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名字” 与“ 称呼” :《 洛丽塔》迷宫叙事的钥匙
2021-07-09刘江南汪云霞
刘江南 汪云霞
纳博科夫是少数能熟练运用多种语言的作家,他曾谈到: “在我所有的书中, 《洛丽塔》 留下最使我愉悦的余晖。 她是我小说中最纯洁、 最抽象、最构思精巧的作品。”①《洛丽塔》 是他的第三部用英语写作的小说, 也是他首次选择以美国为故事背景。 一位并非以英语为母语的作家如何突破文化障碍, 进而在英语文学中占据重要地位? 《洛丽塔》究竟精妙在何处? 在小说中, 名字是意义生发的原点, 姓名和称呼不仅发挥着指代作用, 还为读者更好地捕捉角色情感提供了切入点。 尽管目前对这部小说中人物、 地点的名字涵义已有较丰富的研究,但仍有诸多细节问题, 如主人公亨伯特的自我指称、 纳博科夫围绕人名的造词与变形等, 尚缺乏深入分析, 而 “名字” 与 “称呼” 是纳博科夫进行迷宫叙事的关键砝码之一。
一、 亨伯特与奎尔蒂: 双重人格的戏仿元素
首先, 小说叙述者的化名最为关键。 从读音、词源、 关联词义来看, “亨伯特·亨伯特” 与两个单词有着渊源, 总结如图1。 ombre 既指向分身奎尔蒂, 也关联着17 世纪欧洲的棋牌游戏, 暗示亨伯特是作者文字游戏的棋子。 巧合的是, 纳博科夫在之后出版的 《微暗的火》 中, 借助角色之名再次提到, “我喜欢我的姓氏, 谢德, ombre, 西班牙语中近乎 ‘人’ 的意思……”②。 而最特殊之处在于, 该化名是个叠词, 姓与名的重合恰恰暗示了亨伯特的双重性: 他在追逐洛丽塔的同时也被反向制约; 他是肆意放纵的残酷猎人, 也是被欲望支配的卑微猎物。
其次, “反派” 克莱尔·奎尔蒂 (Clare Quilty)的名字也暗藏玄机, 这个偏女性化的名字谐音为“显而易见的罪人” (Clear Guilty); 昵称 “奎”(Cue) 则与洛丽塔失去童贞的营地 (Camp Q) 相呼应。 小说多次暗示亨伯特与奎尔蒂实为一体两面: 如, 协助洛丽塔逃离的护士误将两人认作兄弟, 奎尔蒂曾留下姓名和住址 “凯恩市的特德·亨特” (Ted Hunter, Cane, NH), 妙用了旅店 “着魔的猎人” (Enchanted Hunter) 字母的重组, 也引用了该隐的典故。 实际上, 在面对面交锋之前, 亨伯特曾多次遇到 “奎尔蒂”, 如传记 《我的奎》(My Cue, 即 “我的线索”)、 广告图片、 书籍词条、学校话剧等等。 两人在剧院还险些碰面, 洛丽塔谎称奎尔蒂是年逾40、 有黑人血统的已婚女人, 还故意用牙医奎尔蒂混淆视听。 可见, 重名的设计施加了一层 “障眼法”。
图1 “亨伯特·亨伯特” 的词源解读
此外, 纳博科夫还安排了一位小角色: 比尔兹利学院的教师加斯东·戈丹。 他与亨伯特臭味相投,还收藏了大幅同性恋艺术家的照片, 其中有个虚构的人物 “道布尔内姆” (Doublename, 即 “重名”),暗含小说的命名特征。 随后, 作者特意安排亨伯特与之往来: “两个脸色冷漠、 神态平静的法国人并排坐在那儿, 亨·亨先生那爱好音乐的小姑娘坐在她父亲的右边, W 教授那爱好音乐的小男孩坐在G. G.先生的左边”③, 整个画面构成了镜像的对称与隐喻。 加斯东看似不起眼, 实为映射亨伯特人格的镜子。 可见, 纳博科夫为亨伯特设计了多名分身, 而名字就是揭示这些 “二重身” (Doppelganger) 的线索。 无论是奎尔蒂还是加斯东, 本质上都是亨伯特的 “另一个自己”。
值得补充的是, 纳博科夫对多部双重人格小说进行了借鉴和戏仿。 在 《文学讲稿》 中, 纳博科夫解析过 《化身博士》, 亨伯特自称 “海德先生” 显然引自该作。 “海德” 谐音 hide (隐藏), 又意为“兽皮”, 代表主人公的兽性; 杰基尔 (Jekyll) 由法语 “我” (Je) 和英语谐音 “杀死” (kill) 组成,象征 “杀死自我”。 正如威廉·威尔逊刺死同名同姓的替身、 杰基尔医生自杀以毁灭邪恶的海德、 亨伯特枪杀奎尔蒂的做法如出一辙。 尽管亨伯特坚称他对洛丽塔是纯洁爱情, 奎尔蒂犯下的才是变态罪行, 可他无法否认自己与奎尔蒂的共同点: 中年恋童癖、 自私的好色之徒、 卖弄字眼的文人; 只不过一个在明, 一个在暗。 亨伯特不断站出来描述、 剖析自己, 影子奎尔蒂则散落各处。
