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树春秋
2021-06-01黄孝纪
黄孝纪
古枫
倘使村庄的两棵高耸云天的古枫还在,那红透的枫叶,定然是灿如彩霞了,已将整个村庄染得通红又明艳。
枫树是湘南山区十分常见的植物,就我的家乡八公分而言,周边的油茶山上也不乏其踪,或高或矮,或大或小,都是土生土长。不过,作为油茶山上的无用的杂树,它们并不被村人待见。上山砍茅柴荆棘的人,遇见了,径直剁了枝叶或树干。但枫树的生长力也十分强大,只要不连根挖去树兜,隔些日子,又能偷偷地发出些新枝来。风里雨里,晴里霜里,它们寂寞又卑微地顽强生长着。
枫树最多的地方,当属村北的枞山和村后的纳山。因了这是村庄的禁山,是关乎一村命运的风水山,风景山,这里的枫树也就少了刀砍斧剁的厄运,能自由自在地承受阳光雨露的恩泽,长得高大蓬勃,生机盎然。
枫树五角星形状的如掌阔叶,在深秋和冬天里红得鲜艳。只是在童年里,我们缺乏对大自然美的感知,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亦或许这自然景象的变换,在这方封闭的乡村,年复一年上演,实在太为寻常,不足为奇。便是成人,也从未听谁夸赞过。也许这正是所谓“久处芝兰之室不闻其香”吧。
不过,在村人的眼里,暮春谷雨之时的枫树叶,倒是很好的东西。这时候,枫树的枝头刚长出三四片小叶,嫩得像一张透明的薄纸,浅浅的翠绿色,淡淡的清香气。村妇们提了竹篮子,上了纳山和枞山,一篮篮摘了来。摘回家的嫩枫树叶,井水清洗一番,滗干,倒入刷干净的柴火大锅里翻炒,顿时,香气也愈发浓郁了。炒蔫的枫树叶,簸箕装着,经过一番猛力揉搓,绿绿的汁水挤压了出来,洇绿了簸箕底,叶片也呈蜷曲之态。随后,端到太阳底下晒干,就变成了乌黑的枫树叶茶。装入干瓮,或装进茶篓,一年四季用来泡茶喝。
枫树叶茶很香,新茶叶泡的茶汤金黄透亮。枫树叶茶收藏得越久,越老,味道越醇厚,茶汤的颜色也越深沉,橘红,甚至红得发黑。村人多用铜壶泡茶,铜壶有大有小,小的铜壶又叫煨壶。常有爱喝老枫树叶茶的人,抓一大把枫树叶放进壶里,煨在柴火上,滚烫滚烫的,慢慢地喝,一碗连一碗,一壶接一壺,简直就是喝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黑汁。据说这样喝茶,也能喝醉人。
老枫树叶茶在村里还是一味治腹胀腹泻的良药,老幼咸宜,比什么中药西药都管用。尤其是生了虫屎的老枫树叶更好,泡了浓茶喝,效果立竿见影。很多人家,为了能让枫树叶茶尽快生虫子,往往在茶叶瓮里撒一把糯米。生了虫屎的老枫树茶,模样不甚雅观,叶上虫洞无数,牵牵连连,细微的虫屎一粒粒,一堆堆,黑黑糊糊,数量无穷。奇怪的是,这个时候的老枫树叶茶,只见了虫屎,不见了虫子。不过,这样的茶叶在村人的眼中并不恶心,相反,当成了可爱可亲的宝贝。
村里曾有两棵古老的枫树,一棵在宗祠的后面,一棵在榨油坊的旁边。宗祠后的这棵离村庄近,站在树下,需两三个成人才能牵手合抱;榨油坊的那棵离村庄稍远,也略小。
那时候,村里的古树很多,古枫,古樟,古椆,古槐,古柏……最大的就是宗祠边的这棵古枫,堪称树王。它树干树枝乌黑,树皮粗糙开裂,笔直苍劲,高耸云天,巨大的虬枝向周围散开,覆盖着广阔的地域。树顶上,有一根大枝干枯死了,结着一个看起来比谷箩筐还大的喜鹊窝。一群数不清有多少只的长尾巴喜鹊,就常年栖息在这里。每天早晨,我们睡在床上,都能听到它们嘈杂的叫声。那是它们像一条黑色河流一样的,开始飞出窝去,轻盈扇动的翅膀上,有着明亮的白斑点。到了傍晚,它们又像一条黑色河流那样飞回来,嘈杂的叫声又将村庄的上空填满。
