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官话方言古日母字的今读类型及其历史演变
2021-06-22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00
于 思(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000)
引言
李荣先生在《汉语方言的分区》(1989)中,根据东北官话的主要特征提出:“考虑到东北官话区古入声的清音声母字今读上声的比北京多得多;四声调值和北京相近,但阴平的调值比北京低;以及多数方言无[ʐ]声母(北京的[ʐ]声母读[]声母)等特点,现在把东北官话区独立成一区。”[1]至此,《中国语言地图集》按照李荣先生的官话区划分标准,将东北官话区从北京官话区中划出。那么,对于东北官话是否独立一区,方言学界目前还存在争议,即东北官话是否应处于与北京官话位置上并列的一个二级区。比如,钱曾怡先生主编的《汉语官话方言研究》(2010)一书中,采用了林焘、王福堂等学者的观点,将东北官话划入北京官话区内[2]。对于此问题,本文不予讨论,笔者只就东北官话区域的范围内,讨论中古日母字共时特点,并从历时发展、移民接触、方言语音特点等方面观察东北官话方言古日母字的演变规律。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第2 版)的分区范围,东北官话区包括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及内蒙古自治区东部区域[3]。其中,辽宁南部沿海的辽东半岛、吉林南部的长白等一带地区以及黑龙江省的方言岛有胶辽官话分布;辽宁西部的朝阳等部分地区有北京官话分布。东北官话相对于临近的胶辽官话和北京官话两种官话,在分布区域范围上、使用人口上,均占绝对优势。那么,中古日母字今读类型在分布区域广泛的东北官话区内,是保持一致,还是纷繁复杂?
一、东北官话方言古日母字的今读类型及演变
中古日母字发展到今天汉语的各地方言,读音分歧较大,语音变化形式纷杂,有着不同的语音层次。前人对于古日母字的研究主要从两方面入手,一是从古代文献入手,另一是从现代方言材料入手,对古日母字的拟音及其音值的演变等相关理论均做出了不少富有价值的探索。以现代汉语方言材料为研究对象,古日母字在现代各地汉语方言中约有三十多种读法,相比其他来自中古音音系的声母在汉语方言中的读音,古日母字今读情况相当复杂。一般有通过单点方言调查研究东北方言古日母字的,如王洪杰《日母字在通化中的读音演变与层次》、王佳琳《哈尔滨话古日母字语音变异研究》等;还有通过古日母字区域性演变进行研究的,如项梦冰《客家话日母字的今读—兼论切韵日母的音值及北方方言日母的音变历程》、孙红艳《〈广韵〉日母字在东北方言中的语音演变及成因探析——山东移民“闯关东”对东北方言的影响》、占升平《中古日母字在汉语方言中的读音演变》、宋韵珊《古日母字在冀、鲁、豫的类型初探》、高晓虹《古止摄开口三等日母字在官话方言中的演变》等;另有通过现代实验语音学拟定现代日母音值进行研究的,如廖荣容、石锋《汉语普通话r 声母音质的实验研究》等。
东北官话是官话方言中一个比较重要的部分,侯精一在《现代汉语方言概论》(2002)中指出:“在官话方言的各区中,东北官话的音系最接近北京官话。此外,东北官话也有不少特点跟胶辽官话相同。”“部分地区没有[ʐ]声母,北京读[ʐ]声母的字,这些地区读零声母。这是胶辽官话的重要特点之一。”[4]在贺巍《东北官话的分区(稿)》(1986)、张志敏《东北官话的分区(稿)》(2005)中,两位先生均举出例字比较北京话和东北官话的日母非止摄开口字的读音,发现东北官话大部分地区日母字读零声母,但受到普通话影响,文化水平高或年轻人读为[ʐ]声母[5]。就目前研究情况来看,虽然关于日母字的相关研究成果颇丰,但没有以东北官话区域为研究范围,进行关于古日母字类型的共时描写和历史演变的详细推理。本文尝试以东北官话区域为研究范围,根据笔者田野调查的材料,并参考了《普通话基础方言基本词汇集》(1996)、《汉语官话方言研究》(2010),以及前人学者发表文章中的相关材料,试图进行古日母字在东北官话中的共时描写和历史演变及未来发展的分析。
