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呼喊
2021-07-12朱华胜
天晴朗朗的,阳光把山林照得透绿。山坡上挤满茴香花,黄的、白的、紫的、红的、纷纷往前挤,都要饱饱眼福,仿佛朱娜是天外来客。小羊坡村到了,司机指指下面。
小羊坡村是村委会的所在地,有八十来户人。房屋很散,三两家人挤一处,或独家独户。公路是后来修的,小羊坡村在路下面两三百米处的坡上。一块相对平缓的洼地立着一栋漂亮的三层楼房,外墙贴上土红色瓷砖,分外醒目。楼顶镶着几个金灿灿的大字:小羊坡学校。
车子在校门口停下。阳光直直地铺在朱娜身上,烫烫的。她拉着行李箱,邊走边下意识看了一下手表,正好是下午四点。教学楼前,一棵雪松下,一个瘦瘦的老者,弯腰驼背,满头银发,正与一个头发比他还白的老妇交谈着。雪松上散落着一群麻雀,也在交头接耳。
老妇身后躲着一个小女孩,头上扎着两根朝天辫,像两只羊角一样弯下来。她一只手扯着老妇的裤子,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好像是户口簿。小女孩往老妇身后蹭了蹭,两只忽闪忽闪的细眼睛在从角辫下探了出来,打量着朱娜。
他是张校长,在小羊坡小学几十年了,司机介绍到。张校长见有人来,回头说,老人家,你放心,我会安排的。开学时,你领你孙女来。老妇应着,领着小女孩往大门走去。小女孩回头望了朱娜一眼,又赶紧转回头,一颠一颠尾随着老妇。朱娜这才发现,小女孩腿上有残疾。
离开校长办公室,朱娜尾随管后勤的老师来到住宿楼五楼靠东的一间。这就是你的宿舍,朱老师。学校年轻老师都住在这层楼。朱娜转转,感觉还不错。有客厅,有卧室,有厨房,有卫生间,五十来个平方吧,够了,反正又不打算长住。把行李箱放在卧室的木板床上,她推开窗子,一座座连绵的大山就在眼前。怪事了,这些山就不像爷爷奶奶家那儿,树木茂密,直耸云霄,而是光秃秃的,连有多少石头都看得见。她想起来的路上,司机说,我们乡属于贫困乡,你教书的这个小羊坡村委会更穷,山高坡陡,山不长树,沟不淌水。老百姓说,拉屎不生蛆。要想过上好日子,唯有读书,离开这儿。朱娜抬头望了望四周。这些山好奇怪,石头像癞蛤蟆身上的包包,一个挨一个的。有几棵刺梨子树,也躲在山洼处,还长满了刺。怪了,这么多的山,就不长大树,尽是石头和灌木丛。哪里有一栋房子,一眼就能瞅到。听说还缺水,难怪穷。
开学会上,张校长给朱娜做了介绍,然后开始讲话。听了几句,朱娜才知,小羊坡村小学历史还久呢,与自己父亲年龄差不多。有八个班,一个幼儿班,两百多个学生,寄宿生就占一半多。学生来自于十多个村民组,都是扶贫对象。
朱娜坐在后面,数了一下,有十一个老师,加上自己,女老师有四个。张校长背后墙上写着:规范学校管理,办人民满意教育。左边写有:团结、进取、务实。右边写道:和蔼、端正、创新。后面写:勤思、活泼、多练。这应该是学校的办学理念、校风、教风和学风吧,朱娜暗想。
教务主任递给朱娜一张聘她为课外德育辅导员的聘任书,以及三张课表。一张是她的任课表,每周十八节;一张是她当班主任的班总课表;另一张是她这个班的学生花名册。怎么?还有这样的名字?朱娜望着名册上一个叫“黑条”的名字,觉得好怪。往后看,性别那儿写着“女”,七岁,汉族,好像没有姓“黑”的吧?她想。
周一。那几棵雪松上的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了一上午,仿佛欢迎新生报到。陆续有家长领着孩子来报名。寄宿的带了一些生活用品,叮叮当当直响。这不是那天那对祖孙吗?小女孩跟着满头白发的老妇,一颠一颠的。还是像上次那样,紧紧扯着老妇的裤子。
老师,我孙女在你班。老妇笑眯眯说,脸上的皱纹扭得厉害,像要跳出来似的。
欢迎新同学,你叫什么?朱娜笑着望向小女孩,拿起笔,准备找对应的名字打勾。
小女孩怯生生的模样,缩在老妇身后,不说话。
憨憨的,话也不会说,老师问你名字。老妇往后伸手,要去拽女孩。
小女孩使劲箍住老妇,脸贴在老妇后面,怕见光似的,躲了起来,一声不吭,仿佛是哑巴。老妇声音突然高了起来,躲在那儿闻屁吗?老妇还想吼,朱娜打断她,说,没事,你告诉我就行。
我是她奶奶。孙女怕生,老师莫怪。她叫黑条。
她就是黑条?朱娜正想问,见后面来了好几位领着孩子的家长,就把书和课程表递给老妇,说,那边等着,稍后开班会。
麻雀叫了一整天,朱娜忙了一天。班上有一些寄宿生,安排好了他们,朱娜才回到住处。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想起报到那天,爸妈送她到乡上,还要送她来学校。朱娜不让再送,说,如果真的做了警察,要去缉拿罪犯,你们也送我去?
