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等水的日子
2021-06-01付昌惠
付昌惠
1
“二万块”,是梭罗卡村建水池时花了两万块钱,由此得名的水池。梭罗卡村倾尽财力物力浇筑完这个大工程。但对于一个严重缺水的村子,水池依旧是一个小容器,盛不下这个村子的渴意。
这个村子干旱缺水出了名,一提起梭罗卡村,外乡人使劲摇摆着脑袋,嘴巴一连说出几十个“不”字,一副打死都不把自家姑娘嫁进村来的样子。在其它村,媒人吃了这家吃那家,成不成全在媒人的嘴皮子。她们把方的说成圆的,圆的说成方的,把飞着的鸟都哄下了地。可在我们村,媒人巧言妙语,人家姑娘不给就不给,抱石头砸天也不行。就连外乡补锅的铁匠,修磨的石匠做完活计就走人,从不吃村里的饭菜。嫌弃,同情怜悯,一切都在他们的婉言谢绝中。
农历正月,一直持续到四月,只刮风不下雨。书上说春姑娘、春风那啥啥啥是魔术师,把世界变得五彩缤纷。我也奇怪为什么春风在诗人心里那么和煦,而在我们村,它不是魔术师,是魔鬼。大风,掀起漩涡,狂暴肆虐,山坡上的人畜根本不在话下,照样掀翻,滚在山沟沟里。这样的山村,这样的年成里,死了一头牛一只羊对他们来说都是灾难,消息会很快传遍村子。这个时候,村里人的劝慰显得特别真诚,充满着无限同情。我听到过她们在山坡上嚎啕大哭,声声数着他们的可怜,痛苦,绝望!我们念着顺口溜,对照大风,从“一级青烟随风偏”到“十级拔树又倒屋”,一级一级对照。念到“九级屋顶飞瓦片”时我们惊叫,大风不得了,九级啦!
这光秃秃的山坡,耐不了几天就干皮潦草。梭罗卡村干裂的土地像一张巨网兜罩着村子。太阳炙烤着土地,土地白天吐着火焰子,晚上闪着鬼火星子。后来听说鬼火是一种磷物质发出的光,不过当时我们好像更相信真的有鬼火,因为人们常在愤怒的时候说“老子鬼火绿的很了”,再加上山坡不明原因起火,更觉得有鬼。山上起了火,不允许娃娃们上山。娃娃留在家,大人们拿着铲子、镰刀、斧子,一窝蜂爬向山坡。怎么救火,要他们才知道。但是我们无意中就解开了有鬼火这个说法,我们打破一个尖底瓶子,下面放着被特意揉碎的草,叫“火草”。把瓶子底部对着火草,开口对着辣太阳,过了好大一阵,瓶子底部的热量就把火草引燃了。引燃了,自以为聪明,高兴,跳起八丈高。有人说得更稀奇,说村子的山筋被人挖断了,老天怪罪土地神没有管好这方土地,降罪于土地,说来说去就是天地不和了。我们嘀咕,土地神要是能管事,他也是管地不管天呀。可是,村里人不管到底是管天还是管地,见神就拜,也不想想,要拜的是什么神。所以天不亮地不明就有人早早在村头那棵“土地树”下烧香敬神。大人交代娃娃,走过路过一定要绕过土地树,担心娃娃说不吉利话得罪土地神。
2
在风干草脆的季节里,娃娃们弱小的身体开始生病了。
最多的是眼病,眼睛珠珠红得跟兔子眼睛差不多。两只眼睑像挂着两个烂桃子。大人怕镜子反光刺眼,不准娃们照镜子,每天蒸饭时就用锅盖上的汽汗水擦洗眼睛,毛巾烫呼呼,捂着眼睛,舒服。不照镜子,娃们不知道眼睛是烂桃子,还幸灾乐祸说别人是烂眨巴。
有的娃娃拉肚子,吃什么拉什么,最后没什么好拉的,只拉出肚子里的一颗水。我听说某个娃娃命大,拉出肠子。肠子拉出来,又被大人硬塞回屁眼里,烧几颗黄豆成灰掩在屁眼上。
村里有的娃娃腮腺发炎,我们当时只知道得了“大耳巴”病,两个腮帮肿得硬邦邦的,像含着两个麻子核桃,一边一个,摸都摸不得,疼得要命,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大人说,得忍着,过几天疼痛过了头,化了脓,用烟锅嘴把脓吸出来就好了。脓倒是吸出来了,脖子就有个窟洞,恢复再好都成了疤瘌脖子。娃娃们顺着就取绰号“疤脖子”,一喊就出名。
