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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

2021-05-31邓安庆

广州文艺 2021年5期
关键词:王峰妈妈

邓安庆

“你不回家吗?”王峰从上铺下來时,随口问道。常书卿正坐在书桌前,把几本习题册摞好,“还没想好。”王峰过来拍拍他的肩头,低声说:“去网吧,最近校外面新开了一家,有优惠!”常书卿摇摇头:“不想去。”王峰“嘁”的一声:“没意思,不管你了!”说着,出门到楼道尽头的卫生间去了。寝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其他六个室友都回了家,隔壁有人在唱歌:“啊—哩—啊—”夹杂搓衣服的刮擦声,常书卿听出那是同班同学卢俊的歌声,此刻他该是在自己宿舍搓洗衣服吧。抬眼看窗外,秋光正好,正对着宿舍窗口的那一株银杏,满树金叶随风轻摇,楼下的篮球场上你呼我喊的喧闹声阵阵荡漾开来,人的心也随之轻盈地飘到无云的蓝天上。再往前眺望,天边嵌着一条碧青的山脊线。

那就去后山吧!常书卿一瞬间就决定好了,本来收拾好的行李留在床铺上,换双能登山的鞋子,穿上外套就出门了。王峰正哼着歌从卫生间走出来,招手问要去哪里,常书卿说:“去转转。”王峰停下,眯着眼打量他一番,笑问:“你是要跟谁约会吗?”常书卿咕哝了一声:“瞎说!我就随便走走。”王峰啧啧嘴:“脸都红了!我是不是说中了?”常书卿没理他,继续往前走。走廊暗绿色的地,泛着一层薄光,走一步,脚步声清晰可闻。有些宿舍门是敞开的,有人在床上睡觉,阳台上晾晒的红绿衣服随风摇晃,像是一群无形的人在轻舞。常书卿顿时觉得骇然,逃也似的跑开,下了三层楼后,奔到宿舍楼外的水泥场上,人声升起,回家的同学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丁零零出了车棚,心里才落定下来。

穿过操场快到学校东门时,常书卿驻足看了一眼沿着围墙建的一排平房,靠近操场这边的学子餐馆只有那个胖硕的老板蹲在门口抽烟,老板娘则到旁边的小卖铺跟一个女人嗑瓜子晒太阳。难得的闲暇时光。平日一放学,餐馆里挤得水泄不通。食堂的饭菜太难吃,稍微有点钱的同学,都跑了过来。但在餐馆吃多了,也觉得腻味,忽然很想吃妈妈炖的猪蹄炖花生,还有爸爸拿手的番茄炒鸡蛋。常书卿几乎想转身回到宿舍收拾好东西,赶紧坐公交车回家。毕竟每周只有周六下午和晚上是放假的,其他时间都要上课。难得的休息时间,一个人去爬山,有什么意思呢?有这个时间,在家里睡个懒觉也是好的。但有一种莫名的引力,像是一根透明的绳子一般,把他往后山那边拽过去。也许会发生些什么?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有一件事在等着自己过去发生。这是可以确定的。常书卿往前看去,一条宽阔的土路贴着一条清澈的小河往后山村退去,河水淙淙,圆溜溜的石子沉在闪烁着金光的水底。河对岸的田地被蒲苇遮挡住了,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到高而直的白杨树上去。常书卿几乎要雀跃地跳起来,在学校里闭锁了一周的沉闷一扫而光。

保持这份高昂的好心情到了后山村村口,沿着穿村而过的土路径直往前走。这个村子他是第一次来,路两旁的农舍前面晒着白灿灿的棉花。没有人,唯有狗吠声穿过竹林,听久了像是一个老人在咳嗽。很快到了山脚下,听得见人语声,微茫的一小团,轻盈地落在耳朵里,分不清具体的语义。声音来自山坡,很快一群看样子是村民的人从山坡上走了下来。常书卿让到路旁,村民们打量了他一眼,有人问:“学生娃,爬山哦?”常书卿低下头没有说话,那人也不介意,扭头跟其他人说话去了。等他们走后,常书卿抬头看山,那条土路开始往山上伸,在松林与灌木丛中辟出狭小的一条。那根牵引着他的无形绳子拽着他往上走去。

好不容易爬上山顶,喘着粗气,小腿和膝盖隐隐作痛。坐下来歇息了半晌,再放眼望去,不禁惊叹起来:山那边是一片开阔的平原,村庄散落在斑驳的绿田之中,接近天际起一层灰白的雾气,仙女湖水库含在天地交界处,泛着蓝光。常书卿忍不住“啊”地大喊了几声,一周学习的憋闷全都发泄了出来,心里顿时感觉敞亮了不少。紧接着,他听到了回应的喊声。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回声。但是,不对!再仔细听听,那声音不是来自自己,而是另外一个人的。他全身紧绷,头皮发麻,随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在对面的山头,有一个小小的人立在那头。他又“喂”了一声,那人回了一声“喂”。他不喊了,呆立在那里,而那人等了一会儿,又一次“喂—”地喊过来。常书卿觉得有些滑稽,想不理会那个人,但那人连续几次喊“喂”。他又一次感受到那根绳索的牵动,决定过去看看。

后山是有个名字的:马鞍山。说起来也形象,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要经过一个和缓的鞍部。爬向那个山头时,那人已经在山顶俯身看下来,脸上没有表情。常书卿气喘吁吁登上山顶时,那人坐在一块山石上,扭头看他:“你,二中的?”常书卿点头。那人又问:“刚才是你在喊吧?”常书卿脸忽地红了,一边点头说是,一边走过来,爬上山石,看到自己走过的那条土路像一根极细的黄线通往自己的学校。风吹来,常书卿鼓起衣摆,感觉自己快要被刮下去,便急忙坐了下来。那人闭上眼睛,让风掠过他的额头,还有他的齐耳卷发。兴许是感知到了常书卿的目光,那人睁开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来:“你要马上下山了吗?”常书卿愣了一下,没等他回复,那人往他身后指去:“我们去爬到最后那个山顶—玉峰山。”这几乎是不容置疑的口吻,常书卿点头说“好”。那人起身,拍拍屁股,抬脚就出发了,常书卿跟在后面。跳下山石,那人回头又打量了常书卿一番:“你能爬山吗?”常书卿抬眼看,从现在这个山头要爬过四个山头才能到玉峰山头,但连迟疑的时间都没有,那人已经出发了,常书卿随即跟了上去。

“张清宇。”相互介绍时,那人告知了名字。常书卿说自己名字时,张清宇啧了一声:“这么书生气的名字?”常书卿那时正吃力地爬上一块石头。到了第三个山头,不再有现存的山路了,取而代之的是嶙峋的山石。“我妈喜欢看点儿言情小说。”常书卿说完后,张清宇笑道:“我看也是。”说着伸出手,拉住常书卿的手,几乎是半拖着把他拽上去。张清宇个子瘦高,腿脚灵便,走在山石上,几乎不费劲似的,从这一块跳到那一块,顷刻之间就能闪到很远的地方,就像是一只鹿。而常书卿每一步都是艰难的。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双手双脚并用,衣服上蹭的全是灰,妈妈以后看到会骂死他的。“快点!快点!”张清宇在远处招手,“没有多远了!”常书卿叉着腰,大口大口喘气。张清宇还在催促,常书卿也不去理会。那催促声像是被风刮断的蛛丝,断断续续地飘过来:“到这边就好走了!”常书卿恼火极了,想转身回去,但回路跟去路一样难走,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果然如张清宇所说,爬过这一段石路后就好走多了。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之间的鞍部,是一段从密林之间穿过的土路。杉树、榆树、桦树的树冠把天空遮挡住了,树荫匝地,阳光从树缝间一滴滴漏下,落在低矮的灌木上。常书卿感觉自己走在幽深的水底,阴凉之气袭上身来,皮肤起一层细密的疙瘩,与此同时一阵恐惧感突兀地冒出来:“他会不会是个坏人?”这么一想,再抬头看那个叫张清宇的人。他远远走在前头,矫健如风,时不时回过头来催促自己。我为什么要跟这个陌生人走?我对他几乎一无所知,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有可能是假的,不是吗?但我傻乎乎地跟到了这里,现在连逃都不知道往哪里逃。路两侧是极陡的斜坡,一不小心滚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光收起了,树冠沙沙,連一只飞鸟都没有。常书卿觉得嗓子很干,想咳嗽,想叫喊,但没有力气。

“你怎么了?”一张脸挤占了视线,常书卿忍不住“啊”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你是不是累咯?”张清宇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要不在这里歇息一下?”常书卿没有留意到张清宇可以如此快地返回来:“我没事。”张清宇摇头道:“你有事,你脸白得很。”常书卿心跳得厉害,他往下掠了一眼,张清宇双手空空,牛仔裤的两个兜子也并无凶器,上衣的黑色外套兜子浅浅,放不了什么东西:“我慢慢跟在你后面好了。”张清宇点头说:“行。”他转身又迅速地走远:“穿过这个林子,就快到了。”常书卿等张清宇走远一些,才慢慢地跟上去。约莫半个小时后,才爬上了玉峰山顶。张清宇已经坐在山顶的草地上等了许久。果然是最高峰,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仙女湖那边浮起大朵蓬松的白云,太阳往西边走去,风汩汩如水,要把人托起。汗收了,流过的地方皮肤略紧了一些,手上擦伤的地方隐隐作痛。刚才在密林中的幽闭恐惧,一扫而光。张清宇鼓掌欢迎:“欢迎来到我的地盘。”常书卿一听“地盘”二字,心头猛地一紧,但脸上并未表现出来,问话时声音也控制住没有发抖:“怎么就成你的了?”张清宇指了一下他身后:“这里平日没有人会过来,而我经常来这里,可不就是我的地盘了。”常书卿回望过去,一排山头看过去,唯有风吹。真的就如张清宇所说,这里不会再来人了。

有一段时间,两人并没有说话。张清宇坐在原地不动,双脚盘起,双手随性地搭在大腿上,脚上是一双破旧的黄色球鞋,鞋面上大脚趾的地方快要顶破了。常书卿坐在离密林路口近的一块草地上,做着随时能逃走的准备,而边上还有零碎的小石块可用。说来真是好笑,明明可以拔腿就走的,可是就走不了,也走不动,爬了两个多小时,脚和手都不愿意再使出一分气力了。沉默渐渐如固体一般,压在常书卿身上。他觉得自己有交谈的义务,但要说什么却毫无头绪。张清宇扫过来一眼,又是锐利的一下,像是一把刀,在空气中划了一道。常书卿不由得缩了一下身子。“你是不是很害怕?”张清宇问话时,目光并不挪开。常书卿低声说:“怕什么?”张清宇笑笑,没有回话。常书卿感觉嗓子又一次干得很,同时手忍不住往旁边的碎石递送。张清宇突然起身站起来,常书卿同时也跳了起来。张清宇讶异地瞟了他一眼:“你也要撒尿?”常书卿跺跺脚:“我活动一下。”等张清宇转身往另一边的斜坡走下去后,常书卿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心又提起:“他不会是去拿工具了吧?”常书卿探头往张清宇走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见到人,大概是躲到林子后头去了。现在就走!他转身往密林的方向走去,走到林子口时,身后响起张清宇的声音:“你要走?”常书卿后脑勺一阵发毛,有一种想要撒腿就跑的冲动,可是腿像是灌了铅似的定在那里。张清宇的脚步声近了,甚至能感受到他近在咫尺的呼吸声:“我知道有一条近路。”常书卿强装淡定地扭过身来,第一眼看到张清宇手上拎着一个黑布袋子:“那是什么?”张清宇举起袋子:“这个吗?”常书卿呼吸急促,他希望自己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便缓慢地点点头。张清宇笑了一下:“说了,这是我的地盘,自然藏了很多宝贝。”

常书卿不情愿地跟着张清宇走到了山顶的空地上。张清宇自己坐了下来,也让常书卿坐下,离远了还不行,得坐在其旁边,然后打开袋子,从里面掏出一包烟和一把打火机,自己点了一根,递给常书卿一根,见常书卿摇手不要,又重新塞回烟盒里,再往里掏了一下,拿出来的是一本书:“你看过这本吗?”常书卿接过书来,是一本薄薄的发黄的旧书,乌纳穆诺的《生命的悲剧意识》。“没有。”张清宇一边极娴熟地吐出烟圈来,一边眼睛眯起,望向仙女湖的方向,大声朗诵:“不管有没有理由,我都不想死。当我最终死去的时候,不是我死了,而是人的命运杀了我。我并没有放弃生命,是生命废黜了我。”现实中突然听到这一段书面语,让常书卿极为讶异。张清宇朗诵的声音洪亮有力,每一个字都是清晰地蹦出来,由不得人要认真去听,但同时也会不好意思。常书卿正发愣,手上忽然一松,张清宇已经把书拿了过去,翻到某一页,递过来:“喏,他这一页写的。”说着,他又让常书卿翻到另外一页:“既然我们生活在矛盾里,并且靠矛盾才得以生活下去,既然生命是一场悲剧、一场持续不断的挣扎,其中没有任何胜算的希望,那么,生命便是矛盾。”张清宇一字不落地背诵了下来,且在书相应的地方画了线,还有旁注:“所言甚是!”常书卿草草地翻看了一下,每一页都密密麻麻用圆珠笔画了线,有的词下面标了三角符号以表示非常重要,书的空白处写满了字。背诵完,张清宇又让常书卿翻到新的页面,接着大声背一段话,同样是一字未错,显然平日是熟读过的。

背完了五段话后,一根烟也抽完了,张清宇把烟头扔到地上踩灭,站起身来,深呼吸了一口气:“痛快!”常书卿没敢说话,他觉得这个人有点像是疯子,自己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未知的危险。太阳的光弱了下来,空间逐渐转凉,手臂上,脸上,被风拍得生疼,一阵沮丧涌上心头。张清宇又一次坐下来,兴奋地说:“我还是第一次带人到这里来。我每天都要来这里的。”常书卿指指黑布袋子:“你把东西藏到这里吗?”张清宇点点头:“放在那边—”他指了一下坡下的林子:“有一块石头,下面有个小洞,我就放在里面。没事儿,我就爬上来,读读书,抽抽烟,再放回去。”常书卿忽然松了一口气,刚才他还在害怕,现在放下了戒备状态:“在家里读不行吗?这里也太高了。”张清宇瞅了他一眼,沉吟了一下:“不行。在家里很难有状态。就得在这里,大声地念出来才带劲!”