妈妈反被逗笑了,像刚哭的不是她,与朱娜拥抱了一会,一步三回头随着爸爸上了车。
朱娜这回报考教师岗位,是爸爸建议的。谁叫今年公安系统只有几个进人指标,更何况是她不喜欢的那种岗位。妈妈答应最多教一两年就想法把她调走,她才同意报考。接到录用通知时,一点点欢喜,被同学说你警官学院白读了,一下子又觉得空落落的。
不知是哪家的大公鸡用嘹亮的叫声把朱娜吵醒。唉,头晕,不知昨晚几点才睡着。她起身,来到窗户边,拉开窗帘。一股土香味随山风扑鼻而来。山挨着山,仿佛眨巴着眼睛望着她。半山的白云像腰带,把座座山峦缠在一起。住宿楼后面是一棵棵核桃树,一颗颗青中泛黑的果子密密麻麻。一群麻雀飞来飞去,叫个不停,像她的学生。昨天开班会时,朱娜以为黑条在奶奶离开时一定会大哭,然而没有,她只是静静坐着,不哭不闹,不吭不响。旁边那个女孩在爸妈离开时,喊着爸爸妈妈,脸色和嘴唇发紫,哭得天都塌下来了。学校有规定,晚上十点必须上床睡觉。朱娜悄悄进了宿舍,黑条静静地躺着。旁边的女孩翻来覆去,床发出咯吱声,还夹杂着抽泣声。
不到一周,哭闹的孩子也习惯了,彼此之间也熟悉了,挨在一起玩耍起来,跳跳闹闹的。黑条悄悄站在柱子后面,望着这一切,眼神忽冷忽热。更多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那棵雪松下的石凳子上,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如果有人走到面前,她把头压得低低的。尤其是体育课,黑条的头总是低着的。她一颠一颠地独往独来,不与人说话。同学们开始嫌弃她了,她更不出声了。这天,有个男生叫她“黒哑巴”。黑条听到了,转身往外跑,正好被在校门口取包裹的朱娜看到,她把黑条拽了回来。
朱娜当然不允许再这样,她开班会,说再听到谁这样叫黑条,她就要惩罚谁站在黑板面前,还要把家长叫来。这一招挺灵,高年级的学生传下来的,老师叫家长,意味着犯错,是耻辱的事。
朱娜决定家访,第一站,去黑条家。要走十五里,临行前张校长说。
这个距离,每天来回跑当然不行,尽是山路,不是爬坡就是下坡,不是过河就是过沟,更何况黑条的身体状况。朱娜叫黑条带路,她有一只腿短一些,走得很慢。朱娜也不催,两人慢腾腾地挪着。
朱娜问,快到了吗?
黑条摇头。
还有多远?
