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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主编的衷曲与坚守
——笺释施蛰存《吊鲁迅先生诗》等七首

2021-05-27周圣伟

文艺理论研究 2021年3期

周圣伟

施蛰存与鲁迅的争论,曾轰动20世纪30年代的文坛,也深远地影响了他的人生沉浮。关于这桩公案的起因经过和是非曲直,已有专家作了专门研究。论者对施氏褒贬不一,但很少关注他作于1956年底左右的长篇五古《吊鲁迅先生诗》及其序言,即便关注,亦往往浮掠一过,从而忽略了此诗对研究施氏及其与鲁迅关系的应有意义。本篇主要依据此诗并连带施氏其他旧体诗中的一些表述略作探究,以期对相关问题的既有认识能有所补益。

一、 谔谔会稽叟

以往研究的焦点之一,是施氏对鲁迅的态度。而从争论止息后施氏本人的有关谈论来看,《吊鲁迅先生诗》对鲁迅的认识和评价,最为集中明达而具实质性内容。而且,从此诗可以看出,施氏对鲁迅的态度,经历了争论前、争论中、争论后三个阶段,而尊敬,始终是其底色。尽管争论中羼入了些许杂色颗粒,但除了“横眉嗔恶少”(施蛰存,《北山楼诗》 90)还遗留心头隐隐作痛之外,其他颗粒都已被施氏自己掸除,并未遮蔽底色的鲜亮。

施氏对鲁迅的尊敬,源于他的求师经历。其《浮生杂咏》中曾有数首七绝谈及,在高中时,他最初受《虞初新志》等影响试作小说,后来读到“《新青年》《新潮》诸杂志,始获得新思想,习作小说新诗,为一生文学事业之始”(146)。他想于斯途有所进益,于是“襆被从师”(148),先后辗转于上海大学、震旦大学等四所高校,“但所遇者皆文字之师,无学问之师,朽木散材不专一艺”(149),失望至极。所以,他皆选择了肄业。1929年春上,因冯雪峰而得以结识新文学旗手鲁迅,施氏喜出望外。论年龄,鲁迅属长辈;论资历,鲁迅属前辈;论学养成就,鲁迅足以为师。虽未入列门墙,但施氏自道“我昔弄柔翰,颇亦承馀教”(90),得到过鲁迅的指导;也曾“樽俎见平生,诗书敦宿好”(90),与鲁迅有把酒言欢的交谊;因而在与鲁迅的交往中,其执礼恭敬犹如弟子。和冯雪峰编译《新兴文学论丛书》时,他先是提请鲁迅来挂帅(鲁迅辞谢未就);后又遵从鲁迅意见将书名改为《科学的艺术论丛书》;鲁迅提出在其所翻译的《文艺与批评》中加入一张原作者卢那察尔斯基的画像,施氏竟不厌其烦,再三改制铜版,直到鲁迅满意。主编《现代》杂志期间,仅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就发表了鲁迅的六篇文章,包括可能触犯当局禁忌而给杂志带来麻烦的《为了忘却的记念》,还“亲自把稿费送到内山书店”(二郎 b0003)交给鲁迅。凡此,都可见出施氏对鲁迅的尊崇恭敬。因而,当鲁迅“青眼忽然白”(施蛰存,《北山楼诗》 90),撰文批评他时,他由衷感到委屈。这不仅因为他不明白他推荐《庄子》《文选》二书究竟错在哪里,更因为在感情上,他感到鲁迅先生“辜负”了他的尊敬,逸出了他的心理预期。评断这一回合的争论,论者往往强调鲁迅业已声明“那篇《感旧》,并非为施先生而作”(鲁迅 346),指责施氏的回应有失过激;而忽略了施氏本人所在意的,恰恰是鲁迅亲口声明“有施先生在里面”(346)。同样的话语,旁观者与当事者的感受是不一样的。

争论既起,面对鲁迅逐步升级的一再批评指斥,施氏水涨船高,节节抵挡,偶或反唇相讥,出语不逊,但心底的那份尊敬和那份交情却并未全然消失,还依然会在笔端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争辩中,他举例反驳,说:“没有经过古文学的修养,鲁迅先生的新文章决不会写到现在那样好。”(鲁迅 349)虽然意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对鲁迅文章成就的尊崇言出由衷。为招架鲁迅的追击,他提出撤回《庄子》《文选》,改推《华盖集》《伪自由书》。有论者斥责其阴损刻毒诬赖鲁迅,而鲁迅却看出这“无端的诬赖”(374)背后,是以胡搅蛮缠混淆视线,不唯“装傻”,且还“撒娇”。“撒娇”一词,意味十足,这是特定对象之间才有可能发生的行为,它隐含了鲁迅已然感知施氏出于对以往交情的依恃才如此赌气置气。只是鲁迅不为所动,我行我素,径直以“横眉嗔恶少”回馈。施氏失其所望,不胜沮丧,悻悻感喟“十年一觉文坛梦,赢得洋场恶少名”(施蛰存,《北山楼诗》 175),既怨艾鲁迅,亦自我解嘲,拂袖而去,作别了他曾经热恋的园地。

