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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何处觅扬州

2021-06-24石任之编辑吴冠宇

中国三峡 2021年4期
关键词:江北扬州江南

◎ 文| 石任之 编辑| 吴冠宇

杜牧有诗“落拓江南载酒行”,刘希夷《江南曲》其六也说“暮春三月晴,维扬吴楚城”,然而现在的扬州市位于江苏省中部,地处江淮平原的南端,长江的北岸,这里何以一度被称为江南?扬州又曾在历史上有过哪些别称?

银装素裹的瘦西湖 摄影/视觉中国

十有二州图,《钦定书经图说》,孙家鼐等编,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内府石印本,指营州、青州、幽州、徐州、豫州、荆州、冀州、梁州、雍州、并州、扬州、兖州。 供图/缘紫舞/FOTOE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南朝梁人殷芸有《殷芸小说》一书,其中有一则故事,颇能窥到南朝扬州的繁盛:“有客相从,各言所志,或愿为扬州刺史,或愿多赀财,或愿骑鹤上升。其一人曰,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欲兼三者。”

“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融合了三个愿望,第三个愿望本来是做扬州刺史,但刺史做不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来到扬州,能在此纵游饱览,那便是最大的满足。

自南北朝经济重心南迁之后,扬州逐渐成为中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到了唐代,时人皆认为当时扬州的经济发达程度只有“南京”成都可与之相媲美,超过了长安洛阳,为天下最繁华之处。《元和郡县志》称:“扬州与成都号为天下繁侈,故称扬、益。”益即益州,为成都的古称。在唐代的时候,扬州和成都就是天下繁华奢侈的所在。

唐人卢求《成都记序》这篇赞美成都的文章说:“大凡今之推名镇为天下第一者,曰扬、益。以扬为首,盖声势也。”他认为时人推重扬州超过益州,是因为“声势”的关系,但这里的声势一词,应当做声调的意思来理解,因为扬字是比较昂扬的平声字,益字则是较为短促的入声。古汉语中四声分明,排序也往往依照平上去入的次第,比如李杜(上去)、韩柳(平上)、元白(平入)。虽然此话有辩解之嫌,却也证明了唐人普遍将扬州视为首屈一指的名邑,成都总要往后站。到了宋代,《资治通鉴》记述唐昭宗李晔景福元年大事时,甚至直言:“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

扬州疆域图,《钦定书经图说》,孙家鼐等编,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内府石印本。 供图/缘紫舞/FOTOE

在对扬州的赞美上,唐代诗人张祜诗作《纵游淮南》语气十分夸张: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唐阙史》说:“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耀列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十里在此是虚指,正是那九里三十步仙境一般的街市。而在明月桥头所看到的,正是那些打扮得如同神仙一般的歌女。数十年后的唐末词人韦庄也只道“游人只合江南老”,张祜却说是“人生只合扬州死”,活着的人有神仙胜境般的歌舞可看,至于亡者也有好去处:前身为隋炀帝旧苑的禅智寺,便可做流连此地的游人的墓田。这首诗对隋炀帝或许有那么一点微讽,但于扬州风光却是抵死赞叹。

在描写扬州的诗中,徐凝的《忆扬州》极为人称道:

萧娘脸下难胜泪,桃叶眉头易得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虽为思人之诗,情致绵绵,却因后二句的风流蕴藉,已在诸多读者的叠加诠释中渐渐隐去对美貌少女的思念,天下明月的光辉如果能分成三份,那么扬州竟要占去三分之二,这一比喻不亚于南朝大诗人谢灵运称美曹植的“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一人一地占去大半风流。

扬州府境图,明代《三才图会》插画。 摄影/FOTOE

到了王建笔下,《夜看扬州市》又是:“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这个市是市场、街市之意。街市夜景千灯齐燃,照亮空中碧云。高楼之上,美人宾客簇簇纷纷。结语讽意甚浓,虽然不是太平光景,扬州却仍是如此通宵达旦,歌舞宴乐。

