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同化到文化对话:英国板球运动在殖民地的传播与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的启示
2021-06-09孙晨晨邓星华
孙晨晨,邓星华
(1.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体育学院,广东 广州 510220;2.华南师范大学 体育科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现代体育于欧洲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等西方社会文明进程中诞生。19世纪伴随着欧洲殖民扩张,作为西方社会现代化和文明化表征的现代体育运动便承载着“文明教化”的使命在殖民地传播开来,并且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欧洲尤其是英国在体育传播中一直起着主导地位。板球运动作为彰显英国性的“国球”,其在殖民地的文化同化对维护殖民统治、加深“帝国”文化身份统一感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而这一早期西方体育运动文化殖民的历史现象却较少得到国内学者的深入系统性研究。近年来王邵励[1]从体育全球史的视角考察西方体育(板球运动)传播的历史可谓丰富此领域研究的范例。相较之下,国外对西方体育在殖民地的文化传播与认同研究则取得了丰富的成果,典型的如C.L.R.James[2]、Cashman和Richard[3]180、Mangan[4]153、Guttman[5]15、Dominic Malcolm[6]48等人对体育(含板球运动)传播与帝国文化认同的研究。但大多数研究或是难以超越西方文化中心论,或是一味批判西方文化帝国主义,较少站在一个辩证、客观的视角考察或反思文化间的传播。
本研究主要运用社会历史学的研究范式,通过研读一手西方经典文献书籍,在梳理历史事实基础上,借用社会学、文化学中的理论诠释,进而通过归纳分析、举例论证、史论结合,探究板球运动在殖民地进行文化同化的过程、途径,也即詹姆斯·凯瑞关于“传播”概念下“文化意义的分享、互动与生成的过程”,“揭露”“帝国主义”文化建构的同时,辩证反思其所带来的影响。一方面丰富我国对体育运动中文化殖民现象的研究历史,另一方面启示我们在文化全球化的当今,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主旋律下,文化传播应从对抗走向对话,以实现文明间的平等交流和“多元一体”世界体育文化格局。
1 板球运动:从文化区分的符号到文化同化的工具
因英国国家制度和权力平衡机制较早产生,所以“体育化”的过程首先发生在英国[7]。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中叶英国便在现代体育运动的殖民扩张中扮演着主导性角色[5]2。以英式板球运动为例,便能窥探现代体育运动在殖民地文化传播的境遇转变。尽管不同的殖民地国家对待现代体育运动的态度略有差异,但总的来说现代体育运动的传入历经了从文化区分、排异到文化同化与适应的过程。正如板球运动在印度的传播,如《印度往事》电影中所演绎的,从起初殖民者对板球游戏的自我消遣和当地人的疑惑、惊奇与不屑,到英国人传授当地人运动方法,举行英国人和印度人间的竞赛,就鲜明印证了本地民众对外来体育从排斥到受纳的态度转变,同时展现了板球运动从作为身份区分的游戏到殖民抗争工具的转变。
1.1 西方的区隔与本地的排异
殖民扩张之初,英国板球运动并没有立刻在殖民地得到传播,一方面源于现代体育运动拥有着现代化和文明性的特质,承载着精英主义文化价值理念,被西方视为自我与他者文化身份区分的符号;另一方面源于当地民众对现代体育运动的认知偏差,造成对外来体育文化的排拒。
