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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的金石观

2021-05-31

中华书画家 2021年5期
关键词:金石王国维纸本

□ 谷 卿

王国维自沉离世之时,周岁尚不满五十,在他短暂的生命旅程和学术生涯中,虽然研究重心与学术兴趣几经转移①,但成果丰硕厚重,影响亦极深远,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具有相当敏锐的史家眼光和强烈的“预流”意识,兼善自察自省,随时调整短期目标。1914年夏,38岁的王国维在回复前辈学者沈曾植的一封信中,谈到自己近岁的研究状况和计划,这样说道:

国维于吾国学术从事稍晚。往者十年之力耗于西方哲学,虚往实归,殆无此语。然因此颇知西人数千年思索之结果,与我国三千年前圣贤之说大略相同,由是扫除空想,求诸平实。近因蕴公于商周文字发见至多,因此得多见三代材料,遂拟根据遗物以研究古代之文化、制度、风俗,旁及国土、姓氏,颇与汉人所解六艺不能尽同。此后岁月,拟委于此。至西域之事,葱岭以东诸国,力或尚能及之,自是以西,则恐不逮。然甚冀先生出其蕴蓄,指示涂术,虽不能负荷,或能作传火之薪亦未可知②。

这段陈述值得留意,从中能够看到王国维由西方哲学转向中国古史研究的时间和动机。罗振玉(蕴公)在此际对他起到不小的影响,他们借助“商周文字”、“三代材料”和“遗物”来推究上古史事与文化,发明了诸多超越旧说的新见。同时,王国维治学又有明确的边界意识,对于葱岭(亦即中国“西域”和中亚的分界)以西的历史地理,自谓“则恐不逮”,并希望沈曾植能有以指教。

信中所谓“商周文字”、“三代材料”和“遗物”,当然是指甲骨、铜器、石鼓等刻铸有早期文字的物质资料及其拓本,它们都是广义上的“金石”③。以金石材料考史证史,且每有新获,这让王国维兴奋非常,他在向学界同人介绍自己的著述时,屡屡言及研究方法:

顷多阅金文,悟古代宫室之制。现草《明堂寝庙通考》(按:该文原题为《明堂庙寝通考》,此处作“寝庙”,特予说明)一书,拟分三卷:己说为第一卷,次驳古人说一卷,次图一卷。此书全根据金文、龟卜文,而以经证之,无乎不合。(1913年5月13日致缪荃孙札)④

近年治礼,旁及古文字,拟着手三代制度之研究。一月前成《明堂庙寝通考》一书,全与旧说不合,唯阮文达《明堂图考》之说略似之。维更从吉金文字之证据,通之于宗庙、路寝、燕寝,并视为古宫室之通制。然金文中尚有反对之证据,故其一中一部分不能视为定说耳。(1913年6月27日致铃木虎雄札)⑤

“金文”“龟卜”等对于王国维来说,最大的作用是能够帮助其研究三代制度,在他看来,其“有益于释经,固不下木简之有益于史也”⑥。王国维根据它们提供的信息订正了不少旧说的谬误,但也在重建新说的过程中碰见不少“反对之证据”,因此“己说”尚不能确定为“定说”,足见王国维对这些材料的重视和立论的审慎⑦。

金石学兴于赵宋,在此之前,仅仅类似博古高明之士所独家掌握的机密(Secret knowledge)。相对于汉儒以传注为中心的解经之法,中唐以迄宋代的“经学变古”思潮可谓做到了推陈而出新,经典文献从此不再“经典”,附着在经典之上的历史也面临质疑和重估,考实史事又需要新的证据和资源,金石之学遂渐勃兴,金石也在观念上从早期的祥瑞、玩好之物,转成助益经史研究的学术材料。王国维所言“颇与汉人所解六艺不能尽同”,正说明金石学的生命力和价值所在。

王国维十分推崇宋人的金石学成就,甚至认为“虽谓金石学为有宋一代之学,无不可也”⑧。这首先是因为他觉察到宋人于金石搜集、传拓、著录、考订、应用各方面“无不用力”⑨,成就卓著;另外,由学术史的发展脉络着眼,王国维看到金石学在两宋以后命运衰微,虽于清代复兴,然不过宋人途辙而已。研究过程中,王国维还发现宋人有关金石的许多看法可谓不刊之论,难以更易,“知宋代古器之学,其说虽疏,其识则不可及也”⑩。王国维之坚定维护宋代金石学的地位,当是有所针对,他在《宋代金文著录表序》中提到:“乾嘉以后,古文之学复兴,辄鄙薄宋人之书,以为不屑道。窃谓《考古》《博古》二图,摹写形制,考订名物,用力颇巨,所得亦多,乃至出土之地,藏器之家,苟有所知,无不毕记,后世著录家当奉为准则,至于考释文字,宋人亦有凿空之功,国朝阮、吴诸家不能出其范围。若其穿凿纰缪,诚若有可讥者,然亦国朝诸老之所不能免也。”这类说法数见于王国维各类文字之中,他清楚地看到“国朝”金石学与金石学家之弊:“《筠清》(按指《筠清馆金文》)出龚定庵手,尤为荒谬。许印林稍切实,亦无甚发明。最后得吴清卿乃为独绝,惜为一官所累,未能竟其学。然此数十年来,学问家之聪明才气未有大于彼者,不当以学之成否、著书之多寡论也。”王国维的这些分析、判断、比较、论述和反思,已可视为现代学术范式中的“研究综述”,这既是他研究金石学的结果,也是其“拟专治三代之学”的重要基础和前提。

1916年,王国维(左)归国前与罗振玉摄于日本京都净土寺町永慕园

王国维(右)与邹安(左)、姬觉弥(中)在哈同花园

王国维 《石鼓文》拓本跋 纸本 1922年释文:《石鼓文》范氏天一阁所藏北宋拓本不可复见矣,金元间拓本存字已较今本无多。余见宗室沈庵侍郎所藏一本,乙鼓“氐鲜又之”五字、丁鼓“”字未泐、乙鼓“汧欧鲤”四字,明繣与今本异耳。此拓乙鼓五字未损,而丁鼓“”字已泐,曩见上虞罗氏藏本有明季朱卧庵之赤藏印者,正与此同是明拓本也。石鼓文字缜密螺扁,在古文中别为一体,古器物铭中与此体势相似者,惟合肥刘氏所藏虢季子白盘与新出之秦公敦耳。虢盘出岐山县礼村,乃西虢之器。班书《地理志》所谓“西虢在雍者也”。秦公敦有“十有二公”语,亦德公都雍以后所作,与石鼓为一地之器,故文字体势略同。余谓石鼓当亦虢公所作,文中两见“”字,疑“雍”之古文,其字从“邑”,“”声,“”字虽不可识,然其所从之“”字,则古“勇”字也。戊鼓云“□□自”,是“”为地名之证。又,壬鼓云“公谓大□”,此又虢公所作之证也。是时宗周以西虢为大国,天子渔猎于其境,故作石鼓以纪其事。周既东迁,小虢遂为秦灭,然秦人文字尚沿用之,故秦公敦中文字甚似鼓文,而《诅楚文》及近出之秦新郪虎符,均以“殹”为“也”字,与石鼓以“殹”为“池”字正同。故古文中体势与小篆最近者,惟石鼓及虢、秦诸器,以其渊源相同,故波澜莫二也。笺释石鼓者,古今无虑数十家,近惟罗叔言参事《石鼓文考释》最为精审。其释戊鼓“西”字、壬鼓“昱”字,即用余说。然其书于解字为详,释意为略,如甲鼓“我敺其时”“我敺其朴”,皆谓牡兽也。丁鼓“”之“”,“”字以之为声,而经、传、字书皆未见。案,《周礼·巾车》“駹车雚蔽,然髤饰”,《注》“故书‘髤’为‘’”,杜子春读为“桼垸”之“桼”。鼓中,上云“銮车”,下云“”,正是车饰。《周礼》故书“”字,当即此字之变也。乙鼓“亞箬其华”,犹《桧风》云“猗傩其华”也。《小雅》云“六辔沃若”,亦言辔之柔,与此“亞箬”均为“阿傩”之转语矣。三者皆前人所未言。罗君释“亞箬”用余说而不详,故附记于此。壬戌正月三日,为叔通先生题。海宁王国维。钤印:静安(白) 王国维(朱白相间)

《观堂集林》是王国维最为重要的文集,1923年初刊二十卷,后增入补编内容,较原刊多出四卷,所收文字别为《艺林》《史林》《缀林》三种。王国维于1921年亲自校订了这部《观堂集林》,文稿选用标准相当严苛,在《王静安先生年谱》中,观堂门人赵万里记道:“先生之辑《集林》也,去取至严,凡一切酬应之作,及少作之无关弘旨者,悉淘去不存。”《观堂集林》的刊刻者蒋汝藻亦在前序指出,此书是王国维“删繁挹华”而成,集中地呈现了他十余年间的学术关怀和研究成果。