看来唐代以来,扬州在人们的心中,大约便是十九世纪欧洲人心目中巴黎的样子。

从“杨州”到“扬州”

有意思的是,如此令人歆羡向往的扬州,到底属于江南还是江北呢?按照杜牧的说法“落拓江南载酒行”,以及刘希夷《江南曲》其六“暮春三月晴,维扬吴楚城”,诗人笔端可生神鬼,扬州似乎应属于江南了。就像张祜诗里说的那样,“小巷朝歌满,高楼夜吹凝。月明街廓路,星散市桥灯”句,扬州似乎便是江南水乡,歌吹满路,可摇舟相过。

可今日的扬州市在地理上,位于地处江苏省的中部,是江淮平原的南端,长江北岸,是地道的“江北”。以诗入史,循名责实。隋炀帝杨广在江都行宫所作的《泛龙舟》一诗里写道:“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六辔聊停御百丈,暂罢开山歌棹讴。讵似江东掌间地,独自称言鉴里游。”在地理上给了扬州一个“钦定”的淮南、江北、海西三合一的定位。唐代诗人姚合《扬州春词》其三,首联曰:“江北烟光里,淮南胜事多”,淮南与江北,在古典诗歌的语境中是形容扬州的经典对偶。那么,何以杜牧又称扬州为江南呢?

首先要从“扬州”的名称和地理位置说起。

“扬州”一说原本应写作“杨州”。乾嘉学者阮元、孙诒让、王念孙对此都有过考证,凡扬字古时皆从木不从手。到明监本,则全书皆作扬。王念孙考证过许多书籍的版本源流,辨析先后,扬州原来都写作“杨”。比如宋本《尔雅》作“江南曰杨州”,宋本《史记·天官书》作“牵牛、婺女,杨州”,《史记·夏本纪》作“淮海维杨”等等,其字都从木。唐代许嵩《建康实录》引《春秋元命苞》解释为何叫“杨州”说:“地多赤杨,因取名焉。”王念孙认为此说虽然不足为据,然而也可见“扬州”的本字是“杨”,从木。

那么“杨州”是如何变成“扬州”的呢?这要从唐代学者张参大历十年(775)奉诏编《五经文字》说起,《五经文字》以从木的“杨”字为非,因此《开成石经》就决定选择提手旁的“扬”字。唐代编成的《广韵》说:“扬,举也,又州名。”按照王念孙的看法,是延续了张参的错误。

王念孙又举了很多汉碑的例子,如《竹邑侯相张寿碑》“遭江杨剧贼”,《酸枣令刘熊碑》“出省杨土”,《冀州刺史王纯碑》“出使杨州”,《太尉陈球碑》“陆梁荆杨”,《陈球后碑》“剥落荆杨”……种种,反映了原始文献面貌的汉碑上,杨州的杨字都从木,所以“杨州”的写法至今尚存。王念孙还以东晋王献之的书法作品《进书诀帖》“乞食杨州市上”为例,证明唐以后历代相沿“扬州”之误。

然而相沿日久,原本错误的东西也成了新的正字。因此我们谈到扬州的时候,依然会称其为“扬州”。

扬州在哪里

“扬州”地名自古有之,但“扬州”所指的地区则在不同时代有所变化。“扬州”一名,最初见于《尚书·禹贡》:“禹贡九州,即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也。”将天下分为九州,扬州为九州之一。《禹贡》中州的范围比后来所谓的州府要大得多,是一片地区。九州的说法不一,但集中在黄河、长江中下游地区。虽然九州的说法不是精确的行政区划,但对后世的影响很大,九州也成为中国的代称。《禹贡》里还说:“淮海维扬州。”“淮”指淮河,“海”指大海,淮河南北、大海以西的广袤区域,只有扬州。这个“维”是“只有”的意思。后人称扬州为维扬,乃是对句意的误读。