这样的古枫,我们只能抬头仰望。春天里,它原本光裸的树枝上长满了翠嫩的叶芽;夏日里浓阴覆盖,阳光透过密匝匝的苍绿树叶,只在地面落下稀疏的光斑;秋天里,它的叶子由绿而黄,而红,乃至绯红如血,如燃如火,如彩如霞,青砖黑瓦的村庄也被浸染得红光满面,异常明丽。红红的枫叶不断从高枝上飘飞,铺满大地,铺满附近青砖黑瓦的屋顶;冬日里,红叶落尽,那光裸的枝头不时掉落鸡蛋大的枫球下来,干枯发黑,带一根长柄,就像宗祠戏台上演古装戏时那帽子上的绒球,密刺扎手。在夜里刮了呼呼大风的清早,地上的枫球落得到处都是,我们常提了小竹篮来捡拾,用来煮饭烧火。
就如同村里所有那些古树的命运,这两棵古枫,也在生产队解体时,先后砍伐了。于今想来,不甚唏嘘。
古樟
因了所处位置的险峻,加之本身半已枯空,于人无用,这棵古樟得以从历次浩劫中逃脱厄运,成了这个同样古老的村庄化作废墟时的最终见证者。
故乡八公分村的地形地势颇为别致,在因高速铁路线的修建而拆迁之后,从夷为平地的遗址上看去,就更为明显。它坐西朝东,略呈弧形位于山脚之下,弧的顶点指向后龙山(俗称纳山)的竖向中坡线。以此线为界,后龙山的两面扇形斜坡,平缓圆润地向左右两翼收缩,各自延伸进了山窝。显然,这样的村址选择,数百年前当是精心筹划过的。
昔日青砖黑瓦的村庄呈数级台地布置,纵横交错的青石板巷子井然有序。其中有一条主巷,从村前的月塘边,笔直通到村后的弧顶。村庄最后一排房屋贴近黄黏土的山体,山脚在此被挖劈得十分陡峭,有了数丈不等的高差。自然,弧顶处的上下落差也是最大的。村里所有的人家,在这一面陡壁下,都开凿了红薯窖,如同密布的窑洞,大小深浅不一。大的红薯窖宽敞,里面各有数间小室,一户一间,为几户所共有。
我有记忆的时候,村里尚剩四棵古樟。三棵在村后陡坎之上的山坡边缘,最大的一棵少说也要三四个成人才能合抱,从那条主巷走进村,一眼就能仰望它高大的身躯和密叶。其左右各一棵,略小,靠北的这棵半已枯空,距离陡壁更近,仿佛随时就要朝下面的大片瓦房顶倾倒下来。另一棵则独立于江边,离村子较远,耸立青石拱桥的桥头,它的虬枝绿叶跨过江面,几乎伸到对岸。
在此之前,村里原本有很多古香樟树的,单是村后的山坡边缘,就曾有七八棵毁在了村里几个熬樟油的人的斧锯之下。
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后期到七十年代初期,我出生前后的几年里,村里三四个脑袋活络的青壮年,学会了土法熬樟油。樟油有收购的地方,他们熬樟油卖钱,各得其所。说是熬樟油,其实就是简单的蒸馏。一口大土灶,一口大铁锅,一口大木甑,原理如同村人蒸馏红薯烧酒。熬樟油的场地,设在村南江岸的磨坊边。他们出钱给本村的大队干部,作为购买古樟的代价。古樟是祖辈留下来的,长在那里也没什么用处,能换作钱来花,哪有不笑逐颜开之理?何况在那个一手能遮天的年代。于是,一棵棵古樟先后被伐倒。樟树肢解后,木桶粗的实心树枝被他们锯成一块块厚实的砧板,作为衍生品卖给村里村外的人家。巨大的树干则用专门的斧子劈成薄片。据说雇一个人力,一天劈的樟木片,能装满三担谷箩筐。