以吉金(铜器)为例而言,泛论某类器物、辨考其名实的文章,多收入《艺林》,有关具体某器的题跋,则收入《史林》。如《艺林》卷三有《说斝》《说觥》《说彝》等,皆由器物命名和文字来源等,述论其形制、功能的异同,兼订旧说。在《说斝》的开篇,王国维即引罗振玉说指出《说文》释“斝”的疏谬之处,将斝与爵加以分辨,又据《韩诗》说诸饮器有散无斝、传世古酒器有斝无散之情况,展开有关斝与散的讨论,最终认定“诸经中散字疑皆斝字之讹”。文中所列五条证据,不仅有传世文献,也有实物(端方所藏斯禁上所摆器物),相互比照,乃能“以小学上之所得”,“证之古制而悉合”。至于《说盉》一文,论述更为精彩,王国维提到欧阳修《集古录》著录有一件自名为“盉”的器物,但早期文献中并无此物,也无此名,《说文》提及盉仅云“调味也”,至于如何调味,则语付阙如,王国维仍据端方所藏斯禁陈器,结合《仪礼》的记述,给出“盉者,盖和水于酒之器,所以节酒之厚薄者也”的答案,由此证明献酌之礼中“卒爵”(爵中酒须尽饮)的可行性,同时否定了郑玄等认为礼仪中虚设玄酒(水)是为“不忘古”的说法。

《艺林》中讨论器物的文章,大致可认为属于名物学(Thingology)研究范畴,多由名称字义考察入手,展开研讨。文字是《艺林》最为关注的重心,因此,有关铭文最多的铜器毛公鼎之讨论,也置诸《艺林》集中。在《毛公鼎考释序》里,王国维表达了三重看法:其一,三代重器之中,数毛公鼎铭文最多,陈介祺最早得到此鼎,所拓铭文流传开来,学者竞相考订,自吴大澂之后,十之八九已经得到可靠解读;其二,自周初至秦汉再到当代,数千年间文字的变化脉络难以尽寻,古文中假借用字的情况也有很多,因此古器铭文有不少是难以训诂的,不可强作解释,如果不去承认和面对这个现实,便难免穿凿附会,然则因噎废食、就此放弃应该进行的研究和考订,亦属不妥;其三,古器铭文本是当时通行的文从字顺之作,今人难以释读,是因为不理解史事、制度和时代情状,如能从《诗》《书》等文献中考察“其文之义例”,通过音韵学通“其义之假借”,用器物铭文验证“其文字之变化”,“由此而之彼,即甲以推乙,则于字之不可释、义之不可通者,必间有获焉”。王国维实际是从方法论的角度,明确提出和论述了孙诒让、吴大澂等学者的金石学研究理路,认为他们“大都本此方法,惟用之有疏密”,这个“方法”就是综合利用文献、史料、器物,互相参证印对,以将未解未识的字句释读出来。在此,王国维虽仍将辨识文字作为研究的目的,但相比《艺林》中的大部分文章而言,《毛公鼎考释序》已显露出博物学的色彩。

上文已经谈到,《艺林》中的金石研讨当为名物学之属,关注的焦点集中在亟待考察和解析的“物”及其名称,而《史林》中的金石题跋,则以具体的“物”为话引,由此生发衍展,对与之相关的各类知识加以讨论,如《秦公敦跋》云:

右秦公敦,出甘肃秦州,今藏合肥张氏,器盖完具,铭辞分刻器盖,语相衔接,与编钟之铭分刻数钟者同,为敦中所仅见,其辞亦与刘原父所藏秦盄和钟大半相同,盖一时所铸,字迹雅近石鼓文,金文中与石鼓相似者,惟虢季子白盘及此敦耳。虢盘出今凤翔府郿县礼村,乃西虢之物,班书《地理志》所谓西虢在雍者也,此敦虽出甘肃,然其叙秦之先世曰“十有二公”,亦与秦盄和钟同,虽年代之说,欧、赵以下人各不同,要必在德公徙雍以后。雍与西虢壤土相接,其西去陈仓亦不甚远,故其文字体势,与宝盘、猎碣血脉相通,无足异也。此敦器盖又各有秦汉间凿字一行,器云“卥元器一斗七升八奉”,敦盖云“卥一斗七升太半升”。盖“卥”者汉陇西县名,即《史记·秦本纪》之西垂及西犬邱。秦自非子至文公,陵庙皆在西垂。此敦之作,虽在徙雍以后,然实以奉西垂陵庙,直至秦汉犹为西县官物,乃凿款于其上,犹齐国差甔,上有“大官十斗一钧三斤”刻款,亦秦汉间尚为用器之证也。故此敦文字之近石鼓,得以其作于徙雍以后解之;其出于秦州,得以其为西垂陵庙器解之。(观堂自注:汉西县故址在今秦州东南百廿里)癸亥八月。

秦公敦(今作秦公簋)于1919年间偶然出土,后归甘肃督军张广建所有,王国维见到此物后即行研究,成《秦公敦跋》。新见罗振玉赠王国维秦公敦盖(秦汉凿字部分)拓本,其上王国维手书长跋与上引文字内容基本相同,落款年月则为“辛酉孟冬”,也就是说,王国维至迟在1921年就已经取得秦公敦研究的初步成果。

《秦公敦跋》是王国维一份相当有代表性的题跋作品,涉及的问题很多,跋文并未囿于该器的名称和形制,而是以与之有关的每个关键信息为媒介,联系相关器物和问题加以综合辨析推论。王国维首先提到,秦公敦器盖分刻不同铭辞,与一般器盖同铭的铜器有异,却近乎编钟铭刻方式,辞与盄和钟(即秦公钟)类同,书风则近于石鼓文,由此则从铭文内容、刻铸形式和字迹风格三个方面,大致圈定秦公敦的制作时间,接后复以与该敦书风类似的虢季子白盘引出地理话题,佐证制敦时间,将上限划定在德公迁雍史事,又据其上秦汉凿字“卥元器”论定此敦直至彼时仍为西县官物,用作容器。

面对金石古器,王国维并不孤立地加以审视,这首先表现在知识与话题的转换上,由物到史、由文字到艺术,皆能涉及;其次则体现为由此物及彼物的“链接”功夫,《秦公敦跋》短短四百余字,在“主角”之外,还论及盄和钟、虢季子白盘、石鼓文和国差甔等,为各器之间建立以某种近似为基础的联系。更重要的是,有关秦公敦及所涉问题的研讨,并未完全终结于该跋之中,在研究其他器物和问题之际,一旦发觉与秦公敦有关的信息和话题,王国维又会重建关联、回顾省思,比如在《秦都邑考》中论西垂与西犬丘本一地,在《噩侯驭方鼎跋》中论鼎铭中与秦公敦铭中相同某字系地名,与罗振玉讨论沇儿钟、攻吴王盘等出土地而得出“古器有转移之事,不得尽据以考据地理”的判断等等,均可视为《秦公敦跋》所论内容之“互文”和补充。

1916年2月,王国维自日本京都回国,至上海哈同花园任职,与邹安分别担任《学术丛编》和《艺术丛编》两种刊物的编辑主任,《学术丛编》前附条例中,写明刊物宗旨在于“研究古代经籍奥义,及礼制本末、文字源流,以期明上古之文化,解经典之奥义,发扬古学,沾溉艺林”,《艺术丛编》则谓专以“发明国粹,动人观念,使人知保存古物,多识古字,多明古礼制古工艺为宗旨”。“学术”以期“沾溉艺林”,“艺术”乃望“发明国粹”,足见二刊“相辅”之义。罗振玉应邀为《艺术丛编》撰写序言,称艺术并非为娱人耳目,其重要性在于和“三古以来之制度、文物”的密切关系,同时又可作为“学者游艺之助”,“以考见古人伎巧之美、制作之精”,他对金石古物之美的敏感和珍视,与王国维一贯相契。

罗振玉题毛公鼎拓本

罗振玉、王国维题跋噩侯驭方鼎拓本

金石之学创自宋代,不及百年已达完成之域,原其进步所以如是速者,缘宋自仁宗以后,海内无事,士大夫政事之暇,得以肆力学问。其时哲学、科学、史学、美术,各有相当之进步,士大夫亦各有相当之素养。赏鉴之趣味与研究之趣味,思古之情与求新之念,互相错综。此种精神于当时之代表人物苏轼、沈括、黄庭坚、黄伯思诸人著述中,在在可以遇之,其对古金石之兴味,亦如其对书画之兴味,一面赏鉴的,一面研究的也。汉唐元明时人之于古器物,绝不能有宋人之兴味,故宋人于金石书画之学,乃陵跨百代。近世金石之学复兴,然于著录考订,皆本宋人成法,而于宋人多方面之兴味,反有所不逮。