这个季节里,娃娃们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大家都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压根就想不到这与生活条件有关。大人们开口闭口就说撞着土地神了,我们说不是都不行,只有任由他们打整,说要神药兩解,烧些草纸,化成黑灰,硬吃下去。不管人们烧多少香,磕无数个响头,说千万句好话,老天就不下雨,地上照样缺水。山沟里死牛烂马,臭气熏天。他们开始相信,土地神靠不住了,就各打各的主意。这冒着火的土地与这个村子,都渴望来场铺天盖地的大雨。但天就是天,都由着它,谁也不能主宰。天下人间自然不可能心随事愿了。靠“二万块”蓄水池饮水的村民开始恐慌,没有了水,牲口怎么办,洗衣做饭怎么办。整个村子陷入了艰难困苦中。
我们的生活用水被自觉限制了,不洗澡,不洗头,不洗衣服。一家人共用一盆洗脸水,洗完脸的水用来洗脚,洗完脚的水用来煮猪食。早上洗菜的水,留着晚上用,晚上洗菜的水,留着第二天用,如此循环使用。一开始还分大水井,小水井,人吃的,牛吃的,最后统一在一个水池里吃。碰到牛尿散在水池里,我们村的人也会找到话语来粉饰事实,安慰自己。他们自己欺骗自己说“牛尿是可以吃的,吃了是可以治痨病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的衣服长出了虱子。一开始,我们只是以为自己会生虱子,丢死人了,想方设法消灭它,躲着人们悄悄掐死虱子。后来才知道虱子是人人都有,都有就不觉得怪了,不觉得害羞了,没事的时候,管他人多人少,公开在大太阳下晒虱子。虱子在太阳光下乌麻麻地爬出来,到处散开。娃娃们经常掐虱子比赛。看谁的虱子血最多,谁掐的声音最响。我们拿着又大又肥的虱子,一掐,血就飚到脸上,嘴巴上,觉得过瘾。有的虱子肚子里有虱子蛋。虱子蛋,天晓得它是怎么生出来的,等我们看到它时,它早已成串成串敷在头发棵棵里,白链链的。娃娃们白天倒是好玩,到了晚上,虱子就盯在皮肤上咬,痒进骨头去。我们不停地抓,不停地挠。醒着也抓,睡着也抓,翻来覆去地抓。直到抓得血糊淋拉。我被大人勒令不许串门子,每天晚上要喷令人发呕的虱子药,或者是敌敌畏。衣服上喷,裤子上喷,头发棵棵里也要喷。我只管死死地闭着眼睛,抿紧嘴巴,憋着气,任凭喷雾冷冰冰地喷在身上。村子里经常有中毒的事件,中毒就跑进村子,到处找红糖泡水喝。红糖水喝下去人就活过来了。经过几桩事,觉得这些药会让人丧命,就想出了怪招,那就是把衣服裤子拿在大火上烤,边烤边用棍子拍打衣服裤子,试图把虱子打落在火堆里。虱子在火塘里噼里啪啦炸开,散发出一股肉味。虱子下落的声音越来越小,偶尔有一颗、二颗声响也就视为干净了。在与虱子斗智斗勇中,我们把消灭虱子重新定义名字,叫“抖虱子”,还编了顺口溜:“咋铃子,抖虱子,抖掉两大碗,一天睡到晚”。一直要喊到雨水落地,虱子被清除为止。
3
在我们村,水无比精贵,比黄金还有用。莫说那些年还没有黄金,就是有了黄金也换不到一桶水,至少我是坚决不会换。等水成了这个村子的头等大事。可是,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却有着不敢言语的欢喜,村里的青少年在等水的日子里碰撞着青春激情,忽视了更多恐惧、生存煎熬、甚至生命的枯槁。
