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类命运共同体视角透视全球化的辩证理路
2021-06-15袁银传杨兴圆
袁银传 杨兴圆
摘要: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既表达了对全球化历史进程的认同,又内蕴对资本逻辑主宰下人的全球存在形态的省思,进而尝试开辟以和合共生理念引领全球化的崭新路径,彰显马克思主义人类解放的历史逻辑以及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的智识底蕴。此三方面既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的题中之义,也是相互关联、层层递进的三个环节,构成一个辩证否定的动态过程,形成一条从扬弃资本逻辑到主张各国和合共生,真正以人类共同福祉为指向探索人类命运的辩证理路。这一理路根本立足于资本自我否定的历史性展开,既是马克思主义逻辑与历史相统一方法论自觉的生动展现,更是运用这一方法论解析全球化历史新时代人类存在样态的理论表达,是真正在思想中把握到的历史时代。
关键词:人类命运共同体;全球化;和合共生;辩证理路
中图分类号:B03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05-0025-07
作为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重要内容和新时代引领我国外交事业的重大战略方针,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命题自提出以来就广受关注,学界以其为研究对象也形成了一批创新性成果。毫无疑问,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首先是处理国际关系的一种新型理念,其无论是在义利观还是价值观等方面都表达了不同于所谓“丛林法则”的全新见解,彰显了颠覆“修昔底德陷阱”的远见卓识,这无疑为处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的世界历史进程指明了前进方向。不过就问题所指和价值旨趣而论,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的意义实际又远超国际交往的范畴,因为它同时是当前全球化背景下人类生存境遇的一种理论表达。这不仅体现为对发轫于地理大发现并延续至今的人类一体化进程的全面省思,更表现在对资本逻辑主宰下人的全球存在样态的深刻洞察。本文拟从这一视角出发,揭示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从扬弃资本逻辑,到突出人类共同福祉,并在和合共生理念下探索人类命运的辩证理路。
一、肯定之维:世界歷史诞生与人类一体化的生成
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首先表达的就是对全球化和人类命运一体化发展趋势的明确认同,这也构成了其对全球化的肯定之维。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言:“这个世界,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越来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① 而其内在依据正是奠基于人类交往不断深化拓展的世界历史的逐次展开。
在马克思看来,人类历史由彼此隔绝孤立发展的民族史或区域史转变为整体性的世界历史,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历史进程。早在第一次工业革命勃兴、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初现端倪之时,马克思就已经通过对人类实践活动的整体考量和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深入分析,揭示了历史向世界历史转变的发展趋势。从这一视域出发,人类社会的发展就既表现为在时间序列上由低级形态向高级形态的历史演进,也同时呈现为在空间维度上由狭隘民族史向整体世界史的转换。深层上,这是以物质资料生产方式持续进步为原动力的人类实践活动在广度和深度上拓展的结果,或者说是生产力普遍发展和人类世界交往不断深化的现实表征。如马克思所言,大工业“首次开创了世界历史,因为它使每个文明国家以及这些国家中的每一个人的需要的满足都依赖于整个世界,因为它消灭了各国以往自然形成的闭关自守的状态”②。而世界历史的形成,将使一切在狭隘地域内承载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相对孤立的民族和国家跃出狭隘的生存空间,投入世界一体化的洪流。并且不仅“物质的生产是如此,精神的生产也是如此。各民族的精神产品成了公共的财产。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为不可能,于是由许多种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学形成了一种世界的文学”③。可见,人类身处其中的这个一体化的进程,是一个从物质生产领域延伸至社会领域、精神领域的全面的一体化,这也就决定了一体化是全球化时代人自身存在样态的一个鲜明属性。
