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健健的诗(六首)
2021-07-12谢健健
谢健健
悬棺猜想
离开云南,带着许多未竟之事
车外群山蒙着雨幕,构成候鸟
危险的一次迁徙。山涧孤绝,
听同伴说起过其中的悬立棺木:
原住民,会在长久的死亡中站立
像是抽掉孩子的积木,每一具悬棺
都蜷缩在祖先的山洞之下
也许每一代都曾接受过峰顶的庇护
这多像我们的客车,超载但
仍盘旋在曲折的公路。高原之上
大雾,风雪,带着重力的雨,
每一样都使引擎难以喘息——
友人,我们是否还有下次相逢
再一起去看岩壁,和它之上的悬棺
从而听见棺椁有节奏地撞击
那来自我们微弱的语调,为世界
沉沦,而发出的一点儿低语
河流的交汇处
竞速区像是一个隐秘的比喻
总有汇入同一赛道的时刻
远山被冲淡了,只剩下杂音
使你置身假日的观众席位
一瞬,一架滑翔的雎鸠飞过河面
为你重新分割V字衣领的河洲
解剖或再现古老的诗意源头
我们注视河流的交媾,深陷其中
采诗官曾经深入这百濮之国
用他四字的短句为我们标记前路
但那足够了吗?当河流彼此交汇
交换各自体内的欢乐和忧愁——
或许我不是守旧的牧羊人
迷恋着两条河流冲刷岸边的响动
但我爱那路过逆流航行的机船
它倒置的影子搅碎古典传统
使人确信改道不是南曲里的游园惊梦
草海站
——赠苏仁聪
列车晚点以后,举牌的二道车贩
蹲在铁皮外和时钟对视
蒸汽的笛鸣像还没开始的故事
我知道友人正想象抽烟
烟雾中会映现他本质的颌骨
揽客声中隐藏着上世纪的中国
流向不同的边境和年龄不同的床
人群开始涌动而出,握着
瓜子壳,或是一卷过时的报纸
伴隨旅店打开所有窗户的黄昏
朋友们来了,满是疲倦,
从上一座车站赶往这座车站
他们要从海水中打捞起我
捕获一次潮汐过后
湿漉语言已浸透的海洋之心
车站保留了相见的庄重,人们
握手,人们致意然后拥抱、
谈论得以缓解远行的悲哀
我们共同信赖,古老的等候——
它是双向的风将要扑个满怀
云海之上
云海隔离了平原之上的生活
一片亘古而寂寞的高原
树腊一样精致地反射
那个用左手调试遮光板的男人
白墙黑瓦渐远,飞机
要将他带到西南风的源头
在那片我们远古心跳的间隙中
大地心脏隆起了高矮不一的山脉
现在,一阵气流遇见了我们
供氧面具灯光昏暗,
过道里,女人的广播
在演练拥抱的安全姿势
贴近天空,然后怀有坚硬的大地
这种想象让我们沉醉于颠簸
有人流泪
有人枕着云海入眠
那些漂流在海上的人远了
像被旅行抛掷的两个节日
被我们褪去了意义
像扑闪的水灯,下落不明
那么多年流落他乡后
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们
用年幼时夫子传授的古诗
一段冗长的沉默来纪念
月 坝
停驻在坝上,向下望幽深的涵洞
低于地面而收留雨水的音讯
沿着砖壁结出的鹅掌楸下,
有入水的阶痕,延伸现世的人影:
那来自洪水幸存的后裔,
因登上月坝筑成的方舟流浪他乡
此刻贴合它粗糙的纹理低声诉说——
像一口井但失去了回音,
你在湖水的荡漾中获得了什么?
一个人形的轮廓,一扇鸣响的百叶窗,
和影子开始追逐游戏
最后我们从洞穴里探出头来,
发现自己,只是一片脱水的青苔。
大地的回声
名字反复出现在地震论文,
这是世上另一个我发出的讯号。
那来自华北条带的强烈共振,
轻易透过大陆捕获一颗海洋的心。
或许你也曾专注于倾听脚底,
那摇晃实验室量杯刻度的微澜。
注视山脉因此而缓慢地隆升,
成为你所依赖的可靠数据。
文理将两个人导向不同的人生,
各自钻研观测法或平衡术。
或许我们还有更多的同名者,
守着所学的桅杆旋转方向罗盘。
会有一刻,我们的船帆互相示意,
短暂地交汇后再驶往未来的航线。
当你也听到了我此刻的诗,
它为了那大地的回声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