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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阀政治对东晋文化的影响
——以东晋诗歌为例

2021-06-29张铉禹

文化学刊 2021年5期
关键词:门阀士族玄学

张铉禹

一、研究背景

东晋政权是中国古代的偏安政权之一,特殊的历史条件使东晋形成了由士族门阀执掌大权的政治格局。在这种政治大环境的影响下,形成了东晋独特的文化,东晋诗歌则是这种独特文化的重要表征。本文旨在通过结合东晋门阀政治特点赏析东晋不同类型的诗歌内容,从而得出东晋高度发达的门阀政治对东晋文化产生的一些影响。

二、士族门阀政治对东晋文化的影响

东晋文化在门阀士族的政治格局下受到极大影响,与前代文化呈现出极大的不同。体现在东晋的诗歌创作中,影响主要包括对山水审美的留意、玄学的兴盛及在“士庶隔绝”状态下庶族文化的发展三方面。

(一)对山水审美的留意

东晋时,大量北方士族南渡到南方。南方秀美的风景与北方截然不同,很多士人或游览山水、与其他名士聚会唱和,或隐逸于名山大川、谈玄悟道。这时,他们对山水的吟咏已经不仅仅流于对山水声色之美的简单描写与歌颂,更多地是将自己的所感所思或是在山水中体悟的玄理融入其中,这种尝试其实也是山水诗兴起的开端。

在山水间的聚会与唱和是士族之间进行交际的一种方式。士族名士的山水集会是他们交友或进行政治联姻的重要途径,也是各个名家大族展示自己家族的教化与修养、抒发自己的才情、展现自己的“家族优越性”以及赢得更多的政治筹码的平台。

晋穆帝永和九年(354)三月初三,上巳节。这一天举行了东晋最有名的一次聚会——“兰亭之会”。这次聚会规模较大,参与其中的名士也很多,聚会的目的在于“流连于山水之间,饮酒取乐”。其实这次集会也是增强世家大族间联系的一种活动,也可以对士族子弟文化水平进行检验。名士们在“兰亭之会”中所作的诗被称为兰亭诗,内容包括书写山川之美、游览宴饮之乐以及由山水直接抒发的玄理等。

王羲之为兰亭诗集作了《兰亭序》。《兰亭序》前半部分记叙了这次集会的盛况与游览宴饮的快乐,如“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虽无音乐做伴,但一边喝酒一边咏叹这美丽春景,表现出了作为名士对山川秀美的由衷热爱与欣赏,这是之前的文学作品中很少出现的。后半部分写出了作者在山林间的感悟与体会出的玄理,即“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1]。由此可看出东晋士人对眼前风景与日后人生短促的思考上有了更进一步的思考。

兰亭诗的很多题材是描写山水之美、饮酒之乐,其中心思想旨在表达在美好环境中与众多名士饮酒作诗所获得的审美愉悦感。如孙统:“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回沼激中逵,疏竹间修桐。因流转轻觞,冷风飘落松。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2]907还有一些作品写的是诗人陶冶在山水之美中忘记了忧愁,如王徽之:“散怀山水。萧然忘羁。秀薄粲颖。疏松笼崖。”[2]914又如王玄之:“松竹挺岩崖,幽涧激清流。萧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2]911从以上诗作及王羲之的《兰亭序》中可以看到,在门阀士族政治的影响下,诗人在诗歌创作中不是简单地描写风景,而是把美丽的景物当作“道”的外在与体悟“道”的一种工具。

在门阀政治的影响下,诗歌唱和不仅是士人们增强政治联系的工具,也是东晋士人提升审美情感与能力的途径。在士族门阀政治的影响下,诗人们以玄对山水,以由景入玄为目标,虽然此时诗中对山水的描写及对玄理的推敲能达到的水平不高,但这标志着东晋的诗人们已经开始注重山水审美与人文审美,并且尝试在山水中获得玄理的体悟,这些创作与尝试都为日后山水诗的产生和发展作铺垫。兰亭雅集的产生对中国士人与士族的生活情趣和生活态度的塑造有着深远的影响,同时促进了山水诗歌流派的形成。