常书卿注意到那个锐利的眼神变得柔和下来,继而像是燃烧起来,释放出狂热的能量,连带着那张冷峻的瘦尖的脸庞也泛起了红晕,连带着那双手在空中挥舞。“世界之所以创建,就是为了意识,每一个意识。爱的本质,既不是观念,也不是意志;爱或可是欲望,是感觉。最具慈悲和善的愿望莫过于是:当生命的寒冬即将到来的时候,仍然可以发觉那转变成为记忆的春天的甜蜜梦境依旧甜蜜如昔,而往昔的记忆终将萌芽再现为新的希望……”如此书面、如此绕口的话语,在那人的口中念出来,都理所当然地发出炽热的气息。“米格尔·德·乌纳穆诺。”张清宇如梦呓一般念出这个名字,紧接着他又念出了一段外语,见对方听不明白,又耐心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出来。“Miguel de Unamuno。西班牙语,还是乌纳穆诺。科学与信仰、理性与情感、逻辑与人生之间的种种矛盾冲突,你懂吗?不懂。你不懂,就要读读米格尔·德·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

忽然间,张清宇不说话了,他歪着头在想什么,接着看着常书卿:“你根本不会去看的是吧?”没等对方回复,他又急急地干笑了一声:“你们根本没有时间读这种闲书的吧。”常书卿不服气地说:“想读的话总有时间的。”张清宇听罢,立马把书塞到常书卿手上:“那送给你好了。”常书卿连连推让:“那怎么可以?”张清宇坚定地把书推了过去:“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常书卿推不过他,只得捏在手中。张清宇又把袋子递过去:“你装起来吧。”又是一番推让,常书卿不得不接了过来。唯有烟和火机,张清宇自己拿着,他又点燃了一支烟,兴奋地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常书卿问是什么忙,张清宇接着说:“你们二中图书馆,是不是有很多藏书?”常书卿迟疑地说:“我不清楚……我没怎么去过……”“你怎么可以不去?!”张清宇大叫了一声,那只拿烟的手在空中劈了一下,“你怎么可以不去?那么多好书!”常书卿有点吓到了,没有说话。片刻后,张清宇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好意思,我有点太过激动了……我是想请你帮我借书。”常書卿讶异地反问了一句:“借什么书?”张清宇声音小了好多,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情:“随便什么书都行……”说着,他觑了常书卿一眼,语气中多了些哀求的意味:“我快没书看了。”常书卿手里提着黑袋子,犹豫了一下,他想把袋子还回去,然后赶紧离开,以后不要再跟这个人有任何来往,但与此同时,一种莫名的好奇心攫住了他,让他不忍心说出拒绝的话来:“我得空去图书馆看一下。”张清宇双手握拳,连连说:“好。”

下山没有沿原路返回,张清宇带着常书卿走他自己常走的那条路,即从玉峰山斜坡下去,虽然一路上荆棘丛生,但勉强有一条小路开辟了出来,那是张清宇一点点拓开的。下山途中,夕阳隐没到林子后头,夜色缓缓地荡漾过来,远处有霞光,从一抹西瓜红暗成蟹壳青,继而一轮浅白的月亮升起,城市那边的光带遥遥亮起,山脚下村庄的灯火,这一点,那一点,像是浮在夜潮之上的萤火虫。张清宇全程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不断地回头叮嘱:“小心那块石头,是松的!……躲开那棵树,有刺!……蹲下来,坡太陡了……”总算到了山下,夜已经彻底接管了整个世界,四处响起了狗吠声。重新走到了那条上山的土路上,常书卿心安下来,他跟在张清宇的后面,借助月光,一步一探地走着路。大约过了几分钟,走到一个路口,张清宇突然停下来回头说:“到了。”常书卿讶异地反问:“到哪里了?”张清宇说:“我家。”在他的身后,从一片竹林之间有一条路,斜插到一栋两层小楼前面的水泥场。“那我,”常书卿略带迟疑地说,“回学校了。”张清宇想了一下,继续往前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常书卿问远不远,张清宇摇头说不远。

两人继续往前走,出了村口,往东走了大约百把米,钻进一片竹林中,左穿右行,正以为要被无穷无尽的幽暗给吞没掉,突然间眼前一片雪亮,原来是已经出了林子,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小河,月光如细密的晶粉,不仅落在潺潺的水波尖尖上,还向着一层递一层的梯田弥漫开去,而白天爬过的那一排山峰,如静默的巨人蹲伏在眼前,连呼吸都屏住了。咯—哩—咯。丢—溜—滴—滴—滴。吱—吱—哩。偶尔被惊起的鸟啼虫鸣,这一处,那一处,提醒着万物并未沉睡。走过石桥,常书卿觉得自己逐渐变得透明起来,在松软的田埂间走路简直轻盈如云。张清宇走在前头,月光也落在他的身上,他的影子斜斜地扫过棉花田,慢慢地落在常书卿的脚上,常书卿踩一脚上去,影子闪开又移回,再踩一脚,影子又一次挪开,笑声就忍不住了。张清宇回头看,常书卿收住了笑声。张清宇问笑什么,常书卿不说。张清宇也不再问,走着走着忽然一转身,喊道:“有鬼啊!”常书卿吓得赶紧转身跑,跑着跑着,听到后面的笑声,转身一看,张清宇捂着肚子蹲在路边笑。常书卿气恨地骂:“神经病!”张清宇回:“扯平了!”

闹了一会儿,两人又继续往前走,这一次是并肩走,脚步声渐趋统一,像是在行军。常书卿便说起学校军训,两周时间,暴晒在大太阳下,全班人都没事,唯独自己中暑倒下了。中暑是什么感觉呢?脑子里嗡地一下,眼前突然一片白,人就倒下去了。教官吓坏了,赶紧把他背到医务室去,还送来冰镇的矿泉水,看他缓过来后才走。又说起军训完,去打水,路过招待所,只见女生们围住门前客车,一边叫教官名字一边哭,教官因命令不能下车,只能隔窗对着她们招手。而男生队的教官们都落寞地坐着,无一男生来送。教官看见他,欣喜地站起,隔着窗跟他招手,他一边好尴尬地回应教官,一边把开水瓶收到背后。车子开动了,教官还一直在招手……张清宇只听着,并无回话,以为他没有兴趣,稍一停顿,他会问:“然后呢?”然后这样,然后那样,然后的然后,是高中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而已。张清宇看过来,又是锐利的一眼:“我倒有点儿怀念这种枯燥的生活了。”常书卿讶异地看过去,等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加快了步伐,破坏了一致的走路节奏。常书卿没有紧跟上去,他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话惹怒了前面那人。是的,那人。他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这么多,而那人却几乎什么都没跟他讲。除开名字,他一无所知。而他偏偏跟着那人走到这样荒僻的地方来,像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他回头看走过的路,没有一个人,连村庄也不见了,转身再看前方,张清宇停在一个地方向他挥手。常书卿停了一刹那,他想转身跑走,趁着他们之间还有几十米远的距离,但他又一次感觉到那股无形的绳子拽着他往前机械地走,走到离张清宇几米远的地方,看到了一间小屋子,以及屋前像是明镜一般闪亮的池塘。张清宇迎了上来,微微一笑:“到了。”

常书卿在等待时,听到了噗噗声,像是一个人在淘气地吐气。循声望去,他看到窗户,说来也蹊跷,两扇窗户不一致,左边一扇是玻璃的,右边一扇却是红白相间的塑料布,那声音便来自风吹布。借助头顶那一团昏黄的灯光,仔细看室内,窗户那边靠墙的一角堆放着饵料桶、鱼苗网、网箱、鱼苗桶、捞斗、鱼筛、水泵等与养鱼相关的杂物,靠近灶屋的那边墙垒放着七八袋鱼饲料,占据屋内面积最大的还是贴着里面两边墙的木板床,一层薄褥子铺在军绿色床单上,一床薄被子叠了起来搁在枕头上,最让人讶异的是床上贴墙的位置整整齐齐码放了半米多高的书山。常书卿凑进去看了一眼对着外面的书脊:《七侠五义》《波多里诺》《〈论语〉译注》《什么是数学》《网箱养鱼与围栏养鱼》《爱的教育》《牛虻》……既有发黄的老书,也有贴着学校图书馆借阅标签的新书,甚至还有外版书,它们挤在一起,像是一群受惊的小生物缩在角落里。常书卿本来想从中拿出一本翻翻,可是又怕放不回原处,只好作罢,再看枕头边上搁着一本打开的书,拿起来一看是罗素的《西方哲学史》,毫不意外的是翻到的那一页上写满了字,但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写的内容。此时,张清宇从外屋探头进来说:“帮我端一下菜。”

外屋比内屋小了一半,作厨房用,贴墙是简易的煤气灶台,张清宇正把锅里煎好的鱼铲出,放在瓷盘里,而台边已经有了青椒炒南瓜片和韭菜鸡蛋饼。常书卿啧啧嘴:“这么一大条鱼,哪里来的?”张清宇笑说:“你忘了,外面就是鱼塘啊。”常书卿按照吩咐,把菜端到里面床边的书桌上,走过去才发现,连桌上都堆满了书,只有中间的一小块空地。正迟疑间,张清宇端着鱼过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菜放下,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一摞摞书移到床上,就像是搂着婴儿似的。常书卿庆幸自己没有随意动他的书。桌子空出来后,电饭煲的饭也熟了,张清宇递过来装满白米饭的碗和一副筷子,而他自己则拿着一个盘子盛饭,也没有筷子,找来方便面盒子里的塑料叉子代替。常书卿顿时明白,这里平日只有他一个人吃饭,心里过意不去,想要跟他换,他扬起叉子说:“莫废话,吃饭噻!菜要冷咯!”常书卿愣住了,直到此时他才意识到这一天他跟张清宇一直是使用普通话交流的,这一口熟悉的方言出来,刹那间让人亲切了不少。而说方言的张清宇,跟滔滔不绝说着书面语的张清宇,像是两个人,此时的他,更像是一个日常生活中的人,他做的菜散发着阵阵香气,他住的房间透露出独居的寂寥。只有一把椅子,张清宇让常书卿坐,自己则坐在床上。菜说不上有多好吃,鱼甚至有的地方没有煎熟,但因为确实都饿了,吃起来就分外香。不一会儿,饭菜一扫而光,两人打着饱嗝。

常书卿起身要去洗碗,张清宇摇摇手说不用。两人沉默不语,但这沉默不是尴尬,而是饱食之后的满足。张清宇起身把灯关了,月光从那扇玻璃窗沁进来,在屋子中央淤起一汪银来。噗、噗,那一扇塑料布不甘寂寞地呼着气。张清宇察觉到常书卿投过去的目光,低声说:“有一天,我也是睡在这里。”他拍拍床,常书卿“嗯”了一声。他接着说:“听到有人敲门,我没敢作声,接着他又开始踢门,我幸好睡觉时都会把门杠顶住,怕的就是有贼进来。后来那人又过来推窗户,我吓得连呼吸都停住咯。”停了半晌,常书卿忍不住问:“然后呢?”张清宇右手食指叩着桌面:“然后我躲在桌子下面,那人的脸就贴在窗玻璃上。”常书卿感觉后背发麻,脖子僵硬。噗、噗、噗噗,他猛地站起来,把张清宇吓一跳。张清宇问:“你做什么?”常书卿又坐了下来:“坐久了,腿麻。”张清宇点点头,接着讲:“他推了半天窗户推不开,就拿石头把那边玻璃给砸碎了。我当时不知从哪里来的胆子,从桌子底下冲出来,大叫了一声,拿书—”他随手从床上拿起一本书做出往外砸的动作:“扔出去。结果你猜怎么着?”见常书卿摇头,张清宇含着笑意说:“那人在外面喊了一声:你个鬼儿哦,你还真在这里哦!我还以为你死咯!”常书卿忙问:“是你认识的人?”张清宇点头道:“是我爸。”