不远。黑条说话了,只有两个字。
走了很久,来到一个山坡。黑条站住,指指山脚。茂密的树林中,散落着几户人家,清一色的翻黄土基墙。
黑条的奶奶正在剁猪草,哐哐哐,一院子的响声。朱老师,我家这个猪窝有福啊,祖上积德了,老师不嫌弃,亲自来到家里。快坐。说着,黑条的奶奶慌忙搬出一把木凳子,用袖子抹了抹。
朱娜瞧见,慌忙拦住,不怕的,不怕的。说着接过凳子,坐了下去。
老人拉过朱娜的手。朱娜竟感到一丝疼。她知道那是掌心长年累月的堆积的老茧。小时候摸过爷爷的手,也是这样的,爷爷告诉她,是摸打滚爬磨起的老茧。庄稼人都有。
朱老师,我孙女苦喽。老人说着,浑浊的眼睛突然有一颗亮闪闪的泪珠滚了出来,落在地上,碎成一片。过去的一幕幕跳出来。
那是一个风大雨大的夜,狗叫了一夜,床上的大肚子女人也痛了一夜。当晨曦从窗户里挤进来铺在床上时,女人生了。男人抱过哭泣的婴儿,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半年后,男人女人外出打工,丢下半岁的女孩给她奶奶。女孩醒来不见了妈妈,就哭,哭了一夜,奶奶也叹气了一夜。女孩爹妈一去就是五年,中途回来过一次,背着个男孩。在家不足一月,又走了,再没回来,除了偶尔打个电话。
小女孩走不稳,生下来一条腿就短了一些,脚掌畸形,经常摔倒在地。一次正好摔在牛屎堆上,一脸的牛屎。小女孩嗷嗷大哭,奶奶赶来,天啊地啊地也哭。有人告诉小女孩,说她的病是先天性小儿麻痹症,是娘肚子里带来的。奶奶体弱年纪大,还得管庄稼,不可能整天照看小女孩,要吃饭啊。小女孩可受苦了,直到六岁才适应,找到了平衡,尽管一颠一颠的,好歹能自由行走了。村子饮水都成问题,瘦成一根干柴的小女孩不洗澡,脏兮兮的,黑乎乎的。爹妈没有给她取名,奶奶就叫她黑条,说贱名好带。小女孩渐渐长大,话却渐渐少了,有时几天不说一句。奶奶说,你再不讲话,就会变成哑巴。最着急要让黑条上学的就是奶奶了,她很担心,孤零零的黑条真的会成哑巴。六岁就往学校送,学校不收。
小女孩的奶奶说着说着就掉下眼泪来,又一把抓住朱娜给她递纸巾的手,哽咽着说,我孙女至今没有喊过一声爹,一声妈,话又说回来,她也不愿喊。
朱娜眼里湿湿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听懂了,苦命的小女孩,其实被爹妈嫌弃了,连个名字都不愿给她取。小女孩变得自卑,话自然就会少。小女孩的奶奶姓李,爹爹姓张。朱娜说,李奶奶,得给黑条取个正经人名。李奶奶说,你给取一个,我又不识字。
朱娜给女孩取名张凡星,意为一颗平凡的小星星。朱娜还亲自到派出所说明了情况,在黑条的户口本上给改了过来。她在班会上宣布,黑条有名字了,叫张凡星,请大家给她鼓掌。
睡在床上的张凡星,盯着窗外的夜空,发觉那些星星会笑。
张凡星的细微变化被朱娜捕捉到,她有一种成就感,在朋友圈晒了这件事。朋友圈的大拇指一个个长了出来。一个同学评论说,小事不小。同学还说,他被抽到单位的扶贫点采访,发觉他们的学长做的事也有价值。学长利用人家的捐资捐物,在扶贫村搞了一个爱心超市。平时对村民加大考核,凡表现突出的,譬如爱卫生的、帮助人的、尊老爱幼的、积极脱贫的,都有分,叫积分。这个积分可以兑换爱心超市的东西。朱娜看到这,心里一动,一个大胆的想法冒了出来。
当朱娜把她的想法告诉张校长时,他的嘴咧开了,竖起大拇指,说年轻人就不一样,有想法,聘你为课外德育辅导员太对了。当即作出决定,叫来管后勤的老师,说,把一楼最边上那间空教室腾出来,然后把资料室的闲置书架搬进去,交给朱老师,她有用。
朱娜要在学校办爱心超市。
她先找到小羊坡村的驻村扶贫工作队员,谈了她的想法。扶贫队员非常支持,立马向单位汇报,号召全体职工捐献图书以及孩子喜欢的文具等。还不到一周,一辆货车就开到学校,扶贫队员说,除了职工捐的,单位还购买了一批新的学习用品和图书。朱娜高兴得直跳,叫来同学们搬下来,又专门安排张凡星和另外一个同学登记。