那么这种存在样态对人的意义或者积极效应何在呢?马克思一段极富见地的论述无疑可作为对这一问题的回答。他说,某一个地域创造的生产力,特别是发明,往后是否失传完全取决于交往。交往只限于毗邻地区时,发明在每一个地域都必须单独进行,一些偶然事件都足以使一个具有发达生产力和有高度需求的国家陷入一切从头开始的境地。只有当交往成为世界交往并以大工业为基础,且一切民族都卷入竞争斗争时,保持已创造的生产力才有了保障④。马克思在这里实际揭示了全球化时代人类发展的一种特殊机制,即通过一体化进程中的世界交往环节,可以实现对其他地区或民族已有生产能力的保存,或者直接占有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生产能力,以缩短向更高阶段迈进的时间。值得一提的是,马克思在其晚年思考东方落后国家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的可能性时,特别将借助世界交往充分占有资本主义大工业的生产成果作为其中一个必备条件,这无疑可视为对生产力上述发展机制的又一次确认。
事实上,这种机制在人类工业革命的进程中呈现得非常清晰。历次工业革命几乎无一例外地沿着从中心到外围的路径做发散式扩展。曾经的边缘地带或落后地区,也正是通过对外来更高阶段生产力的直接吸收运用而大大缩短了发展的进程,甚至还能借助再创新而跻身先进生产力行列或者引领世界趋势,最终获得后发优势,实现“弯道超车”。显然,如果没有世界交往或一体化这个前提,这种跨越式发展将很难成为现实。当今世界,各国各地区的经济联系已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密程度,鲜明地体现为高度细化的国际分工、以全球为市场的跨国生产和国际贸易,以及几无时空阻隔的金融一体化等各个方面。在这个过程中,受益的绝不仅仅是曾经的落后地区或所谓的边缘地带,拥有先发优势的国家和地区同样有所受益,甚至因此使自身已经获得的发展优势得到进一步巩固。
不仅如此,由于人类一体化是包含物质和精神的总体进程,因而上述机制和积极效应同样显现在思想领域。例如肇始于17世纪启蒙运动的科学精神和理性主义,是反对宗教神学束缚和封建等级压迫的重要思想成果,也是人的主体性的鲜明呈现和人的独立性进一步增强的条件,对于整个人类而言具有普遍的积极意义。通过世界交往,它们越出了欧洲这个最初的发源地,世界其他民族和地区因而不必再完全按部就班地经过艰难探索反思,就能不同程度占有这些成果。进一步,也是在世界交往之中,一些曾长期占据人们头脑的落后陈腐的思想意识,在进步观念的不断冲击下,愈益失去其存在的合法性,而显露出不合时宜的弊端。把视野拉回当下同样可以清楚看到,具有各自地域色彩的民族文化正在人类一体化进程中实现着不同程度的交流与交融。通过彼此交流、交融、互鉴,它们不断融入新的元素,改造着自身的形式,从而获得发展生机,在人类文明的空间中找到新的坐标。这些崭新的文化形式不仅具有一国一域的属性,更汇聚成了人类精神文明的共同成果,是时代精神发展的新形态。可见,当代人类文明的发展正是伴随全球化的不断推进而得以实现的,在此意义上全球化也就几乎等同于人类文明的当代形式。这不是两个彼此独立的过程,而根本就是一个过程。
总之,经济全球化背景下人类的一体化存在样态,不仅以既往实践活动客观结果的形式,表征着其作为一种必然趋势的事实,更通过为人的发展创造条件显露着其对人本身而言的价值。人类命运共同体对人类一体化总体趋势的认可正是由此生发,因而这种肯定之维又可概括为,坚持相互尊重、彼此开放、互利普惠、合作共赢的共同体理念,反对分离主义、孤立主义、单边主义和霸凌主义。
二、否定之思:资本逻辑张扬和世界性的人对物的依赖
认同全球化只是探讨的一般起点,只有通过思索应当认同什么样的全球化,或者更进一步,反思人类在其一体化进程中应当获得何种存在样态才能触及问题的核心。不过正如只有“在批判旧世界中才能发现新世界”一样,答案的获取必须以对问题的解剖为必备环节。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命题明确把“人类命运”作为“共同体”的前缀,也就是把人类的整体命运作为共同体构建的指向和核心。这实际表达了这样一层含义,即人类应当构建的是自身命运的共同体,而不应是其他别的共同体。而一旦我们走向全球化的深处,检视其实质和原动力,就不难看到,人类命运共同体内蕴的正是对全球化运演机制核心要素,即资本逻辑的深刻省思。
全球化或人类一体化进程对于人的发展具有深远的积极效应,但不可否认的是近代以降持续至今的全球化深深浸透着的是资本逻辑,资本对于全球化进程发挥着形塑规制的引领作用。在此意义上可以认为,当前的全球化正是资本及其逻辑运演的全球化。