等了好半晌,常书卿不安地挪动了一下位置,那句“然后呢”没敢问出口。张清宇像是陷入自己的世界里,眼睛空茫地盯着屋子的某一处,久久未发一语。吱,常书卿跳起来,一只老鼠从床底窜了出来,从他的脚边跑过去。张清宇这才回过神来,骂了一声:“操!老鼠药不顶用!”一边说着,一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支手电筒往床底照。常书卿在后面问:“箱子里会不会有?”张清宇猛拍了一下床板:“你提醒我了!”他立马把床沿的两个大纸箱子拖出来,又弯腰转到床底,再次拖出两个同样大的纸箱子。常书卿过来帮他把几个箱子拖到桌子旁边,打开一看全是书,忍不住感慨:“你书也太多了吧!”张清宇笑笑:“我家里还有几大箱,一部分是我买的,一部分是我从旧书摊上淘的,还有一部分是我从废品站里扒出来的。”他拿出一本《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你看这本,是我在一中门口那旧书店买到的。”接着他又摸出一本《中国哲学简史》:“这本真好,我很喜欢。宗教和诗歌都是人在幻想的表现。它们都把想象和现实混合在一起。两者的区别在于:宗教把它所说的看为真的,而诗歌知道它所说是虚幻的……”他像是梦呓一般喃喃地背诵着,小心翼翼地翻,因为翻了太多次的缘故,书快散页了。

放下这本后,他又拿出另一本叔本华的《充足理由律的四重根》,兴奋地拍拍常书卿的胳膊:“这本!你看这本!我看得特别辛苦,因为实在难以读懂。我就一个字一个字抄下来。还是不懂,我就大声读。被经验的物本身不能被成为原因或结果,只有其变化才能被成为原因和结果。知性,是主体用因果规律来建立与表象之间联系的部分。其基于主观纯粹的感觉,并通过因果规律,逆推并建立外部的客观知觉……”常书卿听得云里雾里,却也不忍心打断,毕竟对面这个人又一次像是站在山顶上,眼睛里闪烁着灼热的光。虽然不懂,但还是会被感染。“你觉得你消化得了吗?”终究,常书卿还是问了出来。张清宇顿了一下,摇摇头:“很多我都不懂,就先背熟。我一看到这些名词就很兴奋,主体、客体、本性、异化、衍生性、具象、抽象。”他像是报菜名一样念出这些词,脸微微泛红。常书卿尝试问:“我记得老师说过,哲学家都要搞清楚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张清宇点头说:“是。这三个问题,有很多人给过很多答案。每一种答案,都给我新的一种思考维度。”常书卿问:“比如呢?”“比如黑格尔如此说,比如康德如此说,再比如维特根斯坦如此说。”张清宇说话时,常书卿是跑神的,那一个个坚硬的哲学概念砸过来,就像是铺天盖地的冰雹。他感觉自己像是尽义务一般听着对方说话,看着对方从这个纸箱里拿出这本书,又从那个纸箱里拿出那本书,甚至扑到床上从一堆书山中准确地抽出某本书。那是一张语言构建的网,从一个点引到另一个点再到第三个点,渐渐连成一条线,线与线织在一起,扩成一个面,上面与下面,正面与侧面,面与面接在一起,搭建出了立体来。这个小屋子不再是一个小屋子,现在说话的这个人不再是这个人,月光也不是这月光,风声也不是这风声,我也不再是我。都是符号。能指和所指,共时与历时,实与虚,天与地,阴与阳,西方与东方,梦境与现实。

就像是一条船顺着湍流急冲直下,不用费心就日行千里,可是忽然间就停住了,在沉默的旋涡中打转。常书卿抬头看了一眼,吃惊地问了一声:“你怎么了?”张清宇才要开口,两行泪水滑落下来。常书卿慌乱地想找纸递给他,与此同时心里十分震动,还有一些莫名的尴尬。张清宇摇手说:“没事。没事。”说着抬手抹掉泪水:“很抱歉,我有点太激动了。我……我……太久没有跟人说这么多话了。”说话时又一次哽咽起来。常书卿从口袋里摸出一沓上午如厕后未用完的纸巾递过去,张清宇接了后,捂住自己的脸。常书卿想过去拍拍他的背,又觉得太过亲昵,便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哽咽完后,是呜咽声,像是一个受伤的小兽发出的声音。常书卿站起来,收拾了一下碗筷,准备拿到外屋去。“你别走,好吗?”张清宇的声音小小,透着哀求。常书卿又坐下:“好,我不走。”又过了半晌,张清宇抬起头来,吸了吸鼻子,不好意思地勉力笑笑:“太丢脸了。”常书卿也笑笑:“你好点了吗?”张清宇点点头:“好多了。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神经病,明明很高兴,说着说着就控制不住地哭起来。”常书卿试探地问:“你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吗?”张清宇环顾了屋里一周:“很久了……很久很久了。自从那件事发生后,我就很少跟人打交道了。”常书卿迅速问道:“哪件事?”张清宇愣一下,起身道:“说来话长。”

两人出了门,风乍一吹来,凉意顿生。月光汩汩,从山巅蔓延到平展的田野。常书卿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屋里待这么久,头昏脑涨得厉害,现在可算是松懈下来了。往池塘边走,一条渔船系在岸边。张清宇笑道:“要不要坐我的宝船?”常书卿迟疑了一下:“太晚了,我该回去了。”张清宇点头:“我有摩托车,待会儿可以送你。”他往小屋旁边的棚子指了指,果然有一辆摩托车。船往池塘中央走,张清宇划桨,常书卿坐在船尾。桨划过柔顺的水波,月光在扁平的桨叶上闪耀。到了水中央,张清宇收了桨,让船随着风飘。水雾如烟,从塘面上袅袅升起,之前听到的鸟啼虫鸣全都偃息,寂静笼罩天与地。之前在屋子里滔滔不绝的张清宇,此刻闭上了眼睛。那些充塞在脑中一个又一个艰涩的名词也都消散在了风中,心中空荡荡的,连人的肉身都可以忘却。“你听到没有?”张清宇忽然问。常书卿问:“什么?”张清宇“嘘”了一声:“你好好听。”张清宇也尝试闭上眼睛,许久许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远远的地方传来簌簌簌簌的细碎声音。常书卿深感骇然:“那是什么?”他睁开眼睛问,而张清宇正在看着自己:“下霜了。冬天快来了。”停了片刻,他接着说:“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经常坐在船上听下霜的声音。”

常书卿此时才细细地看了一下张清宇发黑的眼袋:“你经常睡不着吗?”张清宇“嗯”了一声:“一宿一宿睡不着,脑子里有很多声音在吵,吵得脑袋疼,我就出来,有时候沿着这条路—”他指着刚才来的那一条路:“跑上好几圈,或者去爬山。”常书卿惊讶地问:“晚上?”张清宇点头:“山路我熟悉,爬上玉峰山不费事。”见常书卿难以置信地啧啧嘴,张清宇也不恼:“我在山上坐到太阳快升起来时再下来。”常书卿扭头看山:“你不怕吗?”张清宇摇头:“习惯了,不怕。以前我跟我爸……”说到这里,他把话咽了下去。常书卿追问了一声:“你爸怎么了?”张清宇干笑了一声:“不提他了。”说着,他把船往回划。毕竟夜深了,寒气逼人,连月亮都躲到一片云后面。

常书卿半夜醒来时,发现张清宇并不在屋里,兴许人家出门撒尿去了,便没有放在心上。想要再次睡去不容易,被子太薄,而且发潮,闻起来有一股馊味。月光隐去,屋里昏暗一片,床底下有老鼠奔逐的窸窣声。本来这个时候他应该睡在宿舍的床上,盖上家里带来的厚被子沉睡在梦乡的。但张清宇说学校的大门肯定是锁着的,学校宿舍的铁门也应该不会开,只好勉强两人挤着睡一晚。现在张清宇却不见了,等了许久,依旧没有踪影。常书卿小声地喊道:“张清宇!你人呢?”没有人回答。他起身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走到外屋,大门虚掩着,拉开门往外看,又叫了几声,依旧没有人回应。实在是太冷了,常书卿搓着手返回屋里,重新钻到被窝里去。兴许人家爬到山上去了?这是有可能的,因为手电筒不见了。但这么冷的天气在外面待上一会儿,都要冷到跳脚,更何况在山顶。真是无法理解,也懒得去理解了。常书卿把被子裹得更紧了,翻身时格外小心,生怕床边那堆书山倒下来砸在身上。

早上醒来时,阳光鲜亮,心情也莫名地振奋起来。张清宇依旧没有回来,书桌上还垒放着昨晚挑拣出来被老鼠咬过的书,四个书箱敞开,接纳着阳光的抚摸。常书卿不知道几点了,但太阳升到了田埂边柏树的树梢上,应该是不早了,早自习估计已经开始,便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了床。在桌子上留一张纸条,写明了自己的班级和有事先走的缘由。到了屋外,空气清冷,放眼望去一片雪白,还以为是薄雪,走近看原来是霜。船系在木桩上,池塘靠岸的位置结了一层薄冰。常书卿大喊了幾声:“张清宇!张清宇!”有回声过来,预料之中无人回应,倒是有麻雀从远处的麦田里扑簌簌地飞到天上去。常书卿没奈何,撒腿往学校的方向跑去。跑过石桥,跑过竹林,跑到去往后山的那条土路上,后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常书卿扭头看去,居然是张清宇骑着摩托车赶了过来。“快上来吧。”张清宇说完,常书卿没有理会,他也不跑了,就贴着路边走。张清宇问:“你生气了?”常书卿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张清宇说:“你以这样的速度走,学校第一节课估计都赶不上。”常书卿停了下来,想了想,上了摩托车后座。张清宇加快了车速,往学校飞驰而去。到了学校东门,常书卿下了车,正准备走时,张清宇叫住了他,让他打开后座的储物箱,里面有一袋温热的小笼包子和一杯豆浆,另外还有那个装书的黑布袋:“你都拿上。”常书卿听话地拿上后,张清宇调转车头:“你赶紧吃完,去上课吧。之后你要是想来找我,就去池塘。”常书卿点头说好,正想问他晚上去哪里了,还未开口,张清宇已经驾车走远了。

上了一整天课后,晚上回到宿舍,王峰凑过来,笑嘻嘻地问:“你跟谁约会哦?居然彻夜不归!”常书卿含糊地说:“哪里有……我后来回去了。”王峰“咦”了一声:“你回哪里去?你妈打电话到宿舍来,问你怎么没有回家。”常书卿不耐烦地挥挥手:“哎呀,去我亲戚家了。”王峰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笑了笑,上床看习题书。抬眼看其他几位室友,有的趴在桌子上,有的靠在床头,都在忙着复习。期中考试临近,紧张的氛围笼罩下来。常书卿洗漱完毕后,也上了床,枕头边上搁着一摞参考书,随手拿起一本数学习题辅导书,看了几行,眼皮打架,又换了一本语文辅导书,还是看不下去,接着在枕头另一侧摸到那个黑袋子,从里面掏出了那本乌纳穆诺的《生命的悲剧意识》。“在我自身之内,所有企图阻断我生命的统一性和连续性的事物,必然会毁灭自我,同时它也会自我毁灭。”旁边有张清宇的批注:“保有自我的重要性,何其重要。任何阻断的企图,都不允许!!!”那三个感叹号标示得特别大,可见当时张清宇的激动之情。又翻看一页,有一小段话:“生命便是矛盾。”旁批了一句:“每个人逃脱不了的悲剧。”常书卿能想象得到张清宇亲口说出这些话的语气和语调,他手臂挥舞,眼睛放光,激烈地说出一个个斩钉截铁的句子,像是劈砍虚无中的敌人。但那敌人真的存在吗,还是他幻想出来的?常书卿忍不住想。

寝室的灯突然灭了,学校统一规定十一点钟准时熄灯,所以没有人抱怨,各自开了床头的台灯继续复习,唯独常书卿没有开灯,他把书合上,小心地放进黑布袋里,然后连袋子压在枕头下。雪白的光,暖黄的光,其他每个人的床头开出不同的光圈来。张清宇是不是也在那个小屋里开着灯看书呢?虽然就是昨晚的事情,想起来却恍然如梦,如果不是有枕头下那本书的存在,他几乎都觉得连张清宇都是不真实的。渐渐地,台灯也都各自熄灭了,窗外的月光斜照进来,窗棂的影子落在了棉被上。鼾声此起彼伏,磨牙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再过了一会儿,连这些声音都没有了,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一张脸从朦朦胧胧的意识中突然凸显出来,那是一张责备的脸,严厉的眼睛瞪过来,嘴角紧紧抿着。完了。常书卿被一阵不安揪住。王峰说妈妈打过电话来,而他那时候并未在意。这周末没有回去,妈妈肯定空等了一场,而他却连个电话都没有打回去。真是该死,该死该死。

到了下个周六下午,常书卿正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他妈妈却过来了。先是吃饭,一个不锈钢保温饭盒,三层,一层青椒肉丝,一层麻婆豆腐,最下面一层白米饭;一个保温桶,里面是猪蹄炖花生,汤浓肉烂,备了一根汤勺。常书卿这边在吃,他妈妈那边在做清洁。室友们都回家了,留下一地的垃圾,他妈妈都收拾了起来扔到外面的垃圾桶,又回来拖地,拖到地面露出原有的光泽来才罢休;再来洗衣服,每个床底下桶里泡着的脏衣服,都搓洗干净了,晾在阳台上;还没忙完,床上乱得跟猪窝似的,掀开床单,被子都发潮了,也不晓得晒一晒,那枕头上都黑了,枕套要换了,就知道会这样,打开带来的大提包,掏出干净的被单、床罩、枕套,把那些脏的叠好塞回包里去,得带回去狠狠洗干净才行……常书卿默默啃着猪蹄,妈妈说的这些话,他“嗯”一声“啊”一声,庆幸着室友们都走了,否则真是尴尬死了。