水快干枯的那几天,村子里开始抢水了,家里能装多少就尽量装多少,能派出的劳力都派出了。挑水的人牵成黑线来来回回在路上,在水池边上。平时他们见了面问长问短,很客氣。女人们少不了长马头细马尾,有说有讲。可是他们在水的利益上,谁也顾不上与谁多来少去,埋头苦干,暗暗比着劳动力。他们忙着把水缸装满,盆子装满,连煮饭的大黑锅都不放过,就只差派上吃饭的大瓷碗了。
整个水池边围满了洗衣服的少女老妇,她们把家里的脏衣服搜到塘子边。恨不得把一生要穿的衣服统统洗干净。水池周围的刺柯上披红挂绿。衣服裤子,被面被里,枕套枕巾,大花裤衩,袜子鞋垫,女人的卫生带,该晒的,不该晒的,都晒。
洗得最多的要数“杨老凌婆”的孙女张凤英。十八岁的大姑娘,比李子树上挂着的红李子还嫩,透着一层银粉,没有任何一个指头印,惹人爱,却又透着涩酸,看一眼就会流口水。她用花布做成的奶罩裹不住紧绷的胸脯。小伙子们在她身边打着毛驴转,口哨怪响。说下流话,帮她打水讨好的,都有。没有一个不想借故看她快要跳出来的一对“小白兔”。
小石头伸长脖子把头凑了过去。不料被村长家的儿子座山雕,一把将他的头按了下去,整个人扑在了张凤英身上。张凤英双手合抱疼痛难忍的胸脯。肥皂泡在太阳光下闪着蓝光,在她手背上滋滋破灭。这个该死的举动,让小石头的三魂七魄立刻飘散。张凤英如同百草碾制的酒曲,发酵着眼前这个十五六岁的男孩。他脸色刷的红到了耳根,躲开了她。
4
“二万块”蓄水池的水,一开始,水桶下去,嘣咚一声,清悠悠的水就灌满了水桶。后来水桶打下去,软偏偏的,无声无息。清亮的颜色开始变成一片寡绿。水一天比一天浅下去,慢慢打进桶里的是浑水、泥水。再后来只能用水梆贴着淤泥,一勺一勺逼起来。“二万块”这个死水塘经不住瓢舀,很快就干涸了。最后只剩下一块墨绿色贴在池底上。
水干了,淤泥上的青苔,一丝一丝挂在烂泥上,成堆的蝌蚪敷在青苔上,它们很快就不能相濡以沫,归于尘土。青苔,烂泥,蝌蚪彼此糊混,水池发出一股腥臭味,把人熏得直想呕吐。
这个大水塘,底面上有一个半圆形的小小水泥池子,他们说是水工队建这个水池时故意留的泉眼。不管“二万块”大水池的泉眼是故意留的,还是无意留的。无论哪种缘由,干了水,总会有人先把泉眼里的烂泥铲除,把一平米,二十公分高的小泉眼洗得干干净净,露出白白的马牙石,等水就开始了。
5
晚上大人们在家磨面的磨面,缝补的缝补,该酣睡的照样酣睡。娃娃的活计少,自然要把小娃娃撵出去等水了。比我大几岁的小石头也在等水的行列中。
一开始我们双手抱着膝盖子,不眨眼睛,看着泉眼往外冒着比头发丝丝还要细的水纹。这股小水纹,如果不仔细盯着看,是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有细细看,才能看到它温柔轻轻蠕动着,猴急死了。虽然如此,整个村子的命脉,还是被这细小精微的灵气补养着,牢牢牵挂。我们实在受不了静静守在泉眼边漫长的等待,越看着它,它就越慢,慢到太阳光铺满整个大塘子,泉眼发亮,泉水才出满泉眼。天晴,我们参照太阳照射的面积,估计泉水到底冒出了多少来确定舀水的时间。时间太长,泉眼里的水就满出来,谁敢把泉眼里的水放了溢满出来,谁就要遭殃,其他等水人有本事强行把他的水桶排到最后面,还要遭责骂。所以等水算是一个重头活计,要负责任。等水是一件高度警醒严肃的事。一家人,一天排一次队。一天能等到一挑水算是幸运了。通常两个小时等满一挑水,天亮后家里的大人挑回去储存在大水缸里,再把水桶送回池塘排队。当时我们特别恨有两挑水桶的人家,要不是怕惹祸,早把他家的桶砸烂了。
舀水的瓷杯被泉眼上的马牙石刮得掉了瓷,斑斑驳驳。木桶、洋桶、漏着无数沙眼的土坛坛、土罐罐排满水池,稍有文化的人笑说这些家私是出土文物。排列秩序井然,随便一只桶的响动,都会惊动等水人,等水娃娃的眼睛如守在鼠洞边的猫眼睛,机灵骨碌盯着泉水边的动静。想插队,不可能!
