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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组诗)

2021-05-31陈计会

广州文艺 2021年5期

陈计会

高铁

远方盘踞成一尊巨兽,双目深邃

你在时间的黑洞里等我,赠予爱的轻霜

——我将它读为灵魂的镜像

“嗯嗯嗯……轰隆隆轰隆隆……”

蛟龙开动马达或巨型海鳗翕张着银白色

的光

分开流水、昼夜、大地与天空

分开——庞德那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

多花瓣

将喧嚣和拥挤抛之脑后

迅疾滑行,飞鱼掠过水面——

晨曦最柔软的部分,大地扑扑的心跳

城市、野花、星群、风中的事物

——被抛弃或迎面而来

……安顿好行李,车厢切换宁静的山谷

偶有蜂鸣也是驻扎在各自的头顶

窗外的景物奔突,我在一杯水里打坐

剧烈的机器,第一次接近闪电的温柔

——它穿越你我的梦境,或缝补灵魂的

裂谷

“那年去你连队,我坐了三天三夜绿皮火

車”

——后座隐隐传来,我依稀记得两张皱褶

的脸

带着抛光机打磨过的痕迹

我记得你的提醒,在车上读完一部小说就

到了

时光是用来虚度的,像爱的经济学

翻开米兰·昆德拉的《不朽》,看他玩迷

踪拳

“阿格尼斯是从游泳池边那个六十岁女人

向救生员挥手致意的动作中蹦出来”

他让我跟随阿格尼斯去见识她的丈夫保罗

妹妹劳拉、父亲,以及她与一神秘男子的

约会

他左一拳,右一拳,让人陷入云里雾里

世界本身就是迷宫,每条道路都有合法性

——我抬头喝水,被窗外的阳光吸引

透明、脆薄,笼罩着山川草木

蝴蝶从一朵花上飞到另一朵花

黑松鼠在树枝间跳跃、交换体液

这只能是想象,我无法看清,正如你此刻

是正面躺着还是侧面,有没想我

昨夜的忧愁是否还插在花瓶里

车速比思绪更快,不曾驻足、停顿

当我埋下头,米兰·昆德拉这老头把笔

往历史深处一探——

诗人阿格尼斯的妻子贝蒂娜爱上歌德

她想在歌德的传记上留下足迹

却被克莉斯蒂安娜一掌打碎了眼镜……

一地语词,沉默而又意象饱满

“人通常都考虑不朽,却忘了考虑死亡”

——记得那年抗洪,火车好像在湖上行驶

——你还好说,你们开拔去救灾也不告知

一声

我眼前闪过一片波光,江水平静流淌

白云在蓝色镜面嬉戏,追逐

只十几秒,三三两两的船只顿成记忆

——像我们的相识、相知,在时间镜头里

仿佛一瞬间,却历经凉雪、阴翳与阳光

人生如此匆促,往往让人来不及反刍

也正因如此,不朽才那么有吸引力

有限的手,妄图抓住时间的嫩乳

“阿格尼斯驱车行驶在一条清静的岔路

上”

当她与世界格格不入,她要么选择爱

要么出走进修道院—轰隆!她却撞上

了!

——一切无法预知,像你的脱轨

我也跟着眼前一黑,隧道!隧道!

纵使车厢有光,但总觉得黑暗是一种无形

压力

从四面八方向我袭来,我丢下书本

微微眩晕,恐惧潜伏在皮肤下

它沉默着。像被巨大的命运笼罩

你我常常看不清楚

而又被它牵引着,往前,一直往前

断层、溶洞、暗河、可溶岩包裹着疾风

它穿越,有着势不可挡的姿态

情感涉过沼泽、荒滩、深渊,由灵魂驱动

焦灼、希望、失望、嶙峋的石块

……舌尖上的雪,让你一一品尝

——我感知到加速度,身躯不禁晃了一下

突然,巨兽将我们从口中吐出

阳光热辣、刺眼,仿佛新生——

田野辽阔,远山静穆,长风过处

万物将我重新纳入怀抱

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每一朵白云

向我涌来,仿佛擦着我的脸庞

我想不到大海的激动可以这样平静

像大地捧出满树细密、奔涌的芒果花

不知过了多久,流水带走你的眺望

……广播响起,终点站出现在走马字里

“老头子,快拿下行李,儿子来接我们

了”

我也醒了,此刻你或许在站台准备向我

?挥手

我知道这是女人打招呼的动作

——劳拉走进产房前向丈夫保罗挥手

此时,保罗郑重其事地重复一句德语

“永恒的女性带领我们前进!”

很快就能见到你了,我内心忐忑

不知卡在大海喉咙那根骨刺是否软化

从A地到B地,漫长的道路好像很短暂

只有一本书的距离,然而

从米兰·昆德拉到歌德,从小伙子

到老头子,从阿格尼斯到贝蒂娜

从我到你,中间隔着多长的距离

灵魂是遥远的,用尽一生也不知能否抵达

然而,一条银白色鳗鱼要抵达什么?