“这是么子哦?”常书卿抬头看,他妈妈正拿着那个黑布袋问。“一本书。”常书卿正准备起身接过来,他妈妈已经打开了袋子,掏出那本书,翻了一下,“这是你们要学的?”常书卿正要摇头时,立马换成点头:“嗯,老师要求看的。”他妈妈又把书放了回去,继续铺床单:“你莫骗我,高中是关键时期,时时刻刻要抓紧,晓得啵?那些课外书,要少看!莫乱了心智。你没考上一中,我心里几不甘心哩,你要是……”常书卿打断道:“妈哎,你又来咯。说了多少遍了,二中也不差,这里每年也有考上清华北大的。”他妈妈停住,扭头直直地看着他:“二中有考上清华北大的,是五年前的事情咯。一中每年都有!你现在不抓把紧,落后人家会更远。我跟你说,我跟你爸都希望你……”常书卿“嗯嗯”几声:“晓得晓得,我晓得。你莫说咯。”他妈妈换好了床单,下到地上来,环顾了宿舍一圈,比起她刚进来时,可以说是焕然一新。她过来摸摸常书卿的头:“头毛长咯,该去剃一下。”常书卿心头一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一湿,可他及时忍住了,扭头看门外:“我找个时间去剃。”他妈妈收回手,从提包又掏出一包生鸡蛋,搁在桌子上:“这个你每天早上起来用开水冲了喝,是土鸡蛋。”常书卿又说了一声“晓得”,声音一抖,没有说下去。

妈妈走时,没让常书卿送,带上提包、保温盒和保温桶,走时又拿出三百块钱:“晓得要考试咯,你这几周就好好复习,不想回去就不回去。自己保重。”常書卿说:“好。”站在宿舍楼上,看着妈妈走远,消失在了教学楼后,转身回宿舍,阳台上衣服还滴着水。啪、啪、啪,眼泪忽然间就落了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哭得这么厉害,身体一抽一抽。在得知自己的分数线离一中只差八分,他也这样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哭过。妈妈在房门外忙来忙去,等他哭完后打开门,她什么也没说,就做了一桌子好菜。他那时候说了一声“对不起”,说着又忍不住哭出声。他妈妈就拍了拍他的肩头,单说了一句:“不是还有高考么?你怕个么子嘞。”现在他得对得起妈妈这句话才是。他坐了下来,身体像是抽空了一般,深呼吸了一口气后,爬上床去拿参考书,又一次看到那个黑布袋。他感觉有一丝荒诞。现在,至少现在,他不想弄明白生命是不是悲剧,自我是不是要毁灭,现在他只想弄明白一道道习题。每道习题都有答案,而张清宇想追寻的那些玄奥的概念没有答案。如此想着,他把黑布袋又一次塞到枕头下面,拿着书去教室自习去了。

期中考试结束后的那个周六,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起先只是零星的雪粒子,夹杂在霏霏细雨中,等常书卿跟王峰、卢俊在学子餐馆吃完午饭后出来,雪已经下大了,屋檐上、车棚顶、树杈间,早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操场上人声鼎沸,同学们纷纷跑出来赏雪,相互之间在雪地上追逐打闹,小小的雪人站在围墙边,鼻子上插了一根烟,惹得大家笑得不停。王峰搓手哈气提议道:“我们去后山村走走,那里有一大片竹林,下了雪后一定很好看。”卢俊连连说好,倒是常书卿犹豫了一下:“我妈让我今天回去的。”王峰“哎呀”一声:“你打电话跟你妈说今天雪太大,坐车危险。”这也不算假话,又加上卢俊在一旁怂恿,常书卿便去餐馆隔壁的小卖铺给家里打电话。他妈妈在电话那头倒也没有什么责怪的话,只是让他多穿点衣服,快挂电话时,那头突然问了一声:“考试成绩出来了啵?”常书卿心头一紧:“下周一才出成绩。”那头说:“好。”挂了电话后,常书卿发怔了一会儿,有一种莫名的牵扯,让人心生惆怅。王峰过来问怎么了,常书卿说没什么。两人略等了片刻,等卢俊从宿舍拿来照相机后,大家一起往东门走去。

新雪落在河水上,激起一圈又一圈小小的涟漪,乌鸦肃然地停在白杨树枝上,黑羽泛着紫蓝色金属光泽,等人一走近,“嘎”的一声振翅飞走,积雪扑簌簌地洒了人一头一脸。土路的前方无人走,一片平展的纯白,叫人都不忍心踩上去。但绿色并不退让,那山上的松林、田里的冬麦,还有村边的竹林,在白雪的衬托下更显苍翠。村中狗吠声不断,有村民探头出来,见是三个学生在竹林边拍照,喝止了狗后,又缩回头去。卢俊给王峰和常书卿拍了各种姿势的照片后,又去拍村庄边柴垛上未摘下的南瓜,蹲在木栏杆上打盹的母鸡,屋檐下悬挂的冰凌。王峰和常书卿则沿着竹林边慢慢地走,雪陷下去的声音吱嘎吱嘎,偶尔风来,竹竿轻摇,雪粉散开,两人一边笑一边躲避。正玩闹间,王峰忽然停下,仔细听了一下:“好像有人过来。”果然踏雪而来的声音从竹林另一头传来,没过多久,那人穿过竹林间的小路缓慢地走过来,因为穿着厚厚的藏青色羽绒服,戴着兜帽,低着头,所以看不清模样。等到了跟前,那人抬起头来,常书卿叫了一声:“张清宇,是你呀!”

几周不见,张清宇消瘦了好多,两颊削下去,眼睛越发显得大而无神,眼袋沉沉,颧骨高耸,嘴唇干裂。但一看到是常书卿,他流露出既惊讶又高兴的神色,“没想到啊!”他双手抓住常书卿的双臂,又立马放下,兴奋地跺着脚,“我今天还在想你呢,这么好的雪景,不看多可惜!”说着,又看了一眼王峰和不远处拍照的卢俊:“你同学啊?”常书卿点头说:“是。”然后给两边相互做了一番简单的介绍。王峰打量了张清宇一番,“咝”的一声:“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张清宇也看王峰,摇摇头:“我们这是第一回见吧。”王峰撇头想了片刻,问:“你是一中的,对不对?”张清宇没有回应,王峰接着说:“我想起来了,去年我去一中找我哥,他叫王亮,在你的隔壁班。你晓得他啵?”张清宇默然了片刻才开口:“不认识。”王峰点头道:“不认识他很正常,但是大家都认识你啊。我哥说你的一篇文章得了全国大奖,全校都轰动了。我跟我哥在食堂吃饭时,你坐在我们对面,一边吃一边看一本什么书来着,对了,维特根斯坦的书,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这样。我那时候还问我哥你是谁……”张清宇抿着嘴,冷冷地看着王峰,依旧没有说话。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常书卿见状,便提议道:“你要是没事的话,带我们去村里转转怎么样?”张清宇收回目光,脚搓着雪地,小声地说:“好。”

雪渐渐小了下来,空气清冽,喜鹊从稻场上掠过,飞上了苦楝树。张清宇在前面走,常书卿、王峰、卢俊三人跟随其后。王峰悄声问常书卿是如何结识张清宇的,常书卿说:“爬山认识的,说了几句话而已。”王峰讶异地追问:“就这些?”常书卿点头,没有多说话,他抬眼看前面,张清宇已经走出好远了。王峰又说:“他可是传奇人物。”走在最后面的卢俊跟过来问:“怎么个传奇法?”王峰压低声音说:“他是一中有名的才子嘞!书读得比老师还多,文章也写得好,得了很多大奖,成绩也非常好。听我哥说每一次考试完后,他写的作文都是当范文给全年级的学生看的。不过去年下学期,他突然就退学了。”常书卿忙问为什么,王峰笑笑:“你不是认识他吗?你可以问问他嘛。”常书卿摇头:“不好问这个吧。”王峰点头:“大家都觉得蹊跷啊。我哥说这个事情当时闹得特别大,他各科的老师,还有校长都出动了,可以说是给足了他面子,也没劝服他。你说他怪不怪?”卢俊举起相机,远远地抓拍了张清宇的背影,然后说:“快走吧,他在等我们。”

张清宇带他们看的是村里供奉的土地庙,一个袖珍民居式建筑,面阔两米左右,进深约一米,上有楹联:“天高日月长,庙小乾坤大。”其外墙白灰细粉,画轮廓墨线,屋面砌马头墙盖小青瓦,瓦上覆一层雪,庙内塑土地神石像,庙前掘一水井。今天想必已经有人来参拜过,石像前的香炉里插满了香。王峰和卢俊夸那石像雕刻得惟妙惟肖,上前凑近细细地观赏。常书卿故意落在后面,如此便能跟张清宇并排在一起:“你最近怎么样啊?”张清宇踢着地面上的积雪:“睡不着觉。”常书卿瞥了他一眼:“看得出来。”张清宇摸了一下羽绒服的口袋,掏出一根烟自己点上:“没意思。”王峰那边接口道:“很有意思啊!我看这庙得有上百年历史吧?”张清宇吸了一口烟吐出:“有什么意思呢?”他环顾了土地庙一周:“我看不出有什么意思。”王峰被怼了几回后,有点恼:“没意思,你还带我们来?”张清宇转身往外走:“或许你们会觉得有点意思。”王峰還要回话,常书卿打断道:“好了,你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张清宇看过来,锐利的一眼,常书卿心紧缩了一下:“你要是不舒服,早点去休息吧,我跟他们回学校了。”张清宇迅速地说:“别走。”常书卿停住了,问:“什么意思?”张清宇语气从之前的冷硬变得柔和,甚至说哀求:“我现在蛮怕一个人的。”常书卿小声问:“你怎么了?”等了片刻,张清宇没说话,常书卿轻叹了一口气:“我不走。”张清宇匆忙地说了一个“好”字,扭身对还跟在后面的王峰和卢俊说:“我带你们去看看更有意思的地方。”说话的语气倒是比起刚才友好了很多。

“山脚下一棵大槐树,明朝时候就有了,等明年夏天到了你们再来,浓荫匝地,蝉鸣震耳,再看树根盘根错节,伸到河边去,那河流下去就是你们在土路看到的那条了,河也有名字,叫‘清水。秋容清水色。宋朝有个和尚释正觉写的,你们知道吧?不知道没关系。李白总是知道的吧。清水白石何离离。这个也没听说过?还有一句,特别贴合这里,你看槐树前头那石桥,小桥清水共盘桓。冯延巳写的。也没听说?哦哦,没关系。我们到桥上走一走……”张清宇跟在庙前判若两人,极热情,极饶舌,生怕常书卿他们跑了似的,紧紧跟在他们旁边。王峰和卢俊站在石桥上兴趣盎然地听他讲这讲那,还问了很多问题,这一问,又勾起了他更多的话。卢俊探头看桥下,咕哝了一句:“这清水河有鱼吗?”王峰笑着接一句:“水至清则无鱼。”张清宇正在讲桥的历史,没有留意他们的话。常书卿小声地说:“你们好好听他讲。”王峰悄声说:“他讲的,我听不懂。”卢俊连连点头附和。常书卿抬眼看张清宇,他站在桥上,拍着石栏杆,引经据典,从天文到地理,从唐宋到明清,眼神仿佛穿透了他们三人,去到一个虚空世界。常书卿熟悉那个眼神,在山顶上,在小屋里,在渔船上,他仿佛不在这里。那在哪里呢?不知道。隐隐的不安感,又一次升起,说不清缘由,但就是觉得心里绷着一根弦。

等回到了竹林那边,天已经暗了下来。卢俊说相机没电了,王峰说:“我们得回去了。”常书卿瞥了张清宇一眼,迟疑地问道:“那我们走了?”张清宇又一次恢复到冷峻的模样,像是潮落之后露出的石头,没有发一言。三人于是道了谢,挥过手,转身往学校走去。张清宇忽然追上来:“要不去我家吃顿晚饭?”王峰和卢俊讶异地看看张清宇,又看看常书卿。王峰说:“那怎么好呢?太麻烦了。”张清宇眼睛灼灼地盯着常书卿:“不麻烦!我很快就会弄好。他吃过我做的饭。”王峰挑了一下眉头,饶有兴趣看一眼常书卿,再看张清宇。常书卿点头,小声地说:“是的。”他没看他的两个同学,眼睛落在虚处:“你们要是觉得可以的话……”卢俊说:“可是……”王峰打断话头,兴致勃勃地说:“好啊好啊,那就麻烦你了。”说着,一手拽起卢俊的胳膊,一手拉着常书卿的衣袖,跟着张清宇往回走。过竹林时,并没有像上次那样穿过去,反倒是往村里走。常书卿赶上前去,跟张清宇并排走在一起,悄声问:“怎么不去那边?”张清宇嘴巴抿了一下:“那是我的秘密基地。”常书卿笑道:“那我怎么去了?”张清宇侧头认真地看过来:“你不一样。”常书卿“咦”了一声:“怎么不一样?”张清宇笑笑,没有说下去,又走了一会儿,忽然说:“谢谢你。”

