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神经美学视角下的快乐与审美体验

2021-05-27

文艺理论研究 2021年3期

胡 俊

关于审美活动机制,古往今来,许多哲学家、美学家从认知和情感视角提出了各种观点,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古希腊时期的柏拉图一方面重视审美中的理性内容,提出“理念说”,另一方面强调审美活动中的情感力量,提出“灵感说”和“迷狂说”。亚里士多德提出艺术对现实的“模仿说”,也提出审美的情感净化理论。到中世纪,奥古斯丁(Aurelius Augustinus)比较强调认知因素在审美中的影响,认为感官感知、想象和理性判断等不同层次的认知要素使得审美情感具有二阶结构。文艺复兴之后,人们越来越重视审美中情感的作用。欧洲大陆理性主义美学的代表人物斯宾诺莎(Baruch de Spinoza)的情感理论对后人具有重要的影响力,他认为人类的情感是一种心灵的动能,他把快乐、痛苦和欲望视为人类的基本情感,其中快乐是主动情感,而痛苦是被动情感,尤其指出“快乐为心灵过渡到较大完满的感情”(斯宾诺莎 108)。英国经验主义美学代表人物休谟认为,客体的某些属性激发了主体的快感,可能是形式属性,可能是性质属性,而这种快感又导致人们对客体作出美的判断。相较于休谟把快感看作审美过程的中介,伯克(Edmund Burke)倒是认为感官是审美的中介,他提出“美大半是物体的一种性质:通过感官的中介,在人心上机械地起作用”(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 121)。美学家鲍姆嘉通认为审美是一种低级的感性认识,提出“美学是研究感性知识的科学”(142)。与鲍姆嘉通把情感视为一种感性认识不同的是,康德的审美情感理论愈加显得成熟,他明确把情感与认识相提并论,并把情感与审美活动直接联系起来,提出审美是一种纯粹主观的无利害关系的情感活动:“为了分辨某物是美的还是不美的,我们不是把表象通过知性联系着客体来认识,而是通过想象力(也许是与知性结合着的)而与主体及其愉快或不愉快的情感相联系。”(康德 40)接着,许多美学家更加认同美感与情感的关系,如立普斯提出“移情说”。这些美学家非常重视情感在审美中的作用,却忽视了前面奥古斯丁、休谟、康德等在思考审美中情感作用和情感特质时,仍然客观地指出对客体的外部认识(比如感官感觉、低级感性认识、客体知性)和内部认知(想象力、判断)在审美中的参与和渗透。

与多数哲学美学家们偏重于审美与情感的联系不同,神经美学家们早期更强调认知与审美的关系。“神经美学之父”泽基(Semir Zeki)认为“人们是通过认知来欣赏这个世界,并通过认知来达到审美满意”,艺术审美活动是“在一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中对于本质知识的追寻”(Zeki 12)。后来,在进一步的研究中,神经美学家们逐步承认情感在审美中的作用,但仍偏重认知的影响。比如查特杰(Anjan Chatterjee)认为在审美过程中,人脑先是对审美对象进行认知分析,然后基于认知的影响,生发了情感(Chatterjee 53)。近年来,大量脑科学实验发现认知可以引导情感,而情感也会影响判断。因此,目前大部分神经美学家把认知和情感视为审美过程中同等重要的因素。比如莱德(Helmut Leder)等认为审美认知过程始终伴随着主体的情感,而且在审美体验过程中“认知和情感之间是相互作用的”(Leder and Nadal 450)。但审美中认知和情感相互作用的大脑神经机制,即两者是如何相互关联起来,共同促发审美体验的机制,尚不明确,还需要系统深入地研究。

一、 快乐在审美中作用的桥梁理论模型

多伦多大学教授瓦塔尼安(Oshin Vartanian)依据神经美学实验成果进行严谨细致的推测和验证,搭建了审美中“有意识快乐”的理论模型,试图论证人脑审美过程中,是由快乐体验在起着连接认知和情感的作用。