1.1.1 西方文明表征下的文化区隔 首先,从文化特征角度分析,从古老的身体游戏到有组织性的身体竞赛的演化过程中,现代体育运动形成了世俗化、公平性、科层化、专业化、理性化、量化、追求记录的现代性文化特质[5]3。板球运动就是一种象征公平的世俗性游戏,不仅有精细复杂的规则(马里波恩板球俱乐部中关于板球的规则条文就有42项,包含了116页的内容),而且自1909年帝国板球协会(Imperial Cricket Council)成立起,板球就具有了较长历史的科层管理机构。此外,板球也较好地展现了量化的特征,关于板球的记录不仅保存了最高的分数而且还保存了游戏的细节[6]4。相较之下,在统一的国家管理体制建立之前,大多数英国殖民地,如北美、印度、南非、西印度群岛等,其传统的身体活动多受当地社会结构、宗教信仰、生活模式等影响,呈现出明显的宗教性、军事性、生产性等特征。为此,在西方人看来,自我的体育运动是文明的、现代的,而非西方的他者则是愚蠢的、落后的,现代体育运动便蕴含着西方国家和民族的自我意识以及优越感和自豪感[8]。
其次,从价值目的角度分析,板球运动对精英道德价值观念的培养和英国民族文化认同的塑造更是强化了其作为英式文化代表的身份归属,从而阻碍了板球运动在初始阶段的传播。如英国公学教育致力于培养人们的男子汉气概,即英勇强健、忠诚、自律和有领导能力的精英品质,并且认为游戏尤其是团队性游戏是培养这些品质的最好途径。不少学者研究都将板球运动与英国人的个性以及英国的民族认同相连。作为典型的英式运动,相较于其他的体育活动更能反映本民族的基本价值观念[9]。“板球运动不仅是一项游戏而已,它还是一种制度,一种热情,也可以说一种宗教信仰,它已经深入到民族的血液之中,无论英国人聚集到哪,哪都会有板球。”[10]正如1893年英国军队驻扎一印度村落时,他们也将板球运动带到此处,即便当地没有像样的场地他们仍然玩都兴致盎然,并且毫不情愿被前来商讨租税的印度人打扰。为此,板球运动起初只是那些在殖民地的英国上层人士表达对故乡思念之情,表征自身英国民族身份的载体[4]153。它是一项归属英国人的运动,其他弱势民族人群根本无权参与。
1.1.2 当地认知偏差下的文化排斥 在现代化社会形成之前,受传统社会结构、生活模式、宗教信仰等因素的影响,当地民众并不具备对现代体育运动现代性和文明性特质的认知模式或文化配置,因而在初始阶段形成了对现代体育运动的文化排斥心理。1)对现代体育运动的理解仅限于表层可感层面,在他们看来板球运动还只是一种疯狂的、危害健康的异域游戏。印度人认为英国驻扎军人的板球运动尽管与印度小孩子的木棍球相像,但又不过是拿着棍子挥舞和乱跑的怪异游戏,并且在激烈的投、打、跑过程中还常常导致手脚受伤。2)与传统的围绕生活劳动而进行的身体活动相比,板球运动这种业余原则理念下不能带来金钱报酬又消耗时间、耗费金钱的运动,显然是一种无益于生产的奢侈运动。况且板球运动所需要的球棒、手套或是简单的一颗球都是一种昂贵的支出。试想基本生活需求都难以满足的印度人怎能有多余的金钱参与贵族人的游戏?3)受宗教信仰的影响,人们通常是反对娱乐性的身体活动,认为人生而有罪,只有现世勤恳努力工作才能换取来世的救赎,而身体娱乐是对工作时间的浪费,是对自我生活管理的懈怠。如印度受婆罗门教的影响,他们认为通过祭祀、修行、冥想等可直接与神沟通,不需较多的身体运动就可以保持健康。由此,早期阶段印度人并没有主动接受板球运动,以生产劳作为要务的印度村民也不允许家人参与到板球运动之中,更甚者板球运动还引起一些印度文化民族主义者的强烈抵制。
1.2 西方的同化与本地的受纳
1.2.1 西方殖民统治下的文化同化 伴随着殖民统治的加深以及殖民当地的抵制反抗,殖民统治者迫切需要一种柔性的统治方式缓解二者之间的矛盾,为此板球运动作为隐性的方式,转而成为西方殖民者进行文化同化的工具,在维护殖民地社会稳定的同时,也推动殖民地的文明教化,使被殖民者形成对殖民者的忠诚。纵观英国历史,在开拓殖民地、保护国家政权、扩大影响范围方面,英国远比其他欧洲国家要成功,这正是基于现代体育运动在殖民地的广泛传播[5]63。在殖民者看来,对于殖民地社会的稳定和统治秩序的维持,不仅要通过身体的规训,抑制暴力、野蛮、无序的身体活动,实现守则、文明、规律等的身体运动行为改造,而且要通过精神的改造或“文明教化”,灌输西方殖民者的文化价值观念,从而生成对西方民族体育文化的认同。板球运动在印度的传播就提供了一种道德训练,一种勇气和自我约束的教育,远比单纯地学习莎士比亚的戏剧更有价值[11]。板球将勇敢、坚韧与活力等英国理念植入被视为懒惰、孱弱、无精打采的印度群体,加固了帝国的纽带,使国家与各种印度“团体”的交流更为顺利,避免了族群骚乱[12]。