它一直在海里,它没有终点

也无须终点,它抱紧孤独也就抱紧永恒

重逢

“还好,荔枝树还在。”——自梦的中央

升起:甜蜜花蕊和蜜蜂的嗡鸣

从两个维度打开你童年的镜子

瘦小、惊青的影子在树间迅捷闪过

或捉迷藏,或跳绳,或扫树叶

——这道家庭作业你总拿满分

而你至今还不知树上鱼眼鸡的美味

——其实不忍心同伴那种血腥的扑杀

夜晚总要快步穿过野芋环绕的土堆

……害怕有鬼影尾随

“学校允许家属的母猪一抬头

吃到荔枝,而我们只能咽口水。”

……笑声振落了满地薄脆的阳光

——据此可以拼出你的旧模样

转了几圈,总找不到你失踪的母校

一座修葺一新的祠堂,挡住去路

进去询问,众乡亲笑说骑牛找牛

面对我们的困惑,他们逐一揭开

石灰水扮演的角色,雕梁畫栋

曾消隐在历史红色的罅隙里

而这一切的完璧,归功于诡异的时间

用阴影抵住刀斧的侵蚀

无意间,透过祠堂的窗棂

你瞥见小学校高高竖起的旗杆

在另外的时空里

你终于可以寻回过去那个自己

己亥孟春,与众友穿越云浮

第一站,抵天堂镇。嘿,天堂!好在镇住一个词横溢的想象,镇不住

——六祖的梵音,在耳畔缭绕

夜晚蹑足而来,异乡的街道空疏

大排档的杯盏,泄露人间的乐曲

一宿无话。翌日晨,阴冷,灰云解纽

众伞飘移——炊烟自作主张

覆盖两座故宅,绿林开出强悍的花

在小阁楼转瞬枯萎;荒草不言、蔓生

眼前但见孤楼高耸—花岗岩与春雨对话

嘴角渗出寒凉,历史留下的不只是糖果

第二站,云城。蟠龙洞,龙随洞转——

虬曲、迂行,石钟乳的魔术师

调戏杂乱的脚步,忽然金龙入帐,无迹

可寻:用声光电磁演绎的古典美女,闪

进——

玉罗帐伞:石褶收紧何止两万年的风花

雪月

众人的穿越,恍惚间,被龙吐出

——人类的渺小,由此略见一斑!

当我立在邓发像前,发现鹰眼的剑光掠过

谲诡的水面:杀伐,机器被骨头卡住

带来内心深处的伤,让人无法忘记

黑茶山那一记轰响,至今——尘埃未定!

第三站,罗定。从泷水到罗定

凌云翼难以清洗大刀上的血迹

将孔夫子请进学宫,却是后来的事

——在文塔的俯视里,儒学能否解开绳索

用一截沉埋河底两三千年的香樟木

试图重现圣人的神采,剥落厚厚的

尘埃:合十,难道仅仅用虔诚

就可点燃内心的灯盏?众人垂首,我静默

——隧道曲折、幽深,难免痴人说梦

峰回路转,我的目光从春雨和青草的间隙

穿过——尺地寸草,不能放弃。

不扫倭寇誓不还——得得的马蹄

踏碎遍地的脊骨,在这个春天回归

硝烟散尽,蔡廷锴将军早已屹立眼前

——他身后的故居簇新,隐去风霜

拍照、合影,指点环绕村庄的绵绵山岭

风水自有市场;我沉默,和风一起

穿过空空荡荡的大屋,无所依傍

周围残存一片宅基,杂草弥漫

难寻往日繁喧,我知道,风曾在此驻足

又离开;被拆下的青砖,另有用处

言说是艰难的,正如——将军解甲

于无声处,我忽然想抽一根烟

那庆村

我陷入村庄的寂静,正午的寂静

青天在上,远山肃穆,树上鸟儿停止歌唱

在村庄里行走,只遇到几个老人

他们说年轻人都去了远方

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脚下的野草在疯长

它要将村道彻底覆盖

也要将我的内心覆盖

我连忙逃跑,我要逃出这片寂静

村庄的寂静,也是世界的寂静

村庄的荒芜,也是世界的荒芜

要逃到哪里去呢?远方没有荒芜么

为何那么多人的内心长满了草

在光芒中现身

当火焰升起来,你看清了那一张张脸

那在黑暗中依然存在的脸

像一把把闪亮的刀子或斧头

有人抽刀断水,有人劈开岩石

但他们都默不作声,各行其道

在磨刀石上修复伤口

在伤口里种下玫瑰,你相信

那不被黑夜收藏的刀斧

总有机会在光芒中现身

雨?后

不要老是询问到达与否

你只管前行,有时

陷阱和埋伏是必需的

月亮是太阳嶙峋的背脊

鲜花将路径交给荆棘

你听,雨后的鸟鸣很欣喜

你还记得梦里抱紧的闪电

对于黑暗,它是唯一的刀斧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