首先,瓦塔尼安把贝瑞特(Lisa Feldman Barrett)的情感体验理论和莱德的审美体验模式进行比较,认为贝瑞特的情感体验理论形成了莱德的审美体验模式中感情或情感的神经生物学基础。莱德等提出人脑审美活动过程的“五阶段”加工模型,包括认知和感情两个部分,前者是感知分析、暗示记忆加工、明确分类、认知掌握和评估五个阶段的有序连接,后者是一个与认知顺序流分离独立而又平行运行的感情评估流(Leder, et al 489)。通过艺术品信息的输入,经过认知流和感情流的并行加工,依据加工结果即认知和感情状态的是否清晰完满,最后产生“审美判断”和“审美情感”这两个输出。十年后,莱德和纳达尔(Marcos Nadal)还对该模型进行了完善,认为审美过程中认知和情感通路是密切而动态的相互作用,并强调了“审美情感和语境在审美场景中的作用”(Leder and Nadal 451)。莱德的审美体验模型明确地探究了审美体验中认知和感情的作用,后来瓦塔尼安和纳达尔还检验了该模型,认为该模型最具有神经生物学的支撑条件(Vartanian and Nadal 430)。

贝瑞特的情感体验理论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审美过程中的情感作用,所以瓦塔尼安把贝瑞特的情感体验理论作为莱德的审美体验模型的神经生物学意义上的理论基础。贝瑞特情感理论中有“核心感情”(core affect)与情感(emotion)或者情感体验(emotional experience)这一组有些相近又不太相同的关联概念。贝瑞特把核心感情认定为感情的内在核心部分,即围绕一个客体是好的还是坏的、有益的还是有害的、奖赏的还是产生威胁的初步认识,产生针对内容的基本的快乐或不快乐的状态。贝瑞特把情感看作与环境相互作用的核心感情的心理表征,也就是说,关于情感的体验是指感情的外在表征,是在核心感情的基础上再次加工,并加入一些围绕该事情及环境理解的认知成分,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情绪表现形式。就两者关系而言,在贝瑞特的情感理论中,核心感情被概念化为一般情感体验中的关键基石。简而言之,贝瑞特所指的核心感情,是指感情中的核心部分,是基本的快乐还是不快乐,而情感体验是核心感情引发的心理表征,是感情的一种外在表现。比如快乐的核心感情可以引发喜悦、幸福、兴奋、狂喜等不同程度、层次的情感体验;不快乐的核心感情可以引发悲伤、忧郁、痛苦、害怕、失望、焦躁等不同方面、程度、层次的情感体验。此外,情感体验是一种不仅包括感情成分,还包括认知成分的心理表征状态。感情成分是指被核心感情囊括的快乐和不快乐状态。情感体验还涉及认知成分,是指获取有机体与环境的关系的感情状态的心理表征。贝瑞特等在情感体验研究中,发现大脑的腹侧部包括两个不同位置和功能分离的神经回路,它们互相依赖,共同调节核心感情(Barrett, et al 389)。瓦塔尼安认为,贝瑞特等的情感体验模式已经指出基本的神经结构和运行机制,可以用这个模式来理解审美体验中的有意识快乐体验。

接着,瓦塔尼安通过一些绘画艺术的脑实验研究结果,来测试贝瑞特情感体验模式中的两个神经回路是否涉及绘画等相关的审美体验,从而阐释审美体验中情感和快乐的问题。瓦塔尼安挑选了这样几个案例,包括瓦塔尼安和戈尔(Vinod Goel)、川端秀明(Hideaki Kawabata)和泽基,以及斯科夫(Martin Skov)等的核磁共振成像(fMRI)的视觉审美实验,克拉-孔迪(Camilo José Cela-Conde)等的脑磁图(MEG)实验。这几个实验研究了审美体验、审美判断的大脑神经机制。在莱德等看来,审美体验和审美判断都涉及感情和认知的成分(Leder, Dorothee and Benno 11)。瓦塔尼安认为这几个实验能阐明审美体验中情感所发挥的作用。因此瓦塔尼安把这几个神经美学实验的研究结果和莱德的审美体验模型及贝瑞特的情感体验理论联系了起来。测试结果显示,进行视觉图像的第一人称的审美判断,可能会被在导致价值心理表征的加工次序中的相对早期阶段促进核心感情的神经系统所调节。而且结果显示,第一人称的审美体验除了涉及认知因素,还涉及情感因素,为初级的快乐或不快乐编码的核心感情是连接到后者的。