班会上,朱娜叫同学们讨论,周积分卡上获得积分的项目有哪些。课堂上,仿佛在讨论一个动画大片,个个争着抢着说。有说一周不打架不斗毆的加一分;有说按时交作业加一分;有说不损坏公物加一分;有说讲卫生不浪费水和食物的加一分;有说好人好事一件加一分;有说同学之间互相帮助加一分……一直没有说话的张凡星举手了。朱娜立即叫大伙儿安静,请张凡星同学说说。朱娜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张凡星站了起来,脸有些通红,她摸了一下头发,说,不嘲笑他人缺点的加一分。
好!朱娜给她竖起了大拇指,转身,在黑板上一一写下同学们的建议。她内心热热的,原本她想好了几条在班会上宣布,后来她没有这样做,改成大家提。她依葫芦画样,以德育辅导员的身份,挨个班上征求同学们的意见。朱娜在笔记上写道:其实学生们的意见大同小异,但就得让学生自己提出。提的过程就是一堂自我教育课,还是一堂生动有趣触及幼小灵魂的课。尤其让不说话的张凡星提了一条建议,最值得。
张凡星和另外两个同学被学校聘为爱心超市的积分卡兑换员,规定每周单日开门兑换。
朱娜在微信朋友圈里倡议自己的好友捐赠图书,尤其是儿时看过的那些漫画刊物,与其堆在家里占地盘,还不如做点好事捐给山里的孩子。
让朱娜爸妈吃惊的是,朱娜这次回來收拾家里所有的儿童读物,竟然不在家里住,当天就返回。她到乡下教书后,第一次回家可是住了好几天,时间到了还要打电话给学校请假。他们实在过意不去,便催她赶紧返校,别耽误孩子们的功课,并答应她尽快想办法联系一个单位将她调回来。听到这句话,朱娜笑了,搂着妈妈,轻声地说,我的好姐姐。去去去,又忽悠我了,还姐姐呢。好好工作吧,等好消息。妈妈说,心里甜蜜蜜的。
星期一的升旗仪式结束后,朱娜宣布,下午四点半爱心超市开市。
起先,师生观望的多,谁也没有意料到,爱心超市火了。张凡星接过一个男生的积分兑换卡,细细的眼睛发光了,说,哇,你有六分,能兑换好几样东西。男生说,张凡星,谢谢你夸奖,我要那个足球。
换足球就只能换一样。另一个兑换员提示他。我就要那个足球。男生一点也不犹豫。
好。张凡星说完,在空格处盖上“已兑换”字样的蓝色长条章。另一个兑换员取来足球,递给男生。张凡星将盖好章的兑换卡也递给了他。男生接过,谢谢你,张凡星。说完转身走了。接着,一个女生将积分卡递了过来,说,张凡星,请你给我兑换,我要那本带幸运草图案的笔记本。
张校长看在眼里乐在心头,作为学校负责人,他还发现的是另外的景象——他一直努力的却总是难以到达的:校园的干净整齐,学生的阳光向上。
朱娜想的不是这个,她所有的努力,是为了一个人的改变。爱心超市,货物充足。各方捐赠的物资时不时有快递员送来,朱娜很放心。她细细翻阅了张凡星记录的兑换明细表,没有一处潦草,一笔一画是重重写出来的。她看了看坐在柜台前的张凡星,稚嫩的脸上挂着自信,细细的眼睛有了亮光。她笑了。回到住处,把洗好的衣物挂在阳台上,水滴滴答答落在大盆里。实在太脏了,她才洗。她在微信圈自嘲:洗完头的水泡要洗的衣服,更好洗——朱娜定律。
蓝茵茵的天,白花花的云,连绵起伏的山一望无边。不是说山有多高水有多深吗?饮水怎么会那么困难,要去很远的地方挑。虽然有桶装水送来,那可是要花钱的。朱娜正出神,敲门声响起。
一个上了年纪的小羊坡村民,提着一篮黑桃,说,朱老师,没有什么好东西。这是我家树上结的,孩他爷打下来,很新鲜,送给你,这里的山黑桃很出名的。
朱娜连忙说,我不要,再说,我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老师,你不要,我们全家都不安。孩他爷还要骂我,连黑桃也送不掉。我家孩子自送给你,变得懂事,像个大人。他有个驼背小叔,一直叫他小叔黑背锅。现在,他改叫小叔,几年来第一次。把他那个小叔感动得哭了。都是你教得好,太感谢了,朱老师。
送走家长,朱娜望着黑桃出神。上周,班级主题征文赛“我最感恩的一个人”,张凡星写道:是朱老师摘掉我的绰号“黒哑巴”的,还是朱老师给我把自卑的名字“黑条”换掉的。我喜欢我现在的名字——张凡星。我是一颗普普通通的小星星,像萤火虫一样,我也要发光。
