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乃正:诗人气质的画家
2021-05-31水天中
□ 水天中
朱乃正是极富诗人气质的当代油画家。他习惯于用诗人的心灵和画家的眼睛对待生活,虽然他经历了那些排斥艺术和毁灭心灵的岁月,但他的诗人气质始终不泯。
在人类艺术史上,中国画家最早将自然风景作为独立的绘画对象。魏晋时期那些高才逸度的隐逸文士,完成了绘画史上的这一重大转变。这一转变的背景,是文人对黑暗社会环境的无可奈何的反抗。我们从朱乃正的生活经历和艺术发展历程中,可以看到与古代文人相对应的变化。他回忆由北京到青海:“略识杜工部颠沛流离之味与徐文长北穷朔漠之欢。”在他的回忆里,没有将他从事风景画创作的动机与古老的文化传统直接联结,但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传统文化精神的遗传潜能,为他的艺术追求树起了路标。但传统中国山水画的创作目标是抒发文人雅士富于诗意的生活理想,是营造他们“卧游”的天地。到了20世纪,这种生活方式和艺术观念已经失去原有的吸引力,被排除于现代主流文化之外。当中国的油画家们用油画颜料在画布上描绘风景时,传统山水画只是一种潜在的影响力。
自然风景乡土人物为题材的油画,早在清代即已于中国出现。但画家对西北高原风情产生兴趣,是开始于30年代末期。吕斯百、常书鸿、韩乐然、吴作人、董希文,都曾在西北高原遨游作画。50年代以后,这种绘画增加了浓厚的政治、社会内容,而且越来越向政治斗争和生产建设两大主题集中。这从董希文、艾中信等人50年代以后的作品中看得很清楚。
从80年代开始,西部风情再度成为画家极感兴趣的题材。但这时的画家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象征主义倾向流行,许多青年画家在西部高原的风景和人物身上,注入太多的哲学、宗教隐喻。与这些画家比较起来,朱乃正的作品显得更富古典精神。他笔下的西部高原,仍然保留着纯净的自然本色。
在朱乃正的画里,天空和大地是一个完整自足的世界。无论在形态上,还是在精神上,都远比人类制作的那个世界更深刻、更博大,它们是永恒和无垠的,可以引发人们心灵的扩展。因此,他主张“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要北渡黄河去大西北才能完成”。那里有健康、开阔、沉雄、博大的诗情。在历史上,对西部边疆风物的渴望或淡漠,往往是中国文化活力兴盛或衰颓的标志。
对“未开垦的自然”的感情,是朱乃正与许多中国画家在气质上的不同之处。在他们的画里,“大自然这位伟大的母亲早已被人放逐”(爱默生语)。而朱乃正的艺术所彰明的是,人应该崇敬和理解自然,在顺应自然的基础上而不是在破坏、“改造”自然的基础上与自然保持和谐。显然,这种观念既古且新,它已经为当代科学研究所充分肯定。
朱乃正的童年生活不乏传统文化气氛,他对书法的兴趣产生于学画之前。他对古代诗文、古代文人的抱负和旨趣的理解,随着他年岁的增长越来越深。在当代大陆美术界,他的书法造诣人所共知,有评者认为他在书法上四体兼善,而以行草最为出色。
数十年面对笔墨纸砚的另一结果,是他的水墨画作品的“突然”问世。当然那只是“养在深闺人未识”。从1984年开始他的水墨画作品连续在海内外许多城市展出。于是在人们熟悉的“油画家朱乃正”“书法家朱乃正”之后,又出现了“水墨画家朱乃正”。他自认为他作水墨画,是“以行云流水之姿,抒写胸中墨梦”。这个“墨梦”,几乎是所有中国文人共有的梦。它是超个性、非个人的。但这个“墨梦”必须学而知之,而且因后天认知途径之不同而呈现不同的形式。在朱乃正这里,这个梦具有沟通中西艺术观念的性质。
朱乃正 傅益瑶像 120×120cm 布面油画 1982年
除了用欧洲传统画工具、材料和方法之外,朱乃正生活中处处可见的是传统中国文化的投影。无论是学识构成,还是性情趣味,他远比当代许多以文人画家自命的画家更接近传统意义的“文人”。他的生活和创作将使同时代的艺术家看到,中西两种类型的艺术,并不像许多理论断言的那样难以彼此接近和不可相互包容。
2013年春天,他的“黑白东西”展览与大家见面。从文化气质和艺术追求看,黑白水墨与书法是朱乃正艺术的重要组成因素,而不是新的,另一个阶段。传统诗文的感情与修养,贯穿于朱乃正各个时期的不同体裁的创作中。这方面只有隐与显的差异,而不是有与无的区别。这种感情、修养是朱乃正有别于其它同时代画家的重要因素。众所周知,对传统诗文的排斥,在20世纪50至70年代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朱乃正在这方面的顶风坚持,不但显示了伦理勇气,而且包含着深厚的文化感情。
展览陈列了朱乃正学生时期的素描,数量虽少,而事关重大。关于素描训练对传统艺术的利、害、存、废,言之者往往偏执于一端。从朱乃正的艺术道路可以看到,彻底拒绝不比全盘照搬高明。关键在于艺术家个人在东西艺术方面探求、把握的深度以及究竟视艺术为某种“功夫”,还是深刻的精神追求。
在中国近现代绘画史上,从西画(油画)入手而兼作水墨,并融合中西的画家不少,刘海粟、林风眠、徐悲鸿、吴作人、吴冠中、张仃……在这方面都卓有建树。朱乃正与这些前辈有同有异:传统诗文浸润的深入,书法艺术达到的高度等方面,可以说是青出于蓝,在坚守写实风格的基础上游走于古今东西,创造高旷清雄的艺术境界,更是对后来者的重要启示。他之进入水墨,没有出现艺术的简化或者轻量化,更没有常见的那种“套路化”——许多画家以水墨作套路的反复,例如极其熟练翻来覆去地画的某种花草鸟兽鱼虫。而在朱乃正那里,水墨作品依然具有开阔沉厚的气质,没有失去精神的重量。他没有放弃原有的精神追求和文化目标。
高旷清雄是朱乃正的艺术境界,也是朱乃正本人的精神气度。这源于他的先天禀赋和长期学养,也来自他学艺以来的人生际遇,而青海高原的自然与人文气象更使这种隐含的精神因素明朗化。他认为宏大的高原风物的体验、对话和吸收,也是对艺术家意志、气概的锤炼。
朱乃正 水乡 19×12cm 纸板油画 1962年
古代诗人对朱乃正似乎是亦师亦友的关系,那些诗人给他鼓励和指引,并促成他的某种文化气度。从屈原到苏轼,差可感受其人生境界的转化,这使我为之欣然。
如果朱乃正在美术学院得到的技巧和知识之外,没有早年“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的心灵痛苦,没有他对古典诗文书法经由长期磨砺的领悟,他的绘画创作便不可能有今天的收获。这种收获可以借用朱乃正最为景仰的诗人苏轼的话来说:“浑然天成,粲然日新,已离画工之度数,而得诗人之清丽也。”■
朱乃正 山雾涌起 180×180cm 布面油画 1997年
朱乃正 天光云影 100×100cm 布面油画 1997年
朱乃正 五月星光下 木板油画 1963年
朱乃正 银色之梦 纸本水粉 1979年
朱乃正 祁连山遥 15×20cm 纸板油画 1978年
朱乃正 葵秋 麻布油画 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