最后,瓦塔尼安提炼出了一个基本框架来表明审美体验中快乐的作用。瓦塔尼安认为,促发人脑产生快乐或不快乐的核心感情的神经回路,尤其是人脑对刺激物进行价值认知加工编码的早期阶段的促发核心感情的神经回路,调节产生了审美判断,引发最后的审美情感的心理表征。或许我们可以这样理解瓦塔尼安关于快乐在审美过程中的贡献:关于刺激物的价值加工编码等早期阶段的基本认知促发了快乐或不快乐的核心感情,而调节核心感情的神经回路调节了客体的心理表征等,形成了美或不美的审美判断,并伴随着审美情感。也就是说,认知促发了核心感情,核心感情引发了审美判断和审美情感,所以说审美过程中的快乐在连接审美认知和审美情感中起了重要的作用。于是,瓦塔尼安提出了一个审美体验中的快乐模型,以此搭建审美体验的认知和情感连接框架,并启发神经美学家们展开更深入的研究。瓦塔尼安有关快乐在审美中的桥梁理论模型可以分成这样的几个部分:其一,核心感情是后面的情感体验的基石,核心感情的心理表征引起情感;其二,由于核心感情的心理表征还涉及关于内容的认知掌握,它们形成了情感和认知的桥梁;其三,核心感情形成了觉得快乐和不快乐状态的生理支撑,在核心生理状态引发的情感,与给予它们意义的认知之间,有一个理论连接。也就是说,审美过程中的有意识快乐体验在赋予核心感情以意义的审美认知,和核心感情状态引发的审美情感之间形成了一个有效的理论连接。当然,瓦塔尼安只是根据已有的神经美学实验和审美体验模型、情感体验理论提出这样的理论架构,这些是否科学可行,还需要进一步寻求神经美学实验的验证。

二、 神经美学审美快乐理论引发的美学重释

瓦塔尼安的审美快乐理论,指出了审美过程的开始阶段,基本的核心感情是在客体对主体形成利害关系的基本认识的前提下建立的,并激活了其后的情感机制,成为审美中认识和情感的连接处。笔者认为,在审美过程中,确定了基本的核心感情之后,会经过中间阶段的情感充分弥散以及审美主体对客体在脑海中相关经历的再加工,包括回忆想象、语义理解、意义识别等,然后关于审美的文化、社会价值等还会对已充分发酵的情感进行最后调节,进行确定性的审美判断。一旦主体得出确定的审美判断,愉悦的审美情感将会伴随而来,这次的审美情感将更持久、更强烈、更具有高峰体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有些画面或音乐在审美的初期和中期阶段原本激起的是负性的消极情感,而在后期却被审美判断为正性,并伴随愉悦的审美情感(Wagner, Menninghaus, Hanich and Jacobsen 120)。也就是说,在不同文艺领域,有的审美活动开始激发的是喜悦或快乐的感情,有的审美活动在开始时主体产生了负面情绪,比如,我们在欣赏悲剧时产生了恐惧、痛苦情绪,聆听伤感音乐时产生了悲伤情绪,观看“泉”等现代主义绘画时产生了厌恶情绪,但艺术与现实隔着一层距离,在经过审美心理表征的意义认知后,还是能够在后期进行审美判断,获得审美体验和审美愉悦情感的。

1. 快感与美感

关于快感与美感两者的区别和联系,一直是美学研究关注的焦点之一。两者的差异是和审美过程中的认知意义加工和感情体验有关:主体对客体及其特质的外在的视觉听觉的认识,是一种感官认知,与此紧密相连带来的快乐是基本的核心感情,即快感,如果浅尝即止,那么就仅仅停留在快感体验中,也可以理解为一种涉及初级感觉加工的悦目悦耳的感官快乐,后面我们的大脑必须进行深度体验,才可以发展出审美愉悦情感。这种深度体验,像是一种沉浸于审美过程中的自我思想巡游的状态,可以用中国古代审美中的“神与物游”“思接千载”来理解,可能是主体自我的内在认知和情感体验,一种自我生命体验和对客体心理表征认知的融合,一种心理表征的情感浸润和文化意义的再附加,这个过程可能主要涉及大脑中进行自我审视和反思的默认网络、能够起到共情作用的镜像神经元系统、参与情景回忆及检索加工并体现想象力和创造力的海马系统、进行逻辑推理的工作记忆系统、调节大脑情感加工中枢的边缘系统,以及进行语言和语义加工的意义系统。在经过审美过程中的深度体验后,大脑在审美过程中有了情感充分浸润与文化意义阐释后,会形成审美意象,意中有象,意中有情,意中有义,同时根据意象形成的完满度,有关判断和决策的脑区,会对客体有一个审美判断,在此前后,会持续激活快乐及愉悦体验的奖赏系统,并继续在意象的基础上,进行意境的加工,伴随着稳定的审美愉悦情感,进而产生象外之象、意外之意、韵外之致,达到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者说妙不可言的审美高峰体验。

