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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短篇小说)

2021-07-12熊生庆

椰城 2021年6期
关键词:黑石马龙骨头

熊生庆

从扎佐到黑石至少走三个小时,再从黑石转到箐马,怎么也得四五小时吧?

用不了,走快点,七点出发,顶多十一点就到。

说得轻松,你以为坐飞机阿?

又不是没去过。

那晚上回来不?

要啊,当然要,赶一段夜路没事嘛。

几点能回来?

不晓得。

不说清楚我就不跟你去。

……

我是无意中听到小骨头和老烟枪说话的。早知道会发生后面的事,我宁愿不听。可是,有什么办法,我确实听到了,而且,我还像只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加入了他们。

小骨头和我管老烟枪叫四叔,他家真是太黑了,原本我是来借蜡烛,我妈让我借的,又停电了,扎佐总是停电。听到他们的话,我就把借蜡烛的事给忘了。更何况他家也没蜡烛,要是有的话怎么不点上呢?

老烟枪说,混球,你别给老子添乱,你妈知道不把你打死。我不敢接话,我晓得老烟枪的脾气。但我是真的想去啊,于是,我只好用一种乞求的眼神看着小骨头,我的意思是希望他能帮我说说话,毕竟计划是他提出的,加上他们的话已经被我听到,如果不带上我,难道不怕我走漏风声?黑黢黢的火塘边,小骨头看不到我乞怜的眼神,但我相信他一定感受到了,否则他就不会应下我的请求。

老烟枪勉强答应下来。但他给我提出了三个要求:第一,不準对任何人说这件事,除了我们仨,就算是对猫猫狗狗花花草草也不能说。第二,必须自己准备三十块钱。第三,在路上必须听他的话,叫做什么就做什么。老烟枪说,以上三条,只要违反任何一条,就要打断我的腿。第一二条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第三条,我有些疑虑,我说,难道你叫我杀人放火我也做?老烟枪拍了我一巴掌说,净胡扯!

扎佐这个鬼地方,我最恨的人就是老烟枪,与其说最恨,不如说最怕。同时,我最佩服、最敬重的也是老烟枪,因为他做的很多事情在我们扎佐没有第二个人敢做、能做。比如说去年那个阴雨绵绵的清明节,当人们终于找到我爹,远远看见他卡在半山梁子,大家都没辙了,有人甚至提议说,这么多天,人肯定死掉了,不如就让他卡在那儿,和天上的鸟雀、地上的虫子做伴。听到这话,我妈立马瘫软在地上。

我们都觉得爹肯定死了,这么多天才找到,他卡在那半山里,上不去,下不来,就算没受伤,饿也得饿死。但是,扎佐人的规矩是人死就要入土为安,哪有不下葬的道理?这时候,老烟枪二话不说,从家里找来绳子系在腰上,握着弯刀开路,梭下崖去,硬是把爹给吊了上来。

再比如说……算了,还是不说了,反正,老烟枪这个人,听他绰号就知道烟瘾大得不得了,他话不多,但精得很,鬼得很。

不知为什么,对爹的死,我真没那么难过,只是送他上山那天,眼看就要下葬,看到老妈哭得那么伤心,我才掉下几滴眼泪。后来我想,可能是因为他打我打得太多的缘故吧,他这一走,反而没人打我啦。不过,从那以后,我始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有什么东西被割断了。

爹是砍柴时不慎跌下去的,他死后,不管什么事,只要是老烟枪叫我做的,老妈毫不含糊。就像这次,我只是随便编了个理由,说老烟枪要带我出趟门,老妈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还干干脆脆地给了我钱。

我们出发时天刚蒙蒙亮,扎佐卧在湿漉漉的雾中没有苏醒。老烟枪吩咐要攒着力气好好走路,要把弯刀藏紧,系紧裤腰带不给掉出来,路上碰着人也不能乱看,实在遇到熟人,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不说。

我和小骨头不想听他唠叨,我们很激动,我比小骨头还要激动。之前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黑石,而这次我们去的是箐马,也就是说这是我出门最远的一趟。我和小骨头不停地说话,开始我们谈论扎佐的房子,哪家的最大、最阔气,比来比去,我们一致认为,还是莜莜家的最好,尽管她家那栋老木房看起来灰扑扑的,但家里的陈设就很讲究了,是啊,谁让莜莜他爸是长海子的公办老师呢。