(二)促进玄学的兴盛

随着东汉政权的逐渐式微与瓦解,被独尊的“儒术”也开始动摇。从经学本身而言,两汉的经学在思想和方法上都走到了尽头。东汉末期政局的大动荡同样造就了思想上的大动荡,极大地刺激了士人对新思想新文化的探求。进入魏晋时期,士大夫们拥有政治特权,以道家思想为资源、更加具有思辨精神的玄学更符合门阀士族的口味,更适合自己身份与统治的学术思想。加之社会动荡、人们渴求清净与安稳,在具有政治势力的世家大族的推动下,玄学由此兴起。

单就问题本身而言,魏晋士大夫进行玄学讨论的主要内容是讨论“有”与“无”、“体”与“用”、“名教”与“自然”等十分抽象的哲学问题。但实际上,玄学与士族门阀政治的联系十分密切。玄学成为士族门阀政治集团与皇权进行斗争的思想武器,也成为士族门阀政治集团统治下层民众的指导思想。可以说,士族门阀政治与玄学之间实际上是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

在曹魏时期,玄学的代表人物是正始时期的何晏和王弼。他们主张自然是本,名教是末,名教出于自然,这样其实将道家与儒家融合在了一起,为名教的存在找到了理论根据。他们将这种玄学的理论与政治相挂钩,认为君主应当“效法自然”,所以应当“无为”,实际上是为当时二人所处的曹爽政治集团所服务。

西晋玄学以向秀、郭象为代表。他们提出“所以迹”是让世间万物能独立存在的生机之神。但在政治观点上,向秀、郭象等人仍然强调君主或圣人应当“无为”,认为名教与礼法、君臣与尊卑都是“天理使然”,人们不应该对其进行干涉和更改,应当任由其发展。

在东晋时,玄学开始与佛教相结合,这也是玄学在东晋更加兴盛的原因之一。司马睿建立的江左政权曾经数次试图北伐,但均以失败告终。北方不可恢复已成定局,南方的山水又如此秀美,南朝的士人便由此安定下来。此时,由北方士族带来的清谈玄学的风气在偏安一隅的东晋更加盛行,并且影响到了南方的吴姓士族。东晋时期,一个家族想要一直保持显赫的地位,就必须濡染玄风,产生为世人所知的名士。这些家族由儒入玄的情况在史籍上是可以详细考证的。可见东晋时期玄学的影响让许多传统的儒学士族必须要进入由儒入玄的过程,这不仅是一个时代的盛行思想对士人的要求,也是在这种思想影响下的政治制度对士人的要求。

在清谈玄学、玄释合流以及当时士人心态的影响下,东晋形成了玄言诗的创作风潮。东晋的玄言诗有两个较为明显的特征:崇理精神和乐观精神。崇理精神表现在:一是在诗里或者在诗的末尾直接加上玄言;二是任何外在的事物,例如美景山川、宴饮游乐,都成为揭示玄妙之理的外在表象[3]。在玄学思想之下,诗人往往更能体会到生活中的乐趣,更加恬淡安逸。且在门阀政治之下,士族门阀阶层的诗人在创作时往往带有一些政治自信,这种自信体现在诗歌所呈现出的整体风貌当中。

玄释合流的思潮在东晋较为普遍,例如当时的名士与权贵王导、谢安、孙淳、许询、王羲之等人都与当时的名僧有着密切的交集,东晋基本上形成了佛学与玄学并重的局面。玄学的名士几乎都精通佛理,有名的高僧也都深受老庄玄理的影响,精通谈玄,如孙绰的《天台山赋》就将玄学和佛理融为了一体。

玄释合流对当时士族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态度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思想方式上,东晋的士人并没有采取类似于阮籍、嵇康等远离官场、追求自然,在山水中放荡豁达的生活方式,而是追求“心灵的归隐”。他们并不远离官场,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他们都只求“心灵的归隐”,即心中的闲适感。在这种生活方式下,饮酒、游乐、清谈玄理佛理便成了生活的常态。这种生活方式下产生的玄言诗有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风格特色,我们可以从《诗品注》“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4]中体味一二。玄释合流对当时的影响仅限于思想和生活方式,在现存的东晋玄言诗中,佛学的痕迹并不明显,故当今评价东晋的玄言诗大多都是淡乎寡味、缺乏形象的。但在东晋玄言诗中也有一些独树一帜的作品,例如孙绰《秋日诗》。这首诗中并没有强硬的、符合高深的玄妙哲理,只通过描写和表达秋日的观景所思就表达出了“任情随性、回归自然、返璞归真”的人生目标和态度,有着比较浓厚的诗意与画面感。