也就是说,审美过程的关键是生成审美意象,美感即审美愉悦的产生来自对审美意象的深度内在体验,审美愉悦的核心加工对象是审美意象。从神经美学的角度看,美感体验区腹内侧前额叶/内侧眶额叶与人脑镜像神经元系统、共情系统、记忆系统、推理系统和默认网络相关联,涉及审美意象的生成和意识加工。2012年,韦塞尔(Edward Vessel)等的美学实验发现,枕颞区等初级感觉区和纹状体等皮层下结构,在欣赏不同审美等级的作品时,呈直线上升式激活,而包括内侧前额叶、后扣带在内的反思自我和社会观照的默认网络、额下回等语义系统和镜像神经元系统、海马等记忆系统在欣赏最高审美等级作品的体验过程中,呈飞跃式激活,极度活跃(Vessel, Gabrielle and Nava 1)。因此我们推断,可能在这一阶段,客体的感知觉信息进入大脑以后,以默认网络为首的脑区激活,对大脑内在的审美对象表征,即心中之象,进行具身化和心智化再加工,促使审美意象的生成,激活大脑的意义、共情和奖赏系统,达到在审美判断和审美情感上双向认同的美的意境及愉悦体验。

不论外物最初激活的是快感还是不快感,是悲伤还是快乐的情感,最终是否产生美感愉悦高峰体验的关键之处还在于审美意象是否生成。在我们进行审美深度体验的过程中,大脑往往激活了多个脑区,保证了能够从形象性、情感性、意义性、自我反思和社会性等方面,形成情-象-意系统的稳定审美意象。审美意象形成的情-象-意完满度是进行审美判断的一个重要标准。审美意象的形成,促使我们有可能进行审美的判断,并伴随着轻松愉悦的审美情感,也有学者认为初步的审美判断发生在深度审美体验之前。接着,审美意象作为审美中介体,或者说审美的第二客体,成为审美内部加工的对象,人脑各相关脑区将对人脑内部的审美意象进行深度加工,特别是审美意象在认知的审美判断和感情的审美情感的更进一步的融合推动中,最终形成具有范型的独特鲜明的审美意境,从而更加典型和凝练。比如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再如维米尔的画作、米开朗基罗的雕塑。

换句话说,快感是审美愉悦感的一个前提,快感发展成美感,还需要经过深度审美体验,增加很多智性的情感的考量,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审美愉悦一定是一种智性愉悦、一种心灵和精神的愉悦,而不仅是一种感官享受。也就是说,美感中包含感官的快感,但不能停留于感官,还要达到能够愉悦心灵的层面,即这种快感能不能往前走,还要看后面理性的智性的文化因素以及个人因素、感情因素等能不能对此快感进行提升。至于痛感与快感的关系,以及痛苦感、悲伤感能不能发展成审美愉悦感,后文将进行回答和阐释。

2. 美与崇高

在痛苦、悲伤的美的消极情感体验中,崇高与美,是美学史中的重要理论问题,从朗吉弩斯(Casius Longinus)的《论崇高》,到伯克的《关于崇高与美两种观念根源的哲学探讨》,再到康德的《关于美感和崇高感的考察》《判断力判断》等,还有叔本华对崇高的不同分类等,美学家们对此议题一直探索不息。伯克将崇高看作一个独立的审美范畴,并把崇高与美进行严格区别,使得崇高的审美范畴与美这一审美范畴并列起来。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把崇高和美视为两个不同的范畴,强调崇高作为一种精神力量超越了任何感官的标准,而美的体验与被欣赏对象的特征直接相关。叔本华认为真正的崇高只能在人的心灵而非自然界的对象中寻找。