再见鲁迅,已是二十余年后去虹口公园拜谒鲁迅新墓——“衣巾杖履,若接平生;纸墨笔砚,俨然作者”(施蛰存,《北山楼诗》 90)。虽然往事已逝,论争也尘埃落定,但施氏“感旧不胜情,触物有馀悼”(90),心底还存留着对鲁迅的感情(他去拜谒本身就已可证明)。而阅历的累积,人情的练达,则使施氏对鲁迅当年的为人行事有了新的认识。他早已不复满怀委屈。对鲁迅先生的尊敬,也从原先之创作成就、审美水平、文坛声望等因由,转向“九死不违道”(90)的信念坚定、“沥血荐轩辕”(90)的使命担当、“先路公所导”(90)的道路开辟等方面,提升了其所以尊崇鲁迅的境界。他尤其感佩敬重“谔谔会稽叟,肝胆古今照”(90)的人格光辉及其存在意义。在《吊鲁迅先生诗》的序言中,他评论鲁迅之“秉毅持刚”(90):倘若置于日常生活待人接物之场景,这是性格,或有“不遗睚眦”(90)的欠缺;倘若置于黑暗压迫强权欺凌之背景,则是人格,理应从“知人论世”的高度致敬。施氏业已认识,在风雨如晦的年代,鲁迅向黑暗呐喊,与强权抗争,宁折不弯,坚定不移,属“真的猛士”,乃孔孟所谓怀抱浩然之气的“刚者”。而联系现实,痛定思痛,施氏则更希望鲁迅的刚毅能如“朝阳在林薄,千秋励寒操”(90),不但可激励当下的知识分子敢于直面,敢于横眉,敢于担当,敢于挺起脊梁;还应该把它作为血脉代代承传下去,让它“永远弥漫于知识分子中间”(施蛰存,《施蛰存散文》 109)。

二、 我志在宏文

在此诗中,施氏也表达了对这场争论的自我认识,其反思反省真切深刻,兼备理性认识和感情融入。若与之前比较,既有明显的变化,更有全然不变的一贯坚持。

从根本上看,争论系起于双方不同的既定立场。施氏早年就宣称自己“政治上左翼,艺术上自由主义”(施蛰存,《沙上的脚迹》 181)。凡是艺术上有优长的作家作品,他都喜欢,而不论其是否“政治正确”。因而,他曾毫无顾忌地在“左翼”标识鲜明的冯雪峰面前,对艺术圆熟而情调感伤的李商隐诗歌明送秋波。而他之所以推荐《庄子》和《文选》给青年,也是因当时一些“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汇太少”(鲁迅 348)——不美,希望青年人能“参悟一点做文章的方法”,“扩大一点字汇”(349),提升文学修养,把文章写得漂亮一点,并非提倡青年去作古文。简言之,他意在“宏文”。鲁迅则意在“宏道”。鲁迅站在左翼文学的既定立场,从维护新文学运动的成果和关心民族前途的高度,时刻警惕着“复古思潮”沉渣泛起,担心青年人读《庄子》《文选》等古书,会走向“只会作文,不会思考”的穷途末路。对鲁迅的左翼立场和“宏道”意志,争论起初,施氏并没有及时觉察;直到争论结束,也没有充分认识。所以他感到委屈,一直纠结于争论途中的具体枝节,一再反驳鲁迅的批评。鲁迅再三批评,他再三反驳,致使这场争论旷日持久,在来回话头赶话头的辩难中逐渐游离原始,演变成火星四溅的争吵。终于,鲁迅怒不可遏,斥之以“洋场恶少”;施氏则心灰意冷,自伤辛勤数年,竟然得此恶名。

施氏多年故交陈兼与评论此诗说:“怀贤溯往,静气平心,生虽割席,死而负荆。原属学术之鸣,终为世人所共谅,文坛一哄,反成佳话,是必传之。”(陈声聪 47)所论颇为简要,只是未揭明为何“负荆”,笼统言之,恐生误会。仅就推荐《庄子》《文选》本身而言,假如排除当时的具体语境,施氏始终认为自己并无错误。在作于1971年的《谪居一首》中,他依然就此感慨:“新妇三言徒早计,南华一卷误平生。”(施蛰存,《北山楼诗》 91)以《战国策·卫策》中新嫁娘说话时机不当的故事,来类比自己话说得没错,只是不合时宜,因而引火烧身。即使置于当时的具体语境,施氏也还认为,鲁迅之“宏道”与自己之“宏文”,虽有识见高低之别,但并无持论是非之分。徐中玉也如此认识,“一位从近处想,读点古书对青年写作有助,一位从远处想,提醒青年不要沉到古书中去,原都有善意在”(徐中玉 35);并据与施氏相交多年的经验,说施氏“自认为对的,决不屈从、趋附于人”(34)。正因“自认为对的”,所以在《吊鲁迅先生诗》里,施氏并未为此“负荆”,而是申明“我志在宏文”(施蛰存,《北山楼诗》 90),一如当初地坚持文艺的自由主义,没有后退半步。况且,在此诗的序言里,他还剑走偏锋,巧妙借用“异苔同岑,臭味固自相反”(90)的典故,与“我志在宏文”互相发明,强调了彼此之间即使主张不一,趣味不合,也完全可以求同存异,留置下各自生存生长的空间,大可不必独尊唯一。这一表达,接近于陈寅恪的自由思想、独立人格。

