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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化苟生中的分离、表象与角色

2021-06-15张一兵

江汉论坛 2021年5期
关键词:分离

摘要:今天的资产阶级世界中除去压迫和谎言,其实更强有力的东西是诱惑。这是“我羡慕故我在”的对象性前提。在这种诱惑之下的苟生中,角色式的奴役被感觉为自由,表象中阉割被当作赠予,死于物欲则成了尽义务。在这里,虽然没有了天堂与世间的分离,但是商品—市场构式将人的现实生活变得更加分裂和碎片化,感性生活、日常行为和所有的感觉与观念,都像被打碎的瓷器,分散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之中。过去上帝之手发挥作用的地方,今天是商品交换市场中碎片式个人盲目活动自发形成的“看不见的手”在起作用。资产阶级世界不是被打碎的,它存在的基础就是分离性的碎片。金钱之神,正是碎片式分离苟生的主人。

关键词:瓦内格姆;《日常生活的革命》;异化苟生;分离

中图分类号:B565.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05-0054-10

在法國情境主义国际①的左翼先锋艺术运动中,有一位典型的诗人革命家——瓦内格姆(Raoul Vaneigem)②。之所以史上留名,是因为他写下了在巴黎红色五月风暴中遭左翼学生热捧的《日常生活的革命》③ 一书。在这本书中,瓦内格姆认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资产阶级的统治,是一个建立在充满诱惑和存在分离的世俗世界之上的,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生活在市场经济碎片化的盲目苟生之中。资产阶级通过景观的谎言编织起的虚假的欲望和有组织的外观,维系平庸日常生活的延续,而平庸日常生活中的物化人,只是充当无止尽追逐和占有消费品的社会角色。在此,我们就来看一下瓦内格姆的这一批判性观点。

一、资产阶级世界中的诱惑与分离

一方面,瓦内格姆发现,今天的资产阶级世界中除去压迫和谎言,其实更强有力的东西是诱惑。这是他所指认的“我羡慕故我在”的对象性前提,也是鲍德里亚后来专门关注的当代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幻象,为此他写下了《论诱惑》(De la séduction,1979)一书。瓦内格姆说:

在力量与谎言无法摧毁人和驯服人的地方,诱惑(séduction)便有了用武之地。权力展现的诱惑是什么呢?它是内化的束缚(contrainteintériorisée),是包裹在明知是谎言的意识中的束缚,是正人君子的受虐狂病。人们不得不把阉割的东西称作自我的赠与,用自由的不同颜色去描绘对众多奴役的选择。“尽了义务的感觉”使每个人成为杀害自己的光荣的刽子手。④

不同于专制体制下的公开和可见的奴役,启蒙了的人是可以拒绝外部强制力量和识别直接的谎言的,所以,资产阶级世界中的统治通常会以被压迫者的认同为前提,这是葛兰西在文化霸权理论中已经觉识的新型意识形态控制方式。在瓦内格姆看来,这种认同的基础不再是强暴性的力量和赤裸裸的骗人,而是通过各种名利地位的诱惑,让人们在追逐欲望对象中自觉地屈从于奴役。人人都想当“成功人士”,个人自我实现的标识成了当老板当大官,开上豪车住上别墅成为人生奋斗的目标,能没完没了地购买高档奢侈消费品就是幸福生活。其实,这恰恰是资产阶级布展的一种新型的“内在的束缚”,在这种诱惑之下的苟生中,奴役被感觉为自由,阉割被当作赠予,死于物欲则成了尽义务。在诱惑中,人们自己杀死自己。这是一种资产阶级制造出来的可怕的“牺牲的辩证法”(dialectique du sacrifice)。在这本书中,瓦内格姆自觉地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且大多数情况下都表现为否定性的批判辩证法。这是值得肯定的地方。

如果说,在传统的神性统治之下,信徒们将生命献祭于上帝,而今天,人们献身于可炫耀的消费物,人的存在颠倒地表现为手指头粗的金项链、钻石和法拉利跑车。瓦内格姆说,“事实上,资产阶级并未使我们摆脱上帝,它只不过为其尸体打开了空调”⑤。神性上帝死于败坏的物欲中,苟生之人看起来是活着,但真实的生命已经死去,因为苟生之人只为消费品的物性在场而“奋斗”。为了掩盖苟生人的这种活死人状态,资产阶级只能让其“买、买、买”,这是为尸体不直接腐烂打开的冷气。

资产阶级思想从牺牲中揭示出物质性,使它非神圣化(désacralise),将它分成碎片;但是并不完全清除它,因为如果清除了,这对资产阶级来说就意味着停止剥削,也就说停止存在。碎块的景观(spectacle parcellaire)不过是神话解体的一个阶段;这种解体如今在消费物的专政(dictature du consommable)下加快了它的步伐。⑥

走向非神圣化,即是韦伯所指认的现代性生成前提——社会生存世俗化。原先在教堂中诱惑人的圣性法器被世俗化到人间,它摇身一变,成为满足人的欲望的商品和货币;一神论中不可触及的三位一体的圣父—圣子—圣灵,被无数可见可感的消费品碎片化了。消解宗教神话的碎片化的景观所制造出的无形的欲望对象建构了人的生命轨迹。为了获得高档轿车、别墅和其他财富,人可以牺牲身体,牺牲亲情,甚至毫不犹豫地献出一切。当然,与神话的高尚神性牧领下的信徒不同,景观的作用是生产无脑儿式的物欲观众:

在于通过观众的义务参与,通过最为被动的人员的参与,来填补景观的空洞。日常发生的事情及其衍生物可以有某种机会,向无主人的奴隶社会(société desclaves sans matres),向控制论专家给我们预备的社会,提供该社会要求的无观众的景观(le spectacle sans spec-tateur)。⑦