1.2.2 当地认知转变后的文化受纳 伴随着现代体育运动作为一种文化同化的工具在殖民地开展,当地民众对现代体育运动的认知也慢慢超出了“可感属性”的表层现象深入“意义领域”。1)在殖民者同化政策之下,殖民地人们切实感受到现代体育运动对于身体强健和道德培养的积极效益。尤其是在一些人口众多、环境拥挤、疫病常发、恶习滋生的地方,人们对健康效益的体验更为深刻。借助于板球运动比赛,不仅可以向公众传播有关艾滋病和其他健康相关问题的信息,而且通过娱乐活动锻炼使年轻人保持活力,从而从病毒中解放出来。2)身体娱乐不仅可以缓解工作中的枯燥情绪,而且使人重新焕发精力,从而提升了劳动生产效率,促进了经济条件和生活水平的提升。板球运动为有身体天赋的球员提供了打破社会界限和获得上流社会流动性的难得机会,19世纪末为剑桥和英格兰效力的印度击球员兰吉辛吉就是典型的例子[13]。3)板球运动也成为殖民地民众表达殖民反抗的媒介。他们开始意识到只有通过适应与吸取西方的现代体育运动,塑造强健的身体、坚强的毅力等才能在相对公平的运动竞赛场域中,在殖民者所发明的运动项目中打败他们,甚至努力在国际竞技场中争取获胜,以夸耀世界,证明自身不逊于殖民者,进而建立民族的自信心和认同感。
2 板球运动在殖民地文化同化的途径
从作为文化区分的符号到文化同化的工具,从当地的文化排斥到文化受纳,板球运动在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双方各自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诉求之下开启了文化殖民过程。在此过程中,殖民学校传教士、普通教师以及运动竞赛组织者和上层阶级人士都成为传播西方体育文化的重要贡献者。
2.1 学校身体规训与“强身基督教”理念教化
英国公学在为本民族国家培养具有男性气概和美德的绅士中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为此,英国公学的身体运动教育模式也自然顺延到其殖民地。将游戏传授给殖民地居民的主要机制便是在学校里打板球[14]。众多的殖民地学校成为英国在外灌输“强身基督教”理念的重要载体。英国殖民统治所到之处,如澳大利亚、西印度群岛、印度、南非等普遍建立了殖民传教学校,英国传教士和一些世俗教师都在推动现代体育运动文化传播与文化认同建构中扮演了重要作用。他们鼓励殖民地居民放弃不文明的习俗,接受英国文化价值观[15],通过身体的教化和纪律管控,实现了对殖民地居民身体和道德的规训,使其从“野蛮”“孱弱”向“文明”“强健”转变。
身体是权利的对象和媒介[16]。为了达到文化同化的目的,一些传教士或世俗教师就采用了身体规训机制,以培养当地具有文明规范的社会精英,成为“英帝国”恭顺的臣民。1)殖民者会在殖民地建构“自我”和“他者”的意象区别。例如,自我是“文明”“理性”“进取”“强健”的,他者却是“无知”“野蛮”“懒惰”“孱弱”的,并且相对于西方能够塑造体魄、培养品德的标准化和规范化的体育运动,殖民地传统的身体活动则是暴力的、野蛮的、无规则的。而这种观念联结与话语传播为西方的文明教化铺垫了基础。2)殖民传教学校的教师往往会通过严格的时间表制度、特定的空间分配,使当地民众形成有规律、有秩序的身体文化。大部分的殖民学校不仅明确规定不同运动项目学习的时期安排,甚至对每一项练习内容、动作细节的时间都做出了细致安排,既培养了当地民众规律性的身体习惯,又增强了殖民者对他们的身体支配的权力。同时,通过寄宿制和特定的场地、组别安排确保教师对当地学生活动空间秩序的管控。3)教师有时会通过强制性的手段迫使当地人学习板球运动。在印度,对养尊处优的贵族施以强身基督教义精神并不容易。例如塞西尔·丁道尔·布里斯科老师致力于用板球运动培养当地人的道德品格时就遭到传统宗教观念束缚。板球这种动物皮制被当地学生视为不洁之物。在此情形下,他便用棍子强行将学生们赶上球场,强迫他们参加各种体育活动,最终使年轻人放弃简单的本土游戏转而参与板球,并且布里斯科在印度男孩子们的身上看到了比赛的热情和公平的体育精神[5]36。
2.2 巡回运动竞赛与“母国统一体”纽带强化
