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说》中的“文”“道”“勇”
2021-05-30张彬彬
张彬彬
【摘要】《师说》中韩愈褒扬李蟠能“不拘于时”“行古道”,“不拘于时”的“时”包含着时风与时文两层意思,“古道”不仅指“从师之道”,也指“古文之道”“儒家之道”。《师说》就是对时风与时文的反叛、对古文的提振与创新,同样也包含对儒家道统衰微的忧患与拯救,其间更体现出韩愈沉痛的感慨、深远的忧虑和非凡的勇气。
【关键词】《师说》,文,道,勇
《師说》是高中统编教材必修上册第六单元中的一篇课文,学者们对这篇文章的总论点聚讼纷纭。教师教授此文,则常常停留在掌握字词和把握韩愈批评“耻学于师”、倡导从师风尚的层面上。如此教授《师说》,学生的学习往往会出现如下问题:不能把握文章论说的逻辑脉络,不能理解唐代不从师的风气,误以为韩愈所论之师等同于今日之师,不能认识到韩愈对古文新风貌的开辟,不能领会韩愈写作此文所需要的勇气和坚韧。这样真可谓是“小学而大遗”了。其实这是一篇看似简单实则异常丰厚的文章。不到五百字的论说中,隐含着韩愈的文学思想、心态密码,以及时代的风气、文化的兴衰。接下来,笔者就从苏轼对韩愈的评价出发,还原韩愈写作此文的现场,重新发现《师说》的价值。
苏轼曾多次论及韩愈,最为人所熟知的是《潮州韩文公庙碑》中的四句:“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作为北宋著名的文坛领袖,对前代文人有如此高的评价,可见苏轼对韩愈的推崇和钦敬。这一评价中的“文”“道”“勇”,在《师说》中得到了集中、具体而深刻的体现。
一、文起八代之衰
“文起八代之衰”的“文”指的是有别于骈文的先秦两汉“古文”,“八代”指的是东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八代以来,骈文由形成到鼎盛,至唐初依然盛行,“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质朴的文风少见,可谓“文章道弊五百年矣”。
虽然骈文中亦有妙品,但过于重视整饬之美,讲求“体备法严”,辞藻华丽,容易言之无物,走形式主义的道路,束缚了思想的表达。韩愈在这种背景下举起古文运动的大旗,成为古文运动的先驱。而这篇《师说》在论说的内容上具有很高的思想性,在论述的层次上有很强的逻辑性,在论说的语言和技法上具有较高的艺术性,是韩愈古文中的典范作品。
文章先提出总观点:学者必有师,即求学的人一定要有老师。接下来为“师”下定义: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然后阐述人为什么需要从师,提出师道合一的论见: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第二段通过三组对比呈现耻于从师的怪现状并进行批评,分析师道不传、师道不复之由。第三段用孔子以不同人为师的例子,进一步论述从师学习的必要性,并提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的非凡创见。最后点明写作此文的原因,也借此再次表达自己的主张:好古文,行古道,不拘于时,从师求道。
全文立论、驳论相结合,立论清晰,不容争辩;驳论犀利,切中要害。从观点的提出、概念的界定、原因的剖析、现状的抨击到最后的升华,思路层层演进,逻辑严谨缜密。虽只四百六十多字,却如常山蛇势,段段有力。
在语言形式上,《师说》的句法以散句为主,间杂以整句,或错落,或工整,灵活而丰富。如第一段,“古之学者必有师”至“终不解矣”,是散文句法;“生乎吾前”与“生乎吾后”,两组成对而出;至“无贵无贱”与“无长无少”,“道之所存”与“师之所存”,具有排偶特点。第二段,“古之圣人”与“今之众人”,“爱其子”与“于其身”,“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两两对举,虽有偶语和对仗,但绝不同于骈四俪六的雕琢、板滞,而是从心所欲、一气贯注。
此外,善用虚词和句式的长短表现论述口吻的缓急有度。如“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句中舒缓语气的“也”和句末表达轻微感叹的“矣”组合,这样“也”“矣”连用,比单用更多一层慨叹的意味,文章也更加急徐有致、顿挫有法,韩愈的声口如在眼前。“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又是一“也”一“矣”,接着以“犹且”开启下一句,缓而后继之以急,其后又有“惑矣”“吾未见其明也”“可知矣”慨叹迭出,急而后缓。这种缓急相济不仅表现在语气词的运用上,还表现在句式长短有序的变化上。如“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这句很长,接着“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从五字句逐步到三字句,继之以“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以沉重的感叹结束。其间或三字一断,或十二字一断,这样长短有序、错综交织,造成起伏不平的文势,读来纵横起伏,文气宽博,颇具刚健之势。