景观与观众的关系,是德波依循布莱希特戏剧观所提出的批判性视角。德波用来指认整个当代资产阶级消费社会本质的spectacle(景观)概念,缘起于布莱希特戏剧中的那个亚里士多德式的旧戏剧的spielt(演出),而这里的spectateur(观众),正是传统戏剧中那个采取了不干涉态度的景观旁观者(Zuschauer),这个演出/景观的旁观者,通过被动地认同表演中的英雄,而同质于演出/景观。德波的精妙之处,在于他将那个处于被动地位无思的剧场观众,隐喻式地挪移到今天资产阶级世界的日常生活中来。spectateur正是被资产阶级景观制造出虚假欲望、被动地沉迷于疯狂购买的消费者。而在瓦内格姆这里,他是说,与教堂圣殿教会出场的装模作样的牧师不同,资产阶级社会支配苟生人的景观也是世俗化的,它们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个细节和瞬间出场,并且,不是宗教的神性话语,而是所有可能的符码都会被征用来塑形景观意识形态。瓦内格姆说,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思想、艺术和文化景观的功能就在于把自发性的野狼变为有知识和漂亮的牧羊犬”。明明在商品—市场的无序自发性中,大多数人会沦落为社会底层,但景观一定要将这种杀人的野蛮过程美化为高尚的合法合理的致富。景观控制的秘密是让所有人失去判断力,成为“被动的人员”,在这个意义上,它恰恰是无观众的。资产阶级世界看起来没有皇帝、领主面孔的统治者,但它是让人成为献身于消费品的无主人的奴隶社会。

另一方面,瓦内格姆认为,分离是所有阶级统治的基础,奴役和支配的前提永远是“人们生活在互相的分离(séparés)中,他们与他人中的自己分离,与自我分离(séparés deux-mêmes)”⑧。瓦内格姆并没有详细说明的这个分离概念,也是德波景观批判理论中的重要范畴。在《景观社会》一书中,德波指认“分离(séparation)是景观的阿尔法和奥米加”⑨, 也就是景观控制的全部基础。德波从工人与产品的分离、生产者交往的分离和非劳动时间的分离三个方面,讨论了资产阶级世界的分离现象⑩。显然,德波是想通过分离来替代青年马克思那个难懂的劳动异化概念。

这张相片(见图1)是很有构境意味的。让我立刻想起的相近场境,是福柯在《词与物》一书中解析的《宫娥》中复杂的镜像关系{11}。这里的视图中,瓦内格姆在场,但却背对观眾,他从德波背后墙上的一面镜子中,反射式地映现出一张笑脸,与德波正面的笑容相合。瓦内格姆与德波的关系,从根本上看,是一种他性镜像的关系。自从列菲伏尔将瓦内格姆介绍给德波的1961年开始,瓦内格姆很快就成为德波身边重要的核心成员,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对德波思想和政治决断的无条件认同和迎合。这恐怕也是德波的早先合作伙伴包括他最亲密的朋友和战友约恩、爱人伯恩斯坦先后离开后,瓦内格姆始终与德波站在一起的原因。在一定的意义上,瓦内格姆的《日常生活的革命》也在进一步阐释德波的思想观念。这是我们应该格外留心的地方。瓦内格姆说,人的存在中的分离,并非是今天才出现的事情,早在黑暗的中世纪,罪恶、阴暗的人间与美好、光亮的天堂的二元分离,就已经是封建专制统治的基础,只是“在黑暗中,在不可及的标准中,在无可争辩的超验性(上帝,鲜血,神圣,恩泽……)中衡量自己。在若干世纪中,无数的二元结构像熬鲜汤似的,在神话的统一之火上煨炖着”{12}。在堂皇的神性和上帝之城面前,现实生活中的个人显得那么粗俗和渺小,这样,替天行道的君王才能趾高气扬地使唤奴隶。二重世界的分离神话,像小火“熬鲜汤”似地维系着圣性世界高高在上的地位,由此瓦内格姆说,“人对人的统治只有在神话中才得以合法化”。这是对的。这种历史性的分析,显然是瓦内格姆对德波分离观的进一步说明。

在推翻封建统治的时候,资产阶级已经意识到了这种现世生活与虚假的彼岸世界二元分离的统治秘密,可是,资产阶级从来没有打算真正结束这种分离,这是因为,“分离的结束势必带来资产阶级的灭亡,导致一切等级化权力的结束”。所以,首先我们看到的事实是,“自18世纪末以来,分裂在舞台上随处可见,分成碎片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互相竞争的小人物的时代开始了。人类的存在碎片变得更加绝对:物质,精神;意识,行动;普通的,特殊的……哪位上帝来收捡这件瓷器呢”{13}?这里,瓦内格姆显然是将德波的二元分离构式替换成粉碎性的碎片化分散逻辑。从本质上看,德波的分离概念还是在黑格尔—费尔巴哈—马克思的异化逻辑构式中变换性地突显一种深刻的矛盾关系:分离总是矛盾双方关系的对抗和分裂;而当瓦内格姆将这种矛盾性的分离替换成碎片式的分散构式时,也就消除了德波分离概念的矛盾本质,这恐怕是瓦内格姆没有意识到的。在瓦内格姆看来,在资产阶级世界中,虽然没有了天堂与世间的分离,但是商品—市场构式将人的现实生活变得更加分裂和碎片化,感性生活、日常行为和所有的感觉、观念,都像被打碎的瓷器,分散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之中。如果加上黑格尔的市民社会构式,就成了原子化的个人生活在碎片化的日常生活之中。瓦内格姆问道,如同中世纪将碎片粘合起来的上帝一样,什么东西还能统合这样分裂和分离的存在碎片呢?他认为,资产阶级的“经济并没有神秘之处。它从奇迹中只保留了市场的偶然性(hasard du marché)”。用斯密的话来说,过去上帝之手发挥作用的地方,今天是商品交换市场中碎片式个人盲目活动自发形成的“看不见的手”在起作用。资产阶级世界不是被打碎的,它存在的基础就是分离性的碎片。金钱之神,正是碎片式分离苟生的主人。

其次,瓦内格姆还是不想离德波的分离概念太远,于是他承认,在资产阶级世界中,除去粉碎性的分散,也还有可见的全新的二元分离被生产出来: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劳动与资本、个人与市场等等,这种宏观分离恰恰是资产阶级剥削的秘密前提,“剥削的关系是二元的,此外,这些关系与经济关系的物质性密不可分”。瓦内格姆进一步指出:

