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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迹前贤步蜀冈

2021-06-24石任之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21年4期
关键词:太守欧阳修扬州

◎ 文| 石任之 编辑| 吴冠宇

平山堂外一幅对联颇饶风致:“过江诸山到此堂下太守之宴与众宾欢”,以高山喻高士,借醉翁之句,抒太守之情。寻章觅句自然不是雕虫小技,但前贤之所以为前贤,非仅诗文之谓。文章太守应为经纶手,时时以生民为念。

蜀岗秋韵 摄影/ 东方IC

江苏扬州古栖灵寺——法净寺,又称大明寺。《乾隆南巡驻跸图》绢本彩绘册页,清代钱维城绘。 供图/ FOTOE

蜀冈势与蜀山通,直把扬州作益州

海内之大,山势各有可观,险峻雄奇有之,清幽灵秀有之,这些还是天工造化。至于西湖孤山,扬州蜀冈,则山不在高,前贤郁郁英气自有可观。

蜀冈海拔不过二十多米,扬州城的范围自唐以来虽有变化,却一直傍蜀冈而筑。蜀冈山势绵延四十余里,西接仪征、六合,东北接茱萸湾。蜀冈的历史很长,淮夷部落的一支建立的干国,据说就在古蜀冈上,那里曾是濒江的高案,也是吴王夫差筑邗城的地方。公元前319年,楚怀王筑广陵城,也在蜀冈之上,广陵即广被丘陵之意,成了扬州此地的又一常用地名。

到了唐高祖武德九年(626),扬州大都督府由丹阳也就是现在的南京迁到蜀冈,从此扬州成了此地的专称。高骈在蜀冈之下建造罗城之后,蜀冈旧城成了独立于城郭的子城,坐北朝南,专事政务,唐代的扬州大都督府、淮南节度使署等官衙都在这里,淮南军营驻扎于此。而唐代子城的前身,就是隋炀帝的江都宫,只是在损毁的城墙上加以修补,夯土城垣遗迹保存完好,登临可俯看罗城。

高骈是个有意思的人,一个弓马娴熟的武人,一个可以一箭双雕的“落雕侍御”,偏又能写诗,且雅有奇藻。乾符六年(879),高骈做了扬州大都督府长史、兵马都统。高骈本来大破过黄巢军,后来为了保存实力拥兵自守,致使两京陷落。广明元年(880)在长安失陷、僖宗狼狈逃到四川的时候,高骈上表力陈幸蜀之弊,请僖宗巡幸江淮,称“况江淮为富庶之乡,吴楚乃繁华之地”、“扬都奥壤,桂苑名区。四夷之宾易朝天,九牧之贡无虚月”。后来更是请求迁都扬州。帮他起草《请巡幸江淮表》、《请巡幸第二表》等表文的崔致远也很不寻常,是个新罗人,乾符元年进士及第,在朝鲜文学史上大大有名。

高骈在给随驾的宰相萧遘的信中,不遗余力地推荐扬州:“淮南乃寰中俗富,阃外名高,喻为金瓯,永无釁缺,比于玉垒,实异繁华……则今日荆蜀灾星,未能退舍,吴楚福地,实可迁都。”这当然有他政治上的野心私心,但高骈做过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对两地的了解非常人可及,他对扬州的繁华是大有信心的。

可惜唐僖宗并不领这个情,削夺了高骈的兵权。也许在打击之下人总会选择相信些什么以自安心,高骈晚年属意神仙,被一群方士用小手腕骗得晕头转向,奢靡无度,因而造成祸乱,为部将毕师铎囚杀。《广陵妖乱志》这本书里就详细记载了那群唐代骗子忽悠老干部的各种手段。明人胡应麟《四部正讹》认为此书是罗隐所作,说罗隐早年想要给高骈当幕僚,但不得志。而罗隐又因落魄所以好讪谤之词,这才作了此书诋毁高骈。但两唐书、《资治通鉴》都有高骈晚年听信吕用之等方士的记录,这就不能用罗隐的性格为高骈开脱了。