樟木片是熬樟油的原料,一担担倒入水锅上的大木甑,猛火蒸馏。一根曲折连通的长竹管从密封的木甑壁引出,刺鼻的油气在竹管里冷却成液,导入容器,成了黄亮的樟油。这口土灶常年累月地燃烧着,热气蒸腾,年复一年。远近村庄,多少棵生长了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古樟树,就化作了一桶桶晶莹如泪的油液。据说,当时同属一个大队的隔壁小村朽木溪,无论这些熬樟油的人怎么游说,就是坚持不肯卖掉他们村后那棵古樟,才得以幸存了下来。这棵树形优美、冠幅广阔的大古樟,如今方圆十里少有,已是受到挂牌保护的珍贵名木。
当村庄仅剩四棵古樟时,熬樟油的土灶终于熄火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方有机会与它们一同在这片土地上成长。
我清楚记得,村后那棵最大的古樟,巨大的树干分成左右两股大枝,大枝向上延展,不断分出小枝,交错重叠,高高耸立,覆盖了大片地域。它的一些巨大枝条,甚至远远伸过陡壁,在半空中悬在了一大片瓦房顶上。有时候,我们也到山坡去玩耍,站在古樟底下,仰面看那些乌黑虬枝,看虬枝上一丛丛倒悬如青青灌木的寄生藤,草地上落满了乌黑的樟树籽,粒粒滚圆如珠。这棵大古樟的树干分叉处,那时安装了一个大高音喇叭,威严地俯瞰着村庄,一路电线由许多乌黑的杉木电杆高举着,高低起伏,越过园土,越过田野,越过江流,通向三里路开外的大队部。村人偶尔更换大喇叭,需架设高高的楼梯斜搭树身,才能费力爬上去。
三棵古樟高高挺立在村后,一片巨大的浓绿,就如同村莊的地标,纵使远隔数里,也能一眼望见。每当夕阳西斜,古樟浓黑的影子悄然漫过村庄黑瓦的屋顶,一直要覆盖过村前的水圳、月塘和水井。古樟常年有猫头鹰穴居树洞,每到入夜,它那恐怖的鸣叫总是令人心惊。
有许多年,每天早中晚,高音喇叭按时播放三次,巨大的声音响彻云霄,震荡着村庄的远近。喇叭里不时穿插一些嘶喊着浓重乡音的口头通知,更多的时候,是播放好听的歌曲。那时村里上映过《洪湖赤卫队》的露天电影,我很是喜爱。对《洪湖水,浪打浪》《手拿碟儿敲起来》这些歌曲都耳熟能唱。我有时在村前的水田里捉泥鳅,当喇叭里传来这些或优美、或伤感的歌曲时,常直起腰身认真谛听,长久望着那三棵古樟。尤其是当韩英在牢房里反复唱到:“娘——,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大路旁,将儿的坟墓向东方……”我小小的年纪,竟也滑落下一行泪来。
香樟质地坚硬,芳香,不易开裂,不仅是家家户户做砧板的好材料,更是村里榨油坊制作相关器具的不二选材。坊间曾有一根硕大无比的樟木榨头,直径差不多有一个成人高,长约两丈,横卧在地面的支座上,中央贯穿了一道外方内圆的大长孔,是用来填塞茶枯饼,打榨茶油的,相传已是解放前伐的一棵古樟做成。其他诸如碾槽、水轱辘、连接碾槽与水轱辘的巨大转轴、齿轮等等,也无不是樟木制作。数十年使用,这些器物渐至损坏。有一年,村里决定做一套新的,就将村后的两棵古樟砍倒了。另一棵因为半已枯空,做不了用材,又离陡壁太近,恐砸下来毁了大片瓦房,幸免于利斧巨锯之下。至于江边桥头的那棵古樟,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死于何人之手了。只是多年之后,榨油坊倒塌,这些樟木器具,也被当作废物贱卖掉了。