去掉血统和门第的神秘优势,剩下的只有一种剥削机制(mécanisme dexploitation),只有对利润的追逐,它以自身来为自己辩护。金钱或权力在数量上的差别,把老板和劳动者分隔开来,而不再是人种的质量障碍。这就是剥削那可恶的特征,它被运用在“平等的人”(ég-aux)之中。{14}

在今天的资产阶级世界中,可见的血统关系和门第等级的社会构序的确被清除了,这当然是一种历史进步。然而,在资产阶级鼓吹的启蒙解放后的自由平等博爱之中,同样神秘的经济剥削机制,造就了金钱数量差距巨大的二元分离。没有了世袭宗法关系的“平等的人”,在形式上公平的雇佣交换中,却再一次分离为坐在资本权力宝座上的老板、显赫权贵和打工谋生糊口的劳动者与无名百姓。

二、组织化的外观:建构虚假现象的景观

瓦内格姆有些感慨地说,资产阶级是从砍掉国王头的革命起家的,但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革命就像一个历史辩证法的“绞绳活结”,今天,这个绞绳又套在了资产阶级自己的脖子上,它将在不可逃避的悬空“晃荡中走向虚无”。当然,资产阶级“不是一尊雕塑”(列菲伏尔语),可以清楚地看到,几个世纪以来,“资产阶级思想完全吊悬在自己编织的激进绳索上,以绝望的力量死死抓住所有的改良性解决办法,抓住一切可以让它苟延残喘的东西,即使它的身体不可抗拒地将它拖向最后的痉挛亦然”。{15} 如果把瓦内格姆这里的主动性话语用马克思的话来表述,就是资产阶级如果有一天不变动自己的生产关系,它就会灭亡。的确,从19世纪的自由资本主义到20世纪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西方资产阶级确实绞尽脑汁改良自身的生产模式、经济结构,甚至政治制度,然而,在瓦内格姆看来,这都是走向死亡前的无效痉挛。

首先,资产阶级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就不得不编织各种意识形态的谎言。瓦内格姆说,资产阶级的世界是一个充斥着谎言(mensonge)的地方。因为从根子上说,当资产阶级通过看起来合法的公平交易,无偿占有了劳动者的剩余价值时,它所制造的一切辩解都会是骗人的谎言。资产阶级对劳动者的剥削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钱是不会自己凭空自我增殖的,你没有偷别人的东西,你怎么会积累起财富?这是自李嘉图式的社会主义的“不劳动者不得食”、普鲁东的“财产就是盗窃”的声讨以来,路人皆知的雇佣关系之下的事情。只是马克思最终通过科学的剩余价值理论揭露了其中的真相。其实,资产阶级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谎言,因为,资产阶级的权力机构正是以大众利益的合法面目,掩盖其盗窃行为和逃避处罚的,所以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就是一个“谎言编纂体系”。在一个由谎言支配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已经习惯了说谎,说谎中的臣服已经成了一种苟生中的似自然性。上个世纪90年代,我在《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一书中也提出了似自然性概念{16}。

其次,景观是资产阶级遮蔽谎言的组织化的外观。这是对德波景观批判范式的重新规制。瓦内格姆说,“没有人能在非真实的压力之下一天二十四小时扮演鬼脸”,资本家自己每天现场的满嘴胡言是骗不了多久的。正因为如此,资产阶级就发明了赋形虚假现象的新型组织化的外表(apparence)——景观,以代替并不能时时在场的谎言。从认识论的视角看,如果说康德发现了人所面对的直接感性世界是无意识建构起来的“现象界”,那么,资产阶级则是故意制造和发明了一种有组织的世界外观。这有一定的道理。但深入去看,资产阶级世界的现象界本质,主要是经济关系客观颠倒的事物化,在认识论障碍(巴什拉语)上,当人们将人与人的劳动交换关系事物化的颠倒视为商品的自然属性时,就构成了经济关系物化现象,而经济拜物教只是这种物化错认的现象外观。在这一点上,经济拜物教是非故意的。如果这种拜物教外观是自组织化的机制,那么它也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身的内部机制。而资产阶级的景观生产却真的是对拜物教认同的组织化的外观。瓦内格姆说:“外表的组织希望自己静止不动,像正在飞的鸟的影子那样。但这种静止与统治阶级旨在巩固其权力的努力紧密相连,它只是想摆脱带它而走的历史的一个白日梦。”{17} 今天资本主义制度的统治者利用组织化的外观,目的就是为了维护自己手中的权力,就像是让飞鸟的影子不动一样,当属白日做梦。

瓦内格姆认为,在阶级社会历史发展的进程上,“外表的组织(Lorganisation de lapparence)是一个事实的保护体系(système de protection),是一种诈骗。它在间接现实(réalité médiate)中再现(représente)事实,使得直接现实(réalité immédiate)不能表现这些事实。神话是统一权力对外表的组织。而景观(spectacle)则是碎片权力对外表的组织”{18}。这里有两个构境层:一是这里瓦内格姆在分析统治阶级意识形态时,突出强调了其可见的表象系统,这种由再现式的外观建构起来的间接现实遮蔽了真实的存在(“直接现实”)本身。这一点,与德波对景观的思考是接近的,只是瓦内格姆没有意识到德波对这种遮蔽现实的关系性存在的指认。二是在一种历史对比关系中对组织化的外表的分析。遮蔽过去专制的统一权力的外表组织是宗教神话,如替天行道的真龙天子说;而资产阶级用来遮蔽碎片化的权力的外表组织则是同样碎片化的景观。可以察觉到,瓦内格姆在此书中,并没有深入到德波景观概念的原有定义域之中,通常只是在讨论自己的问题中简单地提及景观,而不作具体的展开。

