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默与诗意 从面相学看讽刺幽默画

于 瑾

讽刺漫画[caricature]，很难被定义。在意大利语中的“carico”和“caricare”可以分别翻译为“加载”和“夸张”，意思是夸张或部分特征的扭曲。在早先的历史上，就有艺术家使用特定的造型手段和视觉公式来帮助他们表达幽默的观点。其中包括脸部和身体的夸张和聚集，把人描绘成动物和物体，以及在游行中展示漫画人物。荒谬的对比、夸张扭曲的形式、对现实生活诗意的表达，这些方法持有一种原始的吸引力，让我们认识到幽默漫画的魅力。早在15、16世纪，就已经有很多先例了。几个世纪以来，艺术漫画绘制风格和主题随时间演变，一直延续到今天。

一 面相学引申出的幽默

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学者德拉·波尔塔[Giambattista della Porta, 1535—1615]写了一本名为《论人类的面相》[De humana physiognomonia]的书，在这本书中作者将人的长相和动物联系在一起，认为人长得像谁就有谁的特点。波尔塔认为一个人的性格与其脸型有关的理论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人，如亚里士多德，他的著作为这位意大利学者提供了重要的古典资料。因为“神的智慧管辖人类的身体特征”1Browne, Janet.“Darwin in Caricature: A Study in the Popularisation and Dissemination of Evolution”,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 vol.145, no.4 (2001),p.496.，人和动物的样貌应该是对应的。波尔塔主张一个人的性格可以通过其面部结构来分析，这本书用大量插图将人脸与灰狗、公牛、猴子、猫、驴、狮子等动物的面部进行比较，展示了如何通过观察与动物相似的面部特征来判断一个人的特征和性格。

在《论人类的面相》中，作者似乎对愚蠢的人尤其感兴趣。他在不同的章节中列出了多种愚蠢的人应该有的样貌，如“麻木愚蠢之人，头狭而尖”。尖头之人，没有羞恶之心，因为尖头的人正面过长，是傲慢无礼的象征。又如“额头高而圆之人愚蠢，智力堪比驴子”。波尔塔引用亚里士多德的理论，因为驴子的额头高而圆，且外突，又因为人们认为驴子愚蠢，于是“厚唇流露其人愚蠢”。同理，因为驴子和猿猴的嘴唇厚，而驴子和猿猴被人视为愚蠢……波尔塔认为神力创造在动物和人类身上具有重复出现的物理特征。同样人的性格与物理特征类比相似，人的性格可通过与动物各个部分——眼睛、嘴、牙齿、鼻子和颈部的形状和大小的比较来决定。图1 所示摘自波尔塔的《论人类的面相》关于脸部大小这一节，图中告诉我们：“那些大脸的人是懒惰和愚蠢的，那些浓眉和大脸的人是缓慢和无知的，那些小脸的人是胆小的，吝啬的，易于奉承。人物的脸被扭曲，以匹配适当的动物。”2Della Porta, Giambattista.De humana physiognomonia.Libri 3.Giuseppe Cacchi,Sorrento, 1586.根据面相学[physiognomy]的论文，通过观察对象的眉毛、下巴和眼睛的形状，可以发现其最受讽刺者喜爱的愚蠢或傲慢的痕迹。

图1 Della Porta, Giambattista.De humana physiognomonia, 1586

波尔塔书中的观点在当时广受欢迎,书中的插图出自一位匿名艺术家，图像中这些动物与人类并排相似。为了证明一个观点，双方的特征往往被过分夸大，因此，这些画也被认为是最早期的漫画形式。书中这些观念和手法被18、19世纪初漫画家所继承和沿用。其中最著名的是以政治讽刺和社会观察而闻名的英国艺术家托马斯·罗兰森[Thomas Rowlandso，1756—1827]，作为一名多产的艺术家和版画家，罗兰森为小说、笑话书和地形作品绘制了大量插图，他经常用视觉形象来比较人类和动物。如图2，罗兰森将一个正在享受美酒的老酒鬼比作一头口渴的大象，并指出了一对勇敢的苏格兰牧牛者和一头高地公牛之间相似的面部特征。在这些轻松的意象背后，隐藏着一种传统观念，即人与动物的面相是有联系的，可以通过分析来阐释性格。罗兰森的“男人和公牛”图显然是从波尔塔的书（图3）中衍生而来，艺术家给了人物一顶苏格兰帽和一个戴头巾的妻子形象，从而将他们本地化。而图2 上图的“饮酒者”，他那球根状的鼻子和伸展的牙齿奇怪地与大象的鼻子和獠牙相呼应，似乎是罗兰森自己发明的。这两组图还与一份鲜被注意的著作《比较解剖学：人与兽面部的相似之处》[Comparative Anatomy Resemblances between the Countenances of Men and Beasts]有关，该著部分插图现藏大英博物馆。