如此述评,绝非对鲁迅不敬,而是想揭指施氏对自身文艺自由主义理想的一贯坚守。从文化渊源来看,他的文艺自由主义理想,骨子里深受《庄子》散文汪洋恣肆自由自在的影响。尽管他曾感喟《庄子》连累了他的人生。

三、 最难安顿是啼莺

在寓居昆明的日子里,施氏曾经作过一首七律《啼莺》:“东南逋客老狂生,落魄江湖载笔行。酒后诗篇浑不惜,众中眉语忽关情。欲携桃叶归三径,却遣蝦夷入二京。极目神州风雨晦,最难安顿是啼莺。”(施蛰存,《北山楼诗》 22)有人以为事涉爱恋,在我看来,“啼莺”象征了他的表达欲求。即在遭遇挫折后,他这个“落魄江湖载笔行”的“老狂生”,该如何发声?如何安顿他手中的笔?

因为与鲁迅的争论,施氏黯然淡出文坛,一度搁置了风头正劲的新文学活动,受聘到云南大学以教书谋生。然而胸中的“啼莺”却不肯安分。1939年,朱自清为筹办《国文月刊》到昆明组稿,施氏随即接受邀请(由浦江清转达)写了一篇评论,从心理分析的角度解剖鲁迅的小说《明天》。未料风波陡起,又招致非议,说他诋毁鲁迅。其实他指出鲁迅小说的这一特点,不是要“抹黑”,而是要“贴金”,是要揭指鲁迅小说艺术的“前卫性”。潜意识里,或许他还在寻绎自己与鲁迅之间的某种一致。可惜世无知音,只知纠缠宿怨。于是施氏罢笔,不再为《国文月刊》撰稿。他的“啼莺”,也就此飞离了新文学的树林。

1949年政权更替,与鲁迅争论所带来的阴影与压力也随之扩展,施氏坎坷不止,举步维艰。1952年调入华东师大中文系后,讲席未暖,即被驱遣到资料室。“大鸣大放”时,他竟然不测风云祸福,在《人民日报》“啼”了一篇《德与才》的杂文,于是新账旧账一并遭到清算,人被划为“右派”,工资则减半。“十年动乱”期间,身为鲁迅论敌的施氏,属于当然的“牛鬼蛇神”,被下放至嘉定农村“劳动改造”,有段时间仅发给生活费,连住房都被造反派强占,只能蜗居在二楼亭子间及三楼晒台上搭建的一间小板屋(两者共10余平方米)里生活。由于面积实在狭隘,饭桌不得不紧挨着马桶置放,而他,就坐在马桶盖上吃饭。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80年代初期。有人曾说,被鲁迅先生“骂”过的人命途悲惨,1949年前如此,1949年后亦是。验之于施氏,倒是其言非虚。

相较于物质生活的艰难困乏,施氏更为揪心的,是不让他发声。从1957年到1979年的二十余年里,除了两部早就交付出版的翻译小说(《征服者莱昂》等),他没有发表过一本著作,也没有发表过一篇文章。就连朋交往来叙旧聊天也难能仅有。这对热爱表达、热衷交往的施氏,如同釜底抽薪。他曾赋《蛾眉》一诗抒写隐衷:“蛾眉未扫燕莺猜,春老长门锁绿苔。纵有黄金能买赋,不知谁是长卿才。”(施蛰存,《北山楼诗》 92)感喟自己未曾炫耀才华,却遭猜忌压抑,被冷置废弃。这种痛苦,旁人难以体会,也没人愿意出面代为论说公道。施氏虽然感到无助无奈,却从未自我放弃。他毫不停歇地阅读写作,为“啼莺”的将来积累底气。即使身在“牛棚”的年月,白天被批斗,晚上回家,他照样躲进阁楼看书写作,还把这看成是“例行公事”。在如此艰难的时世,凭如此艰苦的条件,他居然编撰了《北山集古録》《水经注碑录》《北山楼词话》《唐诗百话》等数十种著述,积累下近五百万字的研究成果。“四人帮”垮台后,云开天晴,这些成果相继出版面世。他仍老骥伏枥,壮心不已,主编《外国独幕剧选》,编辑《词学》杂志,撰写《文艺百话》等,忙得不亦乐乎。因为被强制压抑而沉默多年的“啼莺”,终于得以开口啼鸣了。