然后我们谈到了小骨头家的房子,小骨头说,将来他一定要盖一间整个扎佐最大、最气派的房子,让他奶奶好好享福。我相信他是真想盖,但对他是否真能盖成表示怀疑。随即,小骨头就以一副成年人的口吻严肃地批评我,他说,我们现在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要互相信任,最重要的是要相信他的能力。我说,你才是蚂蚱,你全家都是蚂蚱。

老烟枪嘿嘿笑起来,露出一口肮脏不堪的大黄牙,那顶羊绒毡帽软踏踏地笼住他本来就毛发稀少的脑袋,看起来像一坨黑黢黢的牛屎。老烟枪说,小骨头,去箐马整到钱你打算干什么?小骨头得意地回答,我早就想好的,我要买十只母鸡,买几袋苞谷,把这十只母鸡养起来,一天就能下十个鸡蛋,十天下一百个,一个月就能下三百个,一年下来,除去母鸡不下蛋的时间,少说我也有三千个鸡蛋,我把这三千个鸡蛋买了,一个鸡蛋五毛钱,三千个就能卖一千五百块钱。我再用这些钱买两头母猪,一堆粮食,母猪生猪崽,猪崽养大又卖掉,到一定的时候,我就买母牛,再让母牛生崽……小骨头自信满满地说,你们就等着吧,要不了几年,我就会成为扎佐最有钱的人,那时候,看谁还敢欺负我。

我觉得小骨头说的很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在心底里暗暗把自己嫌弃了一通,觉得自己真是很笨很蠢。

老烟枪笑得更来劲了,好不容易止住笑,他转过来问我,混球,你呢?整到钱你准备干嘛?

这个问题把我难住了,我一边挠头一边苦苦思索,想了半天,只好如实交代说,四叔,我……我没想好,我只是想和你们去箐马,我不想待在扎佐。他好像有点失望,随即就把头别过去,不再搭理我们。

我和小骨头又开始聊沿途的花草树木和林子里偶尔飞过的鸟,那些鸟大清早就叽叽喳喳地闹着,小骨头说他就喜欢这种叽喳叫不停的鸟,不像老棒槌,整日里闷着不说话。老棒槌是他爷爷,他从来没叫过老棒槌一声爷爷。我也喜欢这样的鸟,赶在太阳还未升起之前就出来啦。路边那些花,那些草,那些树,野毛栗、红松、岩哨子、红杜鹃、山茶花、小酸花、过路黄,甚至马耳朵、狗尾草、羊尾草、白茅、白蒿、青蒿,只要是长势旺盛的我都喜欢,在这个清晨,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顺眼。

我们走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翻过了癞石梁子,扎佐被我们狠狠地甩在屁股后面啦。

翻过癞石梁子,是很长的一段缓坡,路旁有条小沟,水很少,几乎听不到水声。我们得一直往下走,走到沟底,才又重新翻下一座山。小骨头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如同薄雾一般,我伸手一摸,头上也净是水汽,不知觉间头发都湿了。

老烟枪捡沟边一块光滑的石头坐下,从腰间把那吃烟的家伙掏出来,乌黑油亮,像把小匕首。老烟枪填上烟,小骨头知趣地凑过去给他点火,不想烟点燃后他却不准我们说话。

两个小王八蛋,不准吵,耽搁老子吃烟。

由于老烟枪不准我们说话,就只好闷闷地走着。这段路不好走,小骨头偶尔冒出一两句听不清内容的话,都被老烟枪鼓起眼睛狠狠地镇下去。小骨头像一只漏了气的气球那样,软绵绵地望着我。我只好把脸移开。

就在我们准备钻进黑石街上一家羊肉粉馆时,竟然撞见了姑父。姑父家住在黑石,但他家不在街上啊,谁料竟给撞上。躲是来不及了,姑父看到老烟枪,表现得很激动,据说,当初就是老烟枪做的媒,姑父才娶到姑妈。