二、 从多洛雷丝到洛丽塔: 话语权力的抗争
命名是语言的基本功能之一, 它看似随意, 却能影响社会心理, 引起积极或消极的潜在联想。 在小说中, 名字、 称呼所产生的效果, 人物的命名行为都富含文本意义, 凸显着作者的匠心。 小说声明所有人物都是化名, 唯有 “多洛雷丝·黑兹” 是不容修改的真名。 亨伯特却为不同场景的多洛雷丝赋予了多个称呼: “早晨, 她是洛 (Lo), 平凡的洛,穿一只短袜, 挺直了四英尺十英寸长的身体。 她是穿着宽松裤子的洛拉 (Lola)。 在学校里, 她是多莉(Dolly)。 正式签名时, 她是多洛雷丝 (Dolores)。可是在我的怀里, 她永远是洛丽塔 (Lolita)。”④洛丽塔的本名多洛雷斯源于拉丁词Dolor (悲伤、 痛苦); 黑兹 (Haze) 则指迷雾、 朦胧。 亨伯特曾概括为 “忧伤而朦胧的 (dolorous and hazy)”, 这恰与小说的悲剧走向相契合; 相反, 洛丽塔的发音更为轻快和亲昵。 由此可知, “洛丽塔” 只是亨伯特杜撰的私密爱称, 是他试图控制多洛雷丝的开端。如果读者分不清多洛雷斯·黑兹和洛丽塔, 也就落入了叙述陷阱, 无意认同了亨伯特的 “改造” 行为。 通过命名和定义, 亨伯特强化了监护人权威,抹杀了少女多洛雷丝的独立性, 把她从复杂的人抽象成了 “宁芙” (Nymphet),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洛丽塔是被创造的。
除了用 “洛丽塔” 的身份去限制多洛雷斯, 亨伯特还将称呼变形为 Lottelita、 Lolitchen 等等, 以固化她的弱势地位。 另外, 他引用其他文学人物(比如安娜贝尔·李、 卡门), 把他的异常归咎于早年的精神创伤、 女性的主动诱惑, 扮成受害者无耻地美化乱伦行为。 需要注意, 亨伯特针对的不局限于个体对象: 他曾想象过 “小洛丽塔们 (Lolitas)在跳舞、 降落、 全围在柜台边蹦蹦跳跳, 吱吱喳喳”⑤、 “挤满了喘息、 攀缘着、 笑着、 又喘息直至消融在云海中的洛丽塔们”⑥等场景; 他甚至幻想洛丽塔为之生育 “洛丽塔二世” (Lolita the Second), 他变成 “洛丽塔三世” 的祖父, 从而满足循环操控的企图。 美国哲学家蒯因在 《语词和对象》 中写道: “倘若一个词能够被加上定冠词、 不定冠词或复数词尾, 那么它在我们发育成熟的成人的用法中通常是一个普通词项。”⑦一般来说, 名字只允许单数形式、 排斥冠词; 当名字使用复数形式, 也就意味着其内容具有了典型性和公共性。 亨伯特正是通过为姓名增添复数、 衍生的形式, 使“洛丽塔” 成为了一个笼统概念和象征符号。
同样的, 洛丽塔也用名字的方式进行讽刺、 反击。 亨伯特曾威胁洛丽塔供认协助出逃的同谋, 她回答说: “多莉, 就和我的名字一样。”⑧对她来说, 颠覆亨伯特所强加的称呼、 争取自我命名和话语权是一项重要诉求。 通过婚姻与新的姓氏, 洛丽塔宣布她终于脱离了亨伯特的压迫。
三、 不可靠的叙述者: 迷宫叙事与语言游戏
整体而言, 《洛丽塔》 作为阶下囚的 “回忆录”, 完全出自亨伯特的主观视角。 亨伯特是观察者也是叙述者, 他表面上在 “真诚” 坦白, 实际却在操纵着事实。 在第一人称叙事中, 叙述者通常不会频繁地用本名或其他称呼代替 “我”。 然而亨伯特却炮制出多变的自我指称, 以旁观者的虚假口吻悄然影响着读者的感知和接受。