在促进殖民地对宗主国运动文化的接纳与崇拜,维持宗主国与殖民地的联结,加深“帝国”统一感中,殖民者和被殖民者之间的运动竞赛毫无疑问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开展运动竞赛的前提则是促进殖民地有组织性和建制化运动俱乐部的形成。在殖民统治初期,在文化区分的意识下,为了体现白人在体育文化上的优越感和话语霸权,殖民地俱乐部的建立都只倾向于容纳白人精英成员,但随着殖民者对殖民当地土著人的教化,土著人所属运动俱乐部以及融合白人和土著人的俱乐部开始成立。在南非,从19世纪80年代起,当地人的板球俱乐部纷纷建立[15]。在西印度群岛的巴巴多斯或牙买加等多种族的地区,19世纪下半叶融合白人和土著人的板球俱乐部也开始成立[2]。
当殖民地有组织性和建制化的运动俱乐部形成之后,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的运动巡回赛既是殖民者开展文化同化政治议程、掌握殖民“帝国”体育文化权威的重要机制,也是被殖民者展现殖民属地良好形象、融入“帝国”体育文化生活的重要途径。西印度群岛、南非、印度、澳大利亚等殖民地与英国之间的板球运动巡回赛都印证了殖民地与宗主国间的联结。在西印度群岛,混血板球队分别于1900年和1906年两次到英国巡回访问赛,目的是提高英属西印度殖民地的形象[17]。在南非,板球巡回赛也成为“母国”和当地之间文化联结的基本组成部分[18]。安倍·贝利爵士作为“帝国板球协会”成立的倡议者,将南非和“母国”之间定期的板球之旅视为帮助南非融入大英帝国的重要机制[19]。在澳大利亚和英国之间的巡回访问赛则呈现了另一种殖民地与宗主国间的从属与抵抗的复杂关系。1861—1862年全英澳大利亚之旅既加强了澳大利亚殖民地的英国风格,又展现了澳大利亚与英国在民主政治上的不同[20]。英国马里波恩板球俱乐部在1926—1927年访问了印度,充分证明了印度是宗主国可信赖的合作者[21]。
诚然,除了殖民地与宗主国之间的巡回访问赛外,各殖民属地之间的互访赛也在加强各殖民地之间的政治文化联结、缔造“帝国”文化统一感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例如澳大利亚和其他殖民属地之间的访问赛就是典型的例子。从19世纪80年代起,澳大利亚就已经与印度、南非等殖民地进行过很多互访竞赛[22]。而为形成更统一性和协调性的“帝国”体育文化认同感,建立权威性的运动协会组织、开展集体统一的竞赛盛会——大英帝国运动会(The British Empire Games)则成为维持“帝国想象的共同体”的关键举措。作为一种表达团结的新工具,大英帝国运动竞赛的建立可以被看作是在帝国内部以非正式的影响取代正式政治控制的典例[23]。
2.3 上层阶级推广与“精英式体育”方式普化
除了从学校教育、运动竞赛层面对殖民地贵族子弟以及运动员进行文化同化外,在群众参与层面,通过宗主国和殖民当地上层阶级的合作推广,殖民地中的大多数普通民众也开始模仿并融入到上层阶级所属的现代体育运动中,从而使西方现代体育运动这种“精英式”体育生活方式实现扩散和普化。
2.3.1 上层阶级推广提供板球实践条件 并非所有国家地区的上层阶级在接受外来运动项目传播过程中都能持续积极地推动这项运动在本地的流传发展。相比较印度、南非、澳大利亚等国家地区板球运动在上层和普通民众中的流行推广,美国和加拿大则是反例(表1)[11],这也从反面印证了上层精英的推广实践在运动项目流行扩散中发挥的重要作用。
表1 板球运动传播的主要国家和时期Table 1 Main countries and periods ofcommunication of cricket
例如南非接受过西方教育的精英们,板球是他们热衷的西方化运动生活方式,同时他们还意识到自身有责任帮助生活在传统生活世界中的非洲同胞们改善落后的状况,促进他们汲取西方文明的生活方式。为此他们帮助本地成立了运动俱乐部,建立了学校和教堂,使那些处在饱受政治压迫和生活困苦的底层民众拥有了一个宣泄不满情绪、表达内心诉求并且摆脱疫病困扰、促进身体健康的机会[15]。而板球运动在印度的流行更典型地突出了上层阶级在其中扮演的重要作用。印度板球可以说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联合的产物,得到了英国和印度精英双方面的支持,并且这也成就了双赢局面:板球运动不仅重申了英国和印度精英的权威,而且为他们的社会互动提供了平台[3]200。