依瓦内格姆的分析,如果说傳统专制的同一性权力对组织化外观的利用通常是以神话的严密结构(cohérence du mythe)为前提,那么资产阶级则是在打碎了的权力中,将组织化的外观——景观建构成非严密(incohérence)的弥散结构。德波则区分了集中的景观和分散的景观。我认为,在这一点上,德波是对的。因为的确存在着法西斯主义和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制造的集中式的景观。如果说,原来“外表是一面镜子(miroir),镜中的人们对自己的决定佯装不见,如今这镜子被砸得粉碎,掉进了由个人供需关系构成的公共领域中。它的消失将是等级化权力的消失,这是一个‘背后空无一物(derrière laquelle il ny a rien)的门面”{19}。因为在专制权力建立起来的组织化外观中,君君、臣臣、民民的关系性镜像,是每个人都可以看见并直接遵循去做的东西,而在资产阶级的再现性景观中,“等级化权力”的统一的幻象被打碎了,新的幻象是以“由个人供需关系构成的公共领域”为中轴的组织化外观,而在这个热闹无比的自由公共域的景观背后却空无一物。在专制暴力背后,人们可以直观到皇帝和权贵们的无耻嘴脸,而在今天的资产阶级景观背后,是看不见有脸的压迫者的。这正是资产阶级景观意识形态的高明之处。

其三,景观意识形态的影子化。在瓦内格姆看来,今天资产阶级“生产社会的机器整体上趋向于变成一种景观社会的机器(machines de 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这是对德波改造马克思、指认资本主义商品世界向景观世界转换构式的同向肯定。在瓦内格姆看来,这个无处不在的景观机器由碎片化的影像和媒介组成,它的存在方式就像中国的皮影戏那样,只是真实存在的幻影。所以他说,“景观是一座形象的博物馆(musée des images),一座皮影戏仓库(magasin dombres chinoises)。也是一座实验剧院”{20}。今天的资产阶级日常生活,正是建立在这种骗人景观的空中剧场之上的。

如果说中世纪黑暗中的神话是靠有质性的神灵形象进行欺骗,今天的景观则靠各种存在事件的影子制造谎言。“图象,照片,风格等经过组合技术的组装和调试(construits et coordonnés selon des techniques combinatoires),构成了一种自动售货机(distributeur automatique),销售现成的解释和被控制的情感。”{21} 景观世界的虚幻基础是无限量的影像和媒介的自我复制与内爆,它像一台发疯的自动售货机,向所有人推销动人的欲望对象,以勾起人们的购买冲动。其实,依我的理解,瓦内格姆这里批判的资产阶级景观意识形态的影子化背后,最根本的构式逻辑是韦伯所指认的从价值合理性向形式合理性的格式塔转换。这一“价值中立”的形式存在论,是资产阶级法律形式上平等(实质上不平等)、经济交易公开形式上公平(实际上无偿占有)、社会生活形式上自由(本质上是资本的自由和无钱的不自由)的系统假象。而景观作为伪饰这种假象关系系统的影子化,已经是资产阶级造假系统的二次方了。这是瓦内格姆没有理解的更深意识形态构境层面。所以,瓦内格姆说,“在神话外表的内部并通过品质力量起作用的形象,若要从景观外表内部汲取光耀的话,就得依靠这些形象的迅速复制,而且是有制约性的复制(如口号,照片,明星,词语等)”{22}。这又是历史性的比较分析。中世纪专制的神话故事是通过有质性的玛丽亚和耶稣的形象来打动信众的,而资产阶级的景观则是永远新鲜的欲望对象和可无限复制的碎片式流动影像。光耀的明星永远是他人尸骨上不断涌现的鲜亮面孔,广告是让我们怎样生活的流行口号的生产天堂,这是我们不难体会到的现象。

瓦内格姆愤怒地说,也是通过这种廉价的影像复制,资产阶级的日常生活中到处都是“贱卖的世界观(Weltanschauung en solde)的个性化渣滓,以及成千上万的便携式意识形态(didéologies portatives)”,景观代替了存在本身。瓦内格姆这里“贱卖的世界观”和“便携式意识形态”的提法是生动而深刻的。资产阶级的景观意识形态通常都不是高大上的大道理,而是生活小窍门一类的“怎样幸福生活”的指南,它让资产阶级的观念成为随处可见可用的便携意识形态小工具。更有甚者,今天的景观意识形态还加上了可怕的隐形翅膀,这就是电视和消费品对日常生活的隐性构序和塑形。

如今的电视、文化和洗衣粉将它们作为赠品搭配给每一位顾客。景观的分解(La décom-position du spectacle)从今以后将通过分解的景观而进行。这是合乎物的逻辑(logique deschoses)的事情,即最后一位喜剧演员将拍摄自己的死亡过程。在这种情况下,物的逻辑就是可消费物(consommable)的逻辑,是用自我消耗的方法进行出卖的逻辑。{23}

资产阶级的景观并不出现在有固定时空的教堂的圣坛上或者皇宫的圣旨中,它通过空中隐形传输的电视文化作品和无处不在的消费品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里构序和塑形起我们的苟生。人们无法意识到的真相是,不断消失和重现的时尚消费品逻辑就是资产阶级“物的逻辑”,它是以自我消耗的方式变卖自己生命的日常苟生的本质。瓦内格姆分析说,资产阶级十分了解电影、电视在制造欲望中发挥的景观作用。电视是电影超出影院的固定时空,随时随地来到你的身旁,是景观更便捷、更日常化的“个性化的形式”。这是资产阶级便携式意识形态最典型的具体实现形式{24}。

在电影或电视上,同一人物被分解为一组精确的细节(détails précis),在观众的眼球前活动,就像是等量的微妙印象(subtiles impr-essions)在活动。这是一所目光的学校(écoledu regard),一堂表演艺术的课程,演员的一颦一笑,手脚的一举一动,对成千上万的观众来说,都解释着表达一种情感、表达一种欲望的恰当的方法……。{25}

作为景观意识形态的电影和电视并不直接宣教和撒谎,它通过无法摆脱控制的“目光的学校”讲故事,它的迷人手段是通过高超的表演艺术和蒙太奇的剪辑,制造苟生的摧泪剧情。那些虚构的人物通过细微的“一颦一笑”和“一举一动”,让资产阶级编好的虚假欲望和异化消费控制变成无法察觉的“微妙印象”,精妙地转换为你的情感,深深植入你的欲望。现在,我们直接看到电视剧中的软广告已经是明目张胆的硬核推销了,因为影视偶像使用的汽车、电脑和日用品都会时时特定推送到观众面前,这实际上比真正的广告更容易进入粉丝们的下意识支配中。

