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葬民俗应用文体从丧歌、挽词到挽联的口头程式特征
2021-07-12
(西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甘肃兰州 730000)
一、引言
一种成熟的文化必然善待死亡,中国文化在此就独有所长。无可避免的死亡是人生历程中不可抗拒的终点,因而是最深刻的人生问题,是最沉重、悲苦的渊薮。对社会关系网络中的他者,关系成员的死亡打破了既定的组织关系,带动一系列角色和地位的重组,表现出或隐含着某种社会危机。只有经过丧葬礼俗的包装,人才能惧怕却又能坦然地迎面它。生命终结的恐惧被烦琐的仪式所掩盖,“事死如事生”的行为背后,是化解死亡带来的永恒的恐惧的智慧。
挽联是丧葬民俗中的应用文体,更是民众在丧礼上的传统仪式。分析它的表现形式、精神实质、仪式展演三方面,发现它有着从丧歌、挽词到挽联的历史文脉。作为口头传统,挽联具有独特的口头诗学特征。它在丧葬仪式中的诗性唱演达成了民众的生死幻想,同时还成就了“下里巴人”的民间文化精英们在各地“荷马”式的文化地位。
二、从挽歌、挽词到挽联的口头诗学传统
(一)挽歌:以歌代哭的口头传统
丧歌,又称祭歌、丧歌。自先秦起,民众就创作出代替哭泣以哀悼死者的歌。流传下来最早的挽歌,当首推屈原《楚辞·九歌》,其中典型代表篇章为《国殇》。楚国民众为了追悼卫国保家的战士,通过直赋其事描述了战争的始末而创作了一支祭。这支祭歌后又经过屈原的加工,成了一首流芳百世的楚辞。相传在楚汉之争的决战上,刘邦用以瓦解了楚军最后的士气的“楚歌”,同样是应时而作的挽歌。即使到了近代,民间丧葬仍有唱丧歌的习俗。著名的文学家老舍就在《骆驼祥子》里描写了祥子为主家唱挽歌的事。随着声乐的发展,民间歌赋不再,现代则直接以哀乐来取代。
(二)从挽歌到挽词的口承转向
挽词,哀挽死者的词章,因多用韵文,故统称为挽词,亦称挽辞。挽词的出现一般认为晚于宋词的出现。晚唐五代以后,“曲子词”已经盛行于文人之间,例如诗人李白的《菩萨蛮》、白居易和刘禹锡的《忆江南》,等等。词的萌芽催生了丧葬民俗应用的转向,虽丧歌因其“以歌代哭”的独特定位仍然在民间传承,但是挽词以更具程式的简练形式,在丧葬仪礼中开始占据一席之地。挽词,能歌能赋。合哀乐而歌,合格律而赋。挽词既继承了挽歌“以歌代哭”的特点,又结合音韵格律,形成挽词的程式、套语。
长为十六言到四十八言、六十六言不等的挽联,其实质上仍为民间挽词的变体。例如,六十六言挽联:“三千大界总危途,纵观鄂渚胶州,海门遇飓,诗仙捉月,才子乘风,今古茫茫,浪淘尽英雄几许,更何论汨罗江上,哀怨自沉,天地等浮沤,看分来九派,春波到此汇成呜咽水。”显然这幅挽联仍有作为词的章节体特征。
(三)从挽词到挽联的诗性表演
仪礼的过度和传承是对原本烦琐的语言表达进一步地压缩、简化,挽词就是一种更加程式化的表现。它的程式化特征主要有两方面。一是仪式表演的转变。挽词讲究格律,合哀乐曰唱。“以歌代哭”的丧歌升华为“合乐而唱”的挽词,成了艺术化的仪式表演。二是字数上的增减。挽词到挽联之间是继承和发展的关系。从几十到数百字的挽词缩减到四言即可的挽联。例如“名留千古;光启后人”“寿高德隆;名垂业立”“寿越X旬,含笑九泉”等等。
丧葬应用文的发展深刻阐释了民众对自我认识的发展与文创之间的互动关系。文化的创新并非把持在文人手里,在更广阔的民间,民众在继承文化传统的同时在不断创新发展。
“挽”字本身就是丧葬仪礼的生动表演。挽,又写作“輓”。字为形意,輓是对于送丧仪礼最根本的叙述——生者用手推着灵车送逝者归葬于茔墓。在丧礼的历史发展中,“挽”的表演完成了由歌到词,再到联的传统更迭。丧葬的表演传统充满了幻想性质——死亡无法逃避,死后的世界也无从了解,民众只有通过幻想,才能填补心灵上对死亡未知的恐惧。许多民间挽联都集中体现了民众如何盛赞死者的方方面面,维持对于死亡理解缺失下的生命秩序。我们通过幻想人间秩序能够贯穿生死两界,达成了现实与幻想的平衡。通过挽联极力地夸赞死者的品行能够唱演出死者在社会群体中曾经创造的价值,以期死者身体缺失后的失序期间,社会关系的顺利过渡。
我们不难看出,从丧歌、挽词到挽联的发展脉络正是民众从口头传承到诗性书写的文脉。从丧歌、挽词到挽联这一口头的传统,它的传承者和使用者正是我们原本在传统上所忽视的民众。而古代文人墨客的诗词歌赋之所以受到广泛的传播,也不能完全归功于文字的力量,更重要的原因是最广大的民众认同它,不断地传颂它。
三、从丧歌、挽词到挽联的口头诗学特征
从丧歌、挽词到挽联的传统既然是口头的,那么传承发展到近现代的挽联,其内在机制又是什么呢?“帕里-罗德”理论给我们指出了仪式为口头传统的文化提供了程式。熔铸民间丧葬文化的挽联也正是基于此不断传承、创新的。