深夜,大伙把自家的水桶舀满,就缩进自己的羊毛披毡里休息。也不能睡太沉,要防止偷水人。后来大家实在熬不住,出个主意,轮流休息。轮到谁看守,就要把劲着力看守好。上一个等满一挑水,摇醒下一个人去看守。有的人太奇怪,会梦游,看似醒了,实际睡意不醒,一摇,一骨碌爬起来。爬起来,眼睛白瞪瞪的,朝着大塘子外面直杵杵走去,嘴巴言不搭语,布鲁布鲁地乱讲,吓死人了。
6
等水的日子一天一天,也等出一些故事。
那天夜里,一泡尿把我胀醒过来。从卷筒羊毛披毡里钻出,摸到塘子外围。正淋漓酣畅时,突然听到塘子边的包谷杆堆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又看到草堆处,一堆绿荫荫的“鬼火”在干生生的土地中闪跳。我吓得高一脚低一脚跑回大塘子。路上踫到小石头,小石头不信有鬼,我们轻手轻脚又来到杆堆附近。
大着胆子细听,原来是座山雕和张凤英的声音。
张凤英说:“要是我奶奶知道我们背地里做这个丢人的事,她会把我捶死,我妈也要被她撵出张家。”
座山雕这个横行霸道的家伙为了达到他的目的,竟然细言软语央求着张凤英:“我不会放进去的,拿开手。我保证不放进去,快点。”
张凤英说:“你不要只想着好玩,那个东西放进去就拿不出来了,它会在里面长大的。到时候你不讨我,我死症就到了。”
座山雕说尽天下最好听的话,做了天下最不轻易做的事。
小石头后来告诉我们,当他听着他俩的鬼话时,像掉进了冰窟窿里,透身的凉。他脚手发软,身体轻飘飘的。裹在羊毛披毡里,瑟瑟发抖。各种味儿窝在心里,舌尖上好像咀嚼了一把花椒,麻的窒息。他默默自问,这是个什么理由让他这样痛苦。他抬头看着下弦月匆忙躲过黑云。躲过一块又来一块。月亮和黑云就这样不停息,穿梭着,躲闪着,没完没了。每天晚上,他表面安静,远远看着燃烧的火堆在夜空下闪跳,发出嚓嚓嚓的声音,像一堆鬼火。大伙散了,火堆灭了。他睡不着。看着黑云和月亮的翻动。看着张凤英和座山雕的出现,消失……他无法入睡。他咬牙切齿,说一定要打死座山雕这个不要脸的,狗日的。其实我们都知道,所有的恨都因为他喜欢张凤英。我们也装作愤怒的样子,跟着他大骂,以此来安慰他。
我们很快就忘记了他俩的鬼话,仍然在光秃秃的土地中追跑着。跑累了,捡来干柴燃起烈火,一把就把包谷子子,丢进火堆边缘,然后又极快,赤手撈出大火中炸出的包谷花花。小石头自从那天晚上,听到座山雕和张凤英的草堆鬼话后,变得沉默寡言,失魂落魄,脾气暴躁,他不再参与等水人的任何游戏。小石头正如人们说的“兜着豆子找不到锅炒”。我们和他分担痛苦的方法很简单,一个劲的附和着,跟着他骂座山雕不要脸、杂种、狗日的!可到了关键时候我们还是大气不敢出。
那次偷水打架,我们已经心知肚明,我们其实是帮不了他的。平时我们一个劲跟着他骂。骂得最痛快,最痛恨,最彻底,打架时却个个缩头缩脑不敢上前。
那天夜里,轮到小石头守着舀水。突然,小石头听到异常声响就特别警觉,马上竖起耳朵。他透过月光,紧紧盯着这个影子。在月光中,有人挑着水桶,从水池的石阶上走到了泉眼边。他把脑袋从卷筒羊毛披毡里伸出,听到扁担铁钩子的哗啦声。接着听到舀水的声音。他说他刚要出声,却发现偷水人的身影像他初一年级的老师。他吃了一惊!特别是看到那人头上的鸭舌帽!这个标志性的特征吓了他一大跳。他把头又缩进滚筒羊毛披毡里,不敢弄出声响,甚至连气都不敢喘,他怕吓着他的老师,因为他知道他的老师没有劳动力来等水。所以他静静地看着老师把水挑走了。