首先,世界历史就其直接表现而言,是世界贸易和世界市场的建立,而其背后的驱动力正是资本,因为“创造世界市场的趋势已经直接包含在资本的概念本身中”⑤。就此而言,资本的本性及其运演逻辑表现为资本的扩张性,即资本会采取一切手段,突破一切限制,使自身无限增殖。而这一目标又是借助人格化的资本,即资产阶级的全球贸易来实现的。携理性主义的光辉并受逐利心理驱使,资产阶级向其所能触及的一切空间伸展贸易的触角,他们“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建立联系”⑥。全球性的经济联系从这种世界范围内推销商品和攫取原料的实践中生发而出,并奠定了世界历史或全球化最根本的基础。不仅如此,资产阶级凭借先进的生产技术和廉价商品动摇了一切古老民族的经济基础,不断把它们抛入世界市场的洪流,迫使它们为了不至于灭亡必须“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⑦。生产要素在世界范围流动,现代大工业的原料来源早已越出一国范围,其产品的消费同样具有世界性质。因为它“所加工的,已经不是本地的原料,而是来自极其遥远的地区的原料;它们的产品不仅供本国消费,而且同时供世界各地消费”⑧。正是这种导源于资本主义生产扩张性的地区交往使人类自给自足的生存样式愈益成为不可能。总之,资产阶级按照其自身的样貌创造了一个新的一体化的世界,而这个新的世界无外乎是资本逻辑的对象化。
其次,资本逻辑的内在规定不仅包含无止境的扩张性,还具有使人受制于物、通过依赖物才能获得独立的必然趋势,这无形中对人们的“逐物”行为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也引发了人们之间无休止的利益冲突。《资本论》中,马克思由物及人,从商品深入劳动再引出以物为中介的劳动交换,最终揭露了资本主义时代人们的物化存在形式。劳动二重性以商品使用价值和价值二重性为表征,说明使用价值是具体劳动的物化形式,价值则是抽象劳动的物化形式。具体劳动的物化是直观可见的,劳动的具体形式与劳动产品的形态直接同一,但抽象劳动的物化却是非直观的。作为这个物化结果,可以承载商品价值的物具有某种抽象性。同时,又由于抽象劳动作为一般人类劳动满足的是劳动者相互交换活动的需要,因此只有“从商品的交换价值或交换关系出发”⑨,才能真正理解这个承载着价值的抽象的物以及由它决定的人们的社会关系。
通过对交换过程的历史追溯,马克思发掘出从商品到货币再到资本的价值序列,揭开了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下,劳动者社会联系幻化为物的关系的谜底。交换规模的扩大,使以货币为中介的交换形式取代了原初的物物交换。尽管货币的现实形态是金银等贵金属,但它本质上是一种价值形式,是劳动者社会关系的物化形式。可见,货币的抽象性潜藏着以物与物的关系遮蔽劳动者社会关系的可能。
但货币成为商品交换的中介,只是社会关系物化的起点,完成向资本的“蛹化”才标志劳动者社会关系以及劳动的徹底物化。资本原始积累是货币化身资本的催化剂,而它“只不过是生产者和生产资料分离的历史过程”⑩。破产的小生产者被迫进入城市变成以出卖劳动力为生的自由劳动者,生产资料占有者一旦用货币购买了劳动力,货币向资本的进化也就基本完成。马克思对此有一个重要区分,即作为商品的货币和作为资本的货币。在前者意义上,商品流通的中介是货币的唯一角色, 即“商品转化为货币,货币再转化为商品,为买而卖”{11};在后一意义上,货币却同时是流通的始极和终极,即“货币转化为商品,商品再转化为货币,为卖而买”{12},作为终极的货币则是增殖了的货币。这里变更的不只是货币外在职能,更是其内在规定,它说明货币的增殖或向资本的转化构成劳动全部目标。从而,货币和资本这些作为商品价值形式的抽象物就似乎具有了规定人类活动的魔力,物化的社会关系随之上升为劳动者的主宰。
由此,资本主义时代的人必然以物化的形式表现自身的存在。正如资产阶级以自身面貌建立起一个新世界,现代文明相当程度上是资本以自身为蓝本而创立的。资本是现代社会“一种普照的光”和“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13},它“一出现,就标志着社会生产过程的一个新时代”{14}。事实上,资本也是现代世界的原则,所谓现代文明,在初始的和本质的意义上,是由资本为其奠定基础和制订方向的{15}。这意味着资本对劳动的统治欲望会延伸至现代文明几乎所有领域,集中表现就是以商品或物为唯一尺度衡量人及其活动,用物的同质性弱化和取消人的自由个性。资本打破以土地占有和人身依附为基础的封建关系,消解制度化宗教对人的束缚,同时建立以商品交换为轴心的生产关系和社会联系。商品和货币根本上充当社会联系的中介并渗透至所有社会形式中。因此,原本作为人本质力量确证的活动必须抽象掉自身的丰富性,转化为无差别的交换价值即商品时才能交换,交换只有符合等价原则才能进行,如此人们才能事实上建立社会联系。这也意味着以资本逻辑为轴心的现代社会,几乎一切人类活动甚至人自身都能物化为商品来进行度量和交换,物化成为一种普遍性的规定。无形中商品被赋予如同宗教中神的虚幻特质,人的生存和联系似乎都是这尊“物神”的恩惠,它主宰着人,决定着人的命运。因此,占有的物越多,能够从“物神”处获得的庇护就越多,人就越能接近于实现独立。这种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特有的意识形态即“拜物教”必然激发人们对物的无限追逐。