姑父不由分说拉着老烟枪就走,说无论如何要去他家坐坐,他有很长时间没见着老烟枪了。他说既然来了,就要去他家好好喝顿酒,还表示要把他家的老母鸡抓来炖汤。听到要炖母鸡,我胃里一阵嚅动,早上吃的两个红薯早就消化完了。还是小骨头机灵,迅速争上去隔开他们,连连说还有事。老烟枪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支吾着说真的有事要忙。

好说歹说,姑父不再坚持,和我们一道走进粉馆,请我们吃粉,还给老烟枪加了半斤苞谷烧。老烟枪不仅爱那口叶子烟,还好酒,有酒喝,老烟枪表现得很高兴,细致地抿进嘴里,很享受的样子。小骨头赶忙抓来一只杯子递去,老烟枪小心翼翼地往杯里匀了些。我也想喝点,但不敢说,只好埋头吃着。快吃完时,姑父问起我们去箐马的事,我心头一紧,生怕老烟枪说漏嘴。过后,老烟枪也说,那会儿他也生怕小骨头和我给说漏嘴。

姑父家早些年种了片杜仲,那会儿杜仲皮比现在还值钱,靠着那片杜仲,他们家吃穿不愁,还小有结余。我甚至想,当年父亲是不是因为这才听信老烟枪的话把姑妈嫁过去了?

父亲还在时我去过姑父家好几次,那一年,刚好逢上他们家剐树皮,杜仲皮子厚,不能全剐,从离地半尺开始,往上约一米多,把树皮剥开来,得均匀留着一半接上树根,否则树就得死。剐树皮是个技术活,不懂行的人剐过之后树肯定得死,更别提来年还可从剩下的一面继续割。

那是秋天,树皮剐下后,晒被子般铺在林子里,那些被剐过的树,白嫩嫩的树干裸露出来,表层的水分迅速被日光吸干。天气好的话,几天下来树皮子就可晾干扎捆卖了,若不凑巧遇上阴雨天,就费力得多,得把树皮背回家,生火烤干。烤干的树皮不中看,黑乎乎的,也就卖不起价钱,相比晒干的树皮,每斤要少买一块多。所幸,这些天天气很好,想到这里,我松了口气。那几年,杜仲皮晒干后能卖到八九块块一斤,现在没那么值钱,但依然能卖到四五块一斤。

吃了羊肉粉,我们走得极快。两炷香功夫就走到林场里。我们要去的地方叫马龙屯,进入林场,还得再走二三十分钟才能到屯下,爬上马龙屯,又得费好一阵功夫。

可是,我们迷路了。

进入林场后,天色迅速黯淡,林中的小路被野草覆满,得小心翼翼地把杂草拨开方可下脚,还要时时留心草丛,这一带蛇很多,一不小心就会上那畜生的当。老烟枪早有防备,掏出他的烟杆,拧开烟锅盖子,各自抠出一坨烟屎敷在我们的脚踝处,他说蛇怕烟屎,只要闻到烟屎味儿,必然不敢靠近。

果然,这一路我们都没有碰到蛇。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林间空地,小骨头和老烟枪却争执起来,小骨头认为应该往左,老烟枪认为一定是往右。小骨头说,一个月前我才来过,相信我不会错。老烟枪说,你来过我没来过?老子第一次来马龙屯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儿呢。随后,老烟枪又给我们细致地讲了一番林中的地形,他说他熟练得很,相信他准没错。我们就是这样迷路的。

老烟枪在前面带路,林子越来越深,我把弯刀握在手里,将杂草劈开,根本就看不到路。越走越觉得不对,还是小骨头先发了话说,四叔,我们真的走错了。老烟枪不作声,继续闷着头往前走,我开始喘气,羊肉粉的效用这会儿已在慢慢减弱。