小石头放走了他的老师。但他不是每个人都能容忍,有的人,有的事,融不进他的眼睛。像村长家儿子座山雕,他就是拼了命也不会饶恕。到了下半夜,他又发现一个人影站在水池边上,另外一个影子从石阶上轻轻走下来,来到泉眼边,把别人桶里的水倒进自己的桶里。他以为又是他的老师。可是他想,老师刚走,不应该会回来。再仔细看,头上好像没有鸭舌帽。他断定不是他的老师。小石头大声问,谁?影子停下舀水的声音,不动,不说话。小石头继续问了四五声。这时,空旷的大塘子中,只听到座山雕傲慢的声音:“谁,谁,谁,你大爷我。”这一闹,我们睡在塘子边上的人都爬起来,但是没有一个是座山雕的对手,我们都怕这个刁蛮无理,横行霸道的家伙。在这个村子里,软硬他都不怕,看谁不顺眼、不听他的话,过去就是一窝脚、几嘴巴,打得鼻口流血。平日,小石头也害怕他,可是今天小石头像上了膛的子弹,一触即发。于是在忽暗忽明的月光下,两只黑豹扑通撕咬。谁也看不清他们怎么打的架。张凤英觉得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她从大塘子的石阶上下来,想把他们从中间扯开。可是谁都不让谁,反而厮打更凶,一时间,砸桶的声音,水桶里唰唰奔流的声音,扁担敲打的声音,水梆打砸的声音在大塘子中混响起来。男人打架,只打不骂,更凶恶。我们听着打架的声音吓得全身筛糠,抖个不停。从体形上座山雕应该占了上风。眼看快要出人命了,张凤英在空中喊出一声:“老子有娃儿了!”瞬间,“二万块”大塘子变得死一般寂静。这声音有力控制了场面。但是,这一声生命的宣告控制不了她自己的命运。
7
想必,打架是传开了。等水的日子在各种煎熬中过了三四个月。
那天中午,杨老凌婆从座山雕家商量婚事失败,出来后就在座山雕家大门口又哭又骂,说他家当村长仗势欺人,贪赃枉法,是贪官。还说当年修建二万块水池,又是吃钱,又是贪了多少米,多少油,如今又来欺负她家孙女。当她数落着村长家时,木门哐啷一声打开。座山雕的妈一出门就气势汹汹和杨老凌婆对骂,说她家养的姑娘是烂草鞋,媒人没有就大了肚子,不知道是谁的野种,还有脸赖在她家儿子身上。说着,跑过来揪着杨老凌婆乱打。杨老凌婆穿着长衫,头上包裹着黑色绸帕,小脚上撒花尖尖布鞋;座山雕的妈头上戴着蓝布遮阳帽,穿着阴丹蓝短装大襟衣服,脚穿布底黑灯芯绒方口鞋。这两个外形截然不同的女人,一个比一个会骂,骂得非常难听。一个比一个凶恶,都想把对方撕吃掉。她们在门口的菜花地里,打作一团。杨老凌婆黑色头帕一圈一圈散落,散落在金黄色菜花地里,给金黄色的油菜花戴上了可怕的黑纱。菜花倒了,倒了一地。
就在这时候,只听到杨老凌婆的小孙女跑出来喊:“我姐喝敌敌畏了!”菜花地一片沉寂,死一般的沉寂。这一声死亡的传达,控制了打架的场面,也传达了一条鲜活生命的终止!菜花地里的人,潮水般涌向她家。然而,人潮没法托起她的生命。只听到一个房子里呼天喊地、声嘶力竭。有人推开了房间里的小窗,张凤英的妈软瘫瘫,痴痴呆呆,坐在冷地上,已经不会说话了。小石头眼睁睁看着这条鲜活生命,在短短时间里淹没在人潮中,他的心被残酷的事实狠狠撕碎,疼痛难愈!在这青春年少的悲情中,他带着未曾表达的爱远远的走了。
8
四月,雨水落地了!村里人铲除干透的淤泥,准备迎接上天降下的甘露。他们用春末第一场盛大的雨水冲洗着“二万块”这个大水塘。这个容器历经了枯槁季节,经过细致清洗,显得特别宽阔、敞亮起来。等水的人收拾着等水的家当,扛着被窝,毡子,吃饭的碗筷,背着土罐罐,土坛坛回家了!一路上,任凭雨水冲刷着一身的尘垢。尘垢,厚厚的尘垢啊!春雷如鼓震荡着村子,我们走在路上,看着赶赴过来的竹竿大雨,听着布谷鸟的欢呼,感受着上天的威力。闻着泥土腾起的气息,看着舒展的树枝、泛青的叶儿,我的心长出了翅膀,怀想随着雨水,随着土地万物正以八八六十四的速度铺展开。我们扛着等水的家当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不知道是哪来的力量,边走边喊,向着山村喊,仰头向着天空喊!扯开嗓门反复喊:大雨大大下,毛雨稀洒不要怕。大雨大大下,毛雨稀洒不要怕……
责任编辑 胡兴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