今年清明节,我回到故乡,昔日那片青砖黑瓦的岁久老宅所剩寥寥。巨大的高速铁路桥墩延续着,自山脚横贯而过,桥上不时有白色的子弹头列车飞驰而来,发出巨大的呼啸,须臾远逝。
我默默地站在遗址上,仰望那棵残剩的古樟。陡壁上长满的荒草荒藤和灌木荆棘,已将那些废弃的红薯窖完全掩盖住了。这棵古樟仿佛还是我童年时的模样,半边干枯,半边绿色,没有长大,也没有缩小。它像一个被时光凝固了的残缺者,无声地俯瞰着眼前这个残缺的世界。
古槐
不由地想到唐代诗人元稹的一句诗:落叶添薪仰古槐。
故乡的地盘上,与我的村庄八公分仅一江之隔,挨得最近的,是一个名叫牛氏塘的小村。村前那棵树形高大的古槐,当是轰然倒下的最后一棵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古树。它的生命终结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某天,死于它庇护着成长起来的一帮子孙的刀斧利锯。自此以后,这个昔日风光上佳的街铺小村,被彻底败坏,面目全非。我常思忖,为什么那些看起来朴实的村人,对待比他们祖先还年长的古树的生命,竟然如此漠视?为什么当一个人随便寻着一个口实,就要伐倒一棵古树时,村里其他的人除了成为帮凶,麻木得无一人阻止?
真的,倘若时光回到我的童年,哪怕是少年,那也真是一个高树掩映溪水环绕的绝好小村啊!
牛氏塘位于一处平坦的楔形台地之上,北宽南窄,地居要冲。整个小村也就一条南北向的宽阔青石板合面街巷,两侧多是吊脚楼式的圆木廊柱二层瓦房,各家临街的底层,几乎都是镶嵌式木板墙,早晨卸下,就成了宽敞的大门,夜里再一一嵌上。这里虽是永兴县地界,却是远近各村通往桂阳县和郴县的必经之地,往北可去洋塘公社(乡政府),往东可去永红煤矿、黄泥圩、乃至永兴县城、郴州,往南可去桂阳县的东城圩。每当逢圩的日子,街铺上变得尤为热闹,整日里都是南来北往行色匆匆的赶圩人,手提肩挑,络绎不绝。亦因此,牛氏塘又叫做牛氏塘街上。
牛氏塘街上约二十来户人家,有“十户九姓”之称。他们的祖先多是外乡来此落脚的生意人,建房开铺,扎下根来。这里的主要姓氏有黄、王、雷、刘,唯独已没有了牛氏。街铺上有缝衣店,有打铁铺,国营的供销合作社也是建在街铺的北端。平日里,周边的村人打铁器,买煤油,买盐买糖,都是步行来到这里。到了年底,很多人家扯新布做新衣服,缝衣店的几个老裁缝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缝衣机踩得飞速转动,日夜滴滴答答地响,长长的高案台上堆满了各家排队等候的整齐布匹,色彩各异,以蓝黑居多。
这里的环境堪称美好。村西的坪地是大片高大茂密的树林,枞树和雀栗树(方言读音)尤多。每棵雀栗树都结满了一串串的雀栗子,要深秋霜降后才成熟,红得发紫,口味甘甜,是村童经常爬树攀折的野果。此外还有几棵高耸云天的古枫,另几棵树皮灰白光亮的古树,叫篦嘎树(方言读音),笔直挺拔,需两三个成人才能围抱。有一年,一棵大篦嘎树遭到雷劈,一时传言鼎沸,说这树已经成了精怪。坪地下是水田和鱼塘,隔一条江,就是我们村的田野。村东靠近坡度平缓的圆岭,这是一座独立的小山包,岭脚下是园土,一条溪水自北而来,紧挨着街铺东面的房后屋脚,一路流到村子最南端,并在此与另一条几乎是垂直从东面远山沟里潺潺而来的溪水交汇,合成一股大清流,绕过街铺最南端的楔尖,沿着青石板路向西而去,猛然跌入落差数丈的深涧,融入江流。
