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组诗）

李满强

偏见

在漂亮的躯壳跟前

我追逐深刻的灵魂

在深刻的灵魂跟前

我追逐有趣的翅膀

然而，當有趣的翅膀

终于飞抵庸常的生活

通常，我会用一粒世俗的尘埃

轻轻将它压垮

信

我曾给刻板的律法写过信

在我年轻的时候。祈求正义的阳光

能豁免每一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也曾给远处的山水写过信

建议它能收留那些潦草却勇敢的脚步

我甚至给天空写过一封长信，希望

乌云永远不要遮住太阳。流浪的星星

能找到回家的路

黑字落在白纸上，如同

种子落在土壤里。而我期望中的草木

并没有长成足够的绿阴

胆汁太淡，纸张太薄

无法抵挡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雨

多年之后，那些寄出的信

大都无人认领，被原封不动地退回

在中年的秋风里，我一遍遍

翻动这些旧日的倒影，那些

泛黄的纸片，如一面面镜子

照出了千百个未曾完成的我

哦，镜中人

这些年，你所有的劳作与幸福

就是不断擦拭这些白纸，不让他们

粘上哪怕一点灰尘

温暖

冬天快来的时候

父亲，哥哥和我，在老屋门前的空地上

开始劈柴。年轻力壮的两个儿子

像两把钢水十足的利刃

那些苹果木，洋槐木，杏木，杂木

在我们的劈砍之下，变成了长短划一的

烧柴

父亲叼着烟卷，按照它们的形状

一一码放整齐。“瞧，有这么多上好的

烧柴

这个冬天就好过了……”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年了

那些木柴，还齐整地码在老屋门前

今年清明回家，给父亲上完坟之后

哥哥劈柴（背影多么像父亲）

我在老屋的门前栽树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不约而同地

停下手中的活计。我递给哥哥一根烟卷

我们吸着烟，一句话也没有说

旁边越来越高的柴垛，粗粝而温暖

像极了父亲注视我们的眼神

风声

那时候你的体内，经常会穿过一些风

有些冰凉，有些慌张，也有一些

无赖和骄横。这不知来处的风

摇动着你内心脆弱的铃铛，带来

湍急的河流，飞扬的沙石

它甚至在背后催促你，迈入

虚妄的泥沼

许多年以后，当你喝着烈酒

在沙滩上躺着。棕榈树巨大的阴影

安静而慈祥，笼罩着你

你以为那些风已经消失了

但就在那一刻，人群

忽然四散开来，惊呼着：

“瞧，那鲨鱼，牙齿多么尖利啊……”

你站起身来，朝着鲨鱼出现的方向

迎了上去。而海面平静，身旁的棕榈树

磐石一般，从容而高贵

也许，只有这些坚毅的事物

才配得上接受风一次次的刷新与赞美

雨

窗外，雨

还在不依不饶地下着

这持续了一月之久的雨

下到了世界的各个角落。有人

在雨滴里奋力奔跑，有人应声倒下

消逝在可疑的雾气之中

像是一种容器，更多的人

被这小小的雨滴所单独囚禁：

“这时候，歌唱是可耻的……”

“那么沉默呢？似乎更为可耻！”

这时候的雨，更像是一面镜子

照出了我们内心盲目的部分

——直到后来，我看到

那些被雨水打湿的枝条，忽然之间

开始绽放出嫩绿而新鲜的光芒

一个在雨里迷失的人，瞬间找回了自己

他开始清洗自己的双手

并写下无用的字，尝试

为众生祈祷

秘密

游乐园的入口处

一面哈哈镜，咧着大嘴

迎接光临这里的每一个人

开心的笑声此起彼伏

那些疲惫而单调的心

都似乎被快乐的阳光瞬间照亮

有一天，我也走到了它跟前

我看到自己的鼻子开始扭曲

臃肿的身躯，刹那间变得修长

我龇着牙笑了一下，而镜子里的我

更像是在号啕大哭

这近乎一种邪恶的赞美

当刻板的秩序主宰了我们的生活

每一个照过哈哈镜的人

都得了许多个不同的自己

这看似朴素安静之物，却深谙人类

内心潜伏的小伎俩

在花坡上躺了一会儿

若是把这开满鲜花的山坡

比作画布，显然比较草率和轻薄

我还是把它比作一个家吧！

你瞧，山丹丹恣肆的枝叶

伸到了矢车菊的地盘

而火烧云粗壮的根须，在泥土深处

和马齿苋紧紧缠绕在一起……

这雨水和阳光一再眷顾的山坡上

住着众多心思纤细的小姐妹

她们嬉笑，她们点灯，她们用最轻微的

晃动

瞬间为我打开了一扇温暖之門

婆婆纳

无数的花，都闹哄哄地开了

热烈，放肆。看花的人

都变成了枝头追逐的蝴蝶

一个小孩在花园边上蹲下来

“这是什么？”发现新大陆一般

他的小手，指向一棵婆婆纳

“我是春天最小的女儿

“但我的身体里，河流已经汹涌

阳光正在轰鸣……”

杂草丛里，低矮的婆婆纳

眨着蓝色眼睛，小小的圆形叶片

仿佛春天刻意隐匿的野心

春天里的小银匠

他在春天里快乐地敲打

给一个刚刚满月的小男孩

他借来一缕春风

完成了一把闪光的银锁

给一个将要出嫁的新娘

他依照一株春蕾

錾成了鲜花怒放的大银镯

给一个垂暮之年的妇人

他蘸了一丝春雨

将两只耳环清洗得银光发亮

快乐的小银匠，在春天

只专注于内心的事物

小小年纪，也许他早已知晓

命运如雪，需要不停地敲打

大海是一味良药

在西沙全富岛，我曾掬起一捧海水

尝了一口，那猛烈的咸苦

瞬间让我流出了泪水

这时候，热带的阳光穿过云层

海面之上，无数金币，开始跳跃

翻腾。叫不上名字的鱼群

在透亮的海水中自由穿梭，嬉戏

海鸥围着甲板盘旋，起落

久久不肯离去——

眼前这大海，似乎是一味良药

它给失意者，以丝绸般的安慰

给骄纵者，迎头一记大浪！它用

落日和朝阳，一次次为众生加冕

以风暴和帆影，填充你

内心里虚无的部分

哦，我都忘了自己是身负沉疴之人

在这波涛汹涌之地。因为这阳光，这盐

我辨认出了自己体内，那已经愈合了的

另一个大海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