这是因为主体在审美过程中的后期阶段,通过对客体审美意义的文化认知来重新调节弥散性情感。这样推测也是有神经美学的实验依据的,一些实验数据显示这是通过涉及认知控制的背外侧前额叶来进行调节的(McClure, et al 379)。石津智大和泽基的实验结果表明“在体验悲伤的美的期间,背外侧前额叶和内侧眶额叶的连通性有着显著增强”(Ishizu and Zeki “The Experience” 10),神经美学家们普遍认为内侧眶额叶与审美体验有着密切的联系,2011年,石津智大和泽基通过实验数据分析,把内侧眶额叶中的A1区视为审美体验的专化区(Ishizu and Zeki “Toward” 3)。“2013年,泽基等人通过实验发现,眶额叶皮层部分也是与审美判断相关的,而且进行审美判断时内侧眶额叶皮层的激活区域与审美体验激活的A1区是部分重叠的。”(胡俊 38)还有一些学者把腹内侧前额叶看作审美评估的一个重要脑区,因为目前对于腹内侧前额叶没有明确划分,不同研究者用它来描述不同的脑区,有的研究者认为腹内侧前额叶和内侧眶额叶是临近的两个脑区,有的研究者认为腹内侧前额叶包括内侧眶额叶,还有的研究者是把两者相混用。柯克(Ulrich Kirk)等设计了一个fMRI实验来测试认知信息对主体审美判断和偏爱的影响,实验中的艺术品全部来自哥本哈根的路易斯安娜现代艺术博物馆,其中一半的艺术品贴上了来自“电脑”的标签,一半贴上了来自博物馆“画廊”的标签(Kirk, et al 1125)。实验结果显示,没有经过艺术训练的被试者普遍在主观上对后者作出了更高的审美判断,同时也观测到了这些被试者观看后者时,比观看前者时有着更强烈的腹内侧前额叶激活。而另一个实验显示,专业人员对于标有不同金钱价值而实际是同一批艺术品的审美判断几乎没有差异,同时观测到了他们的腹内侧前额叶的激活没有差异,经过检测发现这是因为专业知识起到了校准的作用(Harvey, et al 9597)。在实验中,这些专业人员的背外侧前额叶也被激活,背外侧前额叶涉及执行控制和价值调节,在这次实验中,背外侧前额叶持续参与了对偏见易感性的校准,从而对腹内侧前额叶进行调节。可见腹内侧前额叶/内侧眶额叶作为神经计算评估机制中的重要脑区,可以被涉及认知控制的背外侧前额叶所调节和校准,尤其当主体进行深层自我审查时,专业知识可以把大脑从环境信息、语义信息、金钱价值、社会声望、个人经历等产生的偏见中拉出来。所以说悲剧是通过崇高感的认知意义校准来产生审美愉悦的。

3. 审美净化与审美愉悦

前面主要是从神经运行机制的角度来看审美中的快乐作用,下面从神经递质角度来进行一点补充。人脑可以分泌多种让人产生快乐感觉的神经递质,即多巴胺、内啡肽和五羟色胺(也称血清素)等。近年来,萨琳普(Valorie N. Salimpoor)、甘拉德(Abhishek Gangrade)、埃弗斯(Stefan Evers)等神经美学家开始把神经递质的观测作为一种研究审美体验的方法,通过实验发现了这些快乐神经递质与审美快乐有着紧密的联系。人脑在欣赏让人喜爱的文艺作品时,一般都会激活奖赏机制以及释放出内啡肽、多巴胺和五羟色胺等,同时会产生愉悦感,包括瞬间高峰体验的幸福感和持续平和的喜悦感。

关于亚里士多德提出的艺术的情感净化功能,我们可以发掘神经美学研究数据来进行支撑和验证。在欣赏带来消极情感的艺术时,人脑不仅产生内啡肽,进行情绪的镇痛,并带来轻松的快乐,同时内啡肽释放又会联动促发多巴胺的大量释放和接受,使人产生兴奋的情绪,随后还有血清素的分泌,转为平静安宁的快乐。“曾有学者对儿童绘本中的恐惧情绪进行了研究,进而提出在儿童的成长过程中,适当地体验担忧、害怕等情绪,只要是在儿童心理承受范围内的较低水平的‘坏’情绪,对成长是有益的,且能促进情感的平衡和对逆境的应对能力;反之,没有经历过‘负面’情绪的儿童,更容易患情感失调类的心理疾病。”(王昕 关涛 148)。可见,正常人观看带有悲伤、恐惧情绪的悲剧作品可以激发内啡肽、多巴胺和血清素等快乐递质,而且人脑中血清素的促发和接受,可以使人获得平静、轻松的感觉。人们喜欢阅读悲剧,除了因为从中可以感受到崇高的社会认知意义,更因为内啡肽、多巴胺和血清素等快乐神经递质的分泌和释放,能引起人脑神经感受的审美愉悦感。

总之,从亚里士多德的艺术情感净化功能和大脑快乐神经递质的角度,我们了解到,欣赏美的事物,无论悲伤或快乐的,都可以激发人脑的奖赏系统,分泌内啡肽、多巴胺和血清素等快乐递质,这些快乐神经递质对人脑的净化和愉悦功能,可以从艺术作品的审美实验结果窥见一斑,而且临床医学使用的抗抑郁药物也是通过促进多巴胺、五羟色胺在正常范围内的释放,对人的精神起到治疗和康复作用。这三种有着差异而又相互关联的快乐递质能够更完善地解释审美过程中可以细分的不同情景、不同阶段、不同程度甚至不同类型的快乐及愉悦。

