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长江有多长
2021-06-24林初学编辑田宗伟
◎文 | 林初学 编辑 |田宗伟
西陵峡 摄影/图虫创意
长江有多长?在世界河流排第几?对学过地理知识的人来说,这算常识,似乎不是难题,比较山高水长在中小学地理课向来是知识记忆点。但如果我们回溯答案的形成历史和思证过程,会发现问题并不似看上去那么简单。
华夏先人以“水”泛指河流,对两条母亲河特别以“河”“江”指代,后来以其河水浑黄、江流源长而加上了“黄”、“长”为名。长江,闻名已知其长,“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无数诗词佳句唱尽长江之长,然而,自古以来很久的时间里,人们是知其长而不知所长几何。
测算河流长度,必要确定河源、河口,从河源到河口,沿河道分段测量主泓流径长度,加一起就是结果。思路虽简明,操作很不易。在古代,依观测者所处和能及的时空尺度,要对一条河哪怕是一条支流进行完整的观测,都是极难之事,况乎长江这样一条大河。当然,困难并不能阻绝古人探索未知认识自然的兴致和脚步,现代汉语中“准绳”、“规矩”即出自人们测望山川丈量大地时所用工具,史籍里关于长江的记载愈来愈丰富,愈来愈清晰,但志地之书的传统写叙风格历来是只求知其然,不问所以然,一直难于建立理论系统。近代以降,随现代科学技术逐渐引入、传播和应用,地理学在国内发展渐具规模,围绕开发和保护长江水资源开展了诸学科系统性的研究,人们才对长江有了更为全面的认识,对其长度的测算自然也更加准确了。
关于河源,长江源头的说法从古至今变化很大。早期典籍《禹贡》“岷山导江”、《山海经》“岷山,江水出焉,东北流注于海”的记载,皆把发源于称作“岷山”之处的岷江抑或是嘉陵江视为长江江源。三国时《水经》载有“岷山蜀郡氐道县,大江所出”,北魏时《水经注》继续江出岷山之说。直至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以其金沙江实地探游的经历才纠正了“江源于岷”的谬识,他在《江源考》中论断“推江源者,必将以金沙江为首”,确认发源于犁牛石的金沙江是长江干流,江源应在其上。自清朝始,长江上游探源活动大大增加,人们已经知道金沙江之上通天河及更远江源的存在,但由于江源区在青藏高原,地域辽阔,交通险阻,人迹罕至,自然条件恶劣,加上江源水系河流如织,而藏蒙游牧民对河流称谓不一,给中外探源和研究者的文字记录梳理及实景与绘图比照也带来困难。饶是如此,清代及之后的江源著述已把长江源头指定在黄河源头以西,对具体源头的提法虽然比较混乱,但对江源水系的描述已经框定了布曲、当曲、尕尔曲、楚玛尔河、沱沱河等可能的源头。
进入当代,有关长江河源的说法,最具影响的有两个。一个是民国时期中央大学三位老师1944年写的《中国地理概论》,此书写作时得到胡庸焕等大师指正,两年后正式出版,成为当代地理学教材编写的母本。书中写道:“长江亦名扬子江,源出于青海巴颜喀拉山南麓”,“全长5800公里,为我国第一巨川”。因黄河源出巴颜喀拉山北麓,所以有了“江河同源于一山”之说。此书长江源头的说法如何考证而来已不清楚,但因为被写入中小学地理课本,在很长一段时期都是有关长江发源地和长度的标准答案。著名史学家许倬云先生在2006年出版的历史文化论著《万古江河》中依然引用黄河长江同源说,足以见这一传统说法之影响深远。另一个是现今的权威说法,依据是长办(长江流域规划办公室)1976、1978年两次江源考察结果,确定长江源头有三,当曲为南源,楚玛尔河为北源,正源为沱沱河,而经查勘沱沱河最初的源头位于唐古拉山各拉丹冬雪山西南侧的姜根迪如南支冰川,由此推算,长江全长6300公里,在世界长河中的排位也从第四提升至第三。