想来真有意思,在长达八十年的岁月里,施氏从写新小说起步,继而写散文,作旧体诗,搞翻译,编辑杂志,整理古籍,研究古代文学,叙录金石碑刻……其所从事的,与鲁迅所曾经从事的,竟然如此高度重合。这一现象,在现代文学史上可以说鲜见少有。不同的是,如他晚年所说:“鲁迅是从古碑走向革命,而我是从革命走向古碑。”(施蛰存,《北山集古录》自序 1)“走向古碑”,这安顿“啼莺”的途径和方式,或许也有鲁迅的“双重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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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笺释:

吊鲁迅先生诗

(1)

余早岁与鲁迅先生偶有龃龉,竟成胡越(2)。盖乐山乐水,识见偶殊;宏道宏文,志趋各别(3)。忽忽二十余年,时移世换,日倒天回(4),昔之殊途者同归,百虑者一致。独恨前修既往,遗迹空存;乔木云颓,神听莫及(5)。丙申十月十四日(6),国人移先生之灵于虹口公园,余既瞻拜新阡,复睹其遗物,衣巾杖履,若睹平生;纸墨笔砚,俨然作者(7)。感怀畴昔(8),颇不能胜。夫异苔同岑,臭味固自相反(9);山苞隰树,晨风于焉兴哀(10)。秉毅持刚,公或不遗于睚眦;知人论世,余岂敢徇于私曲(11)。三复逡巡,遂怆悢而献吊云(12)。

灵均好修姱,九死不违道(13)。

渊明矢夙愿,沾衣付一笑(14)。

谔谔会稽叟,肝胆古今照(15)。

沥血荐轩辕,风起猛虎啸(16)。

高文为时作,片言立其要(17)。

摧枯放庸音,先路公所导(18)。

鸡鸣风雨晦,中夕设庭燎。

幽人苦夜长,未接杲日耀(19)。

我昔弄柔翰,颇亦承馀教(20)。

偶或不当意,宫徵成别调(21)。

我志在宏文,公意重儒效(22)。

青眼忽然白,横眉嗔恶少(23)。

朅来二十年,世变如奔瀑(24)。

终见天宇净,公志亦既造(25)。

犹期抱贞素,黾勉雪公诮(27)。

今日来谒公,灵风动衣帽(28)。

樽俎见平生,诗书敦宿好(29)。

感旧不胜情,触物有馀悼。

朝阳在林薄,千秋励寒操(30)。

【笺释】

(1) 录自《北山楼诗》,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三天后安葬于上海万国公墓。1956年1月,政府决定将鲁迅墓迁移至其故居多伦路附近之虹口公园(现已更名为鲁迅公园),永志纪念,10月14日完毕其事。本诗即作于此后不久。

(2) 余早岁两句:1933年9月,上海《大晚报》编辑崔万秋寄来一张印有表格的邮片,要求施蛰存填写两项内容:一、目下在读什么书;二、要介绍给青年的书。施在第二项中,填写了《庄子》《文选》,并加注说明“为青年文学修养之助”。10月6日,鲁迅署名“丰子余”,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感旧》一文,对此提出批评,认为这是“要以‘古雅’立足于天地之间”,有“遗少群的风气”,“且又证实了新式青年的躯壳里,大可以埋伏下‘桐城谬种’或‘选学妖孽’的喽罗”。施颇为不满,随即写了《〈庄子〉与〈文选〉》一文辩解。鲁迅则作《〈感旧〉以后》上、下篇再行批评。此后,施又陆续发表《我与文言文》《推荐者的立场——〈庄子〉与〈文选〉之论争》《关于围剿》《致黎烈文先生书——兼示丰之余先生》《杂文的文艺价值》《突围》数文予以回应,指出鲁迅自己也看古书,作古文,捐资刻印古籍,调侃鲁迅先生的“瓶子”里也未必都是纯粹的白兰地,也有五加皮和绍兴老酒,以为“没有经过古文学的修养,鲁迅先生的新文章决不会写到现在那样好”,批评鲁迅于人于己不能够一视同仁,还赌气说要收回所推荐的《庄子》与《文选》,改推鲁迅的《华盖集》与《伪自由书》。鲁迅则在《扑空》《反刍》《中国文与中国人》《难得糊涂》《古书中寻活字汇》等篇章以及给徐懋庸等友人的书信中针锋相对,一一予以反驳,对施的“角色定位”也由“遗少群的一肢一节”,逐次降格为“洋场恶少的嘴脸”“卑怯的叭儿本相”“法西斯化的刊物编辑”。这场争执历时几近两年,由起初的波澜不惊演变为火星四溅,而两人也因此断交,不再往来。