那么,这种包含扩张性和使人依赖于物而独立的资本逻辑,对全球化又意味着什么呢?尽管马克思无法在全球化尚处于起步阶段时对此做出详细解答,但从他对资本主义市民社会的剖析中,我们其实可以获得回答这一问题的大致方向,因为市民社会本身就是一个孕育资本逻辑并由其主导的实践领域。马克思通过对当时英法等西欧国家的实证考察,以及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深刻批判,发现市民社会并非黑格尔所谓“绝对理性”的产物,它实际是随着资产阶级的壮大而形成,并以实现个人私利为目标的社会领域。如果说主导政治国家的是社会的普遍利益,那么浸透着市民社会的则是个人的特殊利益。进一步看,主宰市民社会的还不只是一般的个人的特殊利益,而是资产者这一特殊的个人利益。而资产者无外又是资本的人格化,因此由资本的扩张性和贪婪性所决定,市民社会的个人之间不可避免地会不断产生为了实现私利而导致的冲突,形成一幅“人与人战争”的图景。
随着世界历史的逐次展开,市民社会这一特殊的活动领域也同时越出了近代资本主义的发源地成为世界性的存在,竞争的主体随之从个人扩大为主权国家,市民社会的“人与人战争”不可避免地注入到国与国的关系上,从而形成国与国之间不断的利益冲突和一个世界范围内的市民社会。然而,资本的扩张和增殖根本又是借助制造不平等进而实行剥削得以实现的。马克思就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资本只有不断吮吸活劳动才能增殖。而要得到活劳动,就必须把劳动者不断地降为受资产者控制的雇佣工人即无产者,并且还要造成一支产业后备军,以此压低劳动力商品的价格,这必然导致一极是资产者财富的积累,另一极则是无产者贫困的积累。
因此,在资本逻辑下,各国对私利无休止的追逐的一个必然结果就是国家和地区间的发展失衡,可以说“发展不平衡是当今世界最大的不平衡”{16}。更严重的是,某些发达国家为了巩固和扩大自己的优势地位,有意无意将这种不平等格局固化成一个发达与不发达地区对立的二元结构,形成了一种由“中心”和“外围”构成的世界性的不平等体系,即世界性的两极分化。这种以牺牲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利益为代价的不平衡发展,既是广大发展中国家摆脱不发达状态的严重阻碍,同时也是一系列全球问题的渊薮,反过来制约了全球化本身的良性发展。如果这些消极效应在全球化尚处于初始阶段时更多还只具有理论上的可能性,那么在全球化已经高度发展的21世纪,这些消极效应不但已经成为现实,甚至还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综上,由资本逻辑主导的全球化在当代已充分暴露其深刻的内在矛盾和不可持续性。因此,在全球化进程不可逆转的总体趋势下,人类若想真正解决一系列愈演愈烈的全球问题,实现可持续发展,就必须抛弃以一部分国家和地区的不发展为代价的片面发展观,深刻把握各国各地区利益高度关联的事实,在竞争与合作之间形成合理张力,推动建立互利、合作、共赢的新的发展观。在世界多极化、经济全球化、社会信息化、文化多样化的今天,对任何一个利益主体而言,要实现自身的可持续发展就必须同时兼顾其他主体的发展利益,甚至在某些情况下,一方的发展只有在其他主体的正当利益得到维护时才有可能实现。否则,不仅仅是不发达地区的生存困境无法根本扭转,即使一些发达地区也无法独善其身,并将越来越多地受到世界性二元结构所导致的一系列全球问题的影响和制约。而要打破世界范围内长期存在、由资本逻辑带来的不平等的二元结构,不仅要求在理论上牢固树立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理念,而且要在实践中积极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总之,在当代全球问题已经严重干扰人类生存秩序,并且对这些问题的解决又远远超出一国或少数国家能力界限的时代,人类真正需要并且必须建构的是,以自身的共同命运为核心的共同体,而不是少数发达国家和地区或者资本的共同体。这正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对迄今仍由资本逻辑主宰的全球化进程的深刻省思。
三、超越之径:和合共生智慧与全球化的新样态