4. 审美共通感与差异性

前面提及不同的文化及个体等因素,虽然都会起到认知调控的作用,但在不同阶段对不同主体的审美判断有着不同的影响。这也说明了,虽然人类都有共同的审美神经机制,但不同文化背景的个人在审美判断上还是有差异的,比如专业人员和新手对于同一个客体的审美判断有时是不一样的,这是因为知识、文化、环境、民族、个人经历等因素会在审美过程的最后阶段对相同的审美对象形成不同的意义和情感,从而产生不同的审美差异。“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通过理解瓦塔尼安提出的认知和情感在审美中的相互作用,我们也正好解答了康德所提出的审美普遍性和差异性问题。

一方面,“共通感”是美感的普遍性基础,审美是先验的属于人类的一种共同能力,因为我们人类天生具备着基本的审美脑神经机制,并逐步发展、进阶和丰富,从幼儿时期就可以识别某事物是美或不美的,到后来经过文化熏陶和专业培养能够理解更复杂的美,甚至进行审美创造。而且,即使是面对相反审美价值的事物,“来源于喜悦和悲伤两种不同情感状态中的美的体验分享着共同的审美体验神经机制”(“The Experience of Beauty” 1)。根据实验结果,石津智大和泽基发现这两种不同类型的美的体验最后都激活了内侧眶额叶皮层。石津智大和泽基认为,在审美过程中,不论艺术作品最初产生的是消极感情,还是积极感情,最后都能带来审美体验,并产生审美愉悦情感,这是因为人脑具有共情的结构和功能,使得人类具备理解他人的积极情感和消极情感的共情能力。“同情心,使人类有可能意识到别人的感受,并且感受到不同程度的快乐或悲伤的感觉。由于从积极或消极的效价情感中体验到美,不可避免地需要心智化他人的情绪状态或者解释他们的意图,共情是悲伤和快乐来源的美的体验的另一个共同点。”(2)这样就从神经美学角度,把共情与审美体验联系起来了。

也很有可能,我们在感受到和他人的共情时,这本身就能让我们感觉愉悦。因为从脑神经科学的数据来看,人脑的共情神经是和奖赏愉悦机制相互连接的。这可以从文化意义的角度来理解,我们在欣赏文艺作品时,通过心智系统解读他人行为、语言背后的意图,并产生情感共鸣的效果,从而和他人保持社会性的情感连接,成为社会整体网络中的一员,这也是我们喜欢阅读小说,观看电视、电影的原因之一。可见,艺术能够帮助我们提高心智能力,并据此产生共情效应,形成一个社会的情感共同体,让我们每个个体更能够融入社会。

人类审美机制中共通的不仅有共情机制,还有通感加工机制。共通感的说法最早来源于亚里士多德《论灵魂》中的“共通感觉”,他认为人具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五个感觉,人能够将上述不同的感觉联结在一起,形成一种复合的感觉,即共通感觉。钱钟书曾提到古诗句“红杏枝头春意闹”就运用了视觉和听觉的通感(钱锺书 63)。华东师范大学周永迪教授作为通讯作者的一篇研究论文表明,虽然大脑有专门处理视觉、听觉等感觉的不同脑区,比如视觉脑区有V1、 V2等,但是背外侧前额叶可以进行不同感觉信息(视觉、视觉、触觉等)的跨模式加工,背外侧前额叶是一个通感皮层,连接基本感觉信息与高级认知决策,背外侧前额叶上有不同神经元群,可以进行视觉、触觉等不同知觉模态之间的信息传递,背外侧前额叶还在知觉与行动的连接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从而在行为、语言和推理合作中发挥重要作用,是不同感觉处理的综合中枢(Wang, et al 214)。

另一方面,即使面对相同的审美对象,不同主体的美感形成也具有差异性。“美感又是历史形成的,是在文化中习得的”(刘旭光 41),正是这些文化差异带来的认知差异导致主体在面对相同客体时引发不同的核心感情,或者即使引发相同的核心感情,也会因为认知带来对客体意义理解的不同,从而产生审美趣味、审美判断、审美情感的差异甚至相反的结果。

结 语

综上,目前神经美学家们对于审美过程中的审美认知、审美体验、审美判断、审美情感等具体运作的神经机制,还是处于一知半晓、推测验证、各方观点相互辉映并争鸣的探索研究阶段,还没有完全揭开审美过程的脑神经运行机制奥秘,当然这也正是当前世界范围美学发展的机遇所在。随着脑科学的进一步发展,我们将期待美学理论和实践的更多创新,比如审美快乐理论模型将使我们重新思考审美中的问题及审美意义。