(3) 盖乐山乐水四句:回顾当时的争论焦点,双方的初衷存在着明显不同。施蛰存意在“宏文”。他感觉当时一些“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汇太少”,所以推荐了《庄子》《文选》,想让青年从中“参悟一点做文章的方法,同时也可以扩大一点字汇(虽然其中有许多字是已死了的)”,认为“每一个文学者必须要有所借助于他上代的文学”,并非希望青年人都去写作《庄子》《文选》一类的古文。鲁迅则意在“宏道”。他站在左翼文学的立场,从维护新文学运动的成果和关心民族前途的高度,借施蛰存推荐《庄子》与《文选》一事发端,从而批判“复古思潮”沉渣泛起的社会现象。他曾声明:“那篇《感旧》,是并非为施先生而作的,然而可以有施先生在里面”,他最初所警惕并驳斥的,是穿西服复古的“遗少群”,而并非专门针对施氏个人。这一“宏道宏文”的识见差别,在争论当初,施蛰存并没有敏锐觉察和及时认识。乐山乐水,语出《论语·雍也》:“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后比喻各自爱好不同。

(4) 日倒天回:喻指朝代变迁或政权更替。

(5) 独恨四句:只是遗憾鲁迅先生已然离世(犹如高耸的大树从云间倾倒),不能听闻我的倾诉了。前修:前代或前辈贤达。《楚辞·离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

(6) 丙申:公历1956年。

(7) 余既六句:瞻仰拜谒鲁迅的新墓,参观鲁迅纪念馆内陈列的衣巾杖履、纸墨笔砚等日常生活用品,睹物思人,仿佛又见到了鲁迅先生当年的栩然形象和俨然神态。这几句,真情自然流露,怀念渗透笔端,字字饱满。

(8) 畴昔:从前,往日。《礼记·檀弓上》:“予畴昔之夜,梦坐奠於两楹之间。”也可指往事或往日的情怀。《北史·郎茂传》:“及隋文为丞相,以书召之,言及畴昔,甚欢。”此处所指,两者皆可。

(9) 夫异苔两句:不同种类的苔藓,气味本来就差别明显,但并不妨碍彼此共同生长在同一座山上。这两句,语本晋·郭璞《赠温峤》诗:“人亦有言,松竹有林。及余臭味,异苔同岑。”郭诗原谓:平时就听人们说物以类聚,松竹往往各自相聚成林。至于其他花花草草,比如青苔,尽管气味不同,也会生长在同一座山上。后“异苔同岑”被用作成语,常喻指志同道合。施氏此处对原典语意稍事改变,剑走偏锋,为我所用,使之更切合他与鲁迅相互关系的实际情况,强调了彼此之间即使主张不一,趣味不合,也完全可以存异求同,大可不必反目相向。陈辞委婉,用心良苦,真切地表达出他对鲁迅的感情和对争论的态度。

(10) 山苞两句:承接前两句意脉,以比兴手法,表明自己每想及曾经发生的争执且未能在鲁迅生前化解,心里就隐隐哀痛,正如同晨风过处,山间的花苞洼地的树梢在风中微微颤抖一般。

(11) 秉毅四句:回顾反思当年的争论,鲁迅因性格刚毅,嫉恶如仇,在原则问题上或许容不得别人的丁点偏差失误;如今,尽管先生已然作古,依照知人论世的古训,我也断然不敢因徇自己的私心而罔顾事实歪曲是非不作公允之论。秉:秉持。

(12) 三复两句:再三慎重而恭敬地行祭拜之礼,满怀悲伤献上悼诗。三复:即“三复白圭”之省略,意为言行谨慎。语出《论语·先进》:“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逡巡:恭顺,恭敬。《公羊传·宣公六年》:“赵盾逡巡北面再拜稽首,趋而出。”

(13) 灵均两句:屈原注重修养自身的德藻品行,即使牺牲性命也不肯违背理想、污损人格。此处借以赞誉鲁迅。

(14) 渊明两句:陶渊明坚守早先的志愿,辞官回归田园,即使衣食贫困,耕作辛苦,也付之一笑。施氏喻指自己坚持己见,虽遭非议(沾衣),亦不足挂怀。沾衣:本指雨露沾湿衣裳。参见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三):“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15) 谔谔两句:前面四句若即若离,借屈原之耿介和陶渊明之旷达喻指争论双方。这两句则直接称扬鲁迅这个“绍兴老头”秉性耿直,锋芒锐利,肝胆烈烈,古今罕见。谔谔:形容性格耿介,敢于直言不讳。语本《史记·商君列传》:“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

(16) 沥血两句:谓鲁迅为民族兴亡呕心沥血,敢于舍生取义,其在长夜中发出的呐喊如虎啸原野,振聋发聩,觉醒世人。荐轩辕:为中华民族献身。参见鲁迅《自题小像》诗:“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17) 高文两句:鲁迅的文章写得好,切合时代需要和社会实际,往往片言只语就占据要津,直抵要害。

(18) 摧枯两句:鲁迅的文章摧枯拉朽,披荆斩棘,引导着新文学运动的方向及中华民族的前途。

(19) 鸡鸣四句:当时的中国风雨如晦,黑暗沉沉,思想巨人鲁迅的出现,犹如半夜的一柱火炬,照亮一片天地。可是在漫漫长夜中焦虑徘徊的我,却没能充分认识且领受他的思想光辉。鸡鸣风雨晦,语出《诗经·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意为鸡鸣之时,天色晦暗阴沉。在此处似乎也可理解为风雨如晦之时,鲁迅的文章如雄鸡啼唱,以呼唤黎明到来。幽人:旧时一般指隐士。《后汉书·逸民传序》:“光武侧席幽人,求之若不及。”此处系施氏自指,意思侧重于身处黑暗之中看不到前行方向之人,义近于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中的“幽人”。