小骨头终于忍不住了,他说,如果你非要往前走,你一个人去吧,我说不是这条路,你就是不听。这话把老烟枪激怒了,他转过身来,用弯刀指着小骨头骂道,老子说没错就没错,这条路很久没人走,难走不是很正常吗?又不是老子想来,你非说要来,现在知道难走了?小骨头哑了,我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又走了会儿,老烟枪咳嗽两声,清清嗓子说,算了,既然这条路这么难走,那我们回去走你说的路吧。折腾这一圈,至少耗掉两个钟头。可是,不管怎么走,就是找不回先前那片空地。浓密的树荫将林子遮得严严实实,太阳照不到我们,只有一束束光线从叶子缝隙间漏下来,像一条条淡黄的绸带。时间不知不觉间已滑过晌午,林子里越来越热,我们像三头野兽到处乱撞,汗水早已浸湿了衣服,黏哒哒的很难受,身体还不时被锋利的茅草刮伤,一道道小口子,渗出少许鲜血,汗水淌上去,又痒又辣。

热,真的热,是那种湿气很重的沤热。

扎佐往东约一百公里是长海子,那是另一个镇,莜莜的爸爸就是在那个镇上的小学教书。虽然不是很远,但扎佐去过长海子的人并不多,去过的人回来后,总能带回些新鲜玩意,充电的小手电筒、电子表、影碟机等等,莜莜家的电视机就是在长海子买的,是村里的第一台彩电,看起很舒服。

以前,小骨头和我最喜欢去莜莜家看电视,她家还没有彩电的时候,我们仨很铁,自从她家有了彩电,她就变了,总是高高在上的样子。因为这,我就不很乐意去她家,尽管我很喜欢看彩电。要知道,那可比我们家的黑白电视好看多了,里面的人活生生的,跟真的一样,而黑白电視里的人,一看就知道,那是假的。一段时间后,我再去莜莜家,她很直接地警告我说,以后不要再去她家看电视,小骨头可以去,我不能去。我知道一定是小骨头在背后说我坏话,这王八蛋太坏了。为这事,我很长时间没和小骨头说话,不过后来就慢慢淡忘了。

扎佐人去得最多的是黑石,因为黑石要比长海子近,而且也能买到油盐酱醋、衣服鞋袜。莜莜她爸说过,十个黑石也比不上长海子,我觉得长海子真好。

黑石在扎佐往西约三十公里处,也是一个小市集,每个星期四,附近的人们会涌向这里,带来家里种的苞谷、洋芋、红薯、豆类、菜蔬,或者猪羊鸡狗,卖掉之后买回油盐、鞋袜、农具。每到周四,这里就格外热闹。黄昏时分,你会看到街边的小摊旁,三五成群地扎堆吃着汤锅、喝烧酒。这些人多是中年偏上的农户,十天半月难得上次街,忙完手里的活,好不容易来一次,因此就要开开荤。

所谓的汤锅,就是大铁锅炖着的羊肉、猪肉、狗肉,偶尔有牛肉,但极少见,牛是用来耕地的,除了回族,人们是不会故意杀死一头牛的,除非牛自己病死、摔死。羊汤锅最贵,一般人也就吃狗肉、猪肉,两块钱一碗,肉不多,汤管够,那些人舀来烧酒,就着汤锅,迅速活络开来,咋咋呼呼,满头热汗。日头西沉,路边的草丛里有人随意躺下,甚至还打着呼噜,不用说,那是给吃醉的。

在我的印象中,老爹生前就这么吃醉过好多次,有些时候遇到同村的人赶场回来,给扶回家了,有时候是睡到自然醒,揉揉眼,就着月色,大步流星踩着露珠回到村庄。有一次我问老爹,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吃汤锅,还吃得那么醉?他说,平日里大家吃饭,这是为了填饱肚子,为了活下去,抽烟喝酒,是为了找到活下去的办法和乐子,至于吃汤锅喝烧酒嘛,他说,那是最美好的时刻。我当时不懂,但我觉得那是老爸说过的最有水平的话。后来我才知道,这话根本不是他自己说的,扎佐所有中年以上的男人都会说,都懂得。