那棵树皮乌黑顶天立地的大古槐,就位于两道溪水交汇之处的石桥边。牛氏塘的人,每天去江边水井里挑水,必定从槐树下经过,走过街铺南端的凉亭和石桥。
我自小就对牛氏塘的环境十分熟悉,不仅是因为我们两个村子离得近,我们村庄的很多田土和山岭也在这边,做农活经常需从这里经过。更主要的是我的大姐就嫁在这里,而且就住在街铺最南端靠西一侧,有事没事我都常来这里玩耍。小时候,叫大姐一家人到我们家吃饭,我母亲通常是站在我们村口,几声大嗓子就能喊应。后来我家在我们村南建了新瓦房,我们两家就愈发近了,相互呼喊起来也更方便和清晰。
这古槐旁的凉亭原是一座娘娘庙,庙里的娘娘神像,造型巧妙,人在门口踩踏地面坑上的方木板,那神像就会突然冲滑过来,吓人一跳。松开脚,便又自动退回原处。后来,这尊神像被毁了,四壁也拆成了大的落地方洞,两侧安装上几根供人闲坐的简易原木,就成了一座小凉亭。
古槐开花的日子,整条街铺都是香的。虬枝高冠之上,全是一串串洁白的繁花。槐花含苞未开时,状如饱满的米粒,村人叫槐米。槐米和槐花晒干后,都可以制作成上好的花茶,芳香浓郁。这时节就常有街铺上的人和外村的人,架了楼梯,或者爬树去采摘。这树就在贵红家的屋旁,有几根水桶粗的大矮枝甚至就压在他们家的屋瓦之上,那些摘槐米槐花的人,有时甚至就踩踏在他们瓦顶上,哗啦哗啦作响。每每这时,就会遭到他们一家愤怒驱赶。
我对槐树的好奇,是在儿时看了露天电影《天仙配》之后。里面有棵老槐荫树,开口讲话,为董永和七仙女做媒人。那时我还曾特地到这棵古槐下驻足仰望过,看看它是否也能像电影里那样,突然裂开大嘴巴,讲出话来。只是这种情况一直未曾发生,不免令人遗憾。
牛氏塘的人我基本上都认识,这里有我小学时的一个女同学。她姓王,与我大姐家仅隔着一栋房屋。因家里姊妹多,她中途一度停学。待她哥哥读了研究生,她才继续上学,因此比我后来低了几个年级。我高中毕业上中专后,她从初中考上了幼师。
在暑假里,我们都从学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乡。我吃过晚飯后,常过了江,来大姐家闲坐。夏夜里,古槐下不少乘凉的大人和玩耍的孩子。我的这位同学自然也常在其中,她穿一袭长裙,更显身材窈窕。那时的月色很好,田野里蛙鸣虫吟,刚插下不久的晚稻上面浮着朦胧的雾气。古槐旁边,清澈的溪水荡漾着银波,从小石桥下缓缓流过,细语潺潺。我们常对面站着,或坐一条长凳说一阵话,她轻言轻语,笑容温暖,我们一向就谈得来,故每次见面总是心情愉悦,时光易逝。
有一天夜里,恰逢一两里路外的下羊乌村放电影,是几个人合伙承包收门票,地点在原来的大队部礼堂。在古槐下歇了一阵凉,她从她母亲那里要了几角钱,邀我去看电影。众人面前,我感到很是窘迫,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倒是她大大方方,笑吟吟地一再邀我同去。那晚的月色很皎洁,田野空濛,长空如洗。走在弯弯曲曲的青石板小路上,步子很是轻快。那晚放的是什么影片,我已不记得了,可以肯定的,不是槐荫树能开口讲话的《天仙配》。
以后的日子,牛氏塘渐渐变换了模样。原先吊脚楼式的合面街铺全然不见了,成了新的砖瓦房,那片茂密的枞树和雀栗树,那些古枫树,古篦嘎树,都被各家建房砍了个精光。凉亭和古槐是最后倒下的,贵红俩兄弟说,碍着他们家建房了。