清代前中期的金石学者,大多只关心带有文字的器物和刻石,因为这些属于能够佐治经史的材料,在乾隆朝以前,很少有像黄易那样大量搜求画像石刻者,这个身兼官员、学者和书画家多重身份的金石痴迷者,还以搜访碑石作为主题,创作了大量与日志、游记相配合的“访碑图”,因使金石搜集和研究更具开放性和艺术性。清季西学东传,因同时受到现代学科观念的影响,学者逐渐发现金石物质之美感,亦转能品赏无字辞刻画的金石器物,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王国维对宋人的金石学和金石文化力加肯定和赞誉,强调金石的研究和赏鉴如其两翼,不可偏废,如他在和马衡研讨古代尺度的问题时,面对“绘画、雕刻、颜色均精绝”的唐尺,亦不免为之沉醉,乃托人“先摹长短,再影其花纹”,以便摹造。至于研究意欲“求新”,赏鉴则执着于“思古”,这种探求“真”和“美”的兴味,也被王国维所切实感受到,他称“此时之快乐,决非南面王之所能易也”。在生性忧郁的王国维眼中,生活的本质即是“欲”,“欲”得不到满足是为常态,这是苦痛,而“欲”又天然是“无厌”的,一“欲”得偿,更有千万“欲”待偿,所以终极的慰藉始终难以得到;即使所有欲望全部都得到满足,又会生起厌倦之情,“故人生者,如钟表之摆,实往复于苦痛与倦厌之间”,唯有“快乐”能除去此二者。王国维寻求“快乐”之法,就是在沉浸于研究赏鉴的“真”境和“美”境之中,“使人易忘物我之关系”,以获此无上之享受。

金石之于王国维,不唯是冰冷的材料和严肃的知识,更是一种值得欣赏、体味和品鉴的美术品,实物自不待言,即摹本和拓本,也具备相当的审美价值。王国维同时还乐意赋予它们以新的美感形式和美学意义,他常应请在扇面上临写殷周器物铭文和汉碑文字,而与友朋通信所用之信笺,亦有不少金石主题的特制品类,如他致信沈曾植使用过西夏文铜官印笺,致信罗振玉使用过阳陵虎符笺,致信马衡使用过雪堂摹圆足币文笺和山左齐字砖文笺等,他甚至参与金石拓本题跋和装裱的设计,他曾告知徐乃昌:“此拓(秦公敦拓本)付装时,文字必作三层分列,全形拓本之上方已不能容。若分装两幅,以文字为一幅,器形为一幅,则器之上方正可题字,然此装法却不甚合宜。最好付装后再题,则器形之下,尽有题字之余地也。”可见,对于一件金石拓本如何以经过装潢后的美术品形式呈现,王国维有着明确的预设方案,他的题跋也不仅仅是为了表达学术观点,更兼顾其与拓本之间在视觉方面的良性互动。

其实早在20世纪之初,王国维有关“美”的讨论就已涉及金石。他认为,有一类“古雅”之物,既非纯粹的美术品,又不能完全归于利用品,且其制作之人并非天才或精英,但在他人看来“若与天才所制作之美术无异”,金石、书画、古籍等等,无疑就属于这类“古雅”之物:

三代之钟鼎,秦汉之摹印,汉魏六朝唐宋之碑帖,宋元之书籍等,其美之大部实存于第二形式。吾人爱石刻不如爱真迹,又其于石刻中爱翻刻不如爱原刻,亦以此也。凡吾人所加于雕刻书画之品评,曰神、曰韵、曰气、曰味,皆就第二形式言之者多,而就第一形式言之者少。文学亦然,古雅之价值大抵存于第二形式……由是观之,则古雅之原质,为优美及宏壮中不可缺之原质,且得离优美宏壮而有独立之价值,则固一不可诬之事实也。

王国维认为,对自然之“优美”和“宏壮”的判断是先天的,对人工之“古雅”的判断则需要后天培养,因此,“古雅”的艺术高度不及作为第一形式的“优美”和“宏壮”,但仍有其“独立之价值”。王国维在此已经注意到“美”纯粹为一种形式,“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而金石书画等在纯形式之外尚以物质(以及具有历史意涵的文字)为附着或呈现,故若将之纳入到现代意义上的“美术”范畴之中,势必要剥离它们之赖以存在的条件。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王国维并没有给出答案,他在这篇文章里甚至无意识地显现出传统中国艺文与西方美术概念的方枘圆凿。

王国维 致雪堂札 纸本 海宁一得轩美术馆藏释文:雪堂先生亲家有道:前日寄一书,想达左右。比想起居多胜为颂。高邮王氏《训诂》《音韵》诸书稿已粗理一过,《释大》一书乃纂辑有大义之字,以声分韵而通其义,每字母为一卷,所已成者,“见”“谿”“群”“疑”“影”“喻”“晓”“匣”八字母,他母字无有,虽未成之书,实旷世之绝作也。《古韵二十一部通表》,其书名与每部前之表皆王梓材所为,梓材于韵学所造不深,其表可用,其签条可存者不多,然惟此尚为完书,其《谐音谱》则为《说文》作,所写出者仅《说文》十四卷之一耳。《诗经群经讫两汉合韵》(即陕本所写者)似尚全,而《分韵》《纂集》《训诂》之书及纂集联绵字之书亦不完之甚,盖著手未久后即弃置也。维意,所可刊者(尚有一种与《释大》相似者,虽不全,亦可刊),《释大》及《二十一部表》二种,或及《合韵》,馀书仅可撰一总叙录(述其著书之大旨),附于全书之后,不知先生以为何如?专肃。敬请道安。不一。国维再拜。十七日。

研究和赏鉴金石对王国维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事,他却并不因此专力加以购藏,这固是因为罗振玉藏品已极丰富,足以支持和满足王国维的观摩与考究。在向缪荃孙介绍写作《金文著录表》的情况时,王国维自信地说道:“近时收藏金文拓本之富,无过于盛伯羲之《郁华阁金文》,而蕴公二十年所搜罗固已过之。前年盛氏拓本亦归其所有,故其全数除复出外尚有千数百器。虽世间古物不止于此,然大略可得十之六七。故此次所作《表》,谓之金文之全目录,亦略近之。”王国维与罗振玉关系亲密,不但志趣相合,有师友之谊,且后来结成为儿女亲家。据马衡记述,王国维自戊戌(1898)年后,和罗振玉几乎形影相随,“从来没有离开过”。对于罗振玉的藏品,王国维都非常熟悉,今存上海博物馆之《雪堂藏器拓本》四册八十九开,前有王国维题跋即云“此册中诸器皆为余曾所摩挲者”,可窥罗王金石鉴藏之一斑。

王国维没有购藏金石的需要,当然也没有购藏金石的能力,他一向拮据,幸得罗振玉长期资助,一家人的生活才有所保障。在与罗振玉和其他友人的通信中,常见王国维有某物价昂、“不免贵矣”、“暂置之可也”、“索价骇人”、“未必有人要,俟将来再商之”之类的说法和慨叹。在收到徐乃昌赠其所藏古器拓本之后,复信致谢云:“赏鉴之精,为今日藏家之最,钦佩无似。近数年思集金文拓本,所得无多,一旦得此多珍,遂如贫儿暴富,何幸如之”,足知其箧笥之中实在并不丰赡。

邹安在哈同花园中主持《艺术丛编》,每期按金石、书画等门影照诸家藏品刊布,作为金石学者和鉴藏家的编辑主任邹安认为,应付给藏品主人报酬若干,王国维和罗振玉的态度则是“乐于流通,志不在酬报”,这其实也和王国维认为美术应当与功利完全无涉的观点一致。进一步言,即美感当同道德相系相契。在讨论美学中第二形式的“古雅”时,王国维即称,“艺术中古雅之部分,不必尽俟天才,而亦得以人力致之。苟其人格诚高,学问诚博,则虽无艺术上之天才者,其制作亦不失为古雅。”三代秦汉的金石碑版,自然难考其作者是否“人格诚高,学问诚博”,但对当代治金石印篆者的整体考察,则令王国维难以满意,他借给罗福颐仿古鉨印谱撰写序言之际批评时人:“鄙薄文、何,乃不宗秦汉而摹魏晋以后镵凿之迹。其中本枵然无有,而苟且鄙倍骄吝之意乃充塞于刀笔间,其去艺术远矣。”一艺之微足以让王国维感到焦虑和不安,原因在其反映出道德与风俗的盛衰之变,但好在尚有“不为风俗所转”如罗福颐者,王国维欣赏他“于世之所谓高名厚利未尝知”、“世人虚骄鄙倍之作未尝见”、“泽于古也至深,而于今也若遗”,正是赞许他与世俗功利的疏离——而这些评语,又足以让人想到他在《人间词话》中对“赤子”李后主的种种称誉和顶礼。

王国维 致伯希和札 纸本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释文:伯希和先生左右:去岁承先生录寄韦庄《秦妇吟》全诗,至为感纫。此间近年出土之物龟甲兽骨,久已阗寂,惟洛阳前年出《魏石经》一大碑,被土人析而为二,其拓本想必见过,其馀零星小块存一二字至十馀字者,与《汉石经》零块共百馀石。又有《汉石经》后进书之表(或系刻经记),共有二种,不知先生已见过否?又,郑州新郑县去岁出铜器百许件,皆无文字,唯有一器似簠,上有“王子婴次之□卢”七字,弟考得即楚公子婴齐(令尹子重),盖鄢陵之战,遗失于郑地者,兹将拓本一纸奉呈,祈詧入。又有一大鼎,新以法去铜锈,已得见数十字,然大半模糊,尚不知作何语也。兹有恳者,友人陈君寅恪,向在美国,后在英、德二国,研究东方各国古文字学,而未得一见先生,至以为憾,故远道遗书,嘱弟为之先容,敬乞先生赐见。陈君欲请益之处甚多,又欲览巴黎图书馆中先生所得敦煌各处古籍,祈先生为之介绍并予以便利,至为感荷。专肃。敬候近祺。不一。弟王国维敬启。阴历七月廿四日。