中古日母字在东北官话方言中今读一般有零声母、[ʐ]声母、[l]声母三种形式。其中,零声母类型按照中古韵摄分化条件的不同而分为两类:一是来自中古止摄日母字,如“儿、耳、二”等;另一是来自除止摄以外的日母字,今音开口呼字多读零声母齐齿呼,合口呼字多读零声母撮口呼。来自中古止摄开口三等日母字主要有以下几个:儿、尔、二、贰、而、耳、饵等,这些字在东北官话方言区的各点读音均与北京官话相同,读作零声母,韵母一般为[ər]或[ɐr],止开三日母字的演变一般在书面语和口语两种不同层次下发展,具体内容将另文讨论,因此本文主要讨论非止摄开口三等日母字在今东北官话方言中的读音类型。据笔者的调查,可以将东北官话方言古日母字(非止摄)的今读类型分为三种:(1)ʐ型,如黑河;(2)ʐ/l 型,如锦州、哈尔滨;(3)/l型,如沈阳、白城、佳木斯。这三种类型的具体使用情况是:零声母仍是方言中惯常的读法,使用范围广,新老派都用,而[ʐ]读音主要出现在新派口语里,[l]的使用范围最窄,只出现在个别开口、合口呼字里(如:“扔”“乳”“蕊”)。具体例字见表1。
表1 东北官话及周边方言古日母字声母今读
从表中可以看出,东北官话古日母字的零声母读音形式与胶辽官话高度一致,且韵母均有细音[i]或[y]。在中古《广韵》音系中,日母字只出现在三等的位置上,现代语音三等有[i]介音,而中古日母字发展到今普通话中,[i]介音全部失落。东北官话和胶辽官话的这种保留[i]介音形式体现了日母字在中古等韵图中三等的位置,这或许是一种更古老的层次。东北官话古日母字的[ʐ]读音除主要出现在新派口语中之外,多集中分布于辽宁省西部及与河北东北部毗邻区域,即辽西走廊沿线上。河北方言中的古日母字读音类型十分复杂,有零声母、[ʐ]声母、[z]声母、[l]声母和[n]声母多种形式,以读[ʐ]声母为常。辽西走廊沿线上古日母字多读[ʐ]声母当是与河北方言接触有关。[l]声母只出现在个别字,如扔、乳、蕊等大多合口字上。据钱曾怡、高文达、张志静《山东方言的分区》一书,山东方言根据语音差异可以分为东区(四十个县市)和西区(七十个县市)两片[6]。日母字在东区一般读零声母,只有靠近西区的青州、临朐两点读[l]声母。在西区一般以韵母的开合为条件分为/、ʐ/ʐ、z/z、l/l、z/v、ʐ/l、ʐ/v 七种不同读音小片,读[l]声母分布于西区的鲁中偏东的大面积冀鲁官话区内,开口读[ʐ]、合口读[l]声母则分布于西区与河北毗邻的鲁中偏西的冀鲁官话区内。而山东方言境内的胶辽官话,因处于山东半岛的东部沿海一带,长期与内陆相对孤立,与隔海相望的辽东半岛往来密切。因此,东北官话方言中的个别读[l]声母字当是与山东方言接触的残留。黑河读为[ʐ]音与北京话高度一致,这是因为黑河位于黑龙江北部,汉民进入黑龙江的时间较晚,始于明清之际,清朝中叶汉族移民大量迁入。汉族移民主要来自山东和河北,少数来自山西、河南、辽宁、云南等省。黑龙江汉语方言的形成历史只有二三百年。又因清廷所派遣的官员多来自北京且当地满人也多习用北京话交际,所以黑龙江省的方言是以北京话为基础音,并吸收了一些其他方言及少数民族语言成分而成。
通过海路连接了胶东半岛与辽东半岛,山东的胶东人自清代以来大量迁移,或定居于辽东半岛的大连至丹东沿海一线,或经辽东半岛以北定居于吉林南部(通化、长白山区)、黑龙江东部(虎林方言岛、抚远二屯方言岛)。移民在胶辽官话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河北人则由陆路(辽西走廊)进入关内,河北和辽宁毗邻,边境地区的河北人大约在清初以前就向锦州地区渗透。清初之后河北人、山东人、河南人、山西人等华北、中原人接踵而至,先进入辽宁西部,再扩展到辽宁北部及吉林、黑龙江地区。因此,辽西走廊一带方言带有明显过渡性特点,故方言点在此区域有较丰富的示例。详见图1。
图1 东北官话及周边古日母字今读分布图