对于高骈之死带来的影响,洪适说,扬州经“毕师铎、孙儒之乱,荡为丘墟”。铸就繁华何等艰难,而偏偏容易毁于一旦。

蜀冈地处扬州,何以名蜀?一种说法是,蜀冈是昆仑山的余脉,所以又叫“昆仑冈”。唐初魏王李泰所作《括地志》引了汉代《河图括地象》的说法,认为“昆仑山横为地轴,此陵交带昆仑,故曰广陵也”。南朝鲍照《芜城赋》“轴以昆冈”句,也是此意。另一种说法是,蜀冈是蜀山的余脉。南宋祝穆《方舆胜览》:“旧传地脉通蜀,故曰蜀冈。”北宋《太平寰宇记》则说:“冈有茶园,其味甘如蒙顶,蒙顶在蜀,故以名冈。”还有一种说法很有意思,认为蜀冈就是独行之山,清代姚旅《露书》言:“ 《尔雅·释山》谓独者蜀,虫名,好独行,故山独曰蜀。汶上之蜀山,维扬之蜀冈,皆独行之山也。”有一种独行的虫叫蜀,而扬州四围平原唯有这一座山,像是蜀虫,因此名为蜀冈。

宋人还是更愿意接受蜀冈与四川的关联,尤其是蜀人苏轼。他的《归宜兴,留题竹西寺三首》其一写道:“十年归梦寄西风,此去真为田舍翁。剩觅蜀冈新井水,要携乡味过江东。”写诗的这一年是元丰八年(1085),前一年谣传贬谪黄州的苏轼已病逝,引起了神宗皇帝的注意,决定“量移汝州”,把他酌情安排到汝州去做个闲职。因幼儿夭折,汝州路遥,正月苏轼上《谢量移汝州表》,请求先到常州居住。三月六日到南京(商丘)获准,五月一日回程经过扬州,苏轼游竹西寺,写下了三首诗。这里的西风不是秋风,而是诗人想要回到西川的喟叹。思乡之情不可遏,看到蜀冈上的蜀井,想到此处相传地通西蜀、水通岷江,蜀人苏轼竟把蜀冈的泉水当作家乡的味道。蜀井至今尚在,号称天下第五泉。苏辙回应兄长也有“南来应带蜀冈泉”句,晁补之也有“蜀冈势与蜀山通”句,宋人很认可蜀冈地脉与蜀山相连的传闻,颇有点直把扬州作益州的意思。

扬州平山堂一景 摄影/图虫创意

文章太守的平山堂

说到宋代这些文人士大夫,蜀冈上有一必去之处——平山堂。

蜀冈中西二峰相接,东峰与中峰之间旧有瀑布相隔。平山堂位于蜀冈中峰,大明寺西,始建于宋仁宗庆历八年(1048),当时欧阳修任扬州知州,在此筑堂宴客。《扬州画舫录》中说:“江南诸山,拱揖槛前,若可攀跻。”蜀冈不高,但江南山势尤低平,远山似与堂平,因此名叫平山堂。平山堂竣工时,欧阳修在堂前亲手植了一株柳树,人称“欧公柳”。

平山堂悬有“坐花载月”、“风流宛在”匾额,这都是欧公旧事。北宋叶梦得《避暑录话》记载,每到夏日,欧阳修便于凌晨带着客人出游。他派人在邵伯湖上摘千余朵荷花,插在一百多个花盆内,放在宾客之间。酒宴开始后,就取出一枝荷花让客人次第相传,每人摘一片花瓣,摘到最后一片的那个人须饮酒。如此传花劝酒,往往饮到清晨,与月色同归。平山堂内“晓起凭栏,六代青山都到眼;晚来对酒,二分明月正当头”,正是撷取了这一幕风流。

欧阳修离开扬州,写过一首《朝中措》怀念他所种的柳树:

平山栏槛倚睛空,山色有无中。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行乐直须少年,尊前看取衰翁。

而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苏轼来游平山堂的时候,想到七年前作古的恩师,想到自己的际遇,便作了一首《西江月·平山堂》:“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他在熙宁四年(1071)从汴京赴任杭州通判,熙宁七年(1074)从杭州移知密州,元丰二年这一次从徐州移知湖州,三次都经过了扬州。想来凭吊老仙翁、文章太守欧阳修,而杨柳依旧,扬州人殷勤呵护,犹可一歌。

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记录了一则关于“欧公柳”的有趣后续:宣和二年(1120),薛嗣昌做扬州知州,羡慕欧阳修风流旧迹,于是在“欧公柳”旁又种了一株柳树,自己称之为“薛公柳”。本来是踵武前贤的韵事,但薛太守政绩文章乏善可陈,此举惹得扬州人私下嗤笑,等他一离任就把树砍掉了。张邦基评价说:“不度德有如此者!”