(20) 我昔两句:我以前从事文学创作、编辑等事业时,曾经受到鲁迅先生的影响和教诲。按:施蛰存早年受新文学运动影响甚深,热衷其事,著有短篇小说集《上元灯》《将军的头》《善女人行品》《梅雨之夕》、散文集《灯下集》等,此其所谓“弄柔翰”。又,从1928年暑期寓居江湾路刘呐鸥家(与鲁迅所居住的景云里“相去甚近”),到1933年开始主编《现代》杂志期间,为编辑翻译《科学的艺术论丛书》、及时发表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等文章之相关事务,施氏与鲁迅有所交往,亦有所请益受教,此其所谓“承馀教”。

(21)偶或两句:事出偶然,推荐了两部古书给青年阅读,却不符合鲁迅对青年的一贯要求,形成了分歧,引起了争论。宫徵:中国古代音乐有宫、商、角、徵、羽五声音阶,相当于现代音乐中的1、 2、 3、 5、 6,其与十二律吕相配,就形成高低不一的各种宫调。别调:不同的宫调。此喻指看法不同。

(22) 我志两句:我志在宏文,鲁迅先生则志在宏道。即对读古书有何效果的理解认识不同。参阅本诗注释(3)。儒效:语出《荀子》,《荀子》第八篇名《儒效》,以周公辅佐成王为例,说明大儒可以安定天下的效用。此处指读书的社会效用。如儒家所云,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鲁迅则要求青年人读书应关心民族兴亡和社会进步。

(23) 青眼两句:没想到鲁迅先生忽然翻脸,横眉怒对,斥我为“洋场恶少”。青眼句:借用阮籍青白眼的故事,表示鲁迅忽然态度大变,出人意料。西晋名士阮籍,以白眼、青眼表示对人的好恶。他母亲去世,嵇喜前来吊丧,他翻白眼以示鄙夷,嵇喜不快而去;嵇喜的弟弟嵇康带着酒和琴前来娱乐,他却“大悦”,垂青眼以示欢迎。事见《晋书·阮籍传》。横眉,鲁迅《自嘲》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

(24) 朅来两句:从那以来二十余年,世事的变化又大又快。朅来:如同“尔来”,从那时以来。柳宗元《韦道安》诗:“朅来事儒术,十载所能逞。”

(25) 终见两句:终于云开雾散,世道清净,鲁迅先生的愿望也实现了。

(27) 犹期两句:还期望本着真诚坦荡的襟怀,勤勉努力,尽量用实际行动和工作业绩来消除鲁迅先生当年批评过的我的缺失。

(28) 灵风:春风,东风。李商隐《赠白道者》诗:“灵风正满碧桃枝。”也可指神灵的风范。南朝·梁·陶弘景《授陆敬游十赍文》:“尔期诚玄契,遐想灵风。”此处之意应指后者,故有下文“樽俎”两句赓续。或兼指前后二者,既以春风吹拂衣帽之实景渲染气氛,又以神灵的风范感动自身暗示心迹。

(29) 樽俎两句:又回想起当年与鲁迅宴饮谈笑、评论诗书时的愉悦。按:据王伯祥日记,1933年4月6日晚,施蛰存受郑振铎邀请,参加宴会,与宴者有鲁迅、巴金、茅盾、郁达夫、王伯祥等十五人。王伯祥日记说宴会“兼涉谐谑”,气氛欢乐;巴金回忆说,当时鲁迅说得最多,笑得也最多(参阅陈福康《一段鲜活的文学往事——巴金与鲁迅首次见面时间考》)。可为施氏此处所言作一例证。诗书敦宿好:用陶渊明《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塗口》“诗书敦宿好,林园无世情”成句,谓由于都嗜好诗书文艺,当年与鲁迅交情笃实,相处和睦。敦:敦实,笃实厚重。

(30) 末两句:鲁迅先生虽然已长眠九泉,但其精神如阳光照射草木,永垂千秋,激励后人自强不息。

谪居一首 己亥在嘉定作

(1)

焚膏悔不习纵横(2),法外奇谋老未更(3)。

新妇三言徒早计(4),南华一卷误平生(5)。

文章已定乌台谳(6),魂魄方期郦鼎烹(7)。

圣德宽容沐三宥,谪居犹许事秋耕(8)。

【笺释】

(1) 本诗作于1971年,当时正值“十年动乱”,施蛰存被放置于上海嘉定县马陆公社“劳动改造”。谪居,乃自我解嘲之辞。

(2) 焚膏句:后悔当初没努力学习战国时纵横家胡侃乱吹、翻云覆雨的本事。纵横:即纵横家,诸子百家之一,以合纵连横的不同主张得名,剧谈雄辩,口若悬河,代表人物有苏秦、张仪等。