那两条昔日在古槐下交汇的溪水,也像两道哭干的泪痕,彻底干涸。只有在山洪暴发的日子,才汹涌着滚滚黄汤,绕着这个风光不再的小村子。
古椆
我还是要说一说儿时村旁那三棵挺拔的古椆树,否则,我的心里总像堵了一团棉絮,不吐不快。
那地方原先就叫椆树坪,在村北青砖黑瓦、规模宏大的黄氏宗祠后面的高坎之上。
那个时候,村庄还像一团浓墨,没有扩散开来。尽管早在我出生之前,经过一轮大炼钢铁和毁林开田的运动,村旁好端端的一大片参天楠树全砍光了,化作了高炉里的灰烬和天空飘散的黑烟,仅留下了那个沿袭久远叫楠树坪的地名,开成了一片山边的黄泥田。还有其他说不清数量和名称的古树,也在这场浩劫中一一倒下,没有了踪迹。但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村庄周边至少还剩下四棵古樟,两棵古枫,四棵古柏,一棵古梭罗树,以及三棵古椆。它们无不高大挺拔,直耸云天。
那三棵古椆,有两棵挨得较近,在出村小径之左;有一棵离得较远,在小径之右。在它们的附近,是村里那棵堪称树王的古枫,和唯一的一棵古梭罗树。那时宗祠以北坡度平缓的斜长小山包,还是呈现原始状态的地形地貌,生长着茂密的枞树林和其他种种乔木和灌木,与村后的后龙山无异。小山包下边缘,连接着漠漠水田,交界处是古坟岗,断碣残碑一大片,是我们平素不敢涉足的地方,望而生畏。椆树坪是这小山包旁边的一处坪地,距离古坟岗一二百步。与椆树坪离得最近的一栋房屋,是村里一个生产队养猪的饲养场。
那三棵椆树,都要成人两三人才能合抱,它们的枝枝叶叶,全长在半空之上,站在树底下,我即便尽力将头往后仰得生疼,也望不到冠幅阔大的树顶。曾有许多年,椆树下是平整的旱土,各生产队种了红薯之类的作物,秋末收获之后就成了乱草坪。我那时对这几棵习以为常的古树,并不作刻意观察,也不懂什么欣赏美景,只关注能带给我们什么实在的东西。比如说,从落光了树叶的古枫上掉落下的乌黑枫球,我们捡回家能烧火;圆豆般的橘黄色梭罗子掉下来,我们能捡了吃,嚼起来又甜又嘎嘣响。至于古椆,它们那状如子弹头的棕褐色坚果,我们叫椆子,就更是村人无不喜爱之物了。
古椆是那样挺拔,我只记得它那密集的叶片,是二三指宽的长椭圆形,绿得光滑发亮。至于它开的花是什么样儿,因距离地面太高,看不真切,已没有了记忆,估摸着跟山上苦槠树开出的一丛丛淡黄色小花差不多吧。因为按照我的逻辑,既然苦槠子与椆子色泽外皮是如此相像,只不过前者滚圆,而后者修长,故我猜测它们的花也应该有类似之处。
捡椆子在每年的深秋之后,直到深冬。古椆是常绿植物,那无数的椆子隐藏在高高的密叶之间,谁也够不着,谁也看不见,只能任其熟透后自然掉落,或者被大风吹落。在这样的日子,椆树坪里,整日都有村里的大人孩子,在俯身寻觅着一粒粒棕褐色的椆子。发现了,便赶紧捡起来,塞进衣裤口袋。大清早,刮大风的时候,捡椆子的人更多。童年里,我也是来这里捡椆子的常客。
捡来的椆子,可放进柴火里煨烤,光溜的硬壳炸裂得啪啪响。烧得透出香味了,用火钳夹出来,凉凉,剥去焦黑的外壳,吃那状如小指头的仁,粉粉的,清香中有着微微的苦涩味儿。
不过,很多人家,每天捡来的椆子,都是攒起来,积少成多。有几筒几升了,就做椆子豆腐。制作过程跟苦槠豆腐如出一辙,都是去壳后,井水浸泡果仁数日,去除涩味,而后磨成浆,熬煮成糊状,添加石膏或石灰水,冷却后切块,就成了紫黑色的椆子豆腐。既可切片现炒了做菜,也可烘干,能保存到来年夏天炒青辣椒红辣椒。同许多山珍野味一样,这也是那个贫乏的年代,大自然给村人的慷慨馈赠。