与前代的诗歌比较,东晋的玄言诗较明显地缺少了家国情怀和远大理想抱负,这也来源于士族门阀政治下的社会环境对士人的影响。在东晋世家大族之间残酷政治斗争的负面影响和玄学的“名教与自然”合一的理想状态之下,东晋诗人已经失去了对政治和权利的野心与抱负,缺少了对“壮志难酬”的焦虑感[5]。作为士族门阀,只要想要做官,便有无限的上升空间,即使不想入仕,借助家族强大的经济基础,也可以为自己营造“山水园林”,让自己沉浸于其中,不仅无衣食之忧,还能享受放旷之乐。这种对仕途与命运的无忧之感让他们习惯于偏安一隅的生活,至于家国百姓,早已经不在当时士族的考虑范围。对于东晋的北伐,当时很多士人也持反对意见。例如孙绰曾经上书:“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出必安之地,就累卵之危,将顿仆道途,飘溺江川,仅有达者。”显然北方的故土在他们的眼里已经成了“习乱之乡”,江南之地才是他们的“安乐之国”。东晋的一些士人早已失去了爱国的激情和对生活的激情,所以也不难理解在东晋的玄言诗中家国主题的缺失的现象。

东晋的玄言诗虽然艺术水平不高,题材浅薄,取材范围不广,但是它对后世诗歌创作的影响依然较为深远。玄言诗在东晋诗坛屹立了百年,对后世的诗歌说理具有借鉴意义。在士族门阀政治的影响下,玄学的兴盛成为门阀政治对东晋文化影响最深远的一个方面,也为后来士人阶层品格的形成和士文化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三)“士庶隔绝”影响下的庶族文化

在士族门阀政治的统治之下,士族为了凸显自身的独特地位和保持自身在政治上的优势,对寒门庶族的打压与隔绝是十分严重的。士族在做官与选官上拥有非常大的特权:“秘书郎有四员,宋齐以来,为甲族起家之选,待次入补,其居职例不数日便迁任。”[6]秘书郎实际上就是为世家大族子弟上升所设置的跳板。江左多任贵游年少,而梁代尤甚。当时谚言:“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士族子弟“平流进取,坐至公卿”,使寒门庶族与上层的政治空间相隔绝。

士族之间的门第婚、联姻的情况十分普遍,士族讲究门当户对,实行士族的族内婚。为了保证士族血统的纯洁性,绝大部分士族禁止族内人与庶族通婚。各大家族如各大侨姓士族之间以及侨姓士族与吴姓士族之间以婚姻为增加政治筹码的工具。大族之间互相联姻,盘根错节,士族门阀势力愈加膨胀[7]。

士族内部的等级、士族与寒门的界限森严,平时士族交友也不能逾越。这种森严的界限还体现在士族之中标榜郡望、谱学的盛行。许多士族标榜自己的出身,以自己的姓氏、发家地为标榜身份的资本。这种标榜郡望的风气到了隋唐时期依旧盛行:“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8]很多北方的大姓士族到了隋唐时期仍然可以在政治上产生影响。在东晋时期,修“谱碟”之风盛行。在修“谱碟”之风的影响下,各个世家大族纷纷修谱,目的就是防止有人假冒士族享受士族的特权,保证士族的特权和纯洁性。士族的旁支众多,修谱也可以弄清楚各个旁系之间的关系,根据地位高低来任官。

东晋时期,士族对庶族的歧视与压迫十分严重,到了南朝,甚至有人声称“士庶之际,实自天隔”。东晋时期士族的地位是自古以来形成的,并不是受皇权所支配、因皇权而改变的。寒门庶族即使是通过自己的努力拥有出众的才学,并在朝中掌握了权力,但其庶族寒门的身份并未得到改变,他们仍然不会被士族所高看,即使是皇亲国戚,也可能会受到士家大族的轻视。