(3) 法外句:到老都没弄明白这些律法、规矩之外的奇谋诡道。其实是鄙夷、愤懑有些人空口无凭胡说八道,罗织罪名害人。更:经过,经历。引申为懂得。陆游《春夜读书感怀》诗:“悲哉白发翁,世事已饱更。”施氏此时亦为一白发翁,却云“老未更”,可见其牢骚满腹,怒火中烧,对世事之荒唐不经愤懑不平。

(4) 新妇句:30年代推荐《庄子》与《文选》给青年阅读,50年代写《德与才》劝文艺领导掌握点专业知识,本身并无错误,只是时机不当,以致横遭不测。新妇三言:汉·刘向《战国策·卫策》记载,有个新娘在出嫁那天,问前来迎接她的车夫,驾车的马匹是谁家的?车夫回答借来的。新娘告诫车夫说:“那你要爱惜,等下可别鞭打它。”(借别人的东西要爱惜没错,但是不鞭打,马怎么会驾车前行?)到了夫婿家门口,下了车,新娘提醒送她前来的母亲说:“回家后,赶快把炉灶里的火灭了,小心别失火。”(谨防失火没错,但是该在没上车没出门的时候提醒母亲。)进了室内,看见一个石臼亘在走道上,新娘于是对仆人说:“把它移到窗下去,搁这,妨碍进出。”(已经妨碍过了,应该进门就说。)新娘说的这三句话,道理都没错,但时机不当,所以遭人嘲笑。

(5) 南华:《庄子》一书是道家经典,汉以后被奉为《南华经》。唐玄宗开元年间,诏奉庄子为“南华真人”,于是《庄子》又名《南华真经》。

(6) 文章句:因言论获罪。施蛰存因《德与才》一文及之前的“旧账”,1957年被打成“右派”。乌台谳:宋神宗元丰二年,苏轼任湖州知府时,遭御史李定等人告发,指责其诗文讪谤朝廷、反对新法。苏轼被系捕入狱,后虽幸免于死,但痛彻心骨,亲友受牵连者近四十人。史称“乌台诗案”。乌台:御史台。《汉书·朱博传》记载,御史台多柏树,树上常栖集数千乌鸦,因称柏台或乌台。

(7) 魂魄句:正期望接受思想改造,以彻底洗心革面。郦鼎烹:楚汉相争时,刘邦手下的说客郦食其去齐王处劝降,说服了齐王下令让齐国七十余座城池不再抵抗。但是刘邦未将此重要情报通知汉军前线统帅韩信,韩信听从谋士蒯通的计策依然不停地攻击齐国。齐王大怒,将郦食其扔进大锅,活活煮死。施氏用此典故,是夸张地表示要在思想改造中深刻触及灵魂,反讽意味明显。

(8) 末两句:幸亏领导仁慈宽容,对我从轻发落,允许我这戴罪之人,参与“劳动改造”。三宥:亦作三又或三侑,指古代罪犯在“不识、过失、遗忘”这三种情况下可以被从轻处理。详见《周礼·秋官》。

蛾眉

(1)

蛾眉未扫燕莺猜,春老长门锁绿苔。

纵有黄金难买赋,不知谁是长卿才(2)。

【笺释】

(1) 写作的具体年月不详,在《北山楼诗》中接排在《谪居一首》之后。

(2) 本诗借汉武帝陈皇后故事,以香草美人的比兴手法,抒发自身遭打压、被废弃而无可告诉的幽怨。据传,汉武帝小时候,曾对他姑妈长公主说,如果将来能娶长公主的女儿阿娇为妻,要用黄金造房屋给她住,好好珍惜她。后来汉武帝继承皇位,果真娶了阿娇为皇后。再后来,汉武帝却先后宠幸李夫人(李延年妹)、卫子夫(卫青姐),而把陈皇后冷落于长门宫内。陈皇后不甘寂寞,听闻司马相如文才杰出,赠黄金百斤,请他代笔一抒衷曲,以挽回汉武帝的爱恋。司马相如乃作《长门赋》。汉武帝看后,陈皇后的危机才稍稍得以缓解。参见旧题班固《汉武故事》、司马相如《长门赋》、郭茂倩《乐府诗集·长门怨·解题》等。蛾眉:眉毛的形状美如蚕蛾,常用以指代美人;屈原又以之喻指品行高洁、才华杰出的君子。《离骚》:“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逐谓余以善淫。”燕莺猜:喻指其他嫔妃猜忌。春老句:春天都即将过去了,皇帝还是没到长门宫来,所以宫门紧闭,路面都长出绿色成片的苔藓了。

浮生杂咏(六十八)

(1)

