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父情结与梦境色彩
2021-07-12辛泊平
读熊生庆的短篇小说《礼物》,我突然想起雷蒙德·卡佛的《当我们在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倒不是这两个作品有什么相似之处,而是读完这篇小说,我想套用卡佛的小说题目来表达我的疑惑——当我们在谈论小说时我们在谈论什么?是谈论小说的人物、情节、结构、语言、寓意,还是其他的什么?因为这篇小说,让我一时找不到最佳的切入点。这注定不是一次愉悦的阅读感受。
如果小说就是故事,那么,这个故事似乎完成得不错,有悬念,有波折,虽然没有柳暗花明,但的确有峰回路转。作为一个单纯的故事而言,这样的阅读也符合读者的心理期待,有最直接的阅读快感。然而,当我这样安慰自己时,又一个声音从心里传来,小说应该是故事之外的意味,它决不仅仅是故事本身,否则,风靡一时的《故事会》大可停刊,让人们直接读小说就可以了。这当然不是理由。所以,我必须从另外的方向重新进入这个故事,以期找到这个类似探险的故事后面隐含的精神指向。让我庆幸的是,我似乎也找到了精神指向的蛛丝马迹。
在《礼物》中,故事的叙述者“我”和小骨头——两个孩子——之所以会跟着老烟枪,瞒着所有人从家乡扎佐到黑石、然后再从黑石转到箐马,去完成一件神秘的事情,倒有点《尤利西斯》寻找精神父亲的影子。毕竟在小说中,小骨头从小父母双亡,而“我”的父亲也刚刚在砍柴时摔下了山崖。在尘世伦理的谱系里,这两个孩子都需要来自父亲的关怀与引领。虽然“我”在父亲死后,没有人再打“我”了,但在短暂的欢快之后,“我”还是“始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有什么东西被割断了”。而小骨头的爷爷老棒槌,“整日闷着不说话”,小骨头“从来没有叫过老棒槌一声爷爷”,所以,他才那样喜欢一路上遇见的“叽喳叫不停的鸟”。内心深处,他们都有一种也许自己都说不清楚的生命依赖和灵魂倾诉,那个依赖和倾诉的对象,就是被他们在不自觉中抽象化的父亲。而这个“我最怕”“最佩服、最敬重的”老烟枪,在一个孩子对成年男人形象的想象中,恰恰符合这些条件。所以,他们跟着他上路,所以,他们甘愿听从他的吩咐。
可以这样说,这一个解读路径似乎是故事之外最靠得住的精神指向。小说的题目是“礼物”,小说的最后也是“我”收到了老烟枪的礼物。无论从物质层面,还是从精神层面,“我”都从一个不是亲生父亲却又有父亲特征的男人那里,得到了一种精神鼓励和心灵安慰。从这个角度推测这篇小说,可以从某种程度上抵达故事的原点。
此外,就小说的情节设计来看,作者也是颇费心思的。比如他们在黑石去吃羊肉粉的时候,原本不想遇见熟人,偏偏遇到了“我”的姑父,而且,姑父又偏偏要请老烟枪去家中吃酒,因为,老烟枪算是姑父的媒人。在这个情节安排上,关于杜仲树皮的内容又暗中地为下面的情节发展埋下了伏笔。这样的情节设置算得上别具匠心。至于后面在林中迷路,老烟枪和小骨头各执一词,各有各的道理。最后,探险失败,在小骨头的真相打开与老烟枪的传说复述中让故事既有归宿也有开合,也的确符合“文似看山不喜平”的结构要求。总的说来,在情节这个环节,无论是从情境的渲染,还是情节的跌宕起伏上,作者完成得都还不错。这也是这篇小说的亮点之一。
然而,就在我于主题和情节两个方面都似乎找到了小说的意义之后,却依然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我这样的解读是否合理?小说是否真的完成了我的意义命名?还有哪些地方让我这样不确定?这些问题决不是节外生枝,而是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我一直坚持,无论是诗歌还是小说,所有的解读都是误读的一种,而误读也恰恰是阅读的应有之义。一首只有唯一阐释空间的诗歌是有缺陷的,一篇只有唯一阐释空间的小说也同样不那么完美。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可以自动消失。至于后面两个问题,虽然从表面上看是两个不同的问题,但可以落到一个点上,那就是小说的人物设定。