如图所示,东北官话方言古日母字(非止摄)的今读类型第一类ʐ 型,分布于黑河;第二类ʐ/l 型,分布于哈尔滨、锦州等地,多集中于辽西地区;第三类/l 型,分布于沈阳、白城、佳木斯等东北大部分地区。
东北官话中,古日母字的读音与古知庄章组字的读音密切相关。古知庄章组字读音稳定的方言,日母字的读音也相对稳定,多读[ʐ]声母,如哈尔滨;古知庄章组字读音不稳定的方言,日母字的读音也相应发生变化,如沈阳的古知庄章组字自由变读,则日母字读零声母为常;再如锦州的精组洪音字流向知庄章组字读,则日母字读[ʐ]为常;杨耐思先生在《汉语“知、章、庄、日”的八思巴字译音》一文中提到,从对译的字母使用情况看,“知、章、庄、日”在当时只有一套声母,不可能有两套声母[7]。日母字与知庄章组字的关系问题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研究。此外,古喻母的梗摄合口三等、通摄合口三等的“荣、融、容”等字,在东北官话中读同日母字的惯常读音零声母,除个别字在辽西地区的锦州、葫芦岛一带有“用”读作[ʐ]声母,当是与其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有关,辽西一带处于北京官话、东北官话过渡地带,受到北京话日母字[ʐ]读音的影响,出现了矫枉过正的现象。依照音韵学家对《切韵》的声类系联的结果,喻三云母归匣母,喻四以母独立成类。在《切韵》时代,云母一般拟音为舌根浊擦音[ɣ],以母是零声母。依据宋人三十六字母中云以合流为喻母,可见,最迟到了宋代,云母也基本变为零声母了。而北京话中的这几个古喻母字读如日母[ʐ]读音,前人学者认为是晚期的现象。
各种汉语方言的共时性特征必然是方言历时演化结果的反映,即任何早期的、晚期的变化都折射在现代汉语方言这个共时平面上。东北官话古日母字今音的三种类型当是不同来源、不同层次。通过前人对于古日母字的音值构拟可以窥见日母字的演变路径。宋代等韵学家把日母字称作半齿音,现在有三种不同的理解:一是瑞典学者高本汉把日母构拟为舌面加摩擦音[ȵʑ],认为可以把近代汉语方言的多种读音形式解释的最好;二是李荣先生根据梵汉对音构拟为舌面音[ȵ];三是王力先生先根据谐声系统观察日母与泥母的密切关系,以及从中古语音系统观察日母与照系三等的密切关系,构拟出了日母从上古到中古为[ȵ]→[ȵj]→[ȵʑ]的发展情况,但此后的研究又放弃了[ȵʑ]的构拟,改拟[ȵ],而后又根据韵图进一步提出日母音值到了元代演变成了一种闪音。耿振生(1992)对《黄钟通韵》研究指出,该书带有东北方音特点,其中日母字已经和喻母字相混,读[j]声母[8]。项梦冰(2006)通过讨论客家话古日母字的今读情况以及构拟原始客家话,进而对北方方言日母的音变过程进行推理。他认为北方话的日母字是从中古的[ȵ]弱化为零声母,而后经历了[i]介音的擦化变为浊擦音[ʐ]等的。日母字[i]介音的擦化在变为浊擦音[ʐ]之前,曾经有过零声母或接近零声母的阶段,即声母和介音归一化[ji-]变为[j-]。喻母字“荣容锐”等字今读同日母字,可以观察到日母字的读音在历史上曾与喻母的这些字的声母非常相近但并不相同[9]。本文认为,东北官话日母字的读音在原始鼻音声母[ȵ]的弱化之后变为零声母是早期演变轨迹中的一种变异类型,而[i]介音擦化后的浊口音当是语音的进一步演化。从方言地理学角度出发,东北地区相对北京话所属华北一带当属孤立、边缘地带,一般音变速度较慢,多会保留更早的层次。以下是东北官话日母字的大致演变路径:
二、东北官话方言古日母字的形成与发展
汉语方言中的古日母字不同的读音表现形式,反映了不同的演变路径和历史层次,一般是日母字在中古以后不同历史阶段自身音变或不同方言、不同语言间接触音变的结果。而在东北官话方言形成、发展过程中,有一个不能忽略的因素就是语言接触。