在村人的日常器物里,即便那个年代,用椆木制作的木器也不多见,大概是因为这种成长十分缓慢的硬木很稀少。至于村旁这三棵古椆,没有几百年上千年,更是不可能长成如此高大。村里最常见到的椆木器具,大概要算木匠师傅那几个长方体的刨子,有的长,有的短,光滑红亮,坚硬又沉重。至于普通人家,大多连一件椆木的木器都没有。我家那时有一根枪凿担,椆木做成,长长的,一端戴了锐利的铁锥,另一端削扁呈楔形,中间是比肩膀略宽的光滑凹槽。这根椆木,据说是我父亲在外村做木工时拿来的,做成枪凿担,能承受两三百斤的重量而不开裂和折断。很多年里,这根结实沉重的椆木担,是我父亲的专用品,无论上山砍柴,割草叶,还是挑麦秆,挑花生苗,挑红薯藤,收稻草,都是用它。椆木担经年使用,浸透了汗水和人气,也愈加光滑而红亮。
有一年,村对面的山脚下,村人月复一月挖土方,修了一条简易的黄泥巴公路。通车的那天,全村老幼差不多倾巢出动,早早来到公路上等候。当插满红旗的解放牌汽车和大型拖拉机徐徐自远处开过来,大家更是群情激昂,笑着,喊着,兴奋地跟在车屁股后面奔跑。我那时也在其中,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车子,那股油烟尾气,我觉得特别香而好闻。我这辈子从不晕车,估计跟这次的感受有关。
汽车来得渐渐频繁了许多。尤其是春夏之交,各生产队常组织大批人力,据说是到几十上百里外的郴州一带,割上十天半月的草叶,而后租了一辆一辆的解放牌大汽车,满载着运回村,作为稻田的青叶肥。到了夏麦收割之后,又常有汽车来拖麦秆,运进城里。有传言说,那些城里的司机们,看上了我们村里的古椆树,常与大队生产队的干部们吃吃喝喝,嘀嘀咕咕,多次来椆树坪观看,指指点点。
以后,村里又兴起毁林开田,村北那座平缓斜长的山坡,树木悉数砍光,开成了黄泥土梯田。那块平坦的椆树坪,更是当作了理想的开田之地,三棵古椆的生长史也就此终结。只是这些新开的稻田,主要靠人力从村前的水圳车水灌溉,并且需摆放几台水车,同时逐级提升水流,十分不便。加上田不保水,易干,且地力贫瘠,禾苗长得矮小,病恹恹的,收成自然低下。大约种了一两年水稻就废弃了,成了旱土。
三棵古椆砍伐后,解成方料或木板,或变卖,或占有,或送人情。它们四分五裂,散落村里村外,很多跟随司机们进了城。那几年,村里时兴起制作从城市流传来的靠背椅子,不少人家有了这种能折叠的椆木躺椅。盛夏的日子,将椆木椅子摆开在厅屋或阶檐下,赤膊斜躺在竖条纹的塑料布或竹片上,悠哉悠哉。
不几年,生产队解体,村里人建房的越来越多。原本浓墨一般的村庄,渐渐洇染开来,那些废弃的新开田土,成了村庄不断扩张的宅基地,先后全部建成了杂乱无章的新瓦房。
每次回村,从沧海桑田般的宗祠旁路过,看着小径两旁密集的房屋,我心里常有一个声音在低语:“这户人家的地皮上曾有一棵古椆,那户人家也有一棵,还有那户……”
梭罗
这个树名,让我纠结了好久。
假使它至今仍在,必定成了林业部门挂牌保护的珍稀名木,它的名稱、学名、科属、树龄、性状等相关信息,自有植物学家考证标注得清清楚楚。只是,它在我童年时期就被砍伐了。它是八公分村唯一一棵异样的古树,曾给一代一代的大人孩子带来过无穷欢乐。我不知道,当村人向它举起利斧巨锯,是否念及它的好而踌躇过,甚或手软过?