如果仅仅是从故事的层面看待小说中的人物,这老少三人的“探险”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妥,像我们熟悉的童话世界里的因果互生和起承转合。但是,如果按照我对小说主题的理解分析他们,却出现了诸多的无法让人满意的地方。首先,这三个人的年龄,作者没有交待清楚,而这,对于故事的发生和推进并不是可有可无,而是至关重要。因为,这三个人的年龄,是构成整个故事是否能够发生的重要条件。从叙述者的口气与心理推测,“我”和小骨头应该是少年,还是童心未泯的少年。这一点,可以从“我”和小尾巴对莜莜家彩色电视的态度可以看出,从“我”在父亲的葬礼上“没心没肺”的表现可以看出,从我因为筱筱对小骨头的嫉妒可以看出;而小骨头对未来的想象,也是鸡生蛋、蛋孵鸡,再生猪、生牛的少年逻辑。你可以说,这是因为孩子不谙世事,因为他们没有见过世面因而缺乏足够的想象空间。但有一点不可否认,那就是这两个孩子还只是孩子,缺乏足够的认知和可信度,让一个成人无条件地相信他们的话,并为此而制定一个需要隐瞒他人的计划。
一个应该和“我”父亲一样年龄的成年人,他有什么理由相信两个孩子?这不仅仅是生活的逻辑,也是小说正常推进的逻辑。遗憾地是,作者并没有让这两个孩子拥有让人信任的年龄设定和品质铺垫。所以,后面的对话和表现就显得极为可疑。当然,如果把这个故事当成一个孩子关于成长的梦境,这一点似乎就无关紧要。梦中的逻辑,原本就不讲究严密与理由,原本就是模糊的网状结构,可以没有因果,也没有前提。它只是提供一种尘世之外的经历,留下一个缺乏论证的印象。但对于一篇小说来说,这种做法显然不够。
还有,对老烟枪,作者的描述也显得过草率和于平面化,从他对事情的预判和在执行过程中的表现,完全看不出他让“我”既怕又敬的道理,仅仅是沉默、抽烟以及把烟油涂在腿上防蛇的经验,这似乎无法构成孩子们愿意跟随他的理由。如果说他敢于从悬崖上顺着绳子去救人的“壮举”,可以实现孩子心中的英雄想象的话,那么这样的铺垫实在是太少了。作者在叙述完这件事后,直接说“再比如说……算了,还是不说了,反正老烟枪这个人,听他的绰号就知道,烟瘾大得不得了,他话不多,但精得很,鬼得很。”可对于小说来说,这恰恰是作者应该用心经营的地方。只有关于老烟枪“精得很”“鬼得很”的细节越多,这个形象才会更立体,更丰富,从而实现魅力形象的文字构建,实现对孩子们的精神吸引。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有意无意的忽略对小说完整度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因为,这些细节的缺失,让两个孩子的追随不具备尘世的逻辑,而是天方夜谭里的巧合。正因如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这篇小说有一种梦境色彩,属于粗线条的勾勒,缺少细致入微的工笔。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狄更斯的《荒凉山庄》。那是一部八十多万字的大部头,然而,狄更斯却没有因为作品的长度而忽视任何一个铺垫和细节。其中,对一个孩子的处理尤其让我感佩。那个早早就已出现在故事里的孩子,他的遭遇让人牵挂,然而,直到几十万字之后,作家才不经意间揭开了这个孩子身上隐藏的所有秘密。可以这样说,这个小人物始终在狄更斯缜密的谋划之中,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视线。所以,这个只有几次出场机会的小人物便获得了扎实的形象呈现与可信的命运轨迹。对于小说写作者来说,狄更斯对人物的态度与设计是一种重要的参考。他提醒我们,一部小说,不管它的长度如何,都不应该放弃对任何支撑小说成立的细节的设计和人物打磨。
作者简介:辛泊平,70年代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诗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秦皇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学》 《诗刊》等百余家报刊发表作品,并入选数十种选本。出版有诗歌评论集 《读一首诗,让时光安静》 《与诗相遇》,随笔集《怎样看一部电影》等。曾获 《诗选刊》 中国年度诗歌评论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