红泥炭炉上坐一暖钵,炉内炭火红旺,钵里鱼汤滚沸,桌上摆满冻豆腐、豆果儿、佛手山药、土豆、宽苕粉,四个人面前瓷碗里的芝麻油,还是村里油坊榨的。手也暖了,脚也暖了,王峰甚至吃得满头汗,其他人的脸在升腾的蒸汽里红扑扑的。张清宇起身说:“不能光吃菜,还得喝点酒才行。”又从橱柜里拿出小桶装的谷酒,一一斟上了,四人一口干了。酒辣喉咙,有了后劲,精神随之振奋,大家的话也随之密了起来。卢俊拿筷子敲酒杯,哼了一句:“春天的花开秋天的风以及冬天的落阳—”王峰接着唱:“忧郁的青春年少的我曾经无知地这么想。”轮到常书卿:“风车在四季……嗯,风车……”张清宇接过来:“风车在四季轮回的歌里它天天地流转。”大家哄地一笑。王峰又起一句:“每个人心里一亩一亩田—”常书卿又不会,卢俊接着唱:“每个人心里一个一个梦。”唱到副歌部分,大家都拿筷子敲着酒杯,“用它来种什么?用它来种什么?种桃种李种春风—”一曲唱吧,张清宇突然踉跄地起身,昂头唱:“Starry,starry night……”这次大家没办法接了,他径直唱下去:“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王峰小声问:“这是什么歌?”卢俊说:“Vincent。”张清宇的歌声不能说好听,低音和高音都没有唱到位,但却意外地动人。大家都默默地放下筷子,听他唱完。常书卿又一次看到张清宇的眼泪流下,王峰和卢俊也看到了,刚才热烈的气氛渐渐地低沉下来。张清宇坐下来后,常书卿说:“喝酒喝酒。”另外两人附和:“走一个走一个。”

天彻底地黑了下来,但并非伸手不见五指,窗外雪光浮动,炉内炭火绯红,羽绒服脱了,额头沁出汗,钵里的菜无人吃,徒劳地在滚汤里翻起。大家默契地没有开灯,夜色让人感受到一种温柔的包裹。不知是谁提议讲鬼故事,大家说好。张清宇让大家移步到前厢房,准备好火盆,等大家围盆坐好后,又拿来炒好的花生、蚕豆搁在盆沿,盆内也不闲着,生土豆、毛芋头搁在炭火里,拿火钳不断翻转,免得烤煳。王峰开始讲了,说起有一次他跟哥哥王亮去长江边捡柴,前方十米外有个穿大衣戴黑毡帽的人缓缓而行,王亮好奇那人走路的姿势,不像是在走,倒像是飘在离地几厘米的地方。两人想上前去确认,却无论如何都赶不上前方那人,距离始终是十米远,王亮气恨,拿起小石块砸过去,那人回头了。说到这里,王峰顿住了。大家等了半晌,卢俊忍不住问:“然后呢?”王峰幽幽地说:“那帽子底下没有人。”常书卿问:“就单是衣服?”王峰点头:“可能有个透明的人吧,那衣服、裤子,就像是一个人在穿着,我们却看不到。”卢俊又问:“然后呢?”王峰一拍手,“嗐”了一声:“然后我们转身就跑啊!生怕那东西追过来,到了家后跟大人说,大人说我们肯定是瞎编的。”卢俊啧一下嘴:“我看你就是瞎编的!”王峰拿花生壳砸过去:“你有本事就讲一个,我看你是不是瞎编的。”大家哄笑。

卢俊待要讲时,张清宇说了一声:“好了。”烤熟的土豆,表皮黑黑,一捏开香气四溢,四个人一边说着好烫一边小口啃完,张清宇又拿火钳放了红薯到盆里,用炭火盖住。卢俊要讲的鬼故事跟这火也有关。这火不是炭火,是鬼火。小学三年级考试考得差,怕回家被父母打,就想躲到外婆家去。天黑路远,路过一片坟地,前后一个人都看不到,忽然见坟地鬼火荧荧,心里怕得慌,赶紧撒腿跑,却无论如何都跑不动,身体像是被某个重物死死地按在原地。意识是清醒的,身体都动不了,连声音都叫不出来。那鬼火有红,有蓝,有白,来回窜动,后来聚在一起,往自己这边飘过来。正想着自己要死了的时候,忽然身后有声音:“鬼伢儿哎,你么在这里?”有人从背面把自己抱起来,送出了坟地好远才放下,然后那人拍拍他肩头:“赶紧回吧!”等身体能动了,扭头看,一个人都看不到,也不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子,那时候也想不了那么多,赶紧往外婆的村里跑。王峰扑哧一声笑:“你是不是吓得尿裤子了!”常书卿附和笑道:“童子尿可以辟邪!”卢俊伸脚要踢两人:“你们才尿裤子嘞!”

说到尿裤子,大家都有了尿意。出前厢房,穿过堂屋,推开大门,一片银白世界,雪花零星飘落,风似有似无地吹来。大家走到稻场周边找个角落撒完尿,聚在稻场中央,一边搓手一边踢雪玩,实在冻得不行,又一次返身回屋,红薯正好烤熟,吃起来甜软可口。王峰看向常书卿:“该你了。”常书卿摇头道:“我不信鬼。”大家“咿”了一声:“这就没意思了!”正闹着,张清宇说:“我来讲一个吧,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鬼,不过也够诡异的。”大家说:“快讲。”张清宇拿火钳把烤好的毛芋头放在盆边,慢慢地翻动:“有一天晚上我爬山……”卢俊插嘴问道:“晚上爬山?”张清宇点头。卢俊又问:“哪里的山?”常书卿说:“就是后面那一排山。”张清宇冲常书卿笑笑,说:“进了一片松林,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山顶,我就继续往前走。走了大约一刻钟,还是没到山顶,我心里就觉得很奇怪,看看四周,依旧是松林,再仔细一看,是我走过的地方。我又继续往上爬,爬了大概半个小时,转了很大一圈,再一看,还是我刚才来过的地方。”王峰吧咂一下嘴:“鬼打墙了。”张清宇“嗯”了一声:“我当时就明白鬼打墙了。我试了好多次,还是没有走出那片林子,心里又害怕又着急,直到天微微亮,我才慢慢地摸了出去。”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时无话,炭盘里的炭火暗了下去,为避免中毒而开了一条缝的窗户随着风磕托磕托摇晃。张清宇手托着腮,陷入沉思中,手中握着的火钳一开一合,一合一开。王峰为打破这个沉闷的局面,问:“你爸妈怎么不在家呀?”张清宇撇头看了王峰一眼,说:“他们跑车去了。”常書卿心猛地一跳,这是张清宇第一次主动提到他的父母。停顿了一会儿,张清宇接着说:“他们跑了十几年了,现在这会儿估计在广西。不知道你们了不了解跑车这个行业,非常辛苦,出门一趟十天半个月回不了一次家。那时候我还小,家里没有人照顾,他们就把我带到车上去。”卢俊“哇”了一声,“那多好玩!一路上能看到不少风景吧?”张清宇苦笑了一声:“哪里有心情看风景哦……他们很辛苦的。”张清宇说着,捏起火钳,拨动了一下炭盆里的木炭:“他们每回一出车,我就会失眠。我总担心他们会出各种事情,你们不知道那一路上会有多少出车祸的车子!我不敢闭上眼睛,一闭上那些可怕的车祸画面就会冒出来。我让他们不要再去跑车了,他们不听,这个挣钱多,其他本事他们也没有,所以还是要跑。再说不跑车,我读书的钱哪里来?全家的生活费哪里来?”

又沉默了一会儿,常书卿小声问:“所以你是因为这个退学的吗?”张清宇锐利的眼神扫过来:“退学当然有很多原因,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吧。我在学校里,每天都失眠,到了半夜,心里头闷得透不过来气。偶尔能睡着的时候,就是各种车祸的噩梦。另一个原因是我觉得自己活着就是父母的负担,是因为我,他们才这样没日没夜地跑车,我多吃一口饭就是在剥削他们。如果他们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也都是我害的。”常书卿连连摇头:“你这样想不对!他们也不希望你这样想吧!”张清宇抿紧嘴唇,想了想,说:“我不知道对不对,我那时候就是那样想的。我那时候在想活着是为了什么?我觉得太累了。每回失眠,我就看书,看很多很多书,也许书上会给我答案。”常书卿点头:“我知道,我知道。”王峰此时插话进来:“我记得王亮跟我说,你退学是跟老师起了冲突?这个事情当时闹得很大。”张清宇没看王峰,捏紧火钳,“你哥说得没错。那时候我们来了一个实习老师,我特别喜欢他的教学方式,又活泼又生动,而且对我们也很好。我有时候把我写的东西给他看,他都能给出很好的建议,也能懂我的心。但是学校容不了他,让他提前结束了实习,这让我很愤怒。我向学校提出抗议,当然,”他苦笑了一声,“没有什么用。总之……各种事情夹杂在一起……我忍受不了学校,忍受不了自己,各种忍受不了……我就不想再念书了。”王峰啧啧嘴:“多可惜啊。你是读名牌大学的料啊,又是在一中。你爸妈同意你退学吗?”张清宇久久直视着王峰,没有回答。王峰尴尬地笑笑,往常书卿这边投来求助的眼神。常书卿说:“天太晚了,我们也该回去了。”王峰连忙起身说:“好好好,再不回去宿舍楼都进不了了。”张清宇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也随之起身:“我也该走了。”常书卿问:“你要去哪里?”张清宇闷闷地回:“我不住这里。”

推门出来,雪没有再下了。大家搓手跺脚,哈着白气。张清宇把大门锁上后,穿过稻场往土路上去,其余三人跟随其后。一路无话,唯有雪从树梢落下的扑簌声,还有此起彼伏的狗吠声。常书卿故意大声地说:“我们都习惯用‘吱吱这个拟声词,但就我实际听到的并非如此,当然脚踩上去有‘吱声,脚踩下去发出喑哑的‘咕声。可能雪的干湿度、厚度不同,踩的声音都不同吧。听说爱斯基摩人对冰的命名有上千种,踩雪声音的那些细微区分会不会专门有一种语言来命名呢?”卢俊忙回应道:“还真是的!”常书卿冲着前面说:“张清宇,你要不要说说看嘛。”张清宇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继续往前走。王峰小声嘀咕道:“好神经!就是个闲聊天,至于嘛。”常书卿“嘘”了一声。走到竹林处,张清宇等在那里,兜帽戴上了,双手插在口袋里,也不看他们,低头踢着地上的雪:“谢谢你们,路上小心点儿。”大家也忙着说些感谢今晚招待的话。张清宇抬头特意看常书卿一眼:“谢谢你。”没等回话,他就转身往竹林间的小路走去。常书卿看他立住回头,叫了他一声:“你一个人没事吧?”张清宇嘴巴咧了一下,做出个笑的意思:“能有什么事?”说完,转身大跨步地往前走。直到人消失在竹林后,王峰拍拍常书卿肩头:“再不走,我们就真进不了宿舍门了!”三人继续往回走,水声淙淙,不绝于耳,卢俊问:“这河叫什么来着?”王峰回:“清水河。”卢俊笑道:“清水白石何离离。我想起了。”王峰也笑:“亏你还记得,那个神经病在念诗的时候,我一直在忍着笑……”常书卿落在后面,他回头看一眼,村庄里亮着点点灯光,狗吠声停歇了,再转头看学校,宿舍楼一排排窗口也零星亮着灯,一阵莫名的惆怅涌上心头。卢俊回头看他:“你走快点儿啊。”常书卿说了一声“好”,加快步伐跟上了他们。

雪化的那几天,耳边总有水落下时滴答滴答的声音,看向窗外,操场上的积雪东一堆西一堆,斜对面的图书馆屋檐下冰凌越化越小,走在路上的人都缩着脖子躲着冷风,再抬眼看学校后面那一排山,在碧空之下越发显得苍郁,常书卿不禁发了一会儿呆。一滴水珠从上面落在窗玻璃上,慢慢地蜿蜒成一道水痕,快到下面的窗框时,又一滴水珠落下。好一会儿后,常书卿把目光收回来,往教室里扫了一圈。同学们都在沉默地埋头自习,老师要求每一道试卷上做错的题,都要在作业本再做一遍。期中考试的成绩已经出来了,班级排名第七,年级排名五十一,也算是能给家人一个交代,接下来又会有月考,再之后新年将至,离期末考试也不会太远了。按理应该抓紧时间复习才是,但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用王峰的话说是“丢了魂”一般,晚上睡不着,白天无心听课,别人当面说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究竟为何如此,常书卿也不甚清楚。