注释:

①据马衡所述,王国维“研究学问,常常循环地更换”,他(王国维)说:“研究一样东西,等到感觉沉闷的时候,就应该暂时搁开,做别样工作,等到过一些时,再拿起来去做,那时就可以得到新见解,新发明。否则单调的往一条路上走去,就会钻进牛角尖里去,永远钻不出来的。”见马思猛辑注《王国维与马衡往来书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236页。陈寅恪对此的评价则是“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见《王静安先生遗书序》,载《王国维遗书》第一册,上海古籍书店,1983年影印商务印书馆1940年版。

②房鑫亮编校《王国维书信日记》,浙江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62页。

③马衡考虑到近世出土古器物种类日益繁多,因对“金石”重新加以定义,认为“往古人类之遗文,或一切有意识之作品,赖金石或其他物质以直接流传至于今日者”,皆可称为“金石”。见《凡将斋金石丛稿》,中华书局,1977年,第1页。可见若不加以限定,“金石”将是一个意义边界十分模糊的概念和称谓。

④《王国维书信日记》,第48页。

⑤同上,第60页。

⑥王国维认为,甲骨金文的重要性与木简相当,而木简(《流沙坠简》)“关系汉代史事极大,并现存之汉碑数十通亦不足以比之”。详参《王国维书信日记》,第50页。

⑦罗振玉对金文的使用,也持较为谨慎的态度,他在题跋中指出:“金文别字极多,与后世碑版同,不可尽据为典要。”见罗振玉撰述、萧文立编校《雪堂类稿》第三册,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4页。

⑧赵万里辑《静安文集续编》,载《王国维遗书》第五册,第74页。

⑨《静安文集续编》,第70页。

⑩王国维著《观堂集林》上册,中华书局,1959年,第147页。

王国维 题罗振玉藏留镈拓本 纸本释文:此器首一字从“田”从“卯”,即“留”字也。《说文》分别“卯”“”二字,然甲骨及金石刻“酉”字皆如篆文,无作“”者,《说文》从“”之字,古文皆从“卯”,如散盘及石鼓“桺”字皆从“卯”是也。虞仲翔讥郑康成“卯”“”不分,但据《说文》为说,以古金石文言之,康成正未可非也。伯隅父。钤印:王国维(白)

王国维 题秦公敦拓本 纸本释文:右秦公敦,藏皖中张氏,器、盖俱全,铭辞分刻器、盖,语相衔接,与编钟之铭分刻数钟者同,为从来吉金中所罕见,其辞亦与吕与叔《考古图》所录刘原父所藏秦盄和钟大半相同,盖同时所铸。字迹雅近石鼓文,金文与石鼓相似者,惟虢季子白盘及此敦耳。虢盘出今凤翔府郿县礼村,乃西虢之物,班志所谓“西虢在雍者也”。此器及秦盄和钟,叙秦之先世云“十有二公”,欧阳公以为共公时作,薛尚功以为景公时作,近罗叔言参事跋此敦,复以为穆公时作,要皆在秦德公徙雍以后。此敦亦当从故雍城出。其地与郿西虢均西去陈仓不远,故虢盘与此敦文字均与石鼓相同。盖上又有“□一斗七升太半叔盖”九字,乃汉初所凿,如齐国差甔有“大官七斗一钧三斤”八字,均为至汉时尚为用器之证,亦他三代器中所罕见也。辛酉孟冬,上虞罗叔言参事以此拓遗余,因记之如右。十月十一日永观堂西庑书。钤印:王国维印(白)

王国维 咏史二十首 纸本 1900年 上海图书馆藏释文:咏史二十首。 回首伊兰势渺茫,西来种族几星霜。何当踏破双芒屐,却上昆仑望故乡。 两条云岭摩天出,九曲黄河绕地回。自是当年游牧地,有人曾号伏牺来。 惨惨生存起竞争,流传神话使人惊。铜头铁额今安在,始信轩皇苦用兵。 澶漫江淮万里春,九黎未格又苗民。即今魋结穷山里,此是江南旧主人。 二帝精魂死不孤,稽山陵庙似苍梧。耄年未罢征苗旅,神武如斯旷代无。 铜刀岁岁战西欧(希腊鄂谟尔诗中多咏铜兵),石砮年年出挹娄。毕竟中原开化早,已闻镠铁贡梁州。 谁向钧天听乐过,秦中自古鬼神多。即今诅楚文犹在,乍告巫咸又亚驼(亚驼音与亚当Adam近,岂秦在西方已闻犹太人之说欤?)。 春秋谜语苦难诠,历史开山数腐迁。前后固应无此作,一书上下二千年。 汉凿昆池始见煤,当年赀力信雄哉。于今莫笑胡僧妄,本是洪荒劫后灰。 撝戈大启汉山河,武帝雄材世讵多。轻骑今朝绝大漠,楼船明日下牂牁。 慧光东照日炎炎,河陇降王正款边。不是金人先入汉,永平谁证梦中缘。 西域纵横尽百城,张陈远略逊甘英。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 三方并帝古未有,两贤相厄我所闻。何来洒落樽前语,天下英雄惟使君。 北征洛水拜陵园,奉表迁都大义存。纵使暮年终作贼,江东那更有桓温。 江南天子皆词客,河北诸王尽将材。乍歌乐府兰陵曲,又见湘东玉轴灰。 绍兴拜表称臣构,宜臼倾心事犬戎。亲出渭桥擒颉利,文皇方不愧英雄。 南海商船来大食,西京祆寺建波斯。远人尽有如归乐,知是唐家全盛时。 五国冰霜惨不支,厓山波浪浩无涯。当时国势凌迟甚,莫怪诸贤唱攘夷(尝谓国势愈弱则恶外人愈甚,宋人甚恶外人,汉、唐、元盛时不然,国朝嘉道后始恶外人,康熙间不然)。 黑水金山启伯图,长驱高掌世间无。至今碧眼黄须客,犹自惊魂说拔都。 东海人奴(丰臣秀吉)盖世雄,卷舒八道势如风。碧蹄倘得擒渠返,大壑何由起蜇龙(明败于朝鲜而国朝始兴)。庚子三月,以事留滞武林,病风苦咳,不能读书,辄拈笔咏古,得二十绝句,录呈啸桐先生正。王国维草。

王国维 致雪堂札(之一) 纸本释文:雪堂先生有道:前日寄一书,想达左右。是日接手书,敬悉一切。哈同路房屋,询之景叔,云最大之三幢屋有五十馀元一所者,馀价不等,以大小为差。后丁辅之来云,彼所租之屋月四十元(其屋在静安寺路哈同路转角,乃最便利者),其里中之屋不过三十五元左右,然颇闻其屋颇多租出,不知届时有合宜之屋否。若以相宜之地而论,则此时租屋决非难事,惟电灯极难。现在沪上电力不足,故不能新增电表,必须辗转购之他人。辅之言哈同路南民厚里有路二幢(系二屋打通者,租廿元),兼已装电灯。然此屋于公不足用,又万不能于此时即定也。维意:哈同路屋地稍僻静,空气较他处为佳,然防火之事则与他里屋无甚悬殊,最好于英法界西偏觅一小洋房较为合宜。乙老之屋,月六十金,如有此种屋,则公之全眷与书、器,亦略足容,然此须待公到后,广托有场面产业之人,必可觅到(如托刘、蒋诸人,必有相宜之屋,惟此时既不宣布,碍难办理耳)。至秋冬间,自以暂租三幢屋为宜,不过后又须移居耳。目下尚有二三月馀裕,当徐觅妥屋,即哈同路屋尽租出,不虞他所无之也。辅之处书,第二卷已排成五十页,据云月内可成,否则下月上旬必可告竣。凤老书已付与画图,图约百馀枚(已画成一本),渠询之刻工,云每枚须五角(此系要价),又云当广询他处,然使每枚二角,已似不便宜,此书刻图一项已须二三十元矣。渠欲付百元,嘱致函先生寄沪,昨已函致纬公,请其酌付(因现在排印已成之物,尚未及百元)。公如有函致纬,可请其付之,因公书到沪时,叙录必已印成矣。专此,敬请道安。不一。国维再拜。六月廿三日。