其四,个性化奴役和科学知识是景观统治的秘密武器。瓦内格姆说,在资产阶级的日常生活中,为什么景观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捕获民众?秘密生产机制有二:奴役与支配的个性化和科学知识与权利的隐性同谋。这也是后来福柯关于“知识—权力”认知考古和谱系批判的中心关注点。

碎片的条件制约(conditionnement parcel-laire)已经取代了无所不在的上帝的條件制约,权力想通过大量的微型制约(petits condition-nements),竭力达到服务大写构序(Ordre)的原先质量(qualité de lancien)。这意味着束缚和谎言正在个性化,正在尽量靠近每个特别的生灵,以便更好地把他纳入抽象的形式中。也意味着,在某种意义上,在对人的治理(gou-vernement)意义上,人类知识的进步使异化更为完善;人通过正式渠道对自己的认识越深,他就越发异化。科学是治安的托词(La scie-nce est lalibi de la police)。它教我们在什么程度上折磨人而不致死人命,它尤其教我们在什么程度上,可以当好自虐(héautontimorou-menos),即杀死自己的可敬的刽子手。{26}

这是一段关于资产阶级现代统治机制有深刻喻意的表述。瓦内格姆一是告诉我们,不同于维护传统专制权力(万能上帝)的规训,今天资产阶级的碎片化权力已经解构为毛细血管般布展的“微型制约”,权力对人的束缚和谎言正在个性化,甚至量身定做地服务于每个个体生存。资产阶级社会统治的特点,不同于封建专制中的宏观施暴,而是将奴役和支配微观到每一个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律师为你悉心量刑,每个人都有自己知根知底的贴心心理医生,使你平静地臣服于奴役状态。二是告诉我们,这种微型统治和支配的最关键武器就是科学知识——吃什么怎样吃最科学最健康,什么年纪穿什么怎样穿最合适,如何科学地睡觉如何走路能活更久,如何科学地管理自己的生命——成为政治。福柯晚年最重要的批判理论贡献就是生命政治的构式。在瓦内格姆看来,资产阶级的科学管理是新型治安统治的托词,知识的进步是与人的异化成正比的。在资产阶级科学治理社会的幌子下,无脸的科学知识专家系统正在教会如何“在什么程度上折磨人而不致死人命”,这是苟生的根本特征,并且,科学的自我规训就是慢慢发生的自杀。

三、不讨喜的角色:不是我自己的异化苟生

在瓦内格姆看来,资产阶级日常苟生的本质属性之一,就是让所有人都进入一种不是他自己的社会角色——在费尔巴哈和青年马克思的异化逻辑中,这就是“非人”(丧失类本质)。这是一种新人本主义的个人价值(他自己)批判。不过,对比广松涉把角色视作个人主体客我的在场性的中性构式,瓦内格姆这里的观点还是具有批判张力的{27}。他所说的就是我们大多数人每天上班所做的事情:异化生存节奏中的奴役性分工的角色。在这里,瓦内格姆先援引了帕斯卡在17世纪说过的话:“我们愿意按照他者的观念(lidée des autres)去生活,在想象的生活(vie imaginaire)中生活,为此我们尽量地去显露(para■tre)。我们努力美化并保住这个想象的存在,却忽视了真实的存在(véritable)。”{28} 彼时,神学思想家帕斯卡批评的是世俗生活中的人们失去神的引领,人云亦云地沉沦于想象他者的色香物欲,从而失去有上帝的目光注视的真正神性的生活。而在今天的资产阶级世界中,这个他者的观念即金钱统治下的苟生。其实,用马克思更精准的科学话语来说,即是作为谋生手段的雇佣劳动。可是,瓦内格姆让我们关注的异化角色,并不是马克思关心的生产和被剥夺剩余价值的那个真实的无产阶级劳作,而是当代资产阶级社会日常生活中的幻象认同中的苟生。

在日常生活中,角色(r?觝les)浸透到每个个体中,使他远离存在着的那个他,远离他想真正成为的那个他。它们是镶嵌在实际经验中的异化角色。至此,所有游戏都做过了,这就是为什么它们已经停止成为游戏。各种模板(stéréotypes)将意识形态强加给集体的东西,单独地或几乎可以说“隐秘地”强加给每一个人。{29}

这是典型的新人本主义逻辑构式:第一,本真的在现实中丢失的“他”,这个“他”不是传统人本主义构式中费尔巴哈和青年马克思说的那种人的类本质,而是施蒂纳和克尔凯郭尔式的活着的个体生命,是应该存在的前异化、非苟生的个体,也是那个第一人称的“我”。第二,角色是异化了的苟生中的个体,这里,你我他都不再是那个“想真正成为的那个他”,而是作为景观配置的角色人出现在日常生活经验中的每一个奴役化分工关系中。第三,这里使每一个人异化的角色模板是一个独特的概念,它是指由社会浇铸起来的异化关系的位置,并由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隐秘地灌输到社会群体和每一个人的头脑中,成为我们规训苟生的固定模板。这是瓦内格姆的独特发明。显然,瓦内格姆这里的模板是一种由景观生产的特定观念赋形物,它不是斯蒂格勒所指认的有外部持存物的工具模板,虽然他们二人使用了同一个stéréotype,但在后者那里,如果动物是依靠生物遗传记忆来维系生命接续,那么人类的历史存在和发展则是依托外在化的模板{30}(stéréotype)记忆来助产式实现的{31}。我理解,瓦内格姆这里的模板并非真的实体存在,而是各种流行的有名有利的“成功人士”的角色赋型。这是拉康所谓的人的无意识的认同与大他者的隐性支配,即“欲望着他者的欲望”。当一个社会里,连幼小的孩子脱口而出的话都是“长大了要当老板”时,足以说明这一社会日常苟生的异化程度达到了一个何等可怕的地步。当然,角色模板并非像专制社会中由一种外部的力量强迫你去做什么,而是轻松地由景观通过贴心的“职场经验”、厚黑的“官场权术”、辉煌的“成功秘决”书籍、影视作品和广告中他者的欲望制造等方式,细节化地赋型和锚定人们的苟生。