箐马在黑石西南边,从箐马到黑石的距离比从扎佐到箐马的距离要近,而且路要相对平缓。不过,箐马是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这是个林场,据说曾经有守林人驻扎看守,后来不知怎么守林人全搬走了。林场可不管有没有守林人,树们自顾自生长着,原本就是黑压压绿莹莹望不到头的一大片,年复一年,就长得更凶了。小骨头之所以唆使我们来箐马,是因为他来过,小骨头的师父杨鼓眼是扎佐有名的风水先生,哪家老人去世,修建新房,择日办酒,都是他一手操办。只要是经他操办的,事无巨细,都顺利得很。黑石扎佐长海子方圆几百里,没有人不知道杨鼓眼,就像没有人不知道箐马林场,没有人不知道马龙屯的传说。

杨鼓眼和小骨头爷爷老棒槌是至交,老棒槌好说歹说,加上杨鼓眼心疼他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收下了这个徒弟。哪知道小骨头不争气,师父教的东西左耳进,右耳出。不过他喜欢跟着师父到处跑,因而去过很多地方。一个月前,杨鼓眼来箐马看地,把小骨头给带了来,小骨头这才发现了箐马林场马龙屯半山腰上的秘密,于是有了我们这次行动。

怎么就迷路了呢?他终于承认我们真的迷了路。

老烟枪先是小声地嘀咕,随后声音逐渐加大,嘴里火枪般射出一串串骂人的脏话。我实在走不动了,小骨头也越来越喘,他的裤子都被刺蓬刮破了。日头逐渐向西偏移,我们已不知在这没有边际的林子里钻了多久。

我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向老烟枪,他根本不理会,我只好厚着脸皮说,四叔,我实在走不动了,我的脚都要断了。小骨头也瓮声瓮气地请求道,四叔,休息会儿,再走下去我就要死了。老烟枪回过身,用一种带着愤怒又满含无奈的语气说,那就休息一下吧,走不出去,那才是真的要死了。

我们仨并排坐在一根快要腐烂的枯枝上,说是枯枝,其实足有老烟枪大腿那么粗。我心里莫名其妙地闪出一个念头,我们会不会死在林子里?如果死在这里,肯定比当年老爹还惨,这么远,这么偏的地方,烂了都没人知道。这么一想,巨大的恐惧感瞬间将我困住,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离自己这么近,这种感觉如此强烈,是老爹去世时都没有体会过的。

这会儿,我真想大哭一场,把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恐惧都哭出来。这么想着,眼泪真就掉下来了。一边默默流泪,我一边想,如果死在这里,老妈怎么办?她该多着急?她会不会像爹死的时候那样,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她会不会想不开寻短见?

现在,我特别后悔跟着他俩出门,早知道这样,那个夜晚,老烟枪和小骨头的话我宁愿不听,就算听到也要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装作完全没有那回事。老烟枪默默地吃烟,小骨头不耐烦地嘀咕了句,也不怕渴死,还抽。

老烟枪突然啪啪连拍两下脑门,你刚才说啥?你说啥?

小骨头没好气地说,老烟枪,我要渴死了,我想喝水。

老烟枪哈哈大笑起来,说,有了,我找到路了。

我俩一下子立起来,在哪里?

老烟枪使劲揉着太阳穴,那顶毡帽已经被汗水渗湿,不管怎么热,他就是不摘下来。他激动地说,不是想喝水吗,水往低处流,咱们就往矮处走,越是矮的地方,越容易找到水,是不是?我和小骨头使劲点头。找到水之后,既然水往低处流,你们說,箐马林场什么地方最高?马龙屯。

就这样,我们顺着缓坡往下,没过多久,热得发烫的脸庞迎来了那阵过去很多年后我都还常常想起的凉风。对着凉风吹来的方向,没多远我们就听见了哗哗的水声,声音不大,但那么清脆悦耳。是的,我们找到水了,小骨头纵身一跃,整个儿跳到水潭里。这水真凉快啊,真清啊,真甜啊。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啦。

休息足了,透过茂密的枝叶,隐隐可见太阳已逐渐抹上一层蛋黄色。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还要不要继续往马龙屯走。

小骨头说不想去了,宁愿不挣那点钱,他说,我们走到马龙屯,天已经黑了,晚上吃什么,怎么出去?这是个问题。我极力赞同小骨头的想法,也表示不想再走了,我甚至拍着胸脯说,四叔,再往马龙屯走,我们没有吃的,没有睡的,就算不饿死,晚上被山上的野兽咬死也是有可能的,我不想死在这里,我想回家,我再也不跟你们出来了。

老烟枪好像根本没听见我们的话。他重新填上一锅叶子烟,像朋友一样坐在我们身边,说道,不要怕,不要担心,既然来了,就要走下去,不达到目的绝不罢休。如果现在回去,那岂不是白白遭罪?岂不是白白受苦?肉都吃到嘴边了,舍得放脱?所以,一定要爬上马龙屯,找到我们要的东西。

小骨头很不高兴,说,那晚上吃什么?没吃的就会饿死,难道你想死在这里?