王国维 致雪堂札(之二) 纸本释文:雪堂先生亲家有道:前日接手书,敬悉一切。宋瞽之名,乙老及孟蘋处已屡闻之,孟蘋并言京师有能观人气者,其人于大病后忽有此种视力:人之光色分五种,富贵者红光或黄光,文人白光,馀人皆灰色;若黑色,则去死近。其人为旧家子,作某部科员,月得数十元,境窘而并不此自炫,为人望气亦不取赀,其人谨愿,似非妄言者,孟蘋曾请教之,亦可异也。宋瞽与时局亦稍有合符,惟新思潮之祸必有勃发之日,彼辈恐尚未知有,此又可惜。世界与国家却无运命可算,二三年中,正未知有何变态也。维之八字为丁丑十月廿九日辰时。……已愈,渠之欲作书复公,然讫未交来也。此间自十四五后又屡阴雨,然天气已寒,当渐放晴。此次哈校秋祭,停课半月,维之《切韵》乃得早成,然每日之力,亦仅能尽三纸而已。专肃。敬请道安。不一。国维再拜。廿二日。

王国维 致雪堂札(之四) 纸本释文:雪堂先生有道:晨奉书,敬悉一切。观自廿七日起感冒数日,今日稍愈,连日阅报,知津埠水势亦至岌岌,不知连日堵御效果如何?如过今明大潮汛,想可无虑矣。少府诸公欲将房产交哈经理,观已为楫言其详情,楫谓明道与高密亦略知之,观又言,彼系巴结当道者,力实不足以庇我,又与言某氏在哈处之权力至小,楫言,高密亦云其不能作全权之代表,而少府犹有此举,真不可解,恐为之线索者,仍是(即前函所欲安顿者),将来即由经理,可预决也。楫已多日不见,其辞职说,前曾闻之,尚不知其究竟。楫之见解与庄甚相似也。王氏手稿中,观所抄出者,乃《方言疏证补》,前载东原说,而后加以案语,较戴氏说甚为精深,惟钞出者仅二十页,不及一卷,甚可惜也(想原书止此,非缺佚)。观拟作一跋,成后当与钞稿并寄也。内部条例未见,殆本有所为而作,但于各团体及私家藏古器古籍并有干涉,故各方面无不反对,如大库物,闻叔平言,似亦为收归彼有之一种。前日报载,北大研究所有一友,对意见书措词甚为有力,不知此条例已颁布否?闻已经登载报纸,但我辈未见耳。专肃。敬请道安。不一。观再拜。卅日。

王国维 致叔言札(之一) 纸本释文:叔言先生有道:昨日寄一书,想达左右。是晚赴姬君招饮,坐中尚有况夔笙等,不及言学报事,归时询景叔每期页数,大约需八十页,则附印古书,殆三四十页足矣。夔笙恐须在此报中作文,又兼奎石美术事,因其人乃景叔所延,又艺风所荐,而境况复奇窘故也。乙老言其人性气极不佳,杨子勤则无暇为此云,姑询之艺风处,到后十日未往,而蟫隐邂逅一次,渠见乙老,询维甚力,乙老劝往拜,殆有相怪之辞,昨因雨甚,不能移居,因冒雨访之,谈古书事,颇有异闻(云查伊璜罪,惟录一百卷手稿,乃明私史,纪、志、传皆有),去年由费景韩得之,售与刘翰仪。又,陈仲鱼《简庄疏记》十八卷,皆经学札记,艺言甚佳(不知信否),此春归盛杏荪,已由刘氏付刊,其半已刻成。乙老言,近岁见闽本《东观馀论》,系长睿之子所刊与行也,楼攻媿本,不□□忘其归谁氏矣。维今日移居,暂借蟫隐之仆用数月,今已开箱七只,其中书籍,颇有受湿者,他书尚可。公所寄之新书,在维箱中者,竟有数册生霉点,可恨之至,其竹箱幸免。维书受损亦不少,最奇者,舱中蒸气成水,滴之而下,地上皆水,初六日大风,所携数书坠在板上,亦受水厄,书籍之转运,真一劫也(木箱已坏四五只)。新居乃爱文义路大通路吴其里三百九十二号门牌,以后函件可寄此地。今日一山、季英来此,见屋好价廉,均有结邻之意,因隔壁同式之屋下月即空也。此间……

王国维 致雪堂札(之五) 纸本释文:顷景叔来,云哈园印书款已交出,拟交蟫隐预备付《印举》价,因书到后须付款故,以免汇兑,并此附闻。 雪堂先生有道:刻接初七、八两书,敬悉一切。元钞币版拓本,敬谢。我辈无储蓄,然此一定二贯者,当永在斋中矣。纯伯处昨往付其五十元,并付还吴、赵二画,欲与商且作一结束,渠则谓“不结无妨”,并谓“吴渔山著色山水可以互易,但价在所还之画之上”云,请公阅后定之,当函索之到后,即以百五十元付之也。《印举》景叔已令其将全书索来,大约数日可到(在苏州原主处),到后一阅点数,即可交蟫隐寄东,然以《十六金符》之印数及价核之,则此甚贵矣。元凶既毙,虽快人心,然后来之事仍如长夜。闻夫王氏未死时,梁某曾往世中堂处有所接洽,而世婉谢之,此甚有识。此人真所谓不祥人夭子蛮杀御叔者也。两马貌似桀骜,然皆已受羁勒,逊等所计,亦只画饼耳。《〈殷虚古器物图录〉序》拟补在《〈古器物〉范序》之上,此下已钞者仅二三篇,裁割甚易也。近考古文书体,有一事堪奉告者,即两头纤纤之古文,实自《三字石经》始,卫恒谓“正始中立《三字石经》转失淳法,因科斗之名,遂效其形”,是邯郸淳之古文不如是也。许书古籀文字体,本当与篆体不甚相远,今所传字形亦锐其末者,盖雍熙刊本篆书或出徐鼎臣古籀,当出句中正、王惟恭二人之手,二人夙以古文名,无怪其作汗简体也。又,《魏石经》残字,每行六十字,每八字当建初尺一尺弱,则六十字适得七尺有半。又上下必稍留馀地,则《水经注》及《西征》所云“高八尺”者,甚为可信。《水经注》并云“广四尺”,则每碑当得三十五六行(以碑皆相接,旁不必留馀地故),以此法计算字数,则《西征记》“三十五碑”之说最合。《洛阳伽蓝记》云“二十五碑”,则不能容《尚书》《春秋》二经字数(均以表里刻字计),决无此理。其种数除《尚书》《春秋》二经外,《左传》仅刻至庄公。又知《尚书》无孔壁逸篇,亦无伪孔二十五篇。又以天宝未改字本《尚书》,较三体古文同者固多,异者亦不少,知伪孔本当出东晋之初,其人当及见《魏石经》,而窃取其字,复故作异同,以貌为孔壁真本者也。郭、夏之《古尚书》(其古文,殆郭忠恕依楷书为之,谓之古隶定可也),实即未改字本,实与晁公武本不同,晁本出宋次道家,与郭、夏先后相接,乃不同如此,陆元朗所谓“依傍字书,改变经文”者,固世世有之耶。专此。敬请道安。不一。永观顿首。十五日夕。

王国维 致寒中札(之一) 纸本释文:《书契后编》《金泥石屑》《古器物范图录》三书全本已收到,谢谢。昨日装订成书,可以读矣。封面与包角,与《永慕园丛书》不一式,只□□而已。 寒中先生有道:前日寄一书想达左右。程冰泉于前日到此,其款昨日取去,兹取收条奉上,祈詧入。渠携来《东坡钟橘帖》(吴荷屋旧藏,筠清所刻者)及王元章《梅花长卷》见示,王卷极佳,渠云,苏三百元,王四百元,不日即寄公处,渠此次以四万馀元买瓷器二,真惊人事矣。君楚到后,一切带物想已收到。此次所带苏冶妊鼎,关上不知有留难否?近考得《三字石经》每行六十字,以此行款,排比《隶续》所存残字,得《尚书》“大诰”残石一段、“吕刑”及“文侯之命”残石一段、《春秋》“桓公经”“宣公经”“襄公经”各三段,而“宣公经”一段最长,得三十行(中间空三行)。疑魏石每碑三十行,行六十字。又据《西征记》(御览碑门所引),三字石经高八尺,今以丁氏残石量之,大率八字得建初尺一尺有奇,则六十字正得八尺许。其阔,则《雒阳记》谓广四尺(此事指汉石,魏石不明),则每碑三十行亦颇近之。考之古书,《魏石经》唯有《尚书》《春秋》及《左传》三种,欲以二十五碑之数与碑之行数、字数,可得碑字总数,再与三经字数相比,便可知其果有几经。唯《尚书》究用何种(梁有《三字石经·尚书》十三卷,则与伪孔卷数同),殊难断定,不知先生何以教之?第一提单已到,即付尧香,闻第一次寄书,今日可以提出也。昨景叔持一《杨统碑》全拓见示,纸墨似古,字亦不恶,而行款与穿之位置均与《隶释》不同,闻索值颇钜也。沪上中国银行风潮已定,交通亦有开兑之说(诸家所有钞票均无甚损失,惟抗父殖边损二三元而已,并闻),而市面奇紧,蟫隐外埠生意,(以钞币故)以后甚不易做,以此为难。中垒已行。时局益混沌,未识乱何时可了耳。专此。敬请道安。不一。永观再拜。廿一日。