课后,常书卿去学子餐馆吃完饭,然后去宿舍把踩得一脚泥的球鞋刷干净,放在阳台上晾着,转身时卢俊正好推门进来。“去街上把照片取回来了,耳朵都要冻掉了!”卢俊把装满一沓相片的纸袋子搁到常书卿桌上后,双手搓着通红的耳朵。常书卿把暖手宝递给卢俊捂着,然后拿出照片翻看。卢俊说:“我把你的照片都理了出来,然后还有他的照片,你有空带给人家吧。”常书卿看了半晌,问:“他的怎么都是背面照?”卢俊大声说道:“你傻啊,他的照片都是我偷拍的!当然只敢拍个背部啊。”常书卿说:“可惜。要是能拍个正面照……”卢俊打断道:“他那么凶,我不敢。”常书卿讶异地问:“他很凶吗?我不觉得啊。”卢俊噘一下嘴:“对你说话很柔和,对我、王峰,就是不耐烦。”常书卿把照片理好,又重新塞回纸袋子里:“他人其实很好的,只是……一个人太久了。”卢俊饶有兴致地看过来:“你倒是很懂他嘛。”常书卿把暖手宝夺过来:“你瞎说什么啊。”卢俊搓着手过来抢:“他好什么好啊!”常书卿心头一跳:“什么意思?”卢俊又一次把暖手宝夺过去:“你没注意到吗?准备火锅时,你们忙其他的事情,我跟他洗菜,他手腕上有好几处烟头烫过的伤疤,我都看到了,只是没有声张而已。”常书卿半晌没有说话,他靠在壁柜上,那个让他恍神的原因似乎也找到了。

好容易熬到了周六下午,给家里打了电话,通报一下期中考试的成績,又找个借口说学校有活动就不回家了。背上书包,里面放着卢俊拍的照片和从图书馆借来的六本书,往后山村奔去。天气阴冷,冻硬的土路走起来很是滑脚,就连清水河都结了一层冰,河水在冰下发出喑哑的呜咽声。到了村口的竹林处,一辆庞大的重型大卡车停放在那里,车厢里扫得干干净净。先到张清宇的家里,门虚掩着,叫了半晌,有人走了出来,是一个蓬头大肚的中年男子,穿着秋衣秋裤,睡眼惺忪地问:“你是么人?找我宇儿做么事?”常书卿猜这应该是张清宇的父亲,便赔着笑说:“我是你儿子的朋友。”中年男子“哈”了一声:“他还有朋友?”常书卿尴尬地说:“他不在是吧?我下回再来。”中年男子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我也不晓得他跑哪里去咯!他哦,就跟个孤魂野鬼似的,鬼晓得他荡哪里了。说他还说不得!”常书卿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往外走,“叔叔你接着困醒。莫送莫送,我晓得路。”

又一次回到竹林处,常书卿准备回校,想了想,还是决定去鱼塘那边看看。穿过竹林,走过石桥,沿着麦田边的土路疾步了好一会儿,脚都走暖和了。远远地看到小屋上空飘着炊烟,心头一喜,等走到屋前,叫张清宇的名字,推门出来的却是一个健壮的中年女子,手上拿着擀面杖,满脸惊讶地看过来。“你找我家宇儿啊?”她问道。常书卿心想这应该是张清宇的妈妈,便点头说是。女人说:“你进来坐,他去买菜了,很快就回来。”常书卿本想走的,但架不住女人的热情,进到屋里,坐在书桌前那个椅子上,迅速地扫了一圈,比起他第一次来可以说大变样:那扇塑料布窗户换上了新玻璃,窗下杂物也都不见了,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床上换了簇新的床单,铺了厚厚一层棉被,原来摞在床边的书不见了,再一看,原来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了两个手工做的书架上,那地方没记错的话本来是放鱼饲料的。正看着,女人端来一杯热水过来:“要不了好久,他就会回咯。摩托车,几快哩!”

女人在外屋一边擀面团,一边跟常书卿说话,先问他姓名,再问他学校,跟清宇怎么认识的,常书卿作了简单的回答。女人叹息道:“我家宇儿要是跟你一样,我心里不晓得会几高兴哩!他也是个爱读书的伢儿,我跟他爸天天跑车,他小时候没得爷爷奶奶带,我就带到车上去,他就坐在车上拿着书看,看完后还给我们讲,讲得一板一眼的,跟个小老师一样。每到一个新城市,他爸爸也疼他,再么样忙都要到新华书店去给他买书。嚯,拿到新书,高兴没得法子,睡觉都不肯把书拿开,一拿开就哭……”等了半晌,没有话语,常书卿探头看过去,女人抬起胳膊擦眼泪:“长大了,不晓得为么子变成这么个样子!我想不通咯。”常书卿走过来,想要帮忙,女人忙挥挥手:“不消帮忙的!我也是发神经,说这些丧气话。”常书卿摇头说:“他很厉害的,以后么样走的,他肯定有自家的主意。”女人抬眼凝望着常书卿,脸上浮起柔和的笑意,“唯愿如此!你们都是年轻人,相互之间好说话。他有么子话,都不肯跟我们说的。我们也只能干着急,管么样做的,他都厌烦。正好你在,待会儿你多劝劝他。要得啵?”常书卿点头说“好”。

张清宇把摩托车停好,拎着一袋子菜推门进来时,常书卿正跟女人在包猪肉大葱馅儿的饺子。那显而易见的高兴劲儿,洋溢在张清宇的脸上。脸还是瘦削的,但没有上一回看到的那么灰败,反倒是有了红润的气色,头发也剪短了,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女人嗔怪道:“你么去那么久哦?小常等了好半天了。”张清宇瞥了一眼常书卿,笑道:“小常?哈哈,小常!”常书卿瞪他一眼:“笑么子笑?”张清宇把菜搁在新添的饭桌上:“菜涨价咯,我转了好几家菜市场才买到。”女人说:“你也晓得柴米油盐贵咯?”张清宇从袋子掏出排骨、肉丸、青菜、豆芽、蘑菇、香肠。常书卿问:“今天是么日子?这么丰盛?”女人说:“今天他生日,你来得几巧。”常书卿“呀”了一声:“我不晓得。要是晓得,我……”张清宇打断道:“又不是么子重要日子,你饺子包完咯,帮我来择菜。”女人说:“你要死哦,人家是客人!”张清宇笑:“我不当他是客人!”

午饭汤煮饺子,常书卿推说在学校已经吃过,女人说那就稍微吃点,端过来依旧是一大碗,汤汁中卧了两个荷包蛋。女人转身离开,常书卿悄声说:“我吃不完这么多。”张清宇笑道:“我帮不了你,你看我碗里。”常书卿看过去,跟自己碗里一样,只好作罢。吃完后,常书卿要洗碗,女人说:“你跟宇儿玩去。”张清宇却不在里屋,出门一看,他站在土路边上。常书卿走过去问:“你在干吗?”张清宇回头时,嘴里噙着烟,他迅疾往屋子那头瞟了一眼:“吓我一跳,还以为是我妈。”常书卿笑问:“我帮你把风。”张清宇几口把烟抽完,把烟头扔得远远的,长吁了一口气:“还不能回,我妈会闻到烟味。”常书卿问:“你几时学会抽烟的?”张清宇仰头想了一下,“去年我退学的时候,心里头烦躁,就抽起来了。”常书卿斜眼看张清宇的手臂,被厚厚的衣物包裹,想也没想就抓住了。张清宇诧异地看过来,常书卿不管,径直把他左手的衣袖往上薅,在手腕的地方,果然五个圆圆的疤痕,集中在手腕往下的地方。僵持了一会儿,张清宇缓缓地收回手臂,把衣袖放下去后,双手插在兜里:“以前的事儿了。”常书卿问:“你真没事?”张清宇撇过头去,“说没事就没事。”常书卿顿了半晌,说:“希望如此。”张清宇转头过来:“你没事吧?”常书卿顶回去:“我能有什么事情?”张清宇默然片刻,笑了一声:“如果有事,我去找你。”

再回到小屋时,女人正要出门,手中拎着保温盒,她先冲常书卿笑了笑:“没得么子好吃的招待你哦。”又叮嘱张清宇:“我先回去一趟,给你爸送点儿吃的。”走出了几步,女人又转身,怯怯地问:“宇儿哎,要不你去送?”张清宇没有听见似的,进了里屋。女人又说:“高压锅里炖了肉,你盯牢咯,冒了气赶紧关火。我待会儿再过来。”张清宇回了一声:“晓得了。”女人笑骂道:“我还以为你是聋了耳朵!”又嘱咐了几句后,这才慢慢走远。张清宇倒在床上,松了一口气:“真是不得清净!”常书卿笑著点头:“跟我妈一个样。”几本书都拿出放在书桌上,张清宇兴奋地坐起来:“你真是救了我!”一本皮亚杰的《认知心理学》,一本大江健三郎的《人羊》,还有几本科普类小书。“我也不知道你喜欢读什么,就随机借的。”常书卿坐下来,看着张清宇翻了这本,又去看那本,嘴角眉头都浮出笑意,这才放下心来,相片也拿了出来,张清宇又一次笑:“真的跟个鬼似的!”常书卿打趣道:“谁要半夜里看你在山上,都会以为碰到鬼了吧?”张清宇摇摇头:“他们在家,我就不上山了。有时候大半夜了,我妈还会跑过来看我在不在。我有时候在看书,她就给我煮面条。我让她回去,她要唠叨半天不肯走。”常书卿问:“那你就回去住嘛。”张清宇拿着那本《认知心理学》靠在床上翻看,没有回话。

外屋高压锅嗤嗤地响了一会儿,张清宇起身去把锅盖上排气阀的重锤拿掉,一阵肉香弥漫开来。再回来时,张清宇拿了一大包生花生过来:“你也别闲着,帮我剥一下花生,晚上可以炖汤。”两人便剥着,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常书卿问窗户怎么换上玻璃了,张清宇说她妈妈叫人换的;又问书架哪里来,妈妈叫人开车送过来的;又问原来的鱼饲料、杂七杂八的东西去哪里了,妈妈叫人拖走了。“你妈妈叫的人是哪个,这么勤快?”没有回答的声音了。剥好的花生一粒粒搁到白瓷盘里。剥了一半,入肚一半。又说起各地吃花生的习俗,那些年跟车跑了不少地方,吃的不算少。绍兴、宁波一带,把带壳的花生放入盐水里煮,大料熬制的盐水,又鲜又咸,将内里的花生仁完全包裹。吃起来软熟,满口香甜,却又丝毫不腻。广东的卤水花生呢,清水浸泡后的花生米,在特制的卤水中大火煮开后,小火慢炖即可,吃起来有肉香味。山西的油炸花生,配上老陈醋,花生酥香,老醋酸甜,解腻又清爽。常书卿笑问:“那你最爱吃哪里的花生?”张清宇回答:“我妈做的猪蹄炖花生,今晚她要做的一道大菜,你吃过就知道了。”常书卿摇头道:“我得回学校了。”张清宇说:“你不准走,今天我生日。”常书卿啧啧嘴:“那不是要蹭两顿饭了么?”张清宇笑道:“我以后也去蹭你的饭吃好了,那样就扯平了。”

有光照进来,常书卿回头看窗外:“太阳出来了!”张清宇起身说:“走,我们出去兜兜风。”两人出门,张清宇推出摩托车,常书卿在后座刚一坐好,车子就发动了。冲上了土路,绕过玉峰山脚后,上了一条公路。只有零星的大卡车开过,余下的时间唯有摩托车碾过路面的沙沙声。沿路看过去是一排排蔬菜大棚,张清宇说了什么,常书卿说:“我听不见你说的话。”张清宇放慢车速:“这些大棚里的菜,都是我家货车运到省城去的。”阳光稀薄,一点温度都没有,风从耳畔刮过去,幸好有耳罩护着,膝盖上也有护膝,手套自然不能少,所以冻的只有脸,一直僵着,连说话都费劲。而张清宇却毫不畏惧冷,他把所有御寒的装备都给了常书卿,迎着风,握着车把的手和裸著的耳垂都冻得通红,也没抱怨一句。回头看山,从玉峰山到马鞍山,之前从未在这边看过,起伏的山线凝固在天空之下,后山村在山那边,学校也在山那边,所有熟悉的都在山那边,车越开越快,山越来越小,心里莫名松快起来,想要喊,想要笑,甚至想要飞起来。

到辛安镇的广利街上,找了位置把车停好,沿着街道往东走五百米一拐弯,到了辛安大街,喧嚣声扑面而来。正逢半个月一次的集市,四里八乡的人都过来了,挤挤挨挨,你推我让,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这里一切都是有活力的,商贩们撑起的顶棚红红绿绿,玻璃水缸里的鱼游来游去,骑坐在大人肩头的小孩咯咯笑个不停,卖衣服的女人高喊着“一折优惠,不买后悔”,站在卡车上卖鞋子的男人拿着喇叭一遍遍宣告“最新潮款式,最心动价格”。两人费力地走在人群之中,东看看,西瞧瞧。张清宇说:“我最喜欢来这里了,一个人待久了,就想出来吸吸人气。”常书卿笑说:“也没见你买东西啊。”张清宇指着斜对面一家包子铺:“怎么没买?上次给你的包子,就是在那儿买的。一大清早排了好长的队才买到的。”常书卿“喔”了一声:“跑这么远!”张清宇笑说:“正好我自己也想吃,顺带也给你带一份。”