模板(stéréotypes)是一個时代的主导形象(images dominantes),是主导景观的形象。模板是角色的样板(modèle du r?觝le),而角色又是模范的行为。一种姿态的重复(répétitiondune attitude)创造了角色,而角色的重复创造了模板。模板是一种客观的形式,而角色负责将人们引入其中。扮演和处理角色的技巧决定了在等级化景观(spectacle hiérarchique)中所占的位置。{32}

这是一段极其重要的表述。在此,瓦内格姆讨论了景观、角色、姿势和模板的关系。这是德波并没有注意的景观内部构序的复杂层面。按瓦内格姆,这里的构序逻辑:第一,模板是一个时代中布展一定景观的“主导形象”,或者说,模板是统治阶级意识形态景观的内部构式机制。比如“时间就是金钱”的布尔乔亚话语实践场。这是有毒的“时代精神”。其实,从上述的讨论中我们已经体知到,瓦内格姆这里的模板不是物性的浇铸起来的凝固模具,而是一个功能性发生着的支配景观布展的活动格局。用我的场境—构境论话语来说,就是动态发生的筑模。而在《词与物——人文科学考古学》(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e arch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 1966){33}中,福柯将这一“模板”表征为“词”构序物的文化认知型。第二,模板是引导苟生人进入角色的样板,它通常是塑形核心景观的关涉意向,比如商品—市场交换中“利益最大化”的构式逻辑,它将构序和塑形整个苟生的无形价值取向。第三,异化式姿态的重复维系着角色的在场。每天为了钱而奋斗,这是让苟生人作为经济动物疯狂下去的支撑动力,苟生人每天去扮演景观指定的角色,同一种非人的异化姿势使角色道成肉身。第四,扮演和处理角色的技巧,建构了景观的等级化位置。在一个企业中,从CEO到部门经理,再到普通职场劳动者;在一个官僚机构中,从部长到局长,从处长到科长,再到普通的科员,苟生人在景观技巧的操持中生成着角色中的等级。概言之,这是瓦内格姆眼中景观支配人的微观发生机制,景观是浮在表象中的诱惑,模板通过他者的欲望引诱苟生的人进入异化的角色,异化的姿势重复维系着角色提供的等级化异化位置。

我以为,瓦内格姆这里的景观角色的批判是深刻的。当然,我们还应该进行一些更加深入的分析。首先,使劳动者认同异化角色虽然不是通过显性暴力,但仍然是一种隐性强制。“你不去上班,你将被饿死”,这里资产阶级挥舞起来的,是马克思所说的不同于奴隶主可见皮鞭的饥饿的皮鞭。所以,“我找到工作了”这一令人欣喜的欢呼背后,是“我可以交得起房租了”,“我可以有饭吃了”。这是苟生关系场中劳动者泪水下的开心。其次,每天不断重复的异化角色让每个苟生人失去他自己,而将异化式苟生本身认同为本己性存在:我就是这个售楼小姐,年底的提成让商业笑容成为我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就是CEO,非人的业绩即是生命;我就是生意人(经济动物),时间就是金钱,财富增殖就是一切。久而久之,重复的非人异化姿势让角色成为生命本身的目标,角色就浇铸了一种凝固化的苟生模板,人不再是人,而是某种景观角色的人格化。不同等级层面的苟生模板,成为一个资产阶级世界中苟生角色的主导形象,当然也是等级化景观的主导色彩。再次,这种认同正是自葛兰西开始意识到的资产阶级霸权统治的基础。所以瓦内格姆说,“认同(identification)是进入角色的方式。自我认同的必要性对于权力的安定(tranquillité du pouvoir)来说,要比选择认同的模式更为重要”{34}。这是对的。幸福地、快乐地安于角色关系,是资产阶级发明的治安统治的秘密,也是福柯后来提出生命政治学的基本构序意向。

瓦内格姆追问道,在资产阶级世界中,究竟“是什么魔法让我们把人类激情的活力赋给没有生命的形式呢?我们又是如何屈服于造作姿态的诱惑的呢?角色到底是什么呢”?在他看来,人们之所以如此轻易地被景观所捕获,自愿地进入苟生的角色,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为了追逐资产阶级制造的权力碎片。这是一场看不见的与魔鬼的交易。

角色是权力的消费(consommation de pou-voir)。它位于等级的表现(représentation)之中,因此就在景观之中,或在上面,或在下面,或在中间,但从不位于景观这边或景观那边。正因如此,它能把人引入文化机制:这就是入门(initiation)。角色也是个体牺牲的交换货币(monnaie déchange),正因如此,它行使着补偿的功能。作为分离的残余,它最终会努力地创造一种行为的统一;正因如此,它将求助于认同(identification)。{35}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说明。在瓦内格姆看来,角色的本质是苟生的人对资产阶级碎片化权力的消费和角逐。过去的封建专制的权力是娘胎里带来的血统,九品之下的平民是永远无法获得权力的,而在资产阶级的世界中,启蒙发端于“将权力归还给人民”。然而,在碎片化的人人平等的“市民社会”公共政治场境背后,实际控制资产阶级世界的经济权力,同样碎片化为无脸的市场交换关系的事物化结果,即商品、货币和资本关系。真相是,谁占有了这种能够增殖的金钱(事物化关系的结晶)——资本,谁就能分有支配世界的无形权力。可是,所有人都意识不到的是,在疯狂追逐财富、名望和地位的苟生过程中,像西西弗斯一样推着永远掉下的巨石的我、你、他都会失去个人自己的真正的活着。这就是瓦内格姆所指认的角色认同是“个体牺牲的交换货币”,并且,最可悲的是,这种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景观大他者的认同,往往发自每一个苟生者的内心,他者的欲望就是我最本真的生存目标。这是拉康所说的,我不知道我已经疯了!真正的我死于苟生,但角色却堂皇地苟生着。这里,瓦内格姆举了一个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例子:

