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塔
2021-05-30喻永军
喻永军
金塔已经不是一个猎人了,但他生命里有猎人的痕迹,九年前我见他时的情景如在眼前。
那是一个黄昏,在离博斯腾湖不远的一个村庄里,我俩喝了点儿酒,金塔的那把霰弹枪在墙上挂着,枪柄是锃亮的朱红色,枪管乌亮。他嘴里叼着根披碱草,断了的草茎正往出冒着绿汁,右手食指上戴着枚墨黑深沉的指环。
他说:“我感觉车左侧有东西闪了一下,便在车上开了一枪。越野车在行进,吉列撇撇嘴,说,空了。我让吉列停车。吉列是跟我学打猎的,我俩这次进山,带了馕、肉干和水。吉列开着车,按原来的方向继续走。又走了500米,我发现了血迹,后来就发现了一只鹿。这是一只雄鹿,很强壮。它奔跑的姿势很有激情,你见过鹿高高腾起跳跃的样子吗?就是那种姿势。它一边奔跑,一边不停地回头,好像在告诉我,你追不上我的,我很强壮。跑了一程之后,我明显感觉它的速度慢了下来。慢下来的原因很明显,就是它受了伤,血,在慢慢地流着。吉列在那边等不及了,他可能停了车在等我。我告诉他,今夜就在我们预定的地方宿营。
“大概跑了三公里吧,也许距离更长,那只雄鹿摇摆了一下,在一棵大叶榆树旁倒了下去。它是撞向树身的,树枝剧烈摇晃,落下一些叶子,粗糙的树皮上蹭上一些浅棕色的鹿毛。我现在终于看清,那是一只年轻的塔里木马鹿,面门青黑色,黛色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嚅动着,肩胛骨肉滚滚地耸起。我拔出了刀,走过去。就在我准备下手的时候,我看到了它的眼神,水汪汪的,满是求生的愿望,这是我以前没有留心过的。那样的眼神好像在说,你不要杀我,我想活下去。一只如此强壮的雄鹿,你理解成贪生怕死,或者对自己的生命充满热爱,都对。反正就是那种眼神,能刺进你心里。我走近它,它已经无所选择了,一动不动,也不挣扎。我收起了刀,想检查一下它的伤情,看看受伤重不重,如果不是致命的伤,就给它缝合包扎一下,然后放走它。至于以后吉列怎么看我,我已经不去想了。但检查的结果很糟糕——雄鹿的腹部,也就是靠近后腿的地方被猎枪打出了一个大洞,肠子露在外边。我仔细看了看,露在外边的肠子紫青色,湿淋淋的,被弹丸打碎了。按照我的经验,这只鹿活不下去了。
“我望了望四周的一片大叶榆树林,那边是一片灌木丛生的地带,生长着红瑞木红王子锦带花和金银木。更远处是幽深的森林,长着翻起叶子的山楂树、小叶白蜡、馒头柳、云杉树和樟子松。森林那种潮乎乎的气息随风吹了过来。那里应该就是这只塔里木马鹿的家园吧。
“我决定陪着这只马鹿,一直到它死去。这是一个突发奇想的荒唐决定,吉列第一次跟我打猎,希望有所收获,增长信心呢。他会咋样想——浑蛋?胡整?任性?但,我就这样决定了。我看见从灌木丛那边生长着苜蓿草,我走过去扯了几把,又看到了血桐、桑叶、牧草,我胡乱地扯了一大抱。我知道马鹿爱吃的108种植物之内,有18种是它最爱吃的,而我扯的这些,在18种之内。我将草放在它近前,它眼睛望着森林深处,一动不动。我按了一下它的头,它耸起耳朵用头顶倔强地顶了几下。它望什么呢?
“我以为这些草不是它最爱吃的,看见不远处有一片狼尾巴草,便跑过去扯了几把,放在它嘴边。
“我开始砍下一些大叶榆树和白蜡木粗壮的枝条,准备围着这棵大叶榆树,在马鹿头顶上搭出一个‘人字形的树棚。放下树枝,我拧开水壶盖子,强行掰开马鹿的嘴,将壶嘴塞了进去。它尝试了一下,急促地喝起来,柔软的舌头偶尔碰到我的手背,颤动得很有力道,它的嘴唇有点儿发凉。它不客气地喝光了一壶水。当我再一次把树枝扛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了它的眼泪,在长长的脸上流淌,它的嘴角上,挂着一片桑叶和一串血桐的叶子。它开始吃草了。
“我将帐篷搭在离马鹿很近的地方。夜晚降临,我望着星空,草原在我的身下,从我的身下坚定地延伸到很远,四周很静,我把头枕在双手上。一个食草动物,在森林世界,天敌很多,它又受了致命的伤,血腥味会招来猛兽,猞猁、狼、豹子、狸猫,甚至狐狸,它如何逃生呢?夜色里,我看着它,它两只眼睛灵动明亮,仿佛随时都要起身奔跑。黄昏时,我又给它采了一些嫩桑叶、血桐,连一点枯黄的叶子都摘掉了。我又给它灌了一壶水。我要到那条小河里灌水去了,往返需要半个小时,我摸摸它的头,想让它安静下来。马鹿可能也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生物,返回时我心急撞到了树上。听见响声,马鹿跪在树棚里,头朝外,眼睛血红,喘着粗气。其实,什么也没有,只有树影和风声,见是我,它慢慢安静下来,但并不看我,摇摇耳朵,从树棚另一侧的缝隙里看出去,看我并不知道的黑夜深处。
“我打了个盹儿,天就亮了。
“第二天,我同样灌了它两次水。它喝得并不好,喝进去的少,流出去的多。我精心扯回来的草,它只吃了一点点。我干的这事情有啥意思呢?我明明知道它要死了,这是伪善吗?我摸了摸它的脖子,竟然听见强烈的、血液流动的声音。它鼻息粗重,闭起眼睛睡去。
“黎明时分我被它的叫声唤醒。我走近它,它的眼睛已经不太动了,是伤口在疼还是心在疼痛?叫唤声一声连着一声,一声比一声弱。
“这只马鹿死了。
“它的體重大概有二百多斤吧,我拖起来很吃力。草叶和露水沾满了我的裤脚。我将上衣搭在肩上,光着上身干活儿,将马鹿的头放在大坑中的一堆桑叶上,垫得跟身子一样高,这样舒适。但无论我咋样将马鹿变换安睡的姿势,那处枪伤都无法体面地遮掩起来。大概因血液不流淌了,肌肉萎缩僵硬,马鹿的毛奓起来,憔悴不堪。这是一头死去的塔里木马鹿,盖上土,我拆了那个人字形的树棚,树枝上的叶子蔫了,我将树枝盖在土堆上。
“吉列后来骂我:‘哎哟!你这个锤子!心软得跟个毛驴子一样嘛!”
金塔大概讲完了故事,他举举酒杯,我也举举酒杯。
半年后,金塔注销了自己的持枪证,上交了他的猎枪。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