王国维 致寒中札(之二) 纸本释文:寒中先生执事:前晚接手书并印件提单,印交景叔,又转托克香矣。前书,此十日内功课无甚结果。昨忽得一快事,即此日本拟考黄县丁氏所藏《魏三字石经》残字,取杨星老所印拓本观之,乃排列其行款,始知每行经文二十字,并三体计之,则六十字;又据此行款以求《隶续》所录残字(《隶释》尚未借到,先据冯柳东书推之),亦皆每行六十字,凡《隶续》所存字,亦可图其残石形状,惟所存残石在碑之上或下,则不可定耳。《隶续》所载,本据苏望民摹刻之本,字颇有颠倒错乱,前人皆谓是《左传》残字,国朝臧玉林始从其中分出《尚书》,孙渊如复作考二卷,此君粗浅,必不佳,今借此书尚未到,拟作《魏石经考》一篇,并附以图,惟《春秋》尚有若干字不能知其在何处耳。《魏石经》之立,本意在补《汉石经》,其《尚书》,梁有十三卷,十三卷者,古文《尚书》之卷数也;《春秋》,梁有十二卷,十二卷者,《左氏经》之卷数也(又,《隋志》言梁有石经者,为传拓之本,则拓石事始于南朝也)。又,《隶续》所存字,于《春秋经》以外并有《左传》廿二字连文,若并所缺三体字计之,当有三十九字,此甚可疑。一行三十九字之残石,狭长已甚,世无此种残石之理,或此行又出于六朝唐时拓本,而苏氏刻之,与他《春秋》残石不同出一源耳。且古书记《魏石经》仅有《春秋》《尚书》,此却有《左传》,不得其解,尚待细考耳。又,三体中,古文上承《说文》,中古文下启隶古定《尚书》,考证此事亦极有趣味也。汉石经每行字数,《公羊》八十四字,《仪礼》《诗》七十馀字(此诸种均未排比)。公去岁所得者,《论语》有出刘本外者,并忆有出南昌刻本外者。此本将来必须印行,能将刘本所无者,以今隶写一行款见示,尤感。专此,敬请道安。国维再拜。十八日早。

王国维 致寒中札(之三) 纸本释文:寒中先生执事:昨晨寄一函,想达左右。今将应陈各事条列于左:一、景叔金文拓本共五册,散片一包,已交来,兹由君楚带上,外附还《蒙雅》、《大元马政记》、《儒林宗派》(此书未钞)各一册,《万氏遗书》三册(用《五宗图说》一种),《随志》二册(已抄),《通历》二册(未钞,因此书卷帙较大,且校勘极费事,故未用),并在一包。一、丁南羽《天文地理图卷》已由逊公购定,价四十五元(已代交),在公所购画中不算贵,而渠所购之唐子畏《待隐图卷》亦仅五十五元,可谓奇廉。其赵千里《雪景卷》亦仅索百元,已告以如渠不购,请为公留之。一、前函言杨昇《雪山朝霁图》写灞桥风雪意,此语大误,霸桥系平原大道,虽可望见南山,地势不得如此收缩,既非写孟浩然事,则疑其不出杨昇者,误也。僧繇、探微不可得见,观此画知唐初画法已自精能(惟树法犹存汉魏六朝遗意)(大小李虽不可见,当与赵千里辈不甚相远)。右丞独不拘于形似而专写物意,故为南宗第一祖。杨画实为由张、陆辈至右丞之过渡,其可贵不在《江山雪霁》下也。六朝、唐、五代雪图,公得其五,逊处所见之赵千里卷,势当终归公有,且俟之。一、《瑜伽师地论》二包已交去。一、印成书稿,景谓盘费自应彼出不待言,但以有劳跋涉为不安,好在出版并无定期,仍请由运送不嫌误事。初七日书至此。一、陆莼伯之处之赵撝叔屏条,昨往取,未检出,今晨送来,附珑璧一枚(其素璧一,未交来,却佳也),其信又索鼎款,附呈。赵画与璧均交君楚带上。吴渔山幅,后得公函交去。一、《学术丛刊》目附闻:第一期,《敦煌校记》一、《顾命礼徵》、《沙简考补》十三页、《蒙雅》、《大元马政记》。第二期,《敦煌校记》二、《〈史籀篇〉疏证》、《五宗图说》、《大元马政记》完、《随志》。第三期,《乐诗略说》十三页、《释史》七页、《随志》、《専文考略》。第四期,《殷礼小记》、《毛公鼎考释》十四页、《随志》、《专文考略》。此志现第一期粗排毕,不知初十可告成,想出板当在二十左右。一、初二、三、四之函均收到,已示君楚。《书契后编》此次尚未细读,卷上第廿六页之“□五丰”以文例求之,自为(为)“玉五瑴”。鄂侯馭方鼎亦有“□五瑴”语。又,不知此字与“朋”字有何关系?专此。敬请道安。不一。永观再拜。初九日。

王国维 致雪堂札(之六) 纸本释文:雪堂先生亲家有道:善伯来,接到手书,今晨又接一书,敬悉一切。善伯略述数语,此事渠亦不能言之。尊书言蓬莱欲到,风引仍回,此亦未始非福,因现在事,创之不难,守之极不易也。李氏诸书诚为千载秘笈,闻之神往。甘露二年写经,君楚疑为苻秦时物,亦极有理。景教经二种不识,但说教理抑兼有事实,此诚世界宝笈,不能以书籍论矣。蒋氏书先送来经部易类十四种。一汲古影宋写本《汉上易传》十一卷附《汉上先生履历》一卷,此书自宋以来著录本均不闻有履历,现拟觅通志堂本一对,恐未必有也。此外,元本《周易传义附录》,则拜经旧藏。又有郑桐庵先生《周易广义》手稿(存下经卅二卦)不分卷,无书题,但有“郑敷教印”、“士敬”、“荥阳”诸印,行草书极似。朱子《论语集注》稿,四库存目中有此书,四卷,殆有刻本欤?维足疾虽不进,亦不见退,服药四五日尚未见效,尚拟他医决定何病,如系脚气或须作津沽一行,藉图良晤。长儿考海关,明日可揭晓,初次应考,二三百人者,取六十人,再次考则于此六十人中取十二人,不知能入选否。如取,则须保证金关银三百两,惟薪水则闻第一年月四十两,次年五十两,有此相抵,想筹措三百金当不甚难耳。高昌《麹斌造像记》新拓一本见赐。敦煌两画跋,其一有副本,即以奉寄;其一即将原画画像记寄奉,想公自能了然也。专肃。敬请道安。不一。维再拜。初七日。 此函正作就,适季英处交到八月朔手书,敬悉一切。腿疾如何?君美膝伤,闻已全愈,维亦病足,今年何足疾之多也。维之足疾,甚与戊戌年相似,是年初至上海,盖是一种地方病,盖已二十馀年,乃重发耶。深思一至津,然未能定,总须侯医生诊断决之耳。再请道安,维又顿。 《为可堂集》阙廿馀叶,此就所装空白叶计,了未及细检也,并闻。

王国维 致雪堂札(之七) 纸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释文:雪堂先生有道:连接两书,敬悉一切(恒农遗文廿册,已由景叔交到,其箱已初七提出矣)。前寄各书想亦达左右矣。《会稽续志》,刻已至古书流通处一问,仅有钞本《嘉泰志》而无《宝庆续志》,其目中亦无之,据云卢书较原目阙数十种,至本数则所阙颇多也。尧香介绍之碑帖单,已照尊开者另开单,索阅种数不多,寄东颇易也。维之商务股单已售出,并今年利,约近成数,本拟暂存银行,而出入均须改算银数,吃亏殊甚,因思购书画数件以作将来预备,而苦于眼力,未敢放手,乙老之眼,虽就近可以请教,然亦出入颇多。此款公如有用处,则可行暂用,如将来尊驾抵沪,则为代购书画,此较自购为稳当也。近成绩甚不佳,思作自十馀页至四五十页之短文,题目颇不易易,数日觅题,拟作《先秦儒术考》,每思儒家独传之学在于六艺,而书与诗又为儒、墨公共之学,惟《易》《春秋》《礼》《乐》乃儒家专门,而讲求礼制尤为儒家所独。其书存者亦最多,如大小《戴记》,大半作于先秦之世,凡郑《礼记》目录中所云于别录属《制度》《吉事》《丧服》《祭祀》诸篇,尤非汉以后礼家所能作也。颇疑《礼经》十七篇在战国时礼家已只传此数,而淹中所得古经,不过投壶中霤等不甚足重轻者,其天子、诸侯诸大礼盖放佚久矣,否则《记》中何以只存十七篇之传与义与记,而他《礼》则绝无也。其中尤著者则为《丧大记》,此篇虽记人君以下丧礼,正为《经》只有《士丧礼》,而补之附经之记,则记《经》中节目所未详,此则补《经》所本无,因谓之“大记”,犹《丧服》之《子夏传》,就《经》释之而《大传》则释宗法及丧服之通例,因谓之《大传》也。《礼》是鲁学,汉初《经》与《颂》皆出于鲁,不知当时礼家先师生活状态如何?殊费人研究。凡类此者,皆极有关系而极难钩稽者也。此书不知成绩如何。又思作《〈说文〉古文考》,以与《〈史籀篇〉疏证》相辅(此种书不过具稿,或备检查,一时决难善也),并闻。维伤风及小儿等水泻皆已愈,敬注谢谢。专肃。敬请道安。国维再拜。十二日灯下。季英之太夫人病势,闻仍如故,但既多日如此,谅早不妨耳,否则不能延至今矣。