相较之下,为何美国和加拿大板球运动会在19世纪60年代经历由盛到衰的转折呢?对此,有研究从气候环境、运动特性等方面不适宜加拿大和美国来阐释,而更多研究认为这与美国和加拿大的“排外主义”相关,在种族优越性或是中心主义的观念下,排斥非本国起源或与本国个性不符的运动[11]。板球和棒球运动的此消彼长就是美国切断与英帝国之间的联结,强调独立的美国身份,而将美国体育与英国体育区分开来的表征[24]。尽管不同的诠释都有一定的说服力,但从社会阶层、社会资本的角度来讲,相较于其他板球运动流行的国家来说,美国和加拿大精英阶层角色推动力的转变,或说上层阶级对运动发展的社会支持减弱不可否认成为其中的重要原因。
2.3.2 普通民众融入形成板球垂直结构 在上层精英积极创造运动实践社会条件的基础上,普通民众对上层阶级现代性生活方式的模仿和融入使现代体育运动形成一种具有凝聚力的垂直结构,在包容而又区分的文化模式中,迎合了殖民地传统社会的等级秩序,从而也促进了板球在殖民地不同阶层的流行。而殖民地社会中,普通民众通过对精英阶层现代运动生活习性的模拟,从内心体验和社会实践中满足了身份提升的渴望。诚然,这需要上层阶级有文化分享的包容性态度。他们允许普通民众加入自己的运动俱乐部,为他们提供社会流动的机会,但不同俱乐部之间会存在阶层区分,俱乐部内部也会有角色不同。
例如,在印度,不同社区的分离而不是混合促进了板球的繁荣。也就是说,竞争,而不是合作,才是刺激动力[25]。在澳大利亚,社会流行性强、社会阶层之间的相互依赖强,最富有的公民决定与下层阶段的人“分享”这个游戏,阶层合作自然推动了板球的传播发展[26]。总之,高地位群体的成员不仅要培养他们自己的板球技能,而且还要与低阶层的人分享游戏,他们不只是简单地传播,而是积极地参与到推动创新的过程中,并且在它开始传播之后,他们仍然愿意继续与它接触,这是成功传播的原因[11]。
由此,在西方体育文化同化下,殖民地人们也慢慢接受了“强身基督教”的理念以及“精英式”的体育生活方式,形成现代体育运动有助于身体道德建设、社会阶层晋升等的价值认知,也加强了殖民地与“母国”之间的情感联结。
3 后殖民主义下板球运动文化同化的影响反思
对于英国板球运动文化同化带来的影响,不少学者难以走出一味批判的态度,然而在后殖民主义的理论视域下或许能有助于更加辩证客观地评价。后殖民主义既是一种历史和事实,也是一种解释史实的理论思潮。作为一种历史,后殖民是由军事、政治、经济的殖民转向文化的殖民,它并不是殖民的终结,而是殖民之后的殖民[27]。而作为一种理论思潮,20世纪70年代末萨义德《东方主义》的问世标志着“后殖民主义”在西方的兴起,20世纪90年代该理论盛行之时开启了哲学、政治学、人类学等诸多领域的滥觞。该理论“站在东西方文化的裂缝处,采用文化分析范式解读殖民,旨在考察昔日帝国殖民地文化与原宗主国文化间的殖民与被殖民的关系,探讨西方帝国与东方殖民地在文化方面的建构与解构,揭露帝国主义对第三世界文化霸权的实质,展望东西方文化之间由对抗到对话的新型关系”[28]。在这个理论视角下,我们重新审视文化传播、文化同化的历史,一方面需要警醒文化霸权、文化帝国主义带来的消极影响,但另一方面也应看到殖民地通过文化的改编再生,对西方体育文化霸权的解构。因此,启示我们从文化对抗走向对话。
3.1 消极:本土体育文化认同的弱化
在西方体育运动文化强势传播之时,尽管初期殖民地民众为了捍卫本土传统体育文化主体身份而抵抗外来体育运动文化冲击,但在西方与本地双方政治、社会、文化等诉求之下,殖民地民众最终还是产生了对西方体育价值理念的认同,以及对现代体育运动生活行为方式的实践,这不仅导致本土传统体育价值认知断裂,而且造成本土传统体育实践空间的压缩,从而使得本土传统体育文化认同弱化。