这个说法虽然已经被广泛采用为官方标准答案,但依然存在诸多争议。比如,冰川该不该计入河流长度?尕恰迪如岗雪山位于各拉丹冬雪山西面,其东南侧的冰川比姜根迪如冰川短很多,但冰川融水汇入沱沱河的水流长度却要长5公里,如果冰川长度不计的话,沱沱河最初源头就该定在尕恰迪如岗雪山了。还有一些考察队和遥感研究人员多年来一直坚持当曲才是长江正源的说法,媒体上也常有报道。除冰川计入与否,争议点还在于流量大小及稳定性,流长与流向,水源高程,与其它源流区分是否清晰,等等。总体讲,长江长度从5800公里到6300公里,增加的500公里,主要来自沱沱河源头从祖尔肯乌拉山延至各拉丹冬雪山,前述在长江河源问题上存留的争议,对长江全长6300公里这个大结论没有实质性影响。
关于河口,比之人们对于江源的古今探察记叙,认知显得更为单薄。本来,在千百年的时间尺度里,长江河口变迁的幅度应该不亚于江源,但古籍中记叙不丰,像《水经》和《水经注》记叙的东去长江语言寥寥,基本未涉及下游。郦道元的《水经注》文笔隽永,里面对三峡江段景物的描述,声色并呈,生动具象,部分文字摘引入初中语文课本作为范文。今天读着他描写黄牛岩的文句,觉得比三峡导游的讲解都更细微有料。而对比其江源河口的描述,让人感觉有些困惑,对江源情况的描述不清或错误尚可理解,但对下游河口记述如此省略难以理喻,以致于有学者认为《水经注》存在佚篇可能,描写长江的《江水》篇也许不止三卷。有趣的是,秦汉时即流传的“广陵之曲江”观潮胜景,最可能采信为证据,证明其时长江河口地理位置所在,但郦道元《水经注》没有顺应这一说法,而是把广陵潮列到“浙江水”条目,指其为钱塘江潮,挑起持续千年的争议。
当代考古学、地质学和水文学的专家们通过考证研究,已经重构复现秦汉乃至更远年代到现在长江口的演变过程。两千年前长江口在扬州、镇江附近。长江径流带来的泥沙淤涨,在江流、海潮共同作用下重塑河床及南北岸线地貌,河口持续变迁,缩窄、南移、外伸,经年日久,今天的长江河口比秦汉时向东南方向前延了约200公里。
那么,在呈喇叭形的河口,江海相拥,烟波浩渺,应该选择什么测点来标记河口江段的终点呢?喜爱几何对称的人可能会想到,在南北嘴角(启东嘴和南汇嘴)的连线取中点,或取其与长江主泓交点。也有人船出黄浦江到吴淞口,看见江面展阔、天水一线之自然大观,以为到了长江口,一些地理课本就曾简单地把吴淞口记作长江河口。提法很多,各有不同。长办1981年所选用的标记点,起初来自于对准确计量河道长度的实际需求。鸦片战争英军入侵,《南京条约》定五口通商,上海开埠,1842年英国海军测绘“徐六泾至海”海图,开应用近代测绘技术于测绘长江水道之先河,其标定从好路灯标(Fairway Bell Buoy)位置起算河口至各港口距离。那段苦酸的历史已经翻页,但这个技术标定传袭下来,为许多后继者采用。好路灯标现在已经被50号灯浮取代,其位置前出南北嘴角连线与主泓交点近40公里,在10米等深线附近,东邻上海港锚地。50号灯浮往西这段航道还带点河道特征,需要择时进行疏浚维护。
上海长江口 摄影/ 图虫创意
长江口地图(根据长航《长江口航道图》绘制) 制图/ ROXIE
江源和河口起点位置确定后,剩下的事就是测算长江流径长度。在实际工作中,并不是真的沿着河道完整地实际测量一遍主泓长度,而是进行图上作业,基于前人绘制的地图来估算或量算河流长度。可以说,所采用地图的新旧、比例尺大小和测绘准确度,以及图上作业的精细度,决定了估量结果的准度。