韩愈在《师说》意脉的流动中,采用了斩钉截铁的判断句,如“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充满力量的反诘句,如“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引人思索的推测句,如“其皆出于此乎”;情感充沛的感叹句,如“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以及陈述句等多种形式。时而精练简括,时而情气淋漓,使文章气势多变,跌宕有致,形成散文特有的节奏。
全文以思想为灵魂主帅,气势雄俊而流畅,词句脱去庸俗而不流于艰涩。正如韩愈自己所言:“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劲气沮金石,丰而不余一言,约而不失一辞,其事信,其理切”。
苏轼评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这篇《师说》充分展现了韩愈对文的拯救与振作。韩愈是古文运动的赤帜,他的古文实践为宋代散文的发展奠定了理论和实践的基础,也让唐代的文赋在形式上突破骈赋、律赋的束缚,更趋质朴化、散文化。
“道济天下之溺”的“道”指什么?韩愈在他的《原道》一文中有清晰的表述,“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概括地说,“道”就是指儒家之“道”。
唐代立国尊老子为圣祖,以道教为国教。安史之乱后,社会矛盾层出不穷,藩镇割据势力庞大,内忧外患,上至皇帝下至贫民,为寻求精神的寄托纷纷信佛,佛教大盛。于是,儒教的正统地位更加边缘化,“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韩愈认为儒家之道已然不得其传,他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从这些文字中,我们看出韩愈对道之不传有强烈的忧患意识,也有以道自任的弘道意识。
在《师说》中,韩愈就有十一次提到“道”,分别为:“传道”(“传其道”)两次,“闻道”三次,“师道”三次,“古道”一次,“道”两次。其中八次确指的就是儒家之道。韩愈将“师”“道”并提,认为“师”即“道”,师道合一。《师说》论“师”,亦是论“道”。
韩愈认为“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可见“师”指的是传其道解其惑之師,而非小学断句之师,亦非巫医乐师百工之人的技艺之师。他认为如果“师”失去“道”的担当与传承,仅仅是讽诵章句、穿凿文字,道就无由复兴。“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吾师道也”,他的口吻是如此斩钉截铁。师是道的承担者和传播者,道则是师存在的理由与精神归宿。师乃传道之师,道乃师传之道。
那么,传道的载体是什么呢?我们可以在文章的最后有所发现。韩愈嘉许李蟠“六艺经传皆通习之”,“六艺”指的是《诗》《书》《礼》《易》《乐》《春秋》六部儒家经典,“传”指的是解释经书的相关著作。可见韩愈认为士大夫通往“道”的主要途径是通习“六艺经传”。而韩愈自己也正是这样做的。唐代李汉在《(昌黎先生集)序》中说:
比壮,经书通念晓析,酷排释氏。诸史百子,皆搜抉无隐……卒泽于道德仁义,炳如也。洞视万古,悯恻当世,遂大拯颓风,教人自为。
《师说》以倡导从师风尚人手,以呼唤道之回归为旨归,以师传道,以道拯颓风,可以说是唐代文艺复兴的第一声哨响。也因此,苏轼评价韩愈“道济天下之溺”。虽然自中唐以来,儒家师道还未能成为国家政治意识形态的正统,但后世宋代儒学的代表朱熹在韩愈的影响下,对儒学有了进一步的继承和发扬。正如钱穆所言:“宋学最先姿态,是偏重在教育的一种师道运动。这一运动,应该远溯到唐代之韩愈。”
三、勇夺三军之帅
韩愈因《谏迎佛骨表》触怒唐宪宗,差点被处以极刑,“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所凭仗的是一腔忠勇;孤身深入危机四伏旦夕丧命的叛军军营,最终劝降王廷凑,所依恃的是一腔奋勇。道丧文弊中,他高呼“尊师重道”,倡导古文运动,挑战整个时代与社会,更是为孤勇。