在这种“士庶天隔”的状态下,有些庶族文人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着士族门阀制度,体现出庶族文化的独特风貌,其中最具代表的诗人当属陶渊明。他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创造了一个与士族文学世界截然不同的诗歌世界。

陶渊明的诗歌融合了儒家、玄学和佛教思想。年轻时的陶渊明也有着建功立业的冲动,他也崇尚儒家的道德与修养,但并不拘泥于儒家传统礼教的束缚。他受玄学的影响但又不流于空谈,强调务实。陶渊明的诗歌中也会出现佛教词语,说明他的人生观是和佛教中的某些思想相契合的。安贫乐道、崇尚自然是陶渊明诗歌的两个显著特点。安贫乐道是他做人的准则,崇尚自然是他生活的方式。在这两大支柱下,他的诗歌有着很多只属于庶族生活情趣与文化体验。

陶渊明首创了以田园农家生活为题材的诗歌,他用自己朴素的语言描绘出农村田园生活的乐趣。例如《读〈山海经〉(其一)》:“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9]36-37诗中对他的田园生活进行了积极的描写,读者在其中可以读出陶渊明对农家生活的喜爱和他发自内心的欢快与满足,体现出了庶族清贫生活的别样乐趣[10]。陶渊明对躬耕生活体验的描写是他的田园诗中最有特色的部分,《归园田居(其二)》是他对他躬耕生活描写的代表作:“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桑麻日已长,我土日已广。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9]32陶渊明回归田园,终于摆脱了官场的尘俗应酬,在“白日”可以闭门断绝一切烦俗杂念。平日劳作,农闲时与乡亲们共话桑麻,也会时常担心糟糕的天气影响庄稼的生长。不仅体现了陶渊明对田园生活的喜爱,也描绘出了陶渊明作为一个农人日常的所做所想,是恬静闲适农家生活的缩影。这种生活是靠荫课佃户劳作、衣食无忧的门阀士族们所无法体会的。陶渊明融入躬耕生活,得到的更多是闲适与满足,是远离官场的安逸。陶渊明的《劝农》强调农业生产的重要性,批判了士族门阀统治阶层对农业的轻视和对农民的过分压迫。“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儋石不储,饥寒交至。顾尔俦列,能不怀愧!”[9]15劝导世人勤奋劳作、解除懒惰,也是对统治阶层好清谈饮酒取乐的一种讽刺。

咏贫也是陶渊明诗歌的重要题材。咏贫这种题材是只属于庶族的题材,庶族大多在经济上较为困顿,与士族骄奢淫逸的生活形成强烈的对比,因此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乞食》一诗是陶渊明在最困顿时创作的,诗中写道:“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9]77诗人的生活已经无法继续支撑下去,只能向朋友“乞食”,描绘出了一个极为困顿的形象,读来让人心酸无比。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诗人仍不想与世俗同流合污,他在《饮酒(其九)》中写道:“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9]19村中老人不忍陶渊明过清贫的生活,劝其重回官场,但是他坚决拒绝,表明了他与官场污浊划清界限的决心和安贫乐道的崇高志趣。可以说,陶渊明这种独特的性格是在士族门阀政治的隔绝与压迫下形成的,这种高洁的品格也成为一代代庶族寒门子弟所学习的对象,激励着他们奋发向前,成为中国士人阶层品格的一种导向。

三、结语

东晋门阀政治是皇权政治处在特殊历史、地理等条件下产生的“变态”形式,这种政治态势下形成的文化带有东晋统治集团独有的特色。于士族而言,对山水的欣赏或对玄学的推崇,其实都是为了追求自身高洁的文化审美和维护自身的优势地位;于庶族而言,门阀大族的刻意隔绝使他们安贫乐道、崇尚自然的精神境界得以凸显,形成了独特的庶族文化。东晋文化中所脱胎的诗歌创作虽存在缺陷,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着当时士人的生活方式与精神风貌。兰亭诗、玄言诗或是陶渊明等庶族士人的诗歌在门阀制度下产生,成为东晋门阀政治环境下文化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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