伴随着西方殖民扩张,殖民地原有的农业生产、社会组织结构秩序都被打破,工业社会生活以及制度化的组织结构随即产生,而与此相应的便是一套新的科学化、量化、规范化的思维方式和价值理念的出现。也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文化背景下,西方具有组织化、标准化的现代性和文明性的体育运动冲击着本土传统体育文化,致使文化共同体对原有传统体育文化价值重新解读、判断、调试,最终使那种建立在以情感、信仰等为基础上的、稳定的民族传统体育文化价值认知被质疑,甚至否定、遗弃[29]。而随着自然环境、社会组织方式的改变以及传统体育价值认知的扭转,传统体育文化秩序和文化生态被破坏,本土体育文化地域依存空间和传承实践空间遭到压缩,依附于社会土壤的本土传统体育活动没有在社会变迁中找到新的空间依存,便造成传统体育生活方式的调整、改变甚至消失。
为此,人们异曲同工悲叹本土体育实际和潜在的消亡,都一致相信传统体育活动被现代体育运动取代是一种文化灾难,是西方体育运动的“文化霸权”[5]6。诚然,我们不能忽视西方现代体育运动传播对殖民地本土传统体育文化认同带来的危害,但也不能忽视其对殖民地体育运动发展中的积极影响。
3.2 积极:现代体育文化的适应再生
结合板球运动在殖民地传播的历史,在后殖民的理论视角下,殖民地通过对殖民游戏的“文化模拟”对西方体育文化霸权进行解构,从而促进了现代体育文化的适应再生。
文化传播的过程是外来文化和本地文化形式之间更具创造性的相互作用的过程,是一个活跃的、复杂的解释、修改、突变和适应的过程。当现代性与传统性的体育文化相遇,必然引起一定的冲突。但殖民地却并不是被动地原原本本地接受西方体育现代化的模式,“游戏不是简单地从其他地方中借来,他们会对其进行改编,以融入自身社会文化环境”[30]。而改编或适应再生的方法即是后殖民视角下抵抗西方体育文化霸权的策略——“文化模拟”。“模拟”是指产生出某种居于与原体相似和不似之间的他体,这种他体带有被殖民的痕迹,同时又与本土文化话语揉成一体[31]。“模拟”显示出的是一种差异的再现,一方面,它是一种拒绝、不服从和摒弃的过程;另一方面,它也“挪用”一切有益和有用的东西来改革、调整和规范自身[32]。英国板球运动在殖民地的传播就是典型的例子。如印度挪用板球中的公平竞争精神,在上层贵族的推动下成为反抗殖民统治、表达印度民族主义和文化身份的利器。特罗布里恩岛则在板球运动中融入本民族的巫术仪式,并改编了游戏的规则,使其完成了自身的文化身份识别。而澳大利亚则改变了英式板球运动中的阶层分隔,形成了反映本民族文化特质的平等主义精神。由此,殖民地都通过对原有殖民游戏的继承与创新,形成了具有地方性文化差异的“第三空间”。
一旦一个社会接受了某个运动项目,它就不会再关心是否源自外国,甚至人们不关心它们进入当地社会的时间到底有多长。许多对外来影响的评判主要是根据他们是否能融入本土文化。人们也更愿意接受那些补充当地已有文化的外来事物,而不被看做文化帝国主义入侵的预兆[33]。为此,这启示我们重新审视评估西方体育文化的“霸权”传播,抛弃文化间的对抗态度,以积极的心态迎接外来文化的传播,并在相互的交流对话中汲取适应自身民族发展的体育文化精神。
4 启示: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的体育文化协调与对话
审视当今,在全球化深入发展的进程中,尽管第三世界国家也逐渐形成了自身体育文化特质,并紧跟全球化文化传播的大潮,但西方凭借政治、经济和媒体优势依然在体育文化传播发展中居于主导地位,文明间的多元交流与话语冲突构成全球体育文化发展中的二元张力。而近年来,习近平总书记创新性提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实为解决全球化发展难题的中国智慧。为此,对西方体育文化“霸权”传播历史的省思便在当今倡导多元文化主体平等交流、文明互鉴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时代彰显出重要的启示意义。我们应将历史作为镜鉴,抛弃文化中心主义,辩证看待自我和他者文化,积极寻求不同体育文化间的和谐对话,从而形成“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多元体育文化共同体”格局。
4.1 协调自我和他者的关系
现代体育运动传播之始,之所以存在西方的文化霸权主义以及殖民地起初对外来文化的排斥和后来对自我传统文化认同的弱化,究其原因是西方文明优越自居的心态造成了对他者文化的鄙夷,还有殖民地对他者文化认知的误差和自我文化价值的质疑,归根结底没有辩证看待自我和他者文化,协调二者之间的关系。