说到另一位文章太守,欧阳修最得意的弟子苏轼,他做扬州知府的时间并不长,只有元祐七年(1092)半年时间,政务上却大有建树。他在做杭州知府的时候,就注意到了积欠,也就是百姓所欠官税的重压。此次从颍州往知扬州,一路上每每屏去吏卒,亲入村落,访问父老,皆有忧色,深知百姓多为“积欠”所困。到扬州任上不过月余,苏轼在五月两度上奏哲宗请求免除积欠。《论积欠六事并乞检会应诏所论四事一处行下状》一文写道父老哀哀诉说:“丰年不如凶年。天灾流行,民虽乏食,缩衣节口,犹可以生。若丰年举催积欠,胥徒在门,枷棒在身,则人户求死不得。言讫,泪下。臣亦不觉流涕。又所至城邑,多有流民。官吏皆云,以夏麦既熟,举催积欠,故流民不敢归乡。”农人哀泣如在目前,收割夏麦这么重要的事,竟然因为害怕胥吏催收积欠连乡里都不敢回。明代藏书家茅坤对苏轼此文的评价是:“民困吏弊,指画如掌,今之郡县,不可不榜之堂而旦夕诵之。”苏文一向有束缚不住的奇气,而恳切陈词之时,奇气转为沉吟,便也有极大的感动人的力量,读之不免堕泪。

六月朝廷下诏应许其请,宽减平民积欠。七月,苏轼在《和陶饮酒二十首》第十一首中写下“诏书宽积欠,父老颜色好”的句子,到此时终于做到了“使欠困之民,稍知一饱之乐”,才在诗中一抒快意。与传说中或飘然若仙或诙谐洒脱的苏东坡相比,现实中的苏轼更多是有筹划治理的才干,且很务实。在扬州短短几个月,他取消了劳民伤财的万花会,又上奏请求允许漕运船工带南方土产到北方售卖,解决了夹带私货的法律问题与船工生计之间的矛盾。如此才具,岂止是文章而已。

欧阳修是苏轼的座师,曾在写给梅尧臣的信中给了当时还很年轻的苏轼极高的评价:“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便是出人头地这一成语的由来。苏轼做了扬州知府后,在平山堂后修建谷林堂纪念恩师。且作诗纪之,《谷林堂》诗曰:“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美哉新堂成,及此秋风初。我来适过雨,物至如娱予。稚竹真可人,霜节已专车。老槐苦无赖,风花欲填渠。山鸦争呼号,溪蝉独清虚。寄怀劳生外,得句幽梦余。古今正自同,岁月何必书。”写秋风初下,新堂筑成,雨后游之,种种景物似特来取悦。这首诗澹如舒朗,但“寄怀劳生外,得句幽梦余”,难道不正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有丝丝缕缕的关联么。

平山堂外一幅对联颇饶风致:“过江诸山到此堂下 太守之宴与众宾欢”,这是清代扬州知府伊秉绶所作。以高山喻高士,借醉翁之句,抒太守之情。这一联写得佳妙,伊秉绶与扬州的缘分也匪浅。嘉庆十年(1805)他在扬州赈灾得力,惩恶扶困,且为人耿洁清廉,深得百姓爱戴,后因丁父忧离开扬州。嘉庆二十年(1815)伊秉绶赴京途中小住扬州,竟以肺炎病逝。扬州百姓得知后,把这位卸任的知府供奉在三贤祠里,和扬州历史上三位著名的太守欧阳修、苏东坡、王士祯放在一起祭祀。《芜城怀旧录》赞曰:“扬州太守代有名贤,清乾嘉时,汀州伊墨卿太守为最著,风流文采,惠政及民,与欧阳永叔、苏东坡先后媲美,乡人士称道不衰,奉祀之贤祠载酒堂。”

扬州百姓心中有如明镜,“薛公柳”要砍,三贤祠要建要加祀,这些最朴素的感情反而往往是最公允的。寻章觅句自然不是雕虫小技,但前贤之所以为前贤,非仅诗文之谓。文章太守应为经纶手,时时以生民为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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