图2 Rowlandso, Thomas.Comparative Anatomy.1800-1825.Print.22.7cm×17.8 cm.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图3 Della Porta, Giambattista.De humana physiognomonia, 1586

二 夸张与扭曲

面部扭曲，其前身横跨科学和艺术领域。尽管对面部特征的夸张可以追溯到古代，但15世纪晚期莱奥纳尔多·达·芬奇的怪诞头像小画被认为是讽刺漫画之肇始，为后来从事绘画和版画的艺术家们奠定了基础。直到18世纪，莱奥纳尔多都被认为是与漫画联系最紧密的人物，尽管目前还不清楚他的画是用作面相学的研究，还是仅仅是对真实人物的记录而存在。据瓦萨里说，莱奥纳尔多对那些有着“奇怪脑袋”[teste bizzarre]的人很感兴趣，经常跟着他们走，以便记住他们的特征，后来在他的绘画中复制或夸大了它们。他除了将理想中的美与荒谬的怪诞形象对比之外，亦将这些怪诞形象加以变化，探索各种人体特征变形的可能性。比如像胡桃钳子一般的倒勾鼻，或是过分突出的下巴等。在欧洲，莱奥纳尔多的素描成为艺术家们灵感的来源，无论这些变形形象原本的功能是什么，怪诞头像都是艺术家表现幽默或是传达道德意义时常用的素材。莱奥纳尔多并没有创作漫画，这些图显示了他对探索人类面相的浓厚兴趣。他把自己创造的这许多头部小素描称之为“怪物的脸”[visi monstruosi]3Mcphee, Constance and Orenstein,Nadine.Infinite Jest: Caricature and Satire from Leonardo to Levin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11, p.22.，在随后几个世纪里，这些作品被当作漫画，在素描和印刷品中被多次复制（图4、图5）。

图4 Leonardo Da Vinci.A “grotesqueman” and woman

图5 Leonardo Da Vinci.Caricatures

历史上，一些最尖锐、最具煽动性、最活跃的社会评论作品实际上是无声的。好的漫画几乎总是在视觉上引人注目；当被构思为讽刺作品时，它们也可以传递强有力的政治和哲学信息。在过去几个世纪里，漫画和讽刺漫画的创作者和出版商设计了各种各样的社会和政治图景，以表达他们对当代生活的看法。除了莱奥纳尔多，莫奈、杜米埃也有这样的作品。描写夸张的面貌特征是讽刺幽默漫画最主要的内容，这些特征同时被赋予人格本质上的意义，与面相学或是颅相学[phrenology]的功能一样，认为人的性格能够从面貌与头骨特征分辨出来，抽象的概念因此被注入各种面相特征之中，例如贪心、忌妒等含义都可以用特殊相貌来显示，于是将夸张表现形式与面相学或是颅相学合并运用，产生视觉效果扩大延伸的讽刺效果，犹如文字中的双关语一般（图6、图7）。

最早使用“caricature”这个词的是卡拉奇[Carracci]家族的人，意思是夸张的肖像画。一直到18世纪晚期，在英国，这个词已经成为一系列图像的统称。许多政治印刷品不是某人的照片，而是一些情景，这类版画在那个时代被称为漫画。如今，“漫画”可以被用来指称各种各样的作品，这些作品描绘了夸张的面孔、极端的身体、无生命体组成的奇异的形体，甚至还有像人类一样的动物。正如我们今天所认为的，纯粹的漫画，实际上是在夸大一个人的特征。

三 人作为物体或动物

不仅脸部，身体也被拉伸、收缩和扭曲，以幽默的语言呈现。16世纪的艺术家们利用这种手段来表现人类的骄傲、虚荣、贪婪和暴食，作为对统治阶级愚蠢的讽刺。1956年出版的《庞大固埃的滑稽梦》[Les Songes Drolatiques de Pantagruel]的插图反映了16世纪中期滑稽剧在欧洲的广受欢迎。该书由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幽默艺术家弗朗索瓦·德普雷[Francois Desprez]创作的120幅木刻作品集合而成，描绘了一系列奇异怪诞的人物图像。这些图像以漫画的方式将人与动物、植物或其他物体混合成一种奇怪的联想形式展现出来，增加了阅读性。如图8 所示：“这个特殊的人物，鼻子像大象，胡子和耳朵像人，穿着红衣主教的长袍；一只手祝福，另一只手拿着棍子惩治异端。”4Desprez, Francois.Illustration from The Humorous Dreams of Pantagruel.Richard Breton.1565, p.10.在序言中，作者希望忧郁的人能在书中寻见快乐，而快乐的人可以捧腹大笑。这些幽默的作品曾激发许多艺术家，其形式一直被沿用到19世纪，为后来罗兰森、詹姆斯·吉尔雷和奥诺雷·杜米埃[Honoré Daumier, 1808—1879]的社会讽刺画提供了创作灵感。