《师说》中韩愈写作的契机是为赠李蟠,原因是李蟠“能行古道”和“不拘于时”。“古道”在教材中注释为“古人从师之道”,“时”注释为“时俗,指当时士大夫耻于从师的不良风气”。笔者认为,“古道”既可指“古人从师之道”,也可指古文之道,儒家之道;“时”可以理解为时风,也可以理解为时文。而韩愈之勇首先就体现在与“时”的战斗上。
关于韩愈与时文的战斗,李汉说:“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先生益坚;终而翕然随以定。呜呼!先生于文,摧陷廓清之功,比于武事,可谓雄伟不常者矣。”可见韩愈违背时俗倡导古文所面对的非议、责难,但他不违心屈己,而是力行不惑,为之弥坚,他的古文中有一股勃勃不可遏之气,有一种顽强深挚的力量。这种雄伟刚健,在《师说》中就有突出表现。韩愈与唐代耻师之风的对抗也在这篇《师说》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首先,我们来看一看唐代耻于从师的风气。在唐代,不是所有人都耻于从师,也不是没有老师。在《师说》中有“授之书习其句读”的童子之师,也有“巫医乐师百工不耻相师”,但在士大夫群体中却存在耻于从师、耻于为师的现象。与韩愈同时代的吕温说:
魏晋之后,其风大坏。学者皆以不师为天纵,独学为生知,译疏翻音,执疑护失,率乃私意,攻乎异端……其先进者亦以教授为鄙,公卿大夫耻为人师,至使乡校之老人,呼以先生,则勃然动色。痛乎风俗之移人也如是!
时人以教授为鄙,呼以先生则勃然动怒,那么唐代士大夫之间是不是没有师生关系呢?实际上,由于科举的兴起,唐代产生了新型的师生关系,即“座主”与“门生”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多与政治利害挂钩。余英时在《士与中国文化》中说:“唐代上层社会重视师生关系则是科举制度之下的‘座主与‘门生的关系,这是与政治利害有关的‘师,与儒家之‘道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师说》中有大量篇幅表述和抨击士大夫耻师的风气。“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简单几句撷取士大夫之族的一行一言,进行漫画式的勾勒和讽刺。“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中用“愚”“惑”“未见其明”直指士大夫的愚蠢、糊涂,甚至大胆指出士大夫之智不及当时社会低级阶层百工之人。这样大胆的、横眉怒目式的表达,像一条条鞭子抽向不从师的士大夫之族,可谓犀利。这样的韩愈自然成为“全民公敌”。
柳宗元就说:“仆才能勇敢不如韩退之,故又不为人师。”他在《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中又说:“今之世,不闻有师,有辄哗笑之,以为狂人。独韩愈奋不顾流俗,犯笑侮,收召后学,作《师说》,因抗颜而为师。世果群怪聚骂,指目牵引,而增与为言辞。愈以是得狂名,居长安,炊不暇熟,又挈挈而东,如是者数矣。”
韩愈抗颜为师,号召后辈,奖掖后学,同时代的张籍、李翱、皇甫浞、贾岛、刘叉等著名诗人学者均出自“韩门”。而这篇《师说》就是韩愈提倡师道的“韩门大旗”。
韩愈之勇还体现在其思想的锋芒上。“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在长少分明、尊卑有别的社会,这些思想的锋芒多么尖锐深刻,又是多么灿烂光辉。
韩愈的战争是多方位多角度的。倡从师,与“人益不事师”的时风对抗;倡古文,与骈四俪六、文表华艳的时文对抗;倡儒道,与自上而下的佛老信仰对抗。世人指目牵引,群怪聚骂,甚至如他所言“此岂徒足致谤而已,不戮于人则幸也”,不仅冒着被谤之险,冒着被贬之险,甚至冒着生命之险,其刚毅有为、坚韧慷慨当然可称得上“勇夺三军之帅”。
苏轼说“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而这篇《师说》就如韩愈手中的羽扇,谈笑麾之,却在唐代的政治文化圈引来声声惊雷,其后的一场场大雨渐渐洗尽“文”“道”的颓废与阴霾,而“师道”就在这样的荡涤中复归于正。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韩愈不畏流俗,8桀骜不驯,怀揣一腔孤勇和强烈的文化自信、文化责任感,以道自任,以文为武器,以奖掖后进、抗颜为师为辅助,向当时的思想界、文化界、教育界和政界发起唐代的文艺复兴运动。不管后世“非韩”者熙熙,“尊韩”者攘攘,“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大气魄、大胆识,足以让人肃然起敬。而这些恰是高中生学习《师说》所应该了解、欣赏、思考、建构和传承的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