地图描画天下江山,前人重视地图绘制,从古代水利工程即可观当时地图测绘的较高水平。裴秀“制图六体”理论和“计里画方”方法影响久远。郭守敬、利玛窦的贡献让中国测绘技术与世界同步。康熙皇帝让西方传教士牵头绘制《皇舆全览图》,规模空前,走在世界前列,但这一成果深藏皇城秘档,不能为社会经济所用。自明朝往后,民间图志附图技术日趋落伍,写意表达日益不敷实际所需。鸦片战争后,列强攫夺长江航港海关管理权后,长江水道勘测及地形图绘长期落入英法日等国海军之手(1932年恽震勘测三峡水力,用图主要为法国海军测绘;1944年萨凡奇首次查勘三峡,用图是缴获的日本军用地图)。晚清民国开始,我军政部门介入长江流域测绘。长江长度早期的估算基本参照这些比例及精度参差不齐、年代不等、来源混杂的地形图和水道图来进行,难以施行量算。上游非通航河段资料匮乏,加上江源及河口选取不一,估算结果众说纷纭,大约数从4650公里到6000公里的都有。新中国成立后,国土测绘和航道测量大规模开展,补充了各种大比例尺图纸,尤其航测和遥感技术运用,供图系统性和精度都大为提升。在此基础上,长办组织了4次对长江长度的量算工作。总长6300公里出自第3次量算,即1976年江源考察后长办与中科院地理所合作开展的量算;分段加总结果长6397公里出自第4次,即1981年长办组织的全程长度量算,这次全部使用1957年以后施测(中下游地区1975-1978新测)、比例尺最低1/10万最高1/5千的测图,大量使用1/1万比例的高精测图,保证了量算工作的质量。目前,这两次量算的结果都在作为官方数据引用,那么到底应该用哪一个呢?在三峡博物馆展陈文字审订工作中,我们遇到了这个问题,经请教长江水利委员会(原长办)专家,答案是讲总长度时用6300公里,若分段表述长度,则可用加总6397公里的分段数据。
长江口的变迁 制图/ ROXIE
河流长度本是一个概数,也是一个变数,其准度与边界条件和时点有关。长办第4次量算,选择江源冰川中段5820米雪线为起点,长江口50号灯浮为终点,依据当时最新、比例尺最高的测图作业,各分段数据近似度高于以往,量算结果的数据准确度也比较接近,所以被推荐分段表述时使用,可信度比较高。江源河口选取的争议,比如冰川该不该算,冰川上段粒雪盆算不算,当曲是否更长,河口算至那条连线更合适,等等,差异出多入少,大约在30公里左右。另外,下荆江河段上世纪70年代中洲子、上车湾、沙滩子三处裁弯取直缩短航道78公里。如果把上述增减因素考虑进去的话,第4次量算结果与6300公里其实并无大的差异。因此,在这些问题归由专业部门研究发布新的评判结论之前,维持长江总长度6300公里的说法,可能是最合适的。
不惟长江,世界著名河流的长度及排位也是众说不一,差异很大,估计把各国的百科全书和地理课本放一起,可以列出成百上千种结果。随人类溯流探源活动增多,修订的河流长度大都是增加的,上世纪50年代教科书普遍把密西西比河列为世界长河之首,而现在变成了尼罗河或亚马逊河。
“人不能踏进同一条河流”,自然界的河流处于持续演变之中,主泓摆动,弯曲度变化,河床淤高或切深,岸线侵蚀,洪水泛滥,河流改道,河口淤涨……人类行为也对河流演变产生着扰动。而全球气候变暖导致的冰川融化雪线退缩、海平面上升海潮入侵等等,可能促使江河地貌发生对人类生存不利的变化。从这一层意义上看,单纯讨论长江长度其实不重要,通过考察江河的前世今生,弄清楚河流变迁的机理和导致变化的要素,才是我们的工作所旨。我国两位已故杰出的河流科学家沈玉昌、钱宁先生很早就倡导要从河流地貌学和河川动力学结合的方向,发展中国的河流学科,以之来研究河流演变。在承担保护长江母亲河使命的征程上,我们需要投入科学研究力量,增进对长江的全方位认识了解,促进相关学科技术的融合,为保护行为提供科学工具和遵循。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把长江的前世今生与地球科学、河流地貌、河川动力、气候物象、社会经济、历史文化都勾连起来,找出规律,进而能够预判长江的未来演进,相应制订实施趋利避害的工程措施,让源远流长丰饶美丽的母亲河永葆青春,那是一个多么令人向往憧憬的前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