图6 Monet, Claude.Little Theatrical Pantheon.1859.34cm×47cm.Sketch.Musée Marmottan Monet

图7 Boilly, Louis Léopold.Les grimaces.1823.33.3cm×25.4cm.Prints.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图9 Anonymous artist.Sheet of Rebuses with Birds with Human Heads.1818.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图8 Desprez, Francois.Illustration from The Humorous Dreams of Pantagruel. 1565.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弗朗索瓦·德斯普雷引用文艺复兴时期法国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cois Rabelais，1494—1553]的小说《巨人传》[Gargantua and Pantagruel]中的“庞大固埃”[Pantagruel]作为插图的名称。《巨人传》讲述了父亲高康大和儿子庞大固埃的冒险故事，书中充斥着大量的讽刺和幽默的描写，隐藏着许多神秘的智慧。与此同时，拉伯雷对他所称的“庞大固埃主义”下了这样的定义：“在对偶然事物的蔑视中，某种精神上的欢乐得到了消解。”5Bowen, Barbara.Rabelais in Context:Proceedings of the 1991 Vanderbilt Conference, Summa Publication, 1993, p.167.

18、19世纪早期的法国漫画家倾向于把人的头放在动物身上来描绘政治人物，尤其是在法国大革命期间。后来，在复辟时期（1814—1830），这种类型的图像被用在好玩的拼图上，图9 由里昂的一家在 1818年后活跃起来的家族企业[Giraud Pere et Fils et Gayet]生产。出版商会沿着每幅画背面的边缘隐隐约约地印上一只标志性的鸟，以便巧妙地掩盖其身份，并且附上一句轻松幽默的字谜。这些漫画不是讽刺特定的人，而是取笑特定的人格类型。例如图9 左上方的孔雀[Le paon]，顶着一个脖子上戴着大蝴蝶结的花花公子的头，底下有句字谜：“看看我有多漂亮，一个花花公子自言自语。”[Regarde moi que je suis beau, ainsi se parle un damoiseau]6同注3, p.37。

在18世纪末和19世纪初，漫画在印刷商店出售，并陈列在几周换一次的橱窗里。伦敦和巴黎的商店都有此类漫画陈列，当时的旅游指南上也有评论，人们会聚集在那里讨论最新的话题。在某种程度上，它们的功能很像今天的《每日秀》[The Daily Show]或《周六夜现场》[Saturday Night Live]——被公众广泛讨论的政治和社会幽默。正是通过这些作品，才有了非常尖锐的政治评论。

19世纪见证了前所未有的传播媒介和扩散。就像生物物种沿着一个加速的时间轴，叙事形式和技术出现和消亡的过程，形成了20世纪的视觉文化。有些作品，如立体镜或插图小说，曾一度在法语文化的地平线上徘徊，但很快就在瞬息万变的环境中消失了。其他作品如动画和插图，不仅存活下来，而且完全繁荣起来。这类讽刺是靠突然转向的机智来实现，例如：“政客和尿布有什么共同之处？”“两者都需要经常改变。”

奥诺雷·杜米埃是法国著名画家、讽刺漫画家。他也是当时活跃于社会时政的多产的艺术家。这幅杜米埃的漫画作品《高康大》（图10），原名和形象亦来自拉伯雷的作品《巨人传》。1814年路易十八第一次复辟时，路易·菲利普返回法国，之后极端守旧的法国波旁王朝复辟后第二个国王查理十世试图在法国推行镇压法令，触发了1830年的法国七月革命。在这个大环境下，1831年杜米埃创作了著名的讽刺漫画《高康大》，他坚定地站出来为民众呼吁，讽刺复辟国王路易·菲利普的贪婪无厌。杜米埃的画勇敢而又鲜明地把矛头对准了现实中的统治阶层代表路易十八。图中那个巨大肥胖，穿着光鲜，吞噬着人民劳动果实的“大梨”，就是复辟回来的路易·菲利普。底下是一群瘦弱公民们，正在上缴自己的劳动金钱。正是这件作品，让杜米埃以“激起对国王政府的仇恨及蔑视、污辱国家元首”的罪名获刑，被囚禁了6 个月。