亨伯特的自我评价走向了两个极端。 一方面,他扮成风流倜傥、 满腹经纶的老牌绅士, 自夸是漂亮的亨伯特 (Humbert le bel)、 亨伯特先生 (Herr Humbert)、 博览群书的亨伯特 (Well-read Humbert)、 亨伯托蒂教授 (Professor Humbertoldi)。 另一方面, 与之对照的是自我贬低的蔑称, 比如, 卑微的人儿亨伯特 (Humbert the Humble)、 粗俗的亨伯特 (Humbert the Hoarse)、 卑微的驼背 (humble hunchback)、 哼哼虫 (Humbug) 等。 其化名还与各类昆虫、 动物相关联, 如: 受伤的蜘蛛亨伯特( Humbert the Wounded Spider) 、 猎 犬 亨 伯 特(Humbert the Hound)、 吱吱叫的鸟儿 (Humbird)。正如他的自述, “相较于其他化名, 这个名字最能阐述出我的卑鄙龌龊”⑨。 只不过, 亨伯特并不避讳嗜色欲望, 是为了伪装客观、 骗取同情。
虽然亨伯特的辩解铺天盖地, 但细心的读者仍然能发现他的漏洞。 不管是自述, 还是他人之口,亨伯特的名字和称呼都好似一块不断变形的橡皮泥, 作品中有三处例子极具代表性: 第一处, 亨伯特处心积虑地思考如何占有洛丽塔, 以至于他将Humbert 错拼为 Humberg、 Homberg、 Homburg; 第二处, 亨伯特想纠正他人, 竟荒谬地三次把自己的名字说错; 第三处, 女教师普拉特对亨伯特的称呼更是千奇百怪、 不合常理, 时而称Humbird、 Humberson, 时而又称 Dr. Hummer、 Hummerson。 遗憾的是, 大部分译本未能较好地提炼出这些迥异的错误称呼, 读者极易理解为偶然笔误或出版差错。 这实际是作者的刻意安排, 用以验证亨伯特的精神状态恍惚, 以及叙述的混乱、 不可靠。
恰如亨伯特的感慨, “啊, 我的洛丽塔, 我只有语词可以玩弄”⑩, 纳博科夫除了精心命名主要人物, 还隐藏了大量文字游戏以营造亦真亦幻的氛围。 亨伯特想象着对洛丽塔进行 “亨伯特式的”(Humbertish) 爱抚, 而当他意识到和洛丽塔意趣大相径庭时, 不得不承认洛丽塔在昏暗的 “亨伯特领地” (Humberland) 上 “流览一番, 兴味索然地耸耸肩……明显地表露出嫌恶的情绪”⑪。 Humbertish和Humberland 都并非正确、 通用的词汇, 而是作者的独创。 在语言上, 小说借此达到了陌生化效果,令人印象深刻, 也更加突出两个灵魂世界截然不同、 无法相通, 正如亨伯特深知热爱流行文化与吃喝玩乐的洛丽塔在 “汉堡 (Hamburger) 和亨堡特(Humburger)” 之中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在人名的设置上, 纳博科夫多采用相同的首字母以便押头韵。 小说 “前言” 就有几处巧合: 除了亨·亨 (H. H.), 序文作者小约翰·雷博士 (J. J.)和律师Clarence Choate Clark; 就连洛丽塔已故的生父哈罗德·黑兹 (Harold Haze) 名字缩写也是H.H.。 除此之外, 还有 Byran Bryanski、 sullen Sullivan、 quilted Quilty 等等。 亨伯特的自白中亦有类似的话语: 我的多莉, 我的小傻瓜! (My Dolly, my folly!)、 读者! 兄弟! (Reader! Bruder!)。 纳博科夫在地点命名上也贯彻了相似的原则: Hazy Hills、Kumfy Kabins、 Raspberry Room、 Hobby House 这类例子比比皆是。 尤其要指出, 亨伯特的日记簿是由 “布兰克·布兰克” (Blank, 即空白) 公司生产的, 他也承认写作经历多重修改, 越发印证了日记的不可靠。 由此可见, 纳博科夫充分地抓住姓名的细节, 使得作者、 叙述者各有互相对应的多重分身, 同时又处处暗示了故事的虚构性, 把语言艺术发挥到了极致。