老烟枪拾起弯刀,忽一下砍到小骨头旁边的一株青冈树上。弯刀砍进树里,老烟枪并不慌着拔出来,而是拍着胸脯保证,只要你们听我的,我负责找吃的,如果找不到,就把我的肉割下来给你们吃,我说到做到。说完,他指了指那株青冈树,如果你们想跑,这棵树就是你们的下场。

我们又上路了。

小骨头的爷爷老棒槌曾经给我们讲过这么一个故事。

那个时候,别说你们,就连你们的爸爸妈妈都还没有出生。那年大旱,处处闹饥荒,饿死的人不计其数。一天中午,扎佐突然来了一个背麻布口袋的丑八怪,这个丑八怪到底有多丑,我形容不出来,我只能告诉你们,他的左眼像是被枪子儿打瞎了,鼻子不知道得了什么病,溃烂化脓,最后整个鼻子都烂掉了,光秃秃跟脸一样平,两个鼻子眼儿直勾勾对着人。

他说,那个人来到扎佐之后,挨家挨户要饭,他说他从枫木岭来,枫木岭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全饿死了,只剩下他一个,他到处逃荒,于是就来到了扎佐。那年扎佐也饿死了人,五月上,天气越来越热,丝毫没有降雨的意思,地里的庄稼全死了。扎佐人当然没有哪家愿意给他饭吃,不说自家没有,就是有点粮食,旱灾那么严重,也要留下来保命。丑八怪要饭时唱的是一种扎佐人从来没听过的莲花落,内容听不清楚,调子也和扎佐的大不一样,但是丑八怪的声音很好听,就像鸟叫一样。不是一种鸟叫,而是很多种,他能唱出很多种不同的声腔,有时候甚至能同时发出好几种声音。不过,毕竟是要饭,因此那莲花落就唱得格外的凄惨,格外的伤心。

一首唱罢,他又唱一首,村里心软的老人们被他哀婉凄楚的莲花落唱哭了,甚至想把家里仅剩不多的一点粮食匀出一些给他。不过,他们擦干眼泪之后,又迅速理智下来,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收起了自己廉价的同情心。直到把扎佐每一户人家都转了个遍,丑八怪绝望了。当人们都以为他已经离开时,村东的细珠婆忽然哭天抢地地嚎了起来,抢人啦,土匪来啦,救命啦……大伙儿拎上锄头弯刀赶紧朝细珠婆家赶去,没见着土匪,细珠婆坐在她院里哭。原来是丑八怪把细珠婆火上的稀饭端走了,那是小半锅野菜和苞谷面熬成的稀饭,细珠婆说那是她两天的口粮。

人们很生气,料想丑八怪应该没走远,就沿癞石梁子追上去,果然,丑八怪没走远,人们抓住他的时候,那锅稀饭已经吃完了,锅还在。人们把丑八怪狠狠打了一顿,然后把他赶进了癞石梁子左侧的苗人山,他的麻布口袋里装的是两件破衣服和一根牛筋,看没什么用,就还给他了。

一年多以后,有人在癞石梁子干活,再次撞见了丑八怪。他没有死,还穿着一身鸟毛编织的衣服,头发胡子特别脏,特别长,像个野人。他告诉那些遇见他的人,他会唱一种歌,只要歌声响起,很多鸟就会闻声而来,他用牛筋套上石头,弹出去把鸟打下来,就这样,他在苗人山活了下来,不仅活下来,还开垦了一小片荒地,种起粮食。分别时他还教会那些遇见他的人唱那支歌,那支歌现在都还有人会唱。