逛完集市,买了电热毯和枕套,张清宇说:“再带你去看我另外一个秘密基地。”常书卿笑问:“你究竟有多少个?”张清宇回:“反正有空带你慢慢转。”又一次上车,穿过辛安镇,再沿着省道开了两公里,岔进一条石子路,上到堤坝上,风吹着碧绿的湖水,一浪接一浪拍打着坝脚。把车停好后,两人沿着堤坝慢走。张清宇指向远方的山峦:“你还认得出来吗?”常书卿随之看过去:“那是玉峰山?”张清宇点头道:“这就是我们在山顶看到的仙女湖。等春天的时候,我们可以再来,到时候湖边芦苇中有很多野鸭,很多鸟也会飞回来。”常书卿问:“这里你也是经常来吗?”张清宇点头道:“我喜欢晚上来,有时候山爬腻了,我就骑摩托车过来到湖边坐坐。我真想把池塘里那艘船运过来,在这里划到湖中央去。等到了满月,湖水闪着银光,一个人都没有,那才叫好呢!”常书卿打趣道:“你在集市上,不是说要吸吸人气么?”张清宇啧一下嘴:“我就是这么矛盾的人呐!黑格尔不是说么……”常书卿挥一下手:“打住,不要提黑格尔,不要提康德,不要提海德格尔。这些我都不懂。”张清宇略感意外地看过来:“这么说之前我说这些,你都是忍着哦?”常书卿扑哧一声笑:“也没有忍,就没在听。”张清宇打了一下常书卿的胳膊:“那你怎么不早说?”常书卿抬眼看湖面,阳光从云层的缝隙间洒落下来,薄薄的一层金光浮荡,“我哪里有机会讲,都是你在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嘛。你要是这样跟女生说话,你会打光棍的!”张清宇撇一下嘴:“你说话倒是跟我妈一个腔调了。”

“其实,我以前说那些,是掩饰自己的紧张。”见常书卿露出诧异的神情,张清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那时候太久没跟人说话,碰到愿意跟我交流的人,我就忍不住越说越多,自己心里头也讨厌,但就是控制不住。”常书卿问:“你怎么就判定我是愿意交流的呢?”张清宇想了一下:“你在山顶上喊的时候,我逗你玩,也跟着喊。要是别人肯定觉得我神经病,但是你却过来了,我就觉得你肯定是个愿意跟我说话的人。后来,你又陪我爬到玉峰山,要是别人,肯定不会跟我去的……”常书卿忍不住笑起来:“其实我当时怕你谋杀我。”张清宇愣了一下,随即大笑:“我说呢,我一跟你说话,你就往后躲!我还以为嫌弃我身上臭,毕竟那时候我好多天没有洗澡了。那你为什么不逃跑呢?”常书卿想了一下:“山上你熟,我哪里跑得过你?再一个,我就想看看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身上有一种,怎么说呢,跟我认识的那些人都不太一样的东西。”张清宇脸色认真起来:“怎么说?”常书卿又想了片刻,才说:“大家都在乎的,你不在乎。你在乎的,大家都不在乎。”张清宇连连点头,又问:“那你呢?”常书卿摇摇头:“没想清楚……大家的,你的,我好像都在乎,又好像两边都没做好,所以这两边有一边做得好的人,都让我羡慕……总之,我也是个矛盾的人呐!”

云层又一次挤占了空隙,阳光收起,湖上的风飕飕刮过来,两人哆哆嗦嗦地往停车的地方走。张清宇说:“春天一定要再来一次!”常书卿说好。他们并肩走了一会儿,脚步声渐趋一致。常书卿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张清宇摸出一支烟费力地点上,眯着眼睛想了半晌:“我睡不着的时候,就在想这个问题。老实讲,我不知道……可能开大货车?”说着做出驾车的姿势。常书卿笑:“就是子承父业了。”张清宇没说话。“你这么讨厌你爸吗?”常书卿小心地试问道。张清宇又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常书卿几乎以为他要生气了,但他却说话了:“不讨厌。甚至……感觉愧疚。他去学校求过情,找过关系,但学是我自己退的,我自己不答应,他作任何努力都白搭。所以他就打我。那个玻璃你还记得吧?他打破后,钻了进来,把我狠狠揍了一顿。我只要不答应回校,他就越揍得狠。他越揍我,我就越不想答应。到后面,他每次运货回来,我们都要大吵一顿,吵着吵着他就动手,有时候拿棍子,有时候拿船桨,要不是我妈拦着,我都会被他打死吧。我们现在不说话,也不住在一起,就当对方不存在。”常书卿拍了拍张清宇肩头。张清宇声音低了下去:“就觉得痛苦,看到他我觉得痛苦,看到我妈我也觉得痛苦。我觉得自己存在,对他们来说也是个痛苦。很长时间,我躺在那个小屋子里,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就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不知道为什么起床,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呼吸,全身痛得很,翻身都痛,感觉再躺下去,屋子会塌下来。塌下来也好,我也算解脱了……”后面的话接近于喃喃,常书卿要很认真听才听得清楚。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有说话。天一点点暗下去,马路两侧的路灯,如一蓬蓬绽开的金花。到了小屋时,摩托车还未停好,女人就冲了出来,看到两人下车,松了一口气,又去瞪了张清宇一眼:“死哪里去咯?”张清宇上前搂了一下女人:“逛了一下。”女人打量了一番:“你也不晓得戴个帽子和手套。”常书卿不好意思地说:“清宇都给我了。”女人回身拉常书卿进屋:“该当的!”这边两人在里屋坐好,女人在外屋开始炒菜。米饭早已煮好,鸡汤熬了又熬,猪蹄炖花生盛在大碗里了。他们要出来帮忙,女人不让。直到需要端菜时,才叫他们来帮忙。饭桌上摆了一桌子菜,女人让他们赶紧吃。她自己没有坐下,而是又一次拎起保温盒往外走。张清宇叫了一声“妈”,女人停下。他问:“晚上走?”女人点头:“去贵阳。下午你爸去拉货了,现在估计回了。我们待会儿走。”张清宇没说话。女人等了一下,常书卿看过去,她笑笑:“小常,没得么子好菜!”常书卿说:“哪里!几好吃哩。”女人又笑笑,看了一眼埋头吃饭的张清宇,叫了一声:“宇儿。”张清宇小小地“嗯”了一声,但没有抬头。女人说:“钱在你枕头下面。”张清宇又“嗯”了一声。女人走远了好久,张清宇才抬起头。天彻底黑了下来,常书卿说:“我去开灯。”张清宇说了一声“不要”,声音抖了一下。常书卿舀了一碗汤,放在张清宇面前,轻声说:“生日快乐。”

三天之后,是王峰的生日。下晚自习后回到宿舍,王峰提议请大家去市区唱卡拉OK,大家都说好,唯独常书卿迟疑地说:“学校不是规定……”王峰打断道:“不要扫兴嘛!待会儿宿管老师查完宿舍后我们再走,早上赶到早操前回来就行了。”大家都说“这主意不错”,常书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熄灯之后,宿管老师也走了,再等了一刻钟,大家都下了床,轻手轻脚地下楼,又跟着王峰绕到楼侧的栏杆下面攀爬过去,再一路小跑到操场围墙处翻到外面,有一辆面包车等在土路上,那是王峰提前打电话跟他社会上的朋友约好的。那一晚大家玩得极为尽兴,一个大包间,唱歌的唱歌,喝酒的喝酒,抽烟的抽烟,最后那个社会上的朋友让服务员端来一个大蛋糕,大家齐祝王峰十六岁生日快乐。到了第二天早上六点,大家靠在沙发上睡得前仰后合,玻璃桌上杯盘狼藉,啤酒瓶几十个,唯独常书卿还残存最后一点清醒,跟王峰说“该回去了”。

之后的事情越发不可收拾。他们爬学校围墙时,因为宿醉,有几个人爬不上去,便冲到东门处,大喊大叫让人开门,常书卿、王峰几个清醒些的人拉都拉不住。学校的保安来了,管纪律的老师也来了,所有参与聚会的人都被带到了保卫科,问清楚情况后,当天早操过后校长当着全校人的面发出了严厉的点名批评,紧接着教导主任让每个人写检讨书,班主任通知每个人的家长过来。等到下午,妈妈是家长里第一个到的,刚一过来就兜头给了常书卿一耳光,班主任立马拉住劝道:“算了算了,他一向表现得都很好……”妈妈没有说话,久久地盯着常书卿。慢慢地,家长们都来齐了。班主任说明了情况,并告知他们学校的处理结果:每一个人记过一次。有的家长一听急了:“那样会不会影响高考?”有的家长恨恨地说:“老子出钱让你读书,你还花天酒地,看老子不把你脚都打断咯!”而常书卿妈妈却一个字都没有再说。家长会结束后,她起身就离开了。

常书卿不敢打电话回去,回到宿舍后躲在卫生间哭过一次,爬上床后眼泪还是止不住。整个宿舍没有人说话,每个人睡在自己的床上,时不时这里那里传来啜泣声。好久之后,王峰说了一句:“对不起。”没有人回应。常书卿用被子盖住头,被妈妈扇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生疼。长这么大,这是妈妈第一次打他,羞耻如爪牙尖利的兽困在身体里拼命地撕咬自己的心。他突然推开被子,让自己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之中,寒意从光着的脚丫如藤蔓一般蔓延到全身,连续几个喷嚏打了出来,在寂静的寝室突兀地炸开。对床的王峰抬起身来小声说:“你疯了?赶紧盖上!”常书卿不听,他要惩罚自己,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温暖,毕竟这被子是妈妈带来的,枕头也是,床单也是,一切都包裹在妈妈的气息里,可是妈妈不再愿意亲近他了。一想到此,涌起一阵锥心之痛,眼泪又忍不住流出来。

跟着妈妈往外婆家走,走着走着妈妈走远了,一声又一声叫她,她停下来,远远地瞪过来:“叫你不要跟过来!你非要跟过来!”说完又回身往前走,自己腿短,怎么也跟不上,只好跑,跑啊跑,叫啊叫,低头看还是在原地打转,抬头看妈妈已经走不见了,心里发慌,高声叫出来……醒来时,还是在寝室,被子不知道怎么又给盖上了。他坐起来,心跳得厉害,脑袋里嗡嗡响,感觉呼吸不过来,只好下床,推开宿舍门,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去,风一下子拍打过来,浑身冷得哆嗦起来。夜色之中,远处的教学楼露出方正的轮廓来,近处的楼底下墨绿色地面一鼓一吸,一吸一鼓,看久了像是在召唤自己。有一种快意涌上来,就那么一下,既是挣脱,也是报复。一切都归于空无的诱惑。他手按在冰凉的石栏杆上,身体微微发抖,额头上却冒出了汗。他想使劲儿,可身体不听话,沉沉地钉在原地。“天太冷了,赶紧回宿舍吧。”一只手拍着肩头,回头看去,是王峰。他是一直在身后,还是刚刚过来的,不清楚,也来不及想。但那只手坚决地、不带商量地把自己给拽了进去。

连续几天,常书卿都是白天昏昏沉沉,晚上却清醒无比,听着室友们此起彼伏的鼾声,翻来覆去都没有一丝睡意。他打自己脑袋,默念,数绵羊,都不顶用,只好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跟王峰说起,王峰说那你看书好了,看最艰涩的书,准保能睡好。起身打开台灯,看看枕边只有几本习题书,此时他忽然想了起来,手伸到枕头下面一摸,那个黑布袋还在,那本乌纳穆诺的《生命的悲剧意识》也在。米格尔·德·乌纳穆诺。张清宇如梦呓一般念出这个名字,就像是那一段咒语似的。Miguel de Unamuno。张清宇又念。西班牙语,还是乌纳穆诺。怕自己听不明白,张清宇还耐心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出来。科学与信仰、理性与情感、逻辑与人生之间的种种矛盾冲突,你懂吗?不懂。你不懂,就要读读米格尔·德·乌纳穆诺。Miguel de Unamuno。常书卿想到此,忍不住要笑出来。如果搁到现在,他是不是会让张清宇闭嘴?完全会的。翻开书,依旧是张清宇写得满满当当的字。这些字也是睡不着的夜晚写出来的吗?他只是失眠了几晚而已,而张清宇在如此漫长的失眠之夜,就是靠着读一本又一本艰深的书打发过去吗?现在,在这个深夜里,张清宇是不是在那个小屋里看书呢?他感觉自己现在能感同身受地理解张清宇一点點。是的,只能说一点点。但就是这一点点,也够让人难受的了。他无法想象这一点点乘以十乘以百后的感受。那像是一个幽深的黑洞,被吸纳进去后就很难再爬出来。他有一种想要立马去找他的冲动,但他没有动。唯一一次离校得到的后果就如此严重,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到了周六中午,常爸爸过来了,见到常书卿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瘦这么多了!”常书卿眼眶一下子湿润了,默默地收拾东西,跟着爸爸往车站走。常爸爸在车上叮嘱常书卿:“回去给你妈妈好好道个歉,莫跟她顶嘴,晓得啵?她在家里也不好过。”常书卿说:“好。”到家后,一桌子菜已经做好了,常妈妈看了常书卿一眼,说:“洗手,吃饭。”常爸爸过分高兴地搓着手说:“今天过年是啵?我在屋里,哪里能吃到这么多菜!我真是沾了卿儿的光。”没有人回应。大家坐在饭桌前,默默地吃完了饭,菜动得不多。吃完后,常妈妈起身:“脏衣裳给我,我去洗。”常书卿小声地说:“我自家洗咯。”妈妈没有看他:“好。”没有多余的话。常书卿又忍不住鼻子酸了一下,爸爸向他使眼色,他才匆忙地说:“我错了。”妈妈端着菜往厨房走,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爸爸又一次大声说:“卿儿说—”妈妈的声音传过来:“我不是聋子。赶紧去看书!”气氛和缓了下来,常书卿松了一口气,爸爸也偷偷笑了一下:“听到没得,去看书噢!”