除了首字母, 纳博科夫还善于对字母进行乱序重组, 利用 “首音误置” 制造出口误情节, 展现亨伯特的荒诞。 亨伯特常自嘲是个 “外国人”, 在特殊情况下英语水平急剧下降。 尤其是与洛丽塔独处时, 他越是掩饰, 越像个滑稽小丑, 心理上的崩溃外化为语言系统的崩溃, 竟将 “接吻有什么问题”(What’s the matter with kisses?) 说成了 “接问有什么吻题” (What’s the katter with misses?)⑫,并且造成了夹杂着拉丁文、 法语、 德语和意大利语的大杂烩。 学校教师曾提到洛丽塔喜欢 “私下开一些玩笑, 比如把有些老师姓名的头一个字母调换”⑬,这个酷似亨伯特的习惯正呼应了前文。 但可笑的是, 当老师要求洛丽塔必须参演话剧时, 竟把剧名《着魔的猎人》 (The Enchanted Hunters) 说成了《猎获的魔术师》 (The Hunted Enchanters), 两者又是一字不差的字母乱序。
纳博科夫对其他次要人物的命名也并非随意编造, 多是根据角色的作用和寓意。 比如, 洛丽塔的化学老师叫 Chem, 取自化学 (Chemistry) 的前四个字母; 钢琴老师则叫Miss emperor, 与法语lempereur 谐音, 对应爱玛·包法利的音乐教师 “郎伯乐小姐”, 而爱玛借音乐课幽会情人, 与洛丽塔翘课见奎尔蒂的事实正相吻合。 亨伯特的女邻居莱斯特 (Lester) 和费比恩 (Fabian), 其姓名合体为Lesbian, 暗示了两者的同性恋关系。 相比之下, 住在黑兹太太对门的女士仅称为 “对门小姐” (Miss Opposite), 只具备最简单的指代功能。 但这个小人物也有存在的意义, 正是她见证了夺去夏洛特生命的飞来横祸, 还在亨伯特重游拉姆斯代尔之际, 衬托出物是人非的凄凉。 尽管读者也能从巧合的痕迹能嗅出一丝作者的创作意图, 但细节的真实又满足了阅读体验的 “真实”。
结语
纵观文学史, 小说以人物名字为题通常能概括、 深化主题。 《化身博士》 直接用代表善恶两面的杰基尔和海德作为书名; 福楼拜严谨地区分了“爱玛” 和 “包法利夫人” 的不同用法; 《雾都孤儿》 的原名是小主人公Oliver Twist, 前者象征其平和友善的性格, 后者代表其曲折坎坷的经历。 可以说, 为人物赋予名字是作家掌控文本的重要手段之一。 《洛丽塔》 亦是如此, 纷繁复杂的语词命名游戏俯拾皆是, 既丰富了细节, 也成为了打通小说的关键秘钥。 名字和称呼不仅是人物的符号, 还有着更为深刻的内涵, 人物之间的命名行为、 命名权的所属状态揭露了人物关系, 增加了文本解读的可能性。 作为纯艺术的拥趸, 纳博科夫更关注的是文本本身, 他表示自己的创作不重视思想教化或一般意义上的社会问题, 而是对文体结构、 叙述艺术、 技巧风格的探索。 当纳博科夫把日常的名字和称呼上升为文学性的语言修辞时, 他不仅希望读者注意到字面意义, 还期待读者能去挖掘背后的引申意义。为了使整部作品都丝丝入扣、 值得推敲, 纳博科夫运用造词、 押韵、 谐音等方式编织出一个严丝合缝、 有迹可循的名字世界。 纳博科夫像悄无声息的幽灵渗透到文本之中, 又像优雅的魔术师从容地现身, 大方地承认小说的游戏性和虚构性。 他凭借着对语言脉搏的准确把握, 在名字和称呼中埋下了无数谜语支线, 亨伯特的模糊叙述、 精妙的名字设计与字母重组, 就像一座庞大的迷宫, 读者寻找谜底的过程好似 “雾里看花”。 纳博科夫提供给读者的并不是道德层面的说教, 而是通过解读文字游戏而获得的审美惊喜。
注释:
① Vladimir Nabokov, Strong Opinions, McGraw Hill,1973, p.47.
② 纳博科夫: 《微暗的火》, 梅绍武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3 年版, 第 193 页。
③④⑤⑥⑧⑨⑩⑪⑫⑬ 纳博科夫: 《洛丽塔》, 主万译,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11 年版, 第 297、 9、 169、 355、357、 492、 50、 261、 189、 307 页。
⑦ 蒯因: 《词语与对象》, 陈启伟译,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5 年版, 第 94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