听了那个故事,我一直好奇那到底是一支怎样的歌,竟能把天上的鸟诓来?只是,老棒槌说不清楚,他也不知道扎佐到底还有谁会唱那支歌。

老烟枪坚持要走,且满怀信心保证不会饿着我们,我就想,是不是因为他也会唱那歌?想到这里,我更加怀疑了,一年四季从来不见老烟枪摘下他那顶毡帽,会不会是因为里面藏着牛筋?但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老烟枪之所以保证能找到吃的,是因为他在我们喝水的河沟里发现了石蚌。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分不清石蚌和癞蛤蟆,因此我从来不敢单独去河沟里捉石蚌,小骨头就不一样了,狗日的是个精怪,好像什么都懂。更何况现在还有老烟枪。

我们爬到马龙屯半山腰时,天已经渐渐暗下来。要不是迷了路,这会儿我们应该在回家的路上了吧?这样想着,我不禁有些伤感。

杜仲树根本没有小骨头说的那么多,趁着天黑前混沌的光景,我们找着了三棵,不是很大,只碗口那么粗。老烟枪抽出弯刀,在其中一棵杜仲腰间剖开一块树皮,由于马龙屯地势高,树皮很薄。老烟枪有些失望,我恨恨地想,小骨头这王八蛋,明显是夸大事实嘛。我们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明天早上。

上山后,小骨头表现得很乖,知趣地拾来干柴,老烟枪选了块偏岩下,拢起火堆,把干柴引着。山风阵阵,火苗子呼拉拉蹿响,入夜后,寒意渐渐从脚底爬上来,繁星布满天穹,而月亮还未升起。老烟枪端坐在岩底,眼神投向遥远的星空,消失于无尽的黑暗。

石蚌是老烟枪烤的,一共十一只,烤得很细致,很鲜,很脆,但因为没有盐,吃起来十分寡淡。我勉强吃了三只后就再也吃不下。老烟枪没有吃,他说他不饿。

丛林里时时传來唰唰的响声,小骨头和我同时往老烟枪身边靠过去。我们都不说话,老烟枪放下烟锅,把我们搂在怀里。他问我们想不想睡觉,想睡的话就这么睡,他没有睡意,为我们添柴,并告诉我们大可放心,不会有野兽敢来侵扰我们,还解释说,一是燃起火堆,野兽不敢靠近,二是他那把弯刀十二分地锋利,是见过血的。我知道老烟枪所说的见血,不过是曾经砍死一只狗而已。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难得的安心。

累了一天,我早就困了。小骨头却说他没有睡意,为了证明他真的不困,他还站起来围着火塘转了一圈,顺便折断好几根本来已经足够短的柴棒,还对着脚下的丛林大吼了一通。他的声音传出去很远,很快又消失了,被辽阔而逼仄的夜色吞食。这样一来,我原本浓浓的困意也被他赶走了。有那么一会儿,没有风,只有火堆里的火苗轻微翕动,我们只能听见这翕动的火苗和彼此的呼吸声。

老烟枪明知故问,你们都不睡啊?

小骨头自从上了屯之后就变了个样儿,准确地说,是往日里的狐狸尾巴被藏起来了,就像我刚刚说的那样,他表现得乖,仿佛他从来就是一个很让人省心的乖孩子。

沉默了半晌,他说,四叔,你给我们说点什么吧。

说什么都好,只是别闭着嘴巴。我补充道。

然后,四叔又给我们说起了马龙屯的传说,尽管我们都已经听过无数遍。

很久以前,马龙屯还不叫马龙屯,箐马也不像现在这样,是一片茂密的丛林。那时候,屯上有一座小观,里面住着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小道士。小道士是屯下马家男娃,男娃出生那晚,他母亲做了一个梦,梦中,一匹独角双翅白马来到她跟前,伏下身,不住地舔舐她的肚皮。母亲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就诞下了男娃。所以孩子就叫马白。