虽然没有明说,常书卿每个周六下午都还是回到家里,周日早上再赶回学校。有时候王峰、卢俊邀他去市区玩,他都推脱了。月考成绩出来,全班排名第四,全年级排名二十三,总算有了进步,之前的压抑心情也纾解了不少,失眠的症状也随之没有了。有一次周日过来,卢俊把一摞书递给他:“那个神经病让我给你的。”常书卿问:“什么神经病?”卢俊说:“张清宇啊!他周末下午过来找你,你不是回去了么?我在篮球场上打球,他找到我,说这些书是你帮他借的。”常书卿一看,果然是那次他带过去给张清宇看的。等卢俊走后,常书卿翻看了那些书,一如他之前借过来时那般干净,上面没有写任何字,也没有留下污痕,可见张清宇看书时的小心。翻到最后一本大江健三郎的《人羊》,书中夹了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条,上面写着:“最近怎么样?怎么没有过来玩?有空常来。另,书赶紧还了,要超期了!清宇。”

十一

常书卿再一次见到张清宇,是在自己家里。当时是周六的晚上八点,吃完饭后,爸爸妈妈去公园散步了,常书卿自己在房间里复习,马上要期末考试了,不抓紧不行。敲门声响了好一会儿,常书卿才听到,打开门时,张清宇站在门前。常书卿惊讶地问道:“你怎么了?”只见张清宇的额头、嘴角、鼻翼等多处都有打伤之后的血块和淤青,蓝色的羽绒服上全是灰土。张清宇小声地说:“我跟我爸打了一架。”常书卿让张清宇赶紧进来,张清宇一瘸一拐地进了屋,又说:“他把我的书都给烧了。”常书卿拿来家里常备的急救箱,先用双氧水把伤口清洗干净,然后再用碘伏进行皮肤的消毒。张清宇一直喃喃地说:“烧了。妈的。烧了。”常书卿问为什么会打起来,张清宇抬起红肿的眼睛:“他想让我进你们学校。我不想。他就骂人,把我的书都扔了出来,一把火烧了。烧了。妈的。烧了。”常书卿给伤口贴上创可贴:“我们学校虽然比不上一中,但还是可以读的嘛……何至于打起来?”张清宇坚决地摇头:“我不想回学校。我讨厌学校。”

常妈妈和常爸爸回来时,常书卿已经帮张清宇处理好了伤口。如何把张清宇介绍给家长,尤其是妈妈,是个费思量的事情。“他是我朋友……”常书卿才说了一句,就卡壳了。倒是张清宇站起来大方地说:“我是张清宇,现在在一中读书,跟书卿在参加市里数学竞赛的时候认识的。刚才回家时骑摩托车时摔伤了,就想过来让书卿帮我处理一下。家里我已经打过电话了。”常妈妈和常爸爸也都信了,还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张清宇说:“不用不用,都是皮外伤。麻烦你们咯。”寒暄完后,常书卿迅速带张清宇进了自己房间,关上房门,这才松了一口气:“你可真能编啊!”张清宇笑道:“我看到你倒是吓得要死。”正说着,房门又开了,常妈妈端来一盆切好的苹果片让他们吃,过一会儿又送来煮好的汤圆。常书卿说:“妈,我们都饱了!”常妈妈瞪他一眼,“我管你……小张多吃哈。”好容易等常妈妈这边消停了,常书卿锁上了房门,两人才能够自在地说话了。

常书卿问张清宇怎么找过来的。张清宇笑道:“你说过你妈妈是老师,就先找到你妈妈的学校,然后你们肯定住在学校附近的教职工宿舍楼,再一问看大门的大爷就行了。”常书卿啧啧嘴:“你够聪明的。”张清宇嘴角动了一下,随即疼得“呀”了一声。常书卿说:“我再去药铺买点止痛药吧。”张清宇拦住:“不用了,你陪我说说话就好。”常书卿便说起那次被处分晚上想跳下去的事情,张清宇点头说“懂”。常书卿又说失眠之夜翻看《生命的悲剧意识》时的所思所想,张清宇笑道:“我偏不闭嘴,我以后还要说。”常书卿“嘁”了一声。张清宇虽然疼得龇牙咧嘴,还是大声朗诵起来:“不管有没有理由,我都不想死。当我最终死去的时候,不是我死了,而是人的命运杀了我。我并没有放弃生命,是生命废黜了我。”常书卿“嘘”了一声,往门那边瞥了一眼:“我妈会听见的。”两人又压低声音笑了一阵。

晚上睡觉时,常书卿被一阵烟味呛醒,起身时见张清宇正坐在开启的窗边抽烟。常书卿问:“睡不着?”张清宇立马掐灭了烟头:“是不是影响到你了?”常书卿摇头轻声说“没有”,然后披了一件衣服坐起来,张清宇也过来坐下。常书卿借着微弱的夜光看过来,张清宇清癯的脸颊上,还贴着创可贴,眼睛直直地看着虚处:“你在想什么?”张清宇说:“没有什么好想的。有些事情反正不能这样下去了。”常书卿又问:“那你要怎样?”张清宇回头看过来:“没想好。心里乱得很。”常书卿突然说:“你不能做傻事。”张清宇笑了一声,随即疼得啧一下嘴:“我不是傻子。”沉默了一会儿,张清宇说:“书都烧了,我感觉轻松了。”常书卿问:“轻松了?”张清宇“嗯”了一声:“有些事情我可以放下了。”常书卿又追问:“你放下什么了?”张清宇又笑道:“就……放下了。之前走不出来,现在可以走出来了。”常书卿说:“我不懂你的意思。”张清宇默然片刻,说:“谢谢你。”常书卿顿了一下:“我不需要你谢我。”

早上起来,洗漱完毕,常妈妈端来两大碗肉丝面,张清宇悄声对常书卿说:“这肉我吃不了,牙齿现在还疼着。”常书卿趁着妈妈去厨房,把肉丝都夹到自己碗里来,埋在面条底下。这边吃完,那边常妈妈已经把洗干净的衣服叠好装进了背包,又叮嘱他下周回来把床单、床罩带回来:“你们男伢儿哦,不晓得几脏哩!都不晓得爱干净。”常书卿向张清宇递了一个眼神:“是不是跟你妈一个样?”张清宇笑着点头,眼睛忽然一湿,不过很快忍住了,常书卿装作没看见,别过头去跟爸爸要生活費。诸事忙毕,该出发了。常爸爸提出送他们去车站,张清宇说自己有摩托车,可以带常书卿回学校,反正是顺路,而且伤口已经不痛了,走路也没问题。常爸爸说好。两人一同出了门,常妈妈追出来又塞了两个大苹果到包里:“你们一人一个,我都洗干净了。”

摩托车先是穿过小镇主街,然后斜穿到长江大堤上去。冬日的阳光慵懒地洒下,堤坝下面的防护林举着光秃的枝丫,喜鹊东一只西一只,西风有一阵没一阵,林间望过去是缓缓流动的长江水。常书卿说起自己在家里最爱的就是沿着长江大堤散步,一路走一路走,感觉可以走到永远,没有尽头。张清宇说:“你走到一个叫清水闸口的地方,往里走是一条河,那是清水河,一路往里走,就能走到后山村,再往前你就走不了,你得爬过山,爬得气喘吁吁的,才能继续往下走。”常书卿笑疲乏:“那就不走了。”张清宇说:“那你太懒了,我要走的。”常书卿说:“走哪里去?”张清宇说:“到处都有我的秘密基地,从这一个走到那一个。”常书卿问:“你是认真的吗?”张清宇说:“不是,我就打个比方。”半个小时后,车过清水闸,下了堤坝,沿着里路骑了一刻钟,到了二中东门停下,常书卿下车把包背好,走之前问:“你想看什么书,我去图书馆借。到时候你来取就行。”张清宇在车上没下来,看了常书卿半晌,笑了一下:“等我想好了跟你讲。”常书卿说:“好。”张清宇说:“你快走吧,要上课了。”上课铃声果然响起,常书卿忙挥了一下手:“走了哈,再见!”张清宇“嗯”了一声:“再见。”

三天后,班主任叫常书卿去一趟办公室。常书卿以为上次处分的事情还没完结,心里紧张得不行,等到了办公室,一个声音立马响起:“小常!”常书卿一看,是张清宇的妈妈。张妈妈才叫了一声,就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等她平复了情绪,常书卿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前几天张清宇与他父亲打完架后,就不见了。之前张清宇也有离家出走的时候,最后都还是回来的,所以这次虽然心里着急,但还是决定等他自己回心转意。又加上要着急送货去广州,就没管这事了。昨天跑完车回来,发现张清宇在桌子留了一个条子……说到这里,张妈妈把那条子递给常书卿看,上面写着:“我走了。不用找我。你们多保重。清宇。”一看到那條子就真急了,这两天问各路亲戚和之前张清宇的同学,都没有消息,后来在小屋的书桌抽屉里发现一张纸条,就找过来了。常书卿再一看,是他第一次在小屋留宿后清早急忙要走时随手写的便条。常书卿让张妈妈坐下,安慰道:“他不会有事的。”此时一直坐在旁边的班主任问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肯定?”常书卿说:“他答应过我的。”随后,他简略地讲了张清宇过来找他的事情。班主任接着问:“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常书卿摇摇头:“我只是感觉他不会有事的。”张妈妈愣愣地念叨:“那就好,那就好。”随即又站起身:“不行不行,他还这么小!万一有么子事,么要得嘞?!”常书卿坐在张妈妈身旁,轻拍她的背:“他会好好的。你莫担心。”班主任此时插话道:“他爸爸呢?”张妈妈说:“他去公安局报警了。”

送走张妈妈后,常书卿又一次回到教室,老师在讲台上讲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那么笃定地跟张妈妈保证张清宇不会出事,凭的只是自己的直觉,但万一,万一出事了呢?不敢想,也不能想。熬到晚自习,回到宿舍,常书卿整理书包时,摸出了两个苹果,这才想起妈妈嘱咐的话,下车太匆忙忘了给张清宇一个,心里像是猛地扎了一针,疼得猝不及防,眼泪一下子落下来。王峰悄悄过来问他怎么回事,常书卿把苹果放在桌子上,说:“我知道得太迟了。”王峰问:“张清宇的事情吗?”常书卿诧异地反问道:“你知道?”王峰点头道:“咱们学校门口都贴寻人启事了,东门那边也贴了。”

到了周六中午,常书卿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回家,他给家里打电话说要去书店买教辅书,因为近来表现很好,所以家人那边没有多说什么话。天气晴好,穿过操场时,打篮球的人你争我抢,十分热闹。卢俊在球场招手:“快过来!正好缺一个人!”常书卿摇摇手拒绝了。学子餐馆坐满了人,胖老板在门口热火朝天地炒饭。走到东门处,常书卿特意看了一下门柱,上面果然贴了一张寻人启事,上面的张清宇穿着一中的校服,站在学校的旗杆下定定地看着镜头,抿着嘴巴,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上了土路,沿着清水河的那一排树,隔着几棵树,就贴一张寻人启事,就像是无数个张清宇看着自己一般,最后一张贴在竹林处,常书卿迟疑了一下,转身穿过竹林,过桥,往小屋走去。田地里麦苗青青,一个耕作的农人都看不见,毕竟现在是农闲时节。

池塘抽干了,看上去就是一个大泥坑,船也不见了。常书卿推了推门,门锁上了,再走到窗户处往里看,昔日的床铺、书桌、椅子、书架都没有了,房间里空空荡荡。常书卿发了一会儿呆,转身往回走,又一次到了竹林处,继续沿着土路往村里走。到了张清宇的家,门也紧锁着,徒劳地拍了几下,只有空空的回音。常书卿没办法,回到土路上,一时间不知往哪里去。狗吠声此起彼伏,偶尔路过的村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往别处去了。此时,第一天牵引着他的无形绳子,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他决定沿着土路往上走。在松林与灌木丛中辟出的那一条狭小山路,引领着他往上爬。

又一次气喘吁吁地到了马鞍山顶,风呼呼地刮过来,寒意浸透了全身。常书卿没有逗留,继续往前,下到鞍部,又爬上另外一个山峰,当时张清宇坐的那块山石还在那里,再往前走,是极为难走的一大片嶙峋石山,手再一次磨破流了血,脚也直打战,但还是往前走,穿过那一片当时浓密现在疏阔的林子,终于到了玉峰山顶。常书卿坐下来,汗水流下来就让它流,手受伤生疼就让它疼,腿酸痛不已就让它酸。慢慢地,那根绳子松开了,人像是缓缓地落到了坚实的地面上。常书卿来不及休息,往坡下的林子走去,果然有一块石头,往下看去也的确有个洞口,确定无误后,他从羽绒服里面的兜里掏出装着那本《生命的悲剧意识》的黑布袋,塞进洞中。事情做完,常书卿回到山顶,坐了下来,无比平静。天地交界处的仙女湖,依旧泛着蓝光,而那条通往湖边的公路,像是一根极细的线伸了过去。等春天来的时候,鸟都飞回了,芦苇青青,湖水浩渺,可以去划船。那时候张清宇会不会回来?不知道。现在他会不会开着摩托车,沿着大地上那些细线飞驰而去?也不知道。每过一段时间,他都要爬到这里来坐一坐,从石洞里拿出书来看一看,这是他唯一知道的事情。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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