《周礼·夏官·职方氏》称“东南曰扬州”,《尔雅·释地》称“江南曰扬州”,《晋书·地理志》载“扬州,以为江南之气躁劲,厥性轻扬。亦曰,州界多水,水波扬也”。可见古扬州囊括了大部分的东南地区。

根据杜佑《通典》的记载,唐代在古扬州区域设有三十九个郡府,一百九十六个县。《通典》是典志史的开山之作,影响极大,且大部分内容是在杜佑做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淮南节度使任内完成的。

扬州,在古人心目中是一片广袤的地区,包括今天的江苏、安徽两省淮河以南地区,上海、浙江、福建、江西全省,广东北部,河南南部,以及湖北东部,也就无怪乎古人写诗有时就将扬州和江南并列。

而且就算是明清时形成的最狭义的江南概念,特指松江、苏州、常州、镇江、杭州、嘉兴、湖州、江宁八府及从苏州府划出来的太仓州,即所谓的“江南八府一州”。“扬州”虽然地处江北,但地理上相毗邻,广义的扬州更与江南二字关联甚密,因此将扬州视为江南,也并非说不通。

再加上小杜的名作,更是加深了人们脑海中扬州属于江南的印象——这实际上是地名演变和文化遗留带来的思维惯性。

如今不独扬州种,江北江南总是春

今日的扬州城,虽然在古“扬州”的范围内,但语义所指的地域已大大缩小了,与其他几州的情况相近。现在的扬州城始于周敬王三十四年(486),吴王夫差灭邗,开邗沟,筑邗城。周慎靓王二年(前319),楚怀王筑广陵城,扬州又多了“广陵”这一别名。此地秦、汉时称“广陵”、“江都”等,东晋、南朝置“南兖州”,北周时称“吴州”,隋文帝开皇九年(589)改“吴州”为“扬州”,置总管府。此后治所屡变,直到唐高祖武德八年(625),将扬州治所从丹阳移到江北,从此“扬州”成为这片地区的专属地名。

扬州茶社 摄影/ 图虫创意

扬州东关街游客如织 摄影/ 视觉中国

因为这种地名的名实不尽相同、范围世有变迁,还曾出过诗史上的笑话。千古咏梅花的绝唱——何逊的《扬州法曹梅花盛开》,一作《咏早梅》,其诗云:“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衔霜当路发,映雪拟寒开。枝横却月观,花绕凌风台。朝洒长门泣,夕驻临邛杯。应知早飘落,故逐上春来。”这首诗作于梁武帝天监七年(508),当时何逊为建安王、扬州刺史萧伟的记室。萧伟是梁武帝之弟,与诗中提到的汉景帝之弟梁孝王身份相当。此诗着色摹态,怨女文士种种寄托,流传甚广,在六朝已开写梅花赠别的先河。杜甫在成都时,《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一诗,首联“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便是绵延的感发。

然而在何逊的时代,扬州刺史治所在建康,也就是现在的南京。而读者有时习焉不察,甚至伪托古人之事,宋蜀本注东坡诗道来这样一段故事:“梁何逊为扬州法曹,廨舍有梅花一株。花盛开,逊吟咏其下。后居洛,思梅花,再请其往,从之。抵扬州,花方盛,逊对花仿徨终日。”何逊在洛阳思念扬州官廨的梅花,请求调回扬州可以吟咏花下,此事很得文人风调——可惜是编的。不但当时扬州刺史治所在南京,而且洛阳还是当时敌国北魏的都城。何逊与范云的著名联句“洛阳城东西,长作经年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中的洛阳,乃是代指建康。钱谦益乃至认为何逊虽曾为建安王记室,曾在梁之扬州,但《扬州法曹寺梅花》这一诗题是后人被伪苏注误导而来。不过后世诗客用此典故的时候,将错就错者甚多,似乎这株梅花真的生在今日之扬州了。因此,也不必介意扬州到底江南江北,便如元代冯子振《梅花百咏》所言:“如今不独扬州种,江北江南总是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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