由于审美过程能够带来快乐,甚至引发持续、强烈而轻松的审美愉悦感,所以审美对于人的情感和精神健康具有非常明显的治疗效果,而且健康的人经常保持审美愉悦也非常有益于身心、有益于长寿。古今很多书画家都健康长寿,比如唐代书法家柳公权活到了87岁,明代书画家文徵明活到了89岁,当代书画家启功活到了93岁。审美欣赏或创作是一种非常安全有效的身心保健及治疗的方法。审美体验活动不仅有助于适度促进大脑分泌多巴胺等快乐神经递质和肾上腺素等,调节呼吸、心跳等身体机能,提升大脑的学习和记忆能力;而且还有助于人们心智系统的增强,提高内在自我反思和社会意识的关联。比如,有研究显示,“那些喜欢阅读小说的人倾向于拥有更强大的心智化系统”(利伯曼 166),可能是因为读者在融入理解小说中的思想情境时,能够如同身临其境的经历一样,来激活加强大脑的默认系统,提升社会沟通和交往的心智能力。

目前,因为脑科学以及神经美学还处于初期发展阶段,很多脑神经机制和功能都没有完全厘清,所以,虽然我们知道审美欣赏和创作中的快乐机制对人们的健康长寿,甚至对自闭症、抑郁症等的治疗和康复都有着肯定性作用,但如何通过数据分析来使之量化并可操作化,甚至理论化,还是任重而道远。

在未来的人工智能时代,期盼有这样的审美智能机器人医生或艺术家,通过扫描我们的大脑及身体心理状况,以及对我们的性别、社会、文化背景等进行综合数据分析,给出非常细致、科学、合理的审美欣赏或创作的活动方案,或者能够根据我们的状况,为我们量身打造或创造出适合我们个人心理或精神健康状态的艺术作品,从而通过审美欣赏或创作的方式来促进心灵的愉悦、情感的净化,提升我们的心灵和情感健康指数。在人工智能将取得大发展的未来,期待更多学者参与其中并展开更深入的研究,逐步推进脑科学与美学理论的融合和创新。

注释

[

Notes

]

① 参考:罗跃嘉、吴婷婷、古若雷:《情绪与认知的脑机制研究进展》,《中国科学院院刊》27(2012):31—41。

② 参考:Vartanian, Oshin, and Vinod Goel. “Neuroanatomical Correlates of Aesthetic Preference for Paintings.”

Neuroreport

15 (2004): 893-897.③ 参考:Hideaki, Kawabata, and Semir Zeki. “Neural Correlates of Beauty.”

Journal

of

Neurophysiology

91 (2004): 1699-1705.

④ 参考:Skov, Martin, et al. “Specific Activations Underlie Aesthetic Judgement of Affective Picture.” The 11th Annual Meeting of Human Brain Mapping, 2005.

⑤ 参考:Cela-Conde, Camilo José, et al. “The Neural Foundations of Aesthetic Appreciation.”

Progress

in

Neurabiology

94.1 (2011): 39-48.

⑥ 参考:丁峻:《审美活动的第二客体》,《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2018):96—104。

⑦ 这里的体验或审美体验,是一个核心范畴的审美体验,可能是指审美过程中触发美感的一瞬间,而有时候我们使用审美体验这一概念时,是把审美体验基本等同于整个审美过程,强调主体内在的体验,这时的审美体验往往是在宽泛范畴的意义上来被使用的。

⑧ 参考:Salimpoor, Valorie, et al. “Anatomically Distinct Dopamine Release during Anticipation and Experience of Peak Emotion to Music.”

Nature

Neuroscience

14.2 (2011): 257-262.⑨ 参考:Gangrade, Abhishek. “The Effect of Music on the Production of Neurotransmitters, Hormones, Cytokines, and Peptides: A Review.”

Music

and

Medicine

4.1 (2012): 40-43.⑩ 参考:Stefan, Evers, and Birgit Suhr. “Changes of the Neurotransmitter Serotonin but Not of Hormones during Short Time Music Perception.”

Eur

Arch

Pschatry

Clin

Neurosci

250 (2000): 144-147.

引用作品

[

Works

Cited

]

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

我们使用的是50mm f/1.8的镜头。焦距较长(50mm及以上)的定焦或长焦镜头最适合这种拍摄手法,因为它们可以压缩画面中的各种元素。定焦镜头对焦速度更快,光圈更大,可以更好地控制景深。

[Aesthetics Teaching and Research Office,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 Peking University, ed.