中古日母字声母今读零声母是东北方言(包括东北官话、胶辽官话在内)的重要特点之一,其演变过程与东北各民族间的语言接触有关。东北官话的源头是古燕赵方言,早期的古燕赵人迁居东北而后带入汉语,并在长期的使用过程中不断与当地少数民族语言碰撞、融合,进而演变轨迹发生改变。从目前发现的史料看,早在北宋末年,汉语在东北就已成为通用语言。明代袁子让《字学元元》中记载了明朝中后期日母、喻母的相混情况,与今读鼻音声母脱落,且韵母保留了三等韵的特点相一致,即今东北官话、胶辽官话古日母开口字多读齐齿呼零声母音节,合口字多读撮口呼零声母音节。以此可知,从明代开始,汉语方言已经存在日母读为零声母的现象,但日母变读为零声母的时间或比明代更早。近代的契丹、蒙古、女真等北方少数民族作为东北的土著民族,受到文化程度较高的强势汉语的影响,他们在学说汉语时因母语负迁移出现的问题被沿用于汉人的口语中,日母字声母读为零声母或许是这样演变的。王临惠(2020)通过历史文献及语音特点(中古清入调今读上声、中古日母字今读零声母),认为“胶辽官话是近代东北方言和胶东方言相互碰撞的产物”(10)。“辽东半岛方言对胶东半岛方言的影响依然是移民造成的,产生这种影响的时间当是明末。伴随着避乱跨海逃入胶东各海岛和沿海地区,辽民们把辽东方言带到了胶东,并对胶东方言产生了反哺式影响。”[10](124)此外,与辽东毗邻的朝鲜语中的汉字词,中古日母字大都读为零声母,如“仁川”中“仁”字读零声母,也是语言接触所致。邹德文在《朝鲜四种文献所见汉语声母的清代东北方音特征》一文中提到,日母字在早期的朝鲜文献《老乞大》《朴通事》中,只读作零声母而音节的开头不再有轻微摩擦辅音这一现象还不明显。到了18世纪《朴通事新释谚解》中的日母字变为零声母字现象已经有所体现。而在《华音正俗变异》中,所有日母字都已经变化为零声母字。究其原因,引证了李得春先生的文献研究:“当时朝鲜人陆路来往于北京和汉城之间,必经辽东。辽东与朝鲜接壤,朝鲜人和辽东人交往频繁。而且,早在世宗时期,世宗大王非常注重汉学……这说明早在世宗时代,辽东语音就已经对朝鲜语产生重要影响。”[11]我们认为,属于胶辽官话的胶东沿海一带的方言中,今古日母字读同东北方言——零声母,这是辽东方言对胶东方言产生影响的具有代表性的特点。而东北官话方言中古日母字今读[l]的现象则是山东方言曾经对辽东乃至东北方言产生过影响的活化石,演变过程中经历了从到[l]的本土化过程。
中古日母字今读[ʐ]声母的形成可从辽西走廊的历史背景来看。辽西走廊自古连接着中华农耕文明、东北渔猎文明、蒙古游牧文明,三者在此处兼容发展。东北少数民族南下中原,中原王朝北上扩张疆域,都使得辽西走廊成为最重要的交通要道。辽金以前,辽西古廊道发挥着重要作用,即以平冈(今凌源一带)为核心的三条沿着河谷而行的交通孔道。辽金以降,傍海道(碣石——锦州段)得到开发,地位逐渐提升。明代辽东边墙修建后,通往中原的主要路线变为了经由山海关的辽西走廊傍海道,清朝入主中原以及之后的闯关东均由此道通行。辽西走廊作为中原汉民族和东北地区各民族迁徙、交流和融合的重要民族文化廊道具有多种汉语方言、民族语言交融的现象。今辽西地区(特指辽宁境内西部地区)是中原人迁往东北地区陆路的第一站,也是中原人的主要迁徙居住地。清朝中后期,大规模的河北、山东移民进入辽西地区,并与当地少数民族碰撞、融合,最终以河北方言占据主导地位,并融合了土著方言成分为当地交际语言。辽西地区中古日母字今读[ʐ]声母,是近代北京官话、冀鲁官话对辽西区域的东北官话的影响。
结 论
在山东方言与东北方言的接触过程中,除了辽东、胶东两个半岛隔海相望、水路相同从而造成两地居民千百年来生产生活往来不绝的情形外,近、现代两次规模较大的移民对两地的方言产生了较大的影响:一是明末因女真族南下而造成的大量流民渡海进入胶东半岛,另一是清代山东人闯关东进入辽东。而辽西走廊连接了关内关外的一千多年时间,金朝迁都北京以及清军入关,将北京话与东北方言的关系紧密连接起来。
东北官话方言古日母字读零声母保存了古日母字的三等介音,是比较早期的层次;中古日母字今读[ʐ]声母的现象无疑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普通话推广的直接结果。从目前的调查情况看,今读[ʐ]声母的情况并不稳定,根据个人在不同场合使用不同日母字读音情况,也不能判定这个现象能代表东北官话方言古日母字声母未来发展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