而伴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深,世界范围的互动普遍增强,跨区域社会体系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强大、更密集,也更具有渗透性。世界性的紧密联结越来越加深着不同民族国家彼此间的依赖感以及生活在“世界家园”的共同感。在此,自我和他者的互动融合成为必然。为此,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我们更需要重新审视自我和他者文化的差异性和利弊性,走出自我和他者文化的零和博弈。
对于地方来说,不仅要紧跟全球的发展趋势,积极借鉴他者文化中的现代性价值,同时也要克服一切以西方文化为判准的民族虚无主义,纠正文化自卑、树立文化自信,重新探索和重新阐释那些特有的、可贵的且有价值的民族体育文化精神,以确保对世界体育文化的多样性做出贡献[34]。而对于西方来说,也应对其他民族的体育文化持开放态度,承认其他体育传统和习俗具有价值,乐于去理解、学习并参与他者的体育文化活动,并关注共同的人性、追求共通的体育价值实现[35],最终使自我和他者的关系从对抗、冷漠转向对话与互惠。
4.2 寻求和谐体育文化对话
从文化传播学的视角来看,人类的创造力是有限的,文化是不断吸收借鉴的过程,即传播促进文化的发展。为此,只有在辩证认知自我和他者文化差异性和特质性的基础上,抛弃自我和他者的零和博弈,在跨文化传播中积极寻求体育文化对话,才能不断促进文化创新再生。尤其是在倡导文明交流互鉴和多样发展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视域下,更需秉持“对等、平等、多元、多向”的文化对话原则,在兼收并蓄和交流互鉴中推动体育文化共同繁荣[1]。
如果说以往历史中由于政治、经济、社会发展悬殊和媒介传播生态失衡,致使西方在体育文化外交中占据霸权地位,那么当今在普遍现代性和全球性的新媒体传播时代,则为不同体育文明对话创设了良好空间。为此,在时代契机下,我们应运用“交往理性”营造开放、自由、平等、真诚的交往话语氛围,并在倾听、理解与接受他者体育文化价值之中形成互惠共生的文化共同体。在跨文化传播交往中,任何一方都不应该以自己为主体、将他者看做客体,不能凭借自我文化经验对他者文化进行武断的评判,只有破除那种生硬的主客体之间的认识关系,代之以我与你(主体与主体)之间的对话理解才能超越自我的偏见认识,发挥另一主体对文化的能动诠释力[36]。而对他者文化内容和价值思想的理解并不代表接受。倾听与接受才是文化对话中的关键议题。发言和倾听共同构成一个不断形成知识的循环过程。为此,我们希望通过对他者文化的倾听,让他者有权利参与进循环性的对话,从而生产出一种不断互相接受的过程,通过对话而获得思想的新资源,构建出一种互惠的、普遍认可的世界性体育文化[37]。
5 结语
伴随着殖民扩张,英国板球运动从作为文化区分的符号到文化同化的工具,从当地的文化排斥到文化受纳,在殖民者与被殖民者双方各自政治经济、社会文化诉求之下开启了文化传播过程。通过殖民地传教学校、巡回运动竞赛以及群众休闲等不同场域环境,英国向当地精英、运动员以及普通民众灌输英国体育价值理念,使当地民众产生了对英国板球运动的价值认同和行为实践。诚然,板球文化霸权传播造成殖民当地对本土体育文化价值的质疑与文化认同的消弱,但却也推动了当地对板球运动的本土化再生。地方化的板球运动因而成为殖民地解构殖民文化霸权、解放民族政治、推动社会现代化发展的重要载体。由此,以板球运动为典例,警示我们要辩证审视他者体育文化传播,不对外来体育文化传播反应过激,因为只有互动传播才能促进文化的创新发展。为此,借历史镜鉴,立足文化全球化发展的当今,在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理念视域下,我们只有协调好自我和他者的文化关系,积极创设平等和谐的文化传播生态,寻求平等、多元和谐的文化对话,才能形成“多元一体”的世界体育文化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