王国维 致雪堂札(之八) 纸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释文:昨夜函未发,顷方君来,言吴某人不易与言,今日吴往问二画,意欲索回,方答以已人持去,阅约一周以寄回,而郎画又云非五百元不售,方云已与人说实价,不能收回前语,殆其人多反覆也。方君云,如不留,即请远寄回,然恐此函到时,寄还与拟留,二者已定局矣。吴公意,经络甚重,然在此时,无论因何手段,均属(渠邀颂清观画,欲其介绍于庞、蒋两处,然又无成,此外亦无甚佳品)无效。因沪市面疲滞甚也。专此,再请道安。维又拜。初十日。一、《印举》事,覆函未到,想在途。一、《学术丛编》事,景叔云,欲赠公《艺术丛编》共十分,维意,公全受与否虽不可知,或以其中一部分,易《学术丛编》若干部,因公所编书已有自印,而他书则所不甚须,若《学术丛编》则全系公处之书,亦愿有之也。一、此间天气不时,病人甚多。舍间小孩亦多伤风发热者,不知京都如何?此上。敬请道安。不一。国维再拜。十七日午后。再启者:诹吉书始于今晨取到,择定明年三月廿九日寄上,请詧收。前日景叔属草一电稿,即商允合印《天竺》《字源》二书事,想已早到矣。古书流通处之宋元本及《明代实录》诸书,闻以二万元归刘汉怡,菁华尽矣。专此,再请道安。维又再拜。廿六日晨。雪堂先生有道:顷接廿二、廿三、廿四三书,敬悉一切。致赵函当转交方君(赵前闻在京,为醇邸西席,或恐不在上海也)。卢氏之书明晚拟问之。《印举》当遵办,卖主如不能来,便当赴苏一行也。今午往访邓秋枚,方、恽二幅均已见之,渠谓石谷、南田共装共一册,若无恽则王不易售,且裱工亦可惜,索加百元(嘱函公商之)。维谓王画不直此数,若数十元,可代允云云(渠谓即请致意,大约稍加四五十元即售矣),现此二幅已令渠寄东(因渠处报关颇熟),有时不要税,有时每幅仅半元,恐生手或办不到(故即令寄,现不经海关验过,日邮局不收也),候公信收到后,此间即付款也。此二画到东,大约有可售之望,则维算见一面耳,一笑。种种费神,至感。今日自写《毛公鼎考释》毕,共一十五纸,虽新识之字无多,而研究方法则颇开一生面,尚不失为一小种著述也。《魏石经考》上月已写成,唯近考汉魏博士,得知魏时《古文尚书》与《左氏传》实已立博士,可见《尚书释文》尚有须增加之处,恐尚须费半月二十日之力重改写一过,下月工夫恐将费于此矣。今日阅《彙刻书目》,知绩谿胡秉虔有《西京博士考》二卷,刻于钱氏所刊《艺海珠尘续编》中,其书商务无有,恐唯缪老有之,然却不愿往借也。前日寄诹吉书想已收到,“我辈不愿见之”字样,渠不肯改,只有挖去一法,愚人实无可如何也。专此。敬请道安。不一。国维再拜。廿九日夕。

王国维 致某某札 纸本释文:乱事靡定,人思息肩,天下大势,恐遂归匹磾之手(以势力计之,大约段七分,南军三分,颇闻袁之要人已多归匹磾,然亦可反覆),此人在今日,正如夫己氏之在辛亥,然亦岂拨乱之才哉?此次粗定,尚须半年至一二年后,又当复生变故,恐神州自此已矣。报又载艺风事,可笑之至,世有此人,真读书者之羞也。盛宫保去世,江阴战事大约可了。昨日《时事新报》谓炮台变兵已由艺风托人经手,以七万元买收枪炮,前此要求南京不派兵进攻,亦由党人以劝进事哃喝老艺,并诱以利,使联名电宁,宁即以疏通责彼,亦许以酬报,此等恐未必尽实,然空穴来风,亦有以致之也。沪宁车通,沪杭仍未通,惟轮船及邮件尚无阻滞,浙中持柄者与宁沪仍有联络,故苏浙之间想不至有战事,两马皆驽骀,令人闷损。 北庭解纽,南势方张,匹磾欲钞辛亥陈文解决时局,凡旧系人物,已隐隐成一同盟,党人声势亦有加无已,而实力终逊于段,将来总以袁退段代,了此一局。揆诸人民厌乱与各方面畏难苟安之心理,舍此决不出他途。以后此篇陈文尚须时时钞袭,不知尚有大英雄出,起而定之者否?沪上一时治安尚无他虑,今年蚕事又为乱事大有损失,江浙二省所损恐在千万上下耳。我辈只可作蠹鱼,别无可为者。再请道安。永观又拜。初九日。 纯伯一书附呈。程冰泉尚未到,其日币损失距书到时价在百元以上矣。

王国维 元微之《楚歌十首》之七 纸本 北京韵庵藏释文:楚人千万户,生死系时君。当璧便为嗣,贤愚安可分。干戈良浩浩,篡乱亦纷纷。纵有明在下,区区何足云。 陶虞事已远,尼父独将明。潜穴龙无位,幽林兰自生。楚王谋授邑,此意复中倾。未别子西语,纵来何所成。 平王渐昏惑,无极转承恩。子建犹相贰,伍奢安得存。生居宫雉閟,死葬寝园尊。岂料奔吴士,鞭尸郢市门。 惧盈因邓曼,罢猎为樊姬。盛德留金石,清风鉴薄帷。襄王忽妖梦,宋玉复淫辞。万山捐宫馆,空山云雨期。 宜僚南市住,未省食人恩。临难忽相感,解纷宁用言。如何晋夷甫,坐占紫微垣。看著五胡乱,清谈空自尊。 谁恃王深宠,谁为楚上卿。包胥心独许,连夜哭秦兵。千乘徒虚尔,一夫安可轻。殷勤聘名士,莫但倚方城。 梁业雄图尽,遗孙世运销。宣明徒有号,江汉不相朝。碑碣高临路,松枝半作樵。惟馀开圣寺,犹学武皇妖。元微之《楚歌十首》之七。俶㵲先生属书。静安王国维。钤印:王国维(白)

王国维 王元之《五哀诗·故国子博士郭公》 纸本 北京韵庵藏释文:汾阳饱经术,赋性甚坦率。在昔举神童,广场推杰出。尚书诵在口,何论落自笔。总角取科名,弱冠纡缨绂。早佐湘阴幕,汉鼎入周室。失志罢屠龙,佯狂遂扪虱。周行亦黾勉,吏隐多放逸。滑稽东方朔,图画王摩诘。古文识科斗,奥学辨萍实。字穷苍颉本,篆证阳冰失。王绩醉为乡,伯伦居无匹。俸钱乏一囊,官路从三黜。朱衣多不著,白发仍慵栉。渐老羁旅年,方见升平日。忽以伎术名,此意殊郁郁。放口忤无须,何门求造膝。遁逃终见捕,谴逐道中卒。遗孤落闾阎,荒冢鸣蟋蟀。手泽求渐难,谁家耀缃帙。吊投焚此诗,九原应有物。右王元之《五哀诗》中故国子博士郭公忠恕一篇。恕先事迹,宋人所记多异词,元之此诗当为实录,可与《五代史补》所记相参也。俶㵲先生再正。国维。钤印:静安(朱)

王国维 致王潜明札(之一) 纸本 北京朴庐藏释文:潜儿入目:前自津归,宝宅有喜事,虽往应酬,未能将汝事谈及,后则孙慕韩有回南及组阁之信,顷方在进行之中,决不能将此等事属之,故此事必须稍缓图之也。汝移京与否?想下月必能定此。数日中令嘉想早全好,馀候后谕。九月廿八夕父字。

王国维 致王潜明札(之二) 纸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释文:潜儿入目:今日接来禀(君羽有函先到),知令臧竟于初三夜殇去,我家生女每不易有此,亦不可解。前此久病,本无治法,但吃药偶效,冀万一得愈耳。媳妇辛劳后想尚好。京寓已决计迁移,已于清华校内租定房屋二所:一、七间(月租廿五元);一、五间(十九元)。(拟家春住七间,书房及男仆住五间。)二屋相离近百步许,然已无他屋可租,只得暂时勉住,现已著手归束书籍,拟此月中旬即行迁移,恐京城如有他事,则城西一带货车不敢往,故须急急耳。汝来京可稍早,否则若正在迁屋时不甚便也。汝岳尚有书稿在此,须一柳箱方能容之(今日作一小箱装之,不足,或外再打一包,拟托温考伯携津,否则俟汝来带去也)。汝尚有桌椅等亦可携津。因家中固有之物,新屋恐不能容也。新屋系新式屋,将来如能添造新屋(校中有此议),则较便矣。初五日。父字。