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既表达了对人类全球化进程的深切认同,又内涵着对这一进程现存形态的深刻反思。这正契合了马克思对辩证法奥秘的科学揭示,即“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而也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17}。不过还需要深入探究的是,在由资本主导的全球化的现存形态难以为继之时,全球化可能的新形态又应当是怎样的呢?马克思走向历史的深处,基于其当时所处的时代条件,特别是资本主義内在矛盾的空前激化,从共产主义的高度就人类的一体化进程做出科学揭示和展望,即无产阶级要在世界范围内并在大体一个历史时期,通过革命途径彻底废除资产阶级的私有制及其政治统治,建立一个无阶级、无国家的自由人的联合体,并由此开启一个真正的一体化的人类史。毫无疑问,这个展望具有最一般的原则意义,指明了人类推进全球化进程所应实现的最高目标。但是,也如唯物史观所阐明的,历史的延展是一系列条件相互作用的客观过程,革命的爆发不可能是主体的纯粹意志,共产主义的实现也必然要经历诸多阶段,即是说,用自由人的联合体的命题直接规定全球化的方向,只有在历史进入一定阶段才具有真正的现实性。由此,在时代主题仍然是和平与发展的历史时期,需要在坚持自由人的联合体这一总目标和总原则的同时,具体地探索一种切实可行的全球化的新样态。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由于内蕴着源自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和合共生思想,因而不失为一种当前探索全球化新样态的理论指引。
首先,在理论层面,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对和合共生理念的继承,不仅使其延续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深层基因,更使其在价值理念上实现了对资本逻辑下以“物”为中心“见物不见人”痼疾的超越。
事物的本质往往在其起源之处就已经有所显露,就此而言,和合共生的理念可以说是中华文化的一个内在的基本规定。追溯历史,可以发现至少在西周时期,就有思想家史伯主张“和实生物,同则不继”,即是说不同事物之间只有保持差异性的统一才能有所发展,强行要求整齐划一则事物间的统一相反有可能无以为继,简言之就是不同事物之间的最合理状态应是和而不同。值得一提的是,在中华传统文化的语境中“和”的理念不仅是用以表示事物相互关系的范畴,它同样也可作为事物矛盾的化解之道。例如,在深刻形塑了中华民族整体气质的儒家学说中,“和”的思想占据着重要地位。在儒家学说中“和”的理念不再仅限于作为所有关系的一般原则,而是进一步深入到社会关系的领域,具有指导人们实践活动的现实关照力。儒家主张的“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就表达了一种人与人之间应当求同存异、和谐共生以及共同发展的人际观。随着儒家学说逐渐进入中华文化的核心地带,和合共生的理念最终也就以民族气质的形式被固定下来,成为中华民族民族性格的重要维度。显而易见,在更多作为一种人际观的和合理念中,人本身以及人与人的关系始终是探讨的焦点,这正是与资本主义时代以物为中心,并以物与物的关系决定人与人关系的一个重大分殊。
可见,中国为世界贡献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绝非偶然,追本溯源这是中华民族注重和合共生的文化底蕴在理论上的必然延伸。纵观绵延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可以说和合情怀和共生理念是中国人自古以来的理想追求,它凝聚着中华先贤的深邃智慧,熔铸在中华文化的历史深处,是镌刻在中华民族民族性格上的关键符码。正是这一思想资源为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构筑了坚实的文化根基,而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也借此凸显了自身以人类共同命运为指向的人本关切。因为人类命运共同体最终就是尝试把“每个民族、每个国家的前途命运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努力把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星球建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现实”{18}。
其次,从历史的角度看,和合共生理念不仅深刻熔铸在中华文化的根柢处,更外在地转化为中国处理与其他国家和民族外交关系的长期实践,给世界带来了福音,从侧面证明了内涵和合共生理念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对于一国树立正确国际交往观的积极意义。中华民族自古崇尚“亲仁善邻,协和万邦”,这在中国历代王朝长期奉行的与邻为伴、睦邻友好的外交政策中清晰可见。这些王朝几乎不约而同地首先将维护自身独立与安全作为发展对外关系一个基点,无论是对外扩张的思想,还是近代殖民主义式的外交实践从未成为对外政策和活动的主导。这一方面与广泛存在的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体系密切相关,因为自然经济往往会孕育出内向性的民族性格,另一方面则与中国境内民族众多的基本事实有关。在长远上,若要保持多民族共同体的稳定繁荣,就必须实行各民族共同发展的民族政策,这客观上就为和合共生理念的生长提供了充足的空间,使对其的长期坚守也成为必然。