Western

Aestheticians

on

Beauty

and

Aesthetic

Feeling

. Beijing: Commercial Press, 1981.]Barrett, Lisa Feldman, et al, “The Experience of Emotion.”

Annual

Review

of

Psychology

58 (2007): 373-403.Chatterjee, Anjan. “Neuroaesthetics: A Coming of Age Story.”

Journal

of

Cognitive

Neuroscience

23.1 (2011): 53-62.Harvey, Ann, et al. “Monetary Favors and Their Influence on Neural Responses and Revealed Preference.”

Journal

of

Neuroscience

30 (2010): 9597-9602.

胡俊:《论泽基审美判断的脑神经机制研究》,《上海文化》8(2018):37—42。

[Hu, Jun. “On Brain Neural Mechanism of Zeki’s Aesthetic Judgment.”

Shanghai

Culture

8 (2018): 37-42.]Ishizu, Tomohiro, and Semir Zeki. “A Neurobiological Enquiry into the Origins of Our Experience of the Sublime and Beautiful.”

Frontiers

in

Human

Neuroscience

11.11 (2014): 1-10.- - -. “The Experience of Beauty Derived from Sorrow.”

Human

Brain

Mapping

38.8 (2017): 1-16.

伊曼纽尔·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

[Kant, Immanuel.

Critique

of

Judgment

. Trans. Deng Xiaomang. Beiji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2017.]Kirk, Ulrich, et al. “Modulation of Aesthetic Value by Semantic Context: An fMRI Study.”

Neuroimage

44 (2009): 1125-1132.Leder, Helmut, et al. “A Model of Aesthetic Appreciation and Aesthetic Judgments.”

British

Journal

of

Psychology

95.4 (2004): 489-508.Leder, Helmut, et al. “Art and Cognition: Consequences for Experimental Aesthetics.”

Bulletin

of

Psychology

and

the

Art

5 (2005): 11-20.Leder, Helmut, and Marcos Nadal. “Ten Years of a Model of Aesthetic Appreciation and Aesthetic Judgments: The Aesthetic Episode Developments and Challenges in Empirical Aesthetics.”

British

Journal

of

Psychology

105.4 (2014): 443-464.

马修·利伯曼:《社交天性——人类社交的三大驱动力》,贾拥民译。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

[Lieberman, Matthew.

Social

Nature

The

Three

Driving

Forces

of

Human

Social

Interaction

. Trans. Jia Yongmin. Hangzhou: Zhejiang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2016.]

刘旭光:《欧洲近代美感的起源》,《文艺研究》11(2014):41—48。

[Liu, Xuguang. “The Origin of Modern European Aesthetic Feeling.”

Studies

on

Literature

and

Art

11 (2014): 41-48.]McClure, Samuel, et al. “Neural Correlates of Behavioural Preference for Culturally Familiar Drinks.”

Neuron

44 (2004): 379-387.

钱锺书:《七缀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Qian, Zhongshu.

Collection

of

Seven

Inscriptions

. Shanghai: Shanghai Ancient Books Publishing House, 1985.]

巴鲁赫·斯宾诺莎:《伦理学》,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

[Spinoza, Baruch.

Ethics

. Trans. He Lin. Beijing: Commercial Press, 1983.]Vartanian, Oshin, and Marcos Nadal. “A Biological to a Model of Aesthetic Experience.”

Aesthetics

and

Innovation

. Eds. Dorfman Lia, et al. Newcastle: Cambridge Scholars Publishing, 2007. 430-444.Vessel, Edward, et al. “The Brain on Art: Intense Aesthetic Experience Activates the Default Mode Network.”

Frontiers

in

Human

Neuroscience

6 (2012): 1-17.Wagner, Valentin, et al. “Art Schema Effects on Affective Experience: The Case of Disgusting Images.”

Psychology

of

Aesthetics

Creativity

and

the

Arts

8.2 (2014): 120-129.Wang, Liping, et al. “Differential Roles of Delay-period Neural Activity in the Monkey Dorsolateral Prefrontal Cortex in Visual-haptic Crossmodal Working Memory.”

PNAS

112.2 (2015): 214-219.

王昕、关涛:《负性音乐情绪的神经机制对比研究》,《中国音乐》4(2019):143—149。

[Wang, Xin, and Guan Tao.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 Neural Mechanism of Negative Musical Emotion.”

Chinese

Music

4 (2019): 143-149.]Zeki, Semir.

A

Vision

of

the

Brain

. Oxford: Blackwell Scientific Publications,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