王国维 致伯宛札 纸本 香港翰墨轩藏释文:前损手书,知贵体小极,想早痊可候。刻《南唐二主词》实与南词本同一渊源,唯多《阮郎归·东风吹水》一首,岂南词漏具耶?《阳春集》中有云:“《花间集》误作某人,《兰畹集》误作某人者,亦系宋人案语。”今五刻悉删去,是知旧本之可贵也。《金翻侯刻》一册(现沈君拟缓印)附还,请詧入。《王周士词》暂留,敝处拟转写一本。《扣舷眉庵》二卷,已于《明初四家》诗中得之。翰文之《明人杂剧》在士可处,已假得矣,附告。《万卷孝慈》两目,系叔蕴于叔稚处代取来钱钞。《李义山集》二册,亦蕴公赠先生者,并对联一,请詧收为荷。劳校《乐章集》。傅仁阮之物在曹巙一处,曾去取否?专此。敬请伯宛先生道安。制国维叩头。 公之《定庵年谱》如已印成,请赐一二册为叩。 《金翻侯刻词》虽草草,尚具大略,第二册以下仍拟假读,又及。

王国维 致王潜明札(之三) 纸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释文:潜儿入目:我昨晨行后,于今日午后五时抵津,有君羽在车站相接,即至张庄,汝岳适至北京,约明日还津。我途中一切平善,脚气在途中差愈,昨日走路较平日稍多,然腿上(弯后)却不发麻,睡后觉骨节间酸痛,此前日所无也。不麻而酸,乃脚气渐愈之象,恐不数日即可告愈矣。望告知汝母等。汝明日入关办事后,即写一详禀来,关上办事之人,即有不合,万不可发脾气,至要至要。罗宅均安。君美在日界,未见也。八月十九日午后九时,父字。

王国维 录自作词五阕 纸本 北京朴庐藏释文:路转峰回出画塘,一山枫叶背残阳。看来浑不似秋光。隔座听歌人似玉,六街归骑月如霜。客中行乐只寻常。 过眼韶华何处也,萧萧又是秋声。极天衰草暮云平。斜阳漏处,一塔枕孤城。独立苍茫谁语,蓦回头、宫阙峥嵘。红墙隔雾未分明。依依残照,独拥最高层。 夜起倚危楼,楼角玉绳低亚。唯有月明霜冷,浸万家夗瓦。人间何苦又悲秋,正是伤春罢。却向春风亭畔,数梧桐叶下。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待把相思镫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垂杨门外,疏灯影里,上马帽檐斜。紫陌霜浓,青松月冷,炬火散林鸦。归来惊看西窗上,翠竹影交加。跌宕歌词,纵横书卷,不与遣年华。子敬先生正腕。国维。

王国维 节录鲍照《拟行路难》 纸本 北京朴庐藏释文:奉君玉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葡萄之锦衾。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雒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斫复万镂,上刻秦女携手仙。承君清夜之欢娱,列置帏里明烛前。外发龙鳞之丹采,内含麝芬之紫烟。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 璇闺玉墀上椒阁,文窗绣户垂罗幕。中有一人字金兰,被服纤罗采芳藿。春燕差池风散梅,开帏对景弄春爵。含歌揽涕恒抱愁,人生几时得为乐。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君楚姻仁兄属。国维。钤印:王国维印(白)

王国维 蓼园二绝句 151×42cm 纸本 清华大学档案馆藏释文:酒为春寒潋滟斟,昔年宾客昔园林。马行镫火寻常事,触忤东坡感旧心。 清欢一夕付东流,投老谁能遣百忧。记得前年披画读,风镫过眼雪盈头。蓼园二绝句。佩弦仁兄属书。王国维。钤印:静安(白) 王国维(朱白相间)

王国维 致乙庵札 纸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释文:赵卷匆匆题三绝句,污损名迹,罪甚罪甚。请先生自题数首以正其失。又,此卷人物、宫室、桥梁均出北苑,诗中不能言之,甚憾事也。集稿请于便中一检。维处尚拟录副本,请勿吝为感。前奉和四律有所改易,并写呈教,专肃。敬请乙庵先生大人颐安。国维再拜。

王国维 致伯希和札 纸本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释文:伯希和先生阁下:燕台一别,忽忽十年。今夏旌从过沪,仅驻二日,未获一奉教言,至以为怅。比想兴居无恙,著述多娱,当如远颂。前年得见尊撰《摩尼教经译本》并《摩尼教考》,弟虽未谙法文,然见所引汉籍源流赅备,钦佩钦佩(今夏始得见之)。又见八年前先生初任教授时演说,得悉近年东方古语学之进步,因作《西胡考》二篇并他杂文数篇,令人缮录一册呈教。玄奘所言窣利文字竖读,睹货逻文字自左向右,不知近年所发见之粟特睹货逻文字尚存此形式否?近在上海来远公司见敦煌所出宋初画二幅,皆曹氏之物,喜其可补史事,因作二跋,并在册中。彼公司中有管君复初,欲赴欧洲,属函致台,端为之先容,并属公司驻巴黎之卢君琴斋先行晋谒,祈进而教之。近闻北京收藏家中有敦煌所出《景教经》二种,一《志元常乐经》,一《宣元本经》,罗先生拟设法借之影照。又,日本友人富冈谦藏敦煌所出《壹神论》一卷,亦景教经典,富冈君于去岁逝世,其友人谋刊其遗书(尚有唐写本《王子安集》卷廿九、卷三十两卷),数年中当可出板。此皆先生所乐闻,故以奉告。伦敦博物馆敦煌书中有一残卷,韦庄系七言古诗一首,首尾残阙,日本狩野教授曾录得副本,弟见其中有“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二句,据《北梦琐言》定为韦庄《秦妇吟》,嗣见巴黎敦煌书目有“右补阙《秦妇吟》一卷”,巴黎本有书名、撰人,必较伦敦本为完善,可否影照见寄?又,唐刻《切韵》,弟相望者已十年,能否一同影照(此书影照后仍由罗先生印行,并闻)?照相费若干,当托来远公司卢君奉呈,照片亦请交卢君转寄,至感至感。专肃。顺候起居。不宣。弟王国维顿首。中秋前二日。

王国维 赠内藤博士诗 纸本 中国国家图书馆藏释文:日本内藤博士虎次郎漫游赤县,自齐鲁南来,访余海上,出赠唐写《古文尚书》影本,欢然道故,复将泝江西行,遵陆北上,赋诗志谢并送其行。安期先生来何许,赤松洪厓为伴侣。蹴踏鹿卢龙与虎,西来长揖八神主。翩然游戏始齐鲁,陟登泰山睨梁父。摩挲秦碑溯三五,上有无怀所封土。七十二王魂魄古,横厉泗水拜尼甫。千年礼器今在否?雷洗觞觚爵鹿柤。豆笾钟磬琴瑟鼓,何所当年瞿相圃。南下彭城瞥梁楚,飙翰直抵黄歇浦。回车陋巷叩蓬户,袖中一卷大如股。《尚书》源出晋秘府,开元改字笑莽卤。媵以《玉篇》廿三部,初唐书迹凤鸾翥。玉案金刀那足数,何以报之愧郑纻。送君西行极汉浒,游目洞庭见娥女。北辕易水修且阻,困氏之国因殷土。商侯治河此胥宇,洒沉澹灾功微禹。王亥嗣作殷高祖,服牛千载德施普。击床何怒逢牧竖,河伯终为上甲辅。中兴大业迈乘杜,三十六叶承天序。有易不宁将何补,我读《天问》识其语。《竹书》谰言付一炬,多君前后相邪许。大邱沦鼎一朝举,君今渡河绝漳滏。眼见殷民犹黼冔,归去便将阙史补。明年寻君道山府,如瓜大枣倘乞与。浮邱伯,申培公,仙儒著籍将毋同。方壶员峤频相见,为问榑桑几度红。录呈东轩先生大人削正。国维。

王国维 致某某札 纸本释文:再启者:刻又有一快事奉告,《说文》“艸部”末之五十三字,许云“大篆从‘茻’”,初拟录入《史篇疏识》中,今晨起思之,忽悟其不然。许引《史篇》字,皆云“籀文”,此独云“大篆”者,明此五十三字不出于《史篇》,盖采《汉志》所录《八体六技》一书中字也。秦“八体”中有“大篆”,则《八体六技》中必有“大篆”无疑,虽当时已佚之,《史籀》六篇中或有其字,然许君不敢谓之“籀文从‘茻’”,盖其慎也。观此五十三字中,“蓬”字下又重籀文“莑”,可知“草部”所谓“大篆”之非出《史篇》矣。此说前人未有及之者,故亟奉闻,再请道安,不具。国维又拜。廿四日早。

王国维 遗书 纸本 1927年 香港翰墨轩藏释文: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殡敛,即行藁葬于清华茔地。汝等不能南归,亦可暂于城内居住。汝兄亦不必犇丧,固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门故也。书籍可托陈、吴二先生处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归。我虽无财产分文遗汝等,然苟谨慎勤俭,亦必不至饿死也。五月初二日,父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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