马白长到七岁,那天,屯上的老道士游山玩水回来,路过他家门口,见了马白后,大吃一惊。于是找到孩子父母,说马白骨子里充盈着灵气,要把他带上山去修炼,否则将给这家人带来灾禍。马白父母当然不愿意,连连拒绝。不想道士走后没多久,马白自己找上山去了。就在马白上山不久,他家中失火,父母双双被烧死。马白得知消息,也不哭闹,照常跟着师父修行。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马白就长到了十二岁。

这时,老道士的师父——长弓真人忽从福泉仙山赶来,说是受了灵谕,来引二人闭关修炼。按长弓真人的指点,老道士和小道士开始闭关,要修满七七四十九天,这期间只能喝屯后玄井中掘出的凉水,长弓真人日日给他们送去。

老道士受不了饥饿,偷偷准备了干粮,悄悄啜食。马白则恪守真人的教诲,日日苦修。四十九日后,两人出关来,在玄井旁洗浴,这时,只见风云变幻,一匹独角双翅白马从天而降,伏在马白膝下,马白骑上白马,驾雾而去。

老道士眼见此景,思及闭关期间偷食的干粮,追悔莫及。他思来想去,觉得实在不该违背师父的嘱咐,以致错失良机,耽误了正果。于是,黄昏时分,他穿戴整洁后,一把火烧了道观,从屯上纵身跃下,坠入深渊。

那以后,人们便给这山起名,叫马龙屯。

这个夜晚,四叔嘴里的马龙屯传说给我焕然一新的感受,就像是一个从未听过的故事,在这漫漫山间滋长。小骨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从怀里掏出一个陈旧的罗盘。

我们被小骨头骗了。

哭完后,小骨头垂着头说出了真相。你们就别抱希望明天能找到更多的杜仲树了,这儿就只有那几棵杜仲树,树皮剐下来晒干,最多也就二十来斤,费尽力气背出去,根本值不了几个钱,不然我和师父来的时候早把它剐走了。

我很愤怒,也很沮丧,质问道,那你白天还说整到钱你要买十只母鸡,买一堆粮食?

是啊,那是我的打算,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你爷爷家不是就有很多鸡吗?老烟枪说。

是啊。那些鸡是奶奶养的,不是我的。

那你还说你过不了几年就会成为扎佐最有钱的人?我无不嘲讽地说道,我甚至想跳起来给他一脚,将他从崖上踢下去。

老烟枪用一声长长的叹息制止了我。

小骨头骗了我们。他说屯腰上长着成片的杜仲,每棵都皮球那么粗,他说我们仨来剐了这些树皮,晒干再来背出去,每个人可以赚不少钱。早前黑石扎佐一带就有规定,箐马林场的树木任何人不得随便砍伐,否则将被严惩,剥树皮自然也是不被允许的,所以老烟枪才嘱咐得那么细致,生怕我们走漏风声。

一个月前,小骨头和杨鼓眼来看地,那之前,师父从来不让他碰罗盘,那天,可能是走得累了,师父就把包交给了小骨头,包里装的就是这个罗盘和几本毛边纸誊抄的经文、一把法刀,一块桃木令牌,还有几枚铜钱。小骨头从来没仔细把玩过罗盘,高兴坏了,走的时候,不知怎么,包带走了,却落下了罗盘。

小骨头说,其实那天回到半路的时候我就知道罗盘落下了,但是我不想回来,我想着,回去之后就说不知道是掉在哪儿,把师父蒙过去。不想师父觉得是被我藏起来了,还说找不到罗盘就不认我这个徒弟。

我不想让爷爷伤心,小骨头又哭了起来。那火光映在他泪水涟涟的眼睛里,像一团流动的火焰。

第二天,我还在睡梦中,老烟枪就兴奋地喊起来,他说他找到了好东西。

是两株天麻。

回到黑石,老烟枪把天麻卖给了一个布依族老人。

老人说他找天麻很久了,始终没有找到。他的儿子病了,需天麻入药。

老烟枪让我和小骨头去馆子里吃粉,他出去转了一圈。

回来时,老烟枪手里拎着个袋子,里面装的是两双新鞋和一匹红布。

鞋子是给我和小骨头买的,他说,这是送给我们的礼物。

几天后,我在老妈的床头发现了一件崭新的红衣服,那衣服料子细腻,做得无比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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