它铺天盖地轰然倒下,永远从这片土地上消失了。几十年来,它的名字却顽强地烙在我的记忆里,尽管它的形影已然模糊,圆豆般的金黄果实的甜脆滋味也渺茫得难以回想。这棵高大的古树,村里人叫沙罗树(方言读音)。深秋之后从高高的树冠间掉落下来的果实,叫沙罗,豌豆大,又恰如圆圆的大沙粒,小孩子们尤其爱吃,甜甜的,嚼起来嘎嘣嘎嘣响。
在村里,我差不多是第一个通过高考走出村庄的读书人。当我想为这棵奇异的树写下一篇文字,我竟不知道它究竟该叫什么树?村里也没有人可以向我提供更多有关此树的植物学方面的知识。问比我年纪大的人,他们除了一再声称这棵树就叫“沙罗树”,至于确切的树名是哪两个字就不知道了,都说老一辈就这么一代一代叫下来的。比我年纪小的,他们的人生大多与这棵树无缘,问也茫然,算是白搭。
我尝试从网上检索,输入“沙罗树”三字,显示的结果更是让我吃惊,与之读音相近的竟然有三种不同的树,分别是:娑罗树、桫椤树和梭罗树。我一时更懵了。
我仔细阅读文字介绍,查看相关图片,与我模糊中的记忆进行对比。
《辞源》说:“娑罗树为龙脑香科常绿大乔木。佛教传说释伽牟尼在拘尸那城河边涅槃,其树四方各生二株,故称娑罗林或娑罗双树。”这种佛教圣树,“单叶较大,矩椭圆形,长15-25厘米,宽10-15厘米。”我记忆中的那棵树,叶片很小,显然不合。
“桫椤也称树蕨,蕨类植物,桫椤科,木本,茎柱状,直立,高3-8米,叶顶生。”再看它的图片,很像棕榈类大叶植物,更是相差甚远。
“梭罗树,梧桐科,常绿乔木,分布于我国南方。”看到这里,我心里顿时一亮。对比枝叶与果实,很是相仿。或许,那棵让我几十年不曾忘怀的古树,正是此名:梭罗树。
村里的这棵梭罗树也是长在黄氏宗祠背后那片椆树坪,靠近内侧的一处陡坎。我的记忆里,它的躯干比附近的古椆树要小。即便如此,比我年长十七岁的大姐荷花谈及时,比划着手势说,至少也要一个半人到两个人才能将它包住。大姐对这棵梭罗树的叶片记得非常清晰:“叶子很密,很青,也很小,就大拇指头一节这么大,上面的纹路很粗,很深。”在她看来,梭罗树的小枝应该是比较脆的,因为当梭罗成熟的时节,经常有大人在长竹竿的尾端绑扎一把镰刀,高高地举起来,哗啦哗啦,掰割下一些低矮的枝丫,让站在树下的馋鬼们摘那一丛丛黄色的梭罗吃,豆子般地嚯嚯响。
梭罗树开的是什么样的花,我的大姐已无从记起,我也毫无印象。村里的孩子往往就是这样,它们只记得好吃的东西,别的都会忽略。何况这树是如此之高,昔日村边的古树又是那样多,没有几个人会专注于这些半空中的巨大树冠上悄然发生的细枝末节。
我的脑海里,对这棵独特古树的记忆,永远定格着这样一幅画面:青青的古梭罗树下,一个幼小的村童,曲背俯首,目光专注,在地面的草坪上一步一步缓缓走动,仔细寻找一粒粒掉落下来的金黄色的梭罗子,捡起来,放入口中,一阵咀嚼,甜味和脆响顿时化作了稚气小脸上满足的微笑。这个孩子,就是再也回不去的小我。
在这个已然寒冷的季节,梭罗树旁青黛的古椆树上,会不时掉落棕褐色的椆子;落光了红叶的古枫树上,会不时掉落一个个拖着长柄比鸡蛋还大的圆圆的乌黑枫球。
责任编辑 胡兴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