这是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每天早上他开车上班,走进办公室,整理卡片资料,在城里吃午饭,玩扑克牌,重新整理卡片,下班,喝两杯里卡酒{36},回到自己家,又见到他妻子,拥抱他的孩子,看着电视吃一块牛排,上床,做爱,然后睡觉。是谁把一个人的生活简化成了这一串可怜的规定动作呢?是记者?是警察?调查员?还是民众主义小说家?压根儿就不是。是他自己,是我谈论的这个人自己,他努力把他的工作日分解成了一连串姿势,而这些姿势又是他在主导性模板的系列(stéréotypes domina-nts)中或多或少不自覺地选择出来的。{37}

这个感性的生活场景可能是大多数处于日常生活苟生中的常人的一天的样态。我们可以把这个开车上班整理卡片的男人,换成任何一个每天从事同样雇佣劳作的角色,比如“996”的编程员、流水线上做工的劳动者、销售奢侈品的推销员、绘图的工程师等等,当然,每天上班的你也可能是自己骑电动车或坐地铁、公共汽车等等。对此,我们不会感觉到什么不对,因为这是我们自己的生活选择。然而我们并不知道,苟生角色的扮演动力是他者的欲望,是资产阶级景观意识形态中引诱所有人的“成功”。资产阶级景观意识形态故意遮蔽起来的真相是,在异化角色关系中获得“成功”的人永远是极少数,而另外的99%都会沦落到资产阶级世界的社会生存底层。这是“占领华尔街运动”中,那些从苟生中觉醒了的示威者脖子上挂着“WE ARE 99%”牌子的真实所指。当一个人在一个模版式的角色的扮演中获得成功时,他就更有了一个资本奖励的权力碎片,哪怕这个角色只是一个小老板、一个部门经理、一个业务主管。人们比对着景观模板说:“他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他像一个称职的部门经理”!然而,“当他把扮演的一个又一个角色忠实地塑造成模板时,他便获得了满足的快感。这种成功扮演角色的满足感,他从他的激情振奋中获取。这是一种远离自我的激情,否定自我的激情,牺牲自我的激情”{38}。这应该是苟生中的异化的角色的成功,一种非人角色的伪激情,而不是那个应该真实活着的你、我、他的成功。

在瓦内格姆看来,资产阶级世界中“角色的增多不仅有将角色等同的趋势,而且使它们变得支离破碎,滑稽可笑。主观性的量化为最乏味的动作或最普通的安排创造了一些景观类别:某种微笑方式,某种胸围尺寸,某种头发的发型等。伟大的角色越来越少,大众的角色越来越多”{39}。然而,如同变动不居的景观一样,苟生中今天被疯狂模仿的模板角色,明天可能就会成为被唾弃的娼妇。“某个形象施展魅力,为成千上万个个体角色充当模范,随后按照可消费物的规律(loi du consommable)化为粉尘,销声匿迹。这便是更新和消亡的特征”。这是因为,角色并不是个人的真实存在,“角色既无现在,也无过去与将来,因为它是摆姿势(pose)的时间,可以说是一个时间的停顿(pause du temps)”{40}。封建时代的王孙贵族,他们的过去是从祖上传来的,并且,他们在专制制度下的未来将继续是上等人;而任何一个资产阶级的景观角色都是没有过去和将来的,比如作为政治角色最成功的总统和首相,不过是一个临时权力“摆姿势”的时间停顿;在经济领域暴富的“成功人士”,不过是一定资本关系的人格化姿势,破产之日则是死期;那些苟生中作为成功模板的影视巨星和运动健将明星就更是如此,今天他们的成功会使之成为广告中搔首弄姿摆pose的模板,明天就可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景观是无情的,角色的存在本质就是赴死。所以,瓦内格姆刻薄地说:“随着景观组织的破碎,它也逐步包含条件差的领域,以自身的残渣为食物。失声的歌手,可怜的艺术家,不幸的获奖者,乏味的明星定期地划过信息的天空,他们出现的频率决定了各人在等级中所处的位置。”{41} 在今天,我们可以看到那些不再被聚光灯照到的过气演员、歌星和各式景观中塑形出来的冠军们被景观遗弃的悲惨境地。有如德波所说,景观如果三天不讨论一个事情,那它就是不存在的{42}。

当然,革命诗人还是要反抗景观控制下的异化角色苟生的。瓦内格姆认为,作为一个真实活着的人,必然是拒绝苟生角色的“不归属者”(irrécupérables)。你要成为你自己,就不能苟生于异化的角色认同。这是对的。可是如何反抗呢?他以诗人的语调说:

毫无疑问,正是从景观与社会的不适应中,出现了活着的新诗意(nouvelle poésie du vécu),生活的再创造。角色的缩小加快了景观时间的分解,从而增大了实际经验的时空(lespace-temps vécu)。热烈地生活(Vivre intensément),不就是要改变迷失在物性他者(autre chose)和外表(apparence)之中的时间的流向吗?而生活不就是在它最为快乐的时刻一个膨胀了的瞬间(moments)吗?这个瞬间拒绝被权力加速(accéléré)了的时间,拒绝以空洞岁月的小溪形式流淌的时间,拒绝衰老的时间。{43}

其实,到这里为止,瓦内格姆一直都是在证伪的构序逻辑中,猛烈地抨击让他不开心的资产阶级日常生活苟生中的各种异化现象,这是他第一次从正面提出自己内心里的理想生存。对他来说,此处的poésie(诗意)正是让平庸的日常生活苟生重新焕发艺术的本真性。其实,这也就是他的老师列菲伏尔那个“让生活成为艺术”口号的践行,也是整个情境主义国际的努力方向,只不过,在他们那里,这种让苟生成为艺术的革命被称为建构情境(构境)。同时我们还可以看到,瓦内格姆也将自己的诗意(一个人自己真正的活着),与老师列菲伏尔的瞬间理论勾联起来,诗意的实现就是让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瞬间充满人类生命存在的诗意,而彻底摆脱他性的物欲和角色般的异化苟生。这当然是浪漫主义的革命想象。我们还是不知道,诗意的醉生梦死之后,第二天醒来我们是否还得继续去异化地上班,因为诗意的浪漫主义是不能吃饱肚子、交房租和买地铁票的。