口头程式理论,它的目的是再现复杂的文本,发掘深层的叙事单元,这些叙事单元帮助讲述者记忆、再创作复杂的文本。挽联在内容上应视逝者的不同身份而写,但评价其生前的业绩,概述其生前的经历特征,颂扬其生前的精神与情操是其主要内容;表达吊者或后人的沉痛悲哀、无限怀念敬佩感叹之情,也是绝不可少的。从程式的角度来思考作为模式化的文本,正是一般挽联的创作的只要目的。在写法上,挽联要以高度的概括性、包容性,将其生平事迹、人生的闪光点和火花,书写道其中;将一语千钧,微言大义的评价和哀悼之情,熔铸到其中。因此,挽联通过程式化的表达,简明扼要地再现死者复杂的人生经历,发掘其人生经历中深层的叙事单元,通过其正式的叙述盛赞死者,通过其在社会舞台上的展演,完成生者与死者最后的告别,满足民众对他者死亡的诗性幻想。这是民间文化精英们在千百年来传承、创作丧葬民俗应用文的过程中,自觉地创造出的挽联程式。
(一)挽联的一般程式及表现
挽联的一般程式为:通常上联写死者,下联写生者;上联写死者的事,下联写生者的事;上联写死者的功德,下联写吊者的悲哀。其套语则表现为:在引文中常用典故和史迹,多用“死、血、鬼、魂、逝、葬”和“恨、怨、泪、哭、哀、悲”等字眼。在字数上可多可少,少者四、五字,多者数百字。
挽联程式还有一大表现,就是对于同一事象的不同指代。文人传统上始终将这些划入到上层文化的序列之中,意指为文人所专用。比如,挽联中从来不轻易以“死”字本身出现,而是由各种意象创造出无数以“死”为内涵的婉称。在民间,这一文字禁忌行为的背后,实质上是民众对死亡的恐惧和对死后世界的憧憬、向往——即使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无法回避,民众在深层意识里也是抗拒的。早在春秋时期,孔子“未知生,焉知死 ?”的论调从“以生视死”的视角,发乎世人要重视现世“生”的价值,尚不要妄谈死亡。《论语·颜渊》载曰:“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现今学界普遍认为,在中国古代文学发展中产生出各种对于死亡的婉称,是由于儒家创始人孔子对于死亡的避讳。同时,“死”的婉称与封建等级伦理制度相结合,被构建出现了相应的科层之分。挽联更是在这一点上表现到了极致,关于死的婉称至少也有几百上千种。“失恃”“长眠”“寿终”“永别”“千古”等都是挽联常用的程式。比如,挽乳母、恩母联“早岁痛失恃,感频年相依,心同保赤;忽报萱堂萎,恨未报劬劳,目断垂青。”又如通用挽坤联“爱意长眠,慈颜辉梓里;真情永在,懿德启后人。”
挽联中套语的重复,就绝不是文学性质的陈词滥调,而是民间文化精英们在漫长的社会参与、表演创作过程中积淀的群体认同。民众认同、使用它,才会传承它。现代研究表明,历史的叙述总是正式的,容易忽略民众的。底层民众似乎被排斥在这一口头传统程式的创造之外,就如仓颉造字一般,高雅的文化本该是神明或者天上下来的文曲星才能触碰和掌握的。不管是诗歌还是其他文体,程式、套语都署名了创造者。追根溯源,从《诗经》《离骚》始,数千年前,古代人就有通过民间“采风”改良诗歌的传统。透过民间挽联的研究,我们在更广阔的历史时空里重新发现民众才是更基本的文化因子的创造者和传承者。
(二)近代挽联的口头化趋势
到了近代,挽联的程式更加口头化。一副上乘的挽联不一定非要引经据典,语言精练,不一定要成语箴言,只要能包容、能概括,明快白话也可或妙联,如曾山挽母联“家慈五男二女留独子,先父三难一死为人民。”短短的十八个字就概述出了曾山一家两代的光荣革命历史。曾母康春玉生有五子两女。长子曾延生和儿媳为革命就义于赣州警备司令部;三子曾炳生牺牲在九江;除曾山外,其余四人均从事党的工作,为国家先后殉职。故子女七人只剩下曾山这个独子。曾父名采芹,长期从事地下工作,先后三次被捕入狱,到了第四次被捕,宁死不屈,光荣献身。新中国成立后,毛泽东亲诣曾家看望康春生,称赞其家是“满门英烈”的革命家庭。
“家慈五男二女留独子,先父三难一死为人民。”一联是以“两字词+两字词+两字词+三字句;两字词+两字词+两字词+三字句”的程式形式排列的。生者以英雄家庭独子的身份,用人人都能听懂的口头化叙述,道出了家母的人生经历和闪光点,同时赞扬了先父为人民而死的伟大。“死”字虽然直接出现在挽联中里,但是正是用“死”字表现出身为革命党人的曾采芹是平凡的,从而衬托出他为人民而“三难”后“一死”的伟大。这一文体的表现手法是文学的,但是明快且白话的口语特点鲜明突出,是曾山在挽联创作上的生动表演。
四、小结
传统挽联如标本一样“悬挂”在丧葬仪礼之上,在日常生活中已经难以看到它的活态传承了。日渐式微的挽联传统流于标本化、形式化,反而更凸显其程式化、套语化和仪式化的鲜明特点。民众追求挽联的普适性,因为民众在现代葬礼上恭送一副花圈时会附上挽联,只需以此形式送到即可。
挽联传统的日渐式微,是当代口头传统的式微。在文本战胜语言的当代,殡葬活动的私人化带来了死亡身体的展演失序。现代殡葬上的文化流失,导致民众失去了原本强烈的文化诉求,满足这一需求的挽联传统也随之衰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