图10 Daumier, Honoré.Gargantua.1831.lithography.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许多早期漫画艺术家奠定了今日漫画家的绘画方式，并创造出了贴近现代社会的艺术。夏尔•菲利庞[Charles Philipon]的漫画《蜕变成梨形的国王路易•菲利普》[La Métamorphose du roi Louis-Philippe en poire]（图11），用一种嘲弄的形象——梨的形状象征路易·菲利普的统治。这一形象很快覆盖了巴黎的所有墙壁，并蔓延到了法国的所有地方。更广泛地说，这一事件是对漫画艺术的致敬，此举激怒了国王路易，查尔斯被扔进监狱。

图11 Philipon, Charles.La Métamorphose du roi Louis-Philippe en poire.1831.Pen-andbister-ink drawing.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

在19世纪早期的法国，查尔斯的杂志是第一个把路易·菲利普描绘成梨的，这是国王的头的形状，也是一个“法国性”的双关语。这个标志迅速传播开来，并被公认为路易·菲利普和他的政权的普遍象征，经常出现在漫画和涂鸦中。

四 现实的诗化修辞

漫画家乔治·莫塔德·伍德沃德[George Moutard Woodward,1760—1809]出生在英国德比郡的一个小镇。伍德沃德的漫画有一点粗糙但充满活力。他的作品在《漫画杂志》[Caricature Magazine]和其他杂志上广泛发表，几乎都是由其他人蚀刻的，主要是前文提到的托马斯·罗兰森，还有查尔斯·威廉斯[Charles Williams]和艾萨克·克鲁克尚克[Isaac Cruikshank]，他最早的伦敦版画可以追溯到1785年。从1790年起，他与克鲁克尚克、罗兰森一起合作为漫画杂志创作，伍德沃德是主要设计师，因为他的漫画作品附带诙谐有趣的文字而大受民众推崇，在一些地方引起轰动。伍德沃德的创作大多来源于日常生活中的幽默想法，英国历史学家多萝西·乔治[Dorothy George]形容他“在漫画界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很有独创性，多产，而且多才多艺”。他认为伍德沃德的去世是“对漫画界的一大损失”7George, Dorothy.Catalogue of Political and Personal Satires Preserved in the Department of Prints and Drawings in the British Museum.。伍德沃德的《尝试幽默：诗意和面相》[Attempts at Humour, Poetical and Physiognomical]（图12）一书出版后，引起了很大轰动，他也因此被称作是“诗人”。该书由伍德沃德设计并由珀西·罗伯茨[Percy Roberts]配了八幅手绘彩色蚀刻画。该书目前非常珍稀，全世界仅存5 本。

图12 Woodward, George Moutard.Attempts at Humour, Poetical and Physiognomical

伍德沃德给插图配了八个标题：1.Giles and his Guinea；2.Tom Long, the Smith, and the Doctor；3.Female Constancy；4.The Difficult Question；5.Delia’s Complaint at Sixty；6.The Epicure and the Poets；7.The Pilgrim；8.Jack at the Play。为什么乔治·伍德沃德的漫画小说会出现在文化景观中？这些综合叙述及其传播在很大程度上归功于英国的世界文化。伍德沃德认为观察生活对漫画创作很有必要，这些作品大都是根据一些日常的平淡轶事而作，也许这些轶事不足为奇，但是，他以“诗化”的全新手法结合漫画创作，同时也是第一个运用幽默手法的“诗人”，就像“为老朋友穿上新衣服一样”。这样的尝试毫无疑问是值得称赞的。除了他的蚀刻版画和早期的故事漫画外，他还曾为短篇小说、艺术批评、美学论著等刊物创作插图，以及为报纸绘制讽刺漫画。德比郡当地研究图书馆收藏了大量他的印刷品、素描和书籍插图，其中有些1781年的图纸。他的许多作品都被收入大英博物馆版画和素描部的政治和个人讽刺作品目录。

讽刺幽默画是将幽默诙谐的情趣与辛辣犀利的见解完美结合的一种表达方式，有着严肃而深刻的思想内涵，是人生智慧的体现。讽刺幽默对人类有着超越时空的价值与意义，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和现实的考量。由此，我们不难发现这些艺术家热衷于在文学和图像构造之间建立关系，这种关系并非源于一个清晰的参照，而是源于视觉联想。因此，它也提供了一些洞察，他们在修辞策略上有共同之处。它们都允许材料——无论是人物、动物、奇闻轶事还是形式——无限制地扩散，使表现变得拥挤、多元。在这丰富、生动的意象中，幽默不仅提供了很多直接的乐趣，也有助于照亮生活的最深刻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