注释:

① 情境主义国际(Internationale situationniste,IS,1957-1972):法国当代左翼先锋艺术运动。1957年,由居伊·德波(Guy-Ernest Debord,1931-1994)发起,想象包豪斯运动、字母主义国际、伦敦心理地理学协会合并共同创建了情境主义国际。他们继承了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那种以先锋派艺术的方式反抗或改造异化了的西方社会现实的传统,提出今天反对资本主义的革命不再是传统的政治斗争和反抗,而转换为将存在瞬间艺术化的“日常生活的革命”;扬弃异化和反对拜物教变成了艺术家的“漂移”行走实验和心理学意义上的观念“异轨”,这种文化革命的本质就是所谓建构积极本真的生存情境。其实,情境主义也正是由此得名。情境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除了德波,还有切奇格洛夫(常用名伊万)(Ivan Chtcheglov)、伯恩施坦(Michèle Bernstein)、约恩(Asger Jorn)、瓦内格姆(Raoul Vaneigem)等人。重要的理论文本有德波的《景观社会》(1967)和瓦内格姆的《日常生活的革命》(1967)等。

② 拉乌尔·瓦内格姆(Raoul Vaneigem):法国作家,情境主义国际成员。1934年生于法国埃诺省的莱幸市。1952年至1956年在布鲁塞尔自由大学修习罗曼语语文学,学士论文的研究对象为法国诗人洛特雷阿蒙(原名伊齐多尔·迪卡斯)。随后在比利时尼伟勒当地学校教书至1964年。当他读了列斐伏尔的《总和与剩余》和《日常生活批判》等书之后,深受震动,于是他写信给列斐伏尔,附上了自己关于诗意的零碎思考(题为《诗意断片》Fragments pour une poétique),由此结识列斐伏尔。1961年,经列菲伏尔介绍,与德波相识并参与了情境主义国际的活动,1970年11月14日退出。主要代表作为:《日常生活的革命》(Traité de savoir-vivre à lusage des jeunes générations, 1967)、《快乐之书》(Le livre des plaisirs, 1979)和《关于死者统治生者及摆脱这种束缚给生者的致词》(lAdresse aux vivants sur la mort qui les gouverne et lopportunité de sen défaire, 1990)等。

③ Raoul Vaneigem, Traité de savoir-vivre à lusage des jeunes générations,■ditions Gallimard, 1967.《论几代青年运用的处世之道》,英译为The Revolution of Everyday Life,即目前国际学界通常意译的《日常生活的革命》。中译本由张新木等译,书名沿用了国际上的通常译法《日常生活的革命》,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出版。

④⑤⑥⑦⑧{12}{13}{14}{15}{17}{18}{19}{20}{21}{22}{23}{25}{26}{28}{29}{32}{34}{35}{37}{38}{39}{40}{41} [法]瓦内格姆:《日常生活的革命》,张新木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07、151、108、115、118、120、121—122、122、126、126—127、125、127、130、131、130、128、130、130、129、134、133、133、134—135、135、136、152、137、137页。

⑨ [法]德波:《景观社会》,张新木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页。阿尔法和奥米加,即希腊字母Α和Ω,分别位于字母表的开头和结尾,意为开始和结束。

⑩ 德波还专门拍摄了一部电影《分离批判》(Critique de la séparation, 1961)。关于德波的分离概念的具体讨论,可参见拙著:《文本的深度耕犁——西方后马克思思潮文本解读》第2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章第2节第4目。

{11} 《宫娥》(Las Meninas)是西班牙绘画大师委拉斯开兹(Diego Velazquez)于1865年创作的一幅名画。画中在画板对面的墙上挂有一面镜子,反射出站在观众(现实中的画家)视觉主体位置上的阳光直射中的国王菲利普四世和王后玛丽安娜的镜像。福柯认为,这幅画深刻表现了一个无限复杂的看见与看不见的关系情境的交织表象构境空间。关于福柯对此的讨论,可参见拙著:《回到福柯——暴力性构序与生命治安的话语构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章第1节。

{16} 參见拙著:《马克思历史辩证法的主体向度》,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章。

{24} 而在今天,这一形式则是网络信息化的数字化媒介景观了,电脑屏幕和智能手机的屏幕,比电视屏幕更加便携和无所不能。

{27} 关于广松涉主体角色关系的讨论,可参见拙著:《物象化图景与事的世界观——广松涉哲学的构境论研究》,天津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2章。

{30} 一般说来,模板(英文Template)是指作图或设计方案的固定格式,有时也指DNA复制或转录时,用来产生互补链的核苷酸序列。模板是将一个事物的结构规律予以固定化、标准化的成果,它体现的是结构形式的标准化。法文中的stéréotype倒有变得死板的意思。

{31} 关于斯蒂格勒工具的讨论,可参见拙著:《斯蒂格勒〈技术与时间〉解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4章。

{33} Michel Foucault, Les mots et les choses, Une arch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 Paris, Gallimard, 1966.福柯这部书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从1967年到1969年间,该书多次重印,总册数达110000本。关于这本书的深入讨论,可参见拙著:《回到福柯——暴力性构序与生命治安的话语构境》,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36} 里卡酒(Ricard),产自法国里卡地区的茴香酒,被誉为世界十大名酒之一。

{42} 德波的原话为:“当景观有三天停止谈论某事时,好像这事就已不存在了。因为那时景观在继续议论别的事,总之,自此以后别的事又存在了。”[法]德波:《景观社会》,王昭风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6页。

{43} [法]瓦内格姆:《日常生活的革命》,张新木等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38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Raoul Vaneigem, Traité de savoir-vivre à lusage des jeunes générations, Paris: Gallimard, 1992, p.177.

作者简介:张一兵,南京大学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研究中心主任,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南京,210023。

(责任编辑  胡  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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