最重要的是,中国在践行和合共生理念的过程中,也为世界的和平发展与人类的一体化进程带来了一系列重大成果。古代中国在实践着和合共生理念的过程中曾开辟了横贯欧亚非大陆、绵延万里的古丝绸之路,为沿线地区和人民带来了繁荣兴旺,谱写了人类经贸往来史上的绚烂篇章。近代中国人民于民族危亡之际,又毅然参与了世界反法西斯联盟的创建,以前所未有的巨大牺牲支持着人类的正义事业,做出了彪炳史册的贡献。这段苦难的经历不仅使中国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和平与发展,更坚定了中华民族同世界其他爱好和平的民族建立命运共同体的信念。新中国成立后,我国相继提出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求同存异”的外交理念以及“和平与发展是时代主题”的时代观,为世界各国处理与其他国家的外交关系提供了合理的准则,为人类全球化进程的稳定与可持续性贡献了力量。由此可见,以延续了和合共生理念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作为指引,必将有助于世界各国在国际交往中树立正确的价值观和义利观。
最后,从现实处着眼,对于破解当前全球化的困境,内蕴和合共生理念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同样呈现了不可替代的独特价值。人类全球化在当今面临的一个重大挑战就是国家之间发展的严重失衡,这使得人类陶醉在自己发展成就的同时,又不得不面对世界性二元结构的困扰。这归根结底当然是资本逻辑的必然产物,同时也暴露了国际治理模式长期以来在认识论上的一个弊端,即一种在绝不相容的对立中认识事物的形而上学。在这一思维模式下,一国的个性以及国与国之间的利益差异常被置于首位,并且认为长远上由这些差异引发的利益冲突难以根本化解,因此国与国间的零和博弈乃至分裂对抗是不可避免的结局。这在相当程度上也能够解释,为何“国强必霸”的老路在迄今为止的人类全球化过程中总在一次又一次上演,战乱紛扰总在世界某些国家和地区不曾止息。相反,在和合共生的视域下,国与国既是独立平等的国际交往主体,同时又是休戚与共的共同体成员。也就是说,国与国的共性以及它们的利益的相关性被摆在了首位,并且相信这种利益的关联性可以最终有效控制利益差异导致的分立或对立倾向,使国际性的共同体在动态平衡中走向更高阶段。可见,和合共生的中华智慧不是用一种绝对主客二分的思维把握个体间的联系,而是主张将自身真正融入到联系之网中,作为共同体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参与个体间的互动,以实现个体和整体的共同发展与和谐共生。
中国以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指导自己的国际交往,不但使自身的崛起不以牺牲其他国家的利益为必然代价,而且在高度融入全球化的条件下,以其他国家的发展作为自身发展的前提。可以说,中国在为自身发展创造条件的同时,也为世界带来了福音。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总结的:“长期以来,中国为广大发展中国家提供了大量无偿援助、优惠贷款,提供了大量技术支持、人员支持、智力支持,为广大发展中国家建成了大批经济社会发展和民生改善项目。今天,成千上万的中国科学家、工程师、企业家、技术人员、医务人员、教师、普通职工、志愿者等正奋斗在众多发展中国家广阔的土地上,同当地民众手拉手、肩并肩,帮助他们改变命运。”{19} 中国以实际行动证明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对于开启一种新型国际关系所蕴含的巨大潜力,而这种新型关系正是以人而非物为关照核心,以人类自身的美好未来而非物的增殖为终极指向。
总之,在人类一体化高度发展的现当代,无论承认与否,诸多困扰与挑战已远远超出了一国一域的边界,全球风险的化解也同样超出了一国的能力范围。面对困境,任何试图独善其身的想法和举动,无异于天方夜谭。至于一些国家为一己之私抛弃国际责任与道义的非理性之举,不但无助于问题的解决,最终也难免要咽下损人损己的苦果。联系当前全球新一轮健康威胁在某些国家的肆虐,和这些国家出于狭隘的利益考虑在应对威胁时的踟躇与混乱,以上结论更能得到有力证明。一言以蔽之,生活在共同“地球村”的人类,必须学会利益共享、责任共担、同舟共济,努力扬弃资本逻辑,突破一己之私的偏狭,通过求同存异、各美其美、美美与共,推进人类社会进入共同发展的良性轨道,建构真正的人类命运共同体。须知,“在经济全球化深入发展的今天,弱肉强食、赢者通吃是一条越走越窄的死胡同,包容普惠、互利共赢才是越走越宽的人间正道”{20}。
