耗于料理米盐、操作井臼者又半,耗于相助丈夫、抚育子女者又半。质言之,尽妇道者,鞠躬尽瘁于家事且日不暇给,何暇钻研学艺哉?故编中遗集流传者,多青年孀守之人……至于弱年谢世者,遗集煌煌,又大都受乃父乃夫乃子之藻饰,此亦无可讳言者。”[23]实在是有刻骨之痛之言——青年孀守有助于著述。如此,古代女性之“无文”似又有一因:未能有时间精力的自由。布尔迪厄认为“教育实际上有助于不平等的社会系统的维护”[24],观之中国古代女性的教育与创作,正是如此。男女尊卑的不同通过文化的控制得到强化并实现长期稳定。女性之“有诗无文”,当是中国古代社会和古代文学、思想发展史上的重大损失和遗憾。

注:

①据严可均《总叙》称有作者3497人;《凡例》末称共有作者3496人,实际合计为3495人。但据各卷首目录所列作者数,《全三国文》有296人,《全晋文》有作者831人,则又有作者3498人。

②女作家人数不包括皇帝后妃(后妃之作多诏令奏议,多辑自正史,实际撰者并不可靠)及女鬼、女仙、阙名之作。

③不列诏令奏议,以其实少,且武则天之文虽多,但多出于阮范周卫之手,故不论。

④王端淑《映然子吟红集》,《清代诗文集汇编》影印抄本,目录称为清刻本,实应为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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