朱娜眼前飘起一层雾,一个小女孩,一颠一颠的,过沟爬坎,望着前方,呼喊,却没出声。前方是一男一女的背影,飞快地移动,很快消失不见。小女孩绝望了,晕倒在地……朱娜一惊,回过神来,愣了一下,忙下楼来。她要去找张凡星,叫她带点黑桃给她奶奶吃。
张凡星病了,发高烧,全身怕冷,有些发抖。朱娜急忙喊上一个大一点的同学,将张凡星扶在她背上,背起她,往外就走。张凡星没有说话,只紧紧搂住朱娜的脖子。她记事起,这是第一次有人背她。朱娜软软的温暖的脊背,让她感到很亲很亲,是一种渴望很久很久的亲。朱娜发觉有什么滴在脖子上,很快明白了,是张凡星的眼泪。
没事,凡星,有老师在,你不会有事的。朱娜说着,脚下没停。来到路上,拦了一辆面包车。
乡卫生所急救室。张凡星的脸色好起来了。医生告诉朱娜,病人高烧,不及时送来很危险的。
朱娜端来稀饭,张凡星说,我不饿,一点也不想吃,朱老师您吃。一缕阳光穿过窗子打在张凡星脸上,苍白的脸庞透着两朵红晕。朱娜没有吃,张凡星竟然故意生气,发出“嗯嗯”的不满声。朱娜听出了撒娇的成分,心神一动,大口吃了起来。张凡星笑了。朱娜借故喝水,背过脸去,抹抹眼角。
张凡星从自卑中走出来了,她有勇气撒娇,有勇气“逼”朱娜吃稀饭,以及从她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微笑,此时此刻,深种在她身上的自卑,已经没有了。
后来,当朱娜与张凡星回忆起这次生病,两人都感谢这次高烧。
回来的路上,两人没有坐车,慢慢走。张凡星很主动,拉着朱娜的手,一下在左边,一下在右边,忽地在前边,忽地在后面。
高高的山,低低的云,弯弯的路。路边,一丛丛狗尾巴草,摇头晃脑。张凡星松开拉着朱娜的手,跑了过去,扯了几根来,递给朱娜。
朱娜说,凡星,去,站在狗尾巴草里,我给你拍几张照片。
好呐,张凡星欢叫了起来,一颠一颠,跑进草丛中。她站好,露出头来。
好的,莫动。朱娜说着,“咔嚓”几声,好了。
张凡星要求朱娜教她,她要给朱娜照。朱娜欢快地跳了起来,太好了。朱娜把张凡星给她的狗尾巴草高高举起,笑着,摆出各种姿势。张凡星双手拿好手机,左摆又摆,终于对准了朱娜。张凡星双眸里闪动着亮晶晶的笑。
两人坐在草丛里,翻看着刚拍的照片,咯咯咯笑着,抱着,滚着。
张凡星话多了起来,与朱娜说了很多事。她恨她爹,恨她妈,可怜奶奶的养了不孝儿子。奶奶年纪大,收地里的庄稼很吃力,很多时候照顾不了她。她是在泥巴堆里长大的,村里缺水,她几乎裹着一身泥巴睡觉。喊她黑条,倒是挺合适的。除了过年,平时她与奶奶吃不上几顿肉。有一次,隔壁人家宰猪,翻洗肠子时,将屁股那节割下丢在一边。她趁人不注意,捡了回来。奶奶望着她,浑浊的眼睛现出与晚阳一样颜色。奶奶当即洗净,用刀刮了刮,剁碎,打了一个鸡蛋,蒸了一碗鸡蛋肉饼。那是她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朱老师,你哭了?我不说了。张凡星说,低着头像犯了错误一样。
不,老师是心疼。你继续说,老师爱听。朱娜连忙用纸巾擦了擦眼睛。
突然,张凡星跑到路边,弯腰,摘下几片绿油油的叶子,惊喜地说,是幸运草!
我们这儿,这草一般只有三片叶子。四片的,奶奶说幸运的人才见得到。朱老师就是幸运的人,不然平时怎么没见到,今天有朱老师在,咋就见到了呢?
说着,一颠一颠的走过来,把四叶草递给朱娜,顺势抱住朱娜,头往朱娜怀里拱,轻轻呼喊了一声,妈!
张凡星的呼喊带着哽咽声。
朱娜心咯噔一下,仿佛被什么击中一样,心窝深处,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激烈翻滚。她伸出双手,将张凡星搂了过来,搂得很紧,很紧。
作者简介:朱华胜,云南省作协会员。曾在 《边疆文学》 《安徽文学》 《山东文学》 《星星》 《椰城》 《微型小说月报》 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