有必要补充的是,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由于引入和合共生这一中华传统智慧,而开启了对现有全球化模式的超越,并完成辩证否定的最后环节,因此严格说来,并不宜把这里的“共同体”范畴完全等同于马克思共产主义语境下的“自由人的联合体”范畴。当然,这绝不意味人类命运共同体与自由人的联合体没有关联,因为毕竟自由人联合体中的人一定又同时是命运共同体中的人。那么,为何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命题不直接以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这个最能体现共产主义实质的目标,开启超越当下全球化的新路径呢?其实正如本部分开头所指出的,这样的考量正是立足于时代而做出的合理选择。马克思提出的自由人的联合体,为社会主义实践的展开,乃至人类未来命运的抉择,在最高层面上指明了目标、勾勒了前景,仍然是值得当代人深刻体悟和坚定遵循的重大命题。但如何实现这一目标,则又需要我们真正立足于不断变化着的时代,在对时代脉搏的把握中,努力探索切合实际的最佳路径。这也是用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对待马克思主义的应有做法。具体言之,在和平发展仍是当今时代主题的条件下,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力量的全球对比未有实质性转换的格局中,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命题无疑是既能切中时代主旋律,又能实际提升社会主义影响力,且有助于维系建立自由人的联合体这一共产主义理想当代存在的合适话语。
四、结语
基于人类实践的时空拓展和由此生发的世界历史,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在对人类一体化趋势的坚守中形成了自己的肯定之维。同时,遵循马克思资本批判的总体思路,这一命题通过对资本逻辑主导下全球化时代人的物化存在的敏锐辨察,形成了内在的否定之思。更重要的是,它还与中华智慧的和合共生理念相融相通,尝试以此实现对上述两点内涵的综合,开启探索新型全球化的超越之径。
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这种内在辩证理路,不是思辨话语中以概念为实体的抽象的辩证法,因其立足于资本逻辑内在矛盾的历史性展开,着眼于人类命运的未来,因而是真正马克思主义视阈下的关于现实运动的辩证法。众所周知,马克思不赞同把自己的哲学称为“哲学”,因为他根本反对西方传统哲学一贯推崇的试图以一套先验的范畴体系从外部规定和解释世界的做法,并尝试在开辟一条截然不同的诠释路径中实现超越。他所追求的是,以世界的本来面貌内在地规定思维的内容与样式,并力图在思想中真实地再现每一时代的诸种关系以及人的存在样态,在逻辑与历史的辩证统一中揭示人的存在的全部序列。由此,人类命运共同体命题一方面作为对资本逻辑宰制下全球化自反性的深刻洞察,致力于对时代迫切问题的捕捉,另一方面作为对当下人类共同美好追求的时代表达,更是对一体化时代人类命运的理论展望。因而,它既是自己时代的产物,又是人类对自身命运最理想、最深层期盼的總汇。一言以蔽之,它是真正意义上于思想中把握到的时代。在这种逻辑与历史的统一中,它不仅充分展现了马克思主义的方法论自觉,更实现了这种方法论在透视全球化问题上的创造性运用。
注释:
① 《习近平谈治国理政》,外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72页。
②③④⑥⑦⑧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94、404、188、404、404、404页。
⑤{13}{1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13、707、94页。
⑨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3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39页。
⑩{11}{12}{1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735、132、132、159页。
{15} 参见吴晓明:《论马克思对现代性的双重批判》,《学术月刊》2006年第2期。
{16}{18}{19}{20} 《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3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493、433、437、202页。
作者简介:袁银传,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实践协同创新中心研究员,湖北武汉,430072;杨兴圆,武汉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湖北武汉,430072。
(责任编辑 胡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