粉腻脂残饱世情,况兼疲病损心兵(2)。

十年一觉文坛梦,赢得洋场恶少名(3)。

【笺释】

(1) 《浮生杂咏》,是施蛰存用来“记平生琐事可念者”的。起初打算作一百首,时间计划截止到1977年。他1974年动笔,写了二十余首后即因家事而搁置,直到1990年1月才继续。然而,仅记叙至1937年夏天,已得诗八十首,出其意料,他“暂且辍笔,告一段落”,拟有空再作,数量也准备大为扩展。却因故再无下文。本篇排序第六十八,其后有施氏所附说明云:“拂袖归来,如老妓脱籍,粉腻脂残。儒林外史,阅历不少。又忽患肝胆之疾,偃卧数月,雄心消尽。自一九二八年至一九三七年,混迹文场,无所得益。所得者唯鲁迅所赐洋场恶少一名,足以遗臭万年。第三、四句乃当年与鲁迅交谇时改杜牧诗感赋,未有上句,今补足之。”其间透露的信息,足可引起研究者的重视。

(2) 心兵,《吕氏春秋·荡兵》:“在心而未发,兵也。”后以“心兵”指心事。韩愈《秋林》诗:“冥茫触心兵。”

(3) 十年两句,改自杜牧《遣怀》诗:“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动物园口占时方负罪

(1)

天不崇儒德,如何润此身(2)。

居然人所畏,转觉物堪亲(3)。

柙豹文犹蔚,樊猿性未驯(4)。

安能携汝去,岩壑共遗尘(5)。

【笺释】

(1) 本诗作于1957年。动物园:原址在上海西郊虹桥机场附近,也称上海西郊公园。

(2) 天不两句:老天不善待读书人,我怎么能够活得滋润?儒德:即儒行,儒家的道德规范或行为准则。

(3) 居然两句:居然畏惧与人交往,与动物在一起却反而感觉亲切。人所畏:人乃自己所畏惧的对象。堪:可,堪可。

(4) 柙豹两句:尽管身居樊笼,虎豹身上还葆有色彩斑斓的原始花纹,猿猴身上还留有未被驯服的原始野性。因其本色本性,所以“堪亲”。

(5) 岩壑句:躲进山林岩壑,遗弃尘世。

咏史四首·其三

(1)

唐尧设谤木,闻过便自省(2)。

嬴秦议逐客,虎政日以猛(3)。

仁者询刍荛,昭察如明镜(4)。

独夫用私智(5),惟恐不得逞。

龙比非俊物,安知狗溺井(6)。

【笺释】

(1) 本篇写作的具体年月不详,在《北山楼诗》中接排在《蛾眉》一诗之后。

(2) 唐尧两句:相传唐尧时,于交通要道树立木柱,让人们在上面提意见,进谏言,闻听过失即自我反省,加以改正。谤木:供进献谏言的木柱。语出《后汉书·杨震传》:“臣闻尧舜之世,谏鼓谤木,立之于朝。”谤:指斥别人的过失。《国语·周语上》:“厉王虐,国人谤王。”

(3) 嬴秦两句:秦王嬴政拒绝批评,驱逐客卿,秦国的统治日以残暴。议逐客:公元前237年,韩国人郑国入秦国做间谍被发觉,秦王嬴政在宗室的鼓噪下动议驱逐客卿(非秦国籍贯的外来官吏),后因身份也属客卿的宰相李斯上《谏逐客书》劝阻而作罢。虎政:《礼记·檀弓下》记载,孔子与弟子子路经过泰山,遇见一妇女,为躲避国君苛刻的暴政,宁愿居住在虎患十分严重的地方。即所谓“苛政猛于虎”。

(4) 仁者两句:圣明的君王能问询关怀平民百姓,对国家政治的是非就察如明镜。刍荛:割草打柴之人,亦即草野之民。《诗经·大雅·板》:“先民有言,询于刍荛。”

(5) 独夫:凶恶残暴、众叛亲离的统治者。《尚书·泰誓》:“独夫受,洪惟作威,乃汝世雠。”

(6) 龙比两句:龙逢、比干满怀忠诚,直言进谏,却料想不到因此丧失性命,如同料想不到狗会溺死在井里。龙比非俊物,语本明·沈德符《天启宫词八首》(其四):“龙比已知非俊物,何妨一日付来候。”按,施氏此言并非看低龙比二者,系感慨敢于犯颜进谏的忠臣,最终却落得惨死的下场。龙比:龙逢、比干。龙逢:夏朝末代君主桀的大臣关龙逢。《韩诗外传》记载,夏桀酒池肉林,挥霍无度,龙逢劝谏其“爱民节财”,结果被夏桀囚禁处死。比干:商朝末代君主纣王的叔父,系从政四十年的托孤重臣,因劝阻纣王荒淫暴虐,被纣王剖腹剜心。参见《史记·殷本纪》。

啼莺

(1)

东南逋客老狂生(2),落魄江湖载笔行(3)。

酒后诗篇浑不惜,众中眉语忽关情(4)。

欲携桃叶归三径,却遣虾夷入二京(5)。

极目神州风雨晦(6),最难安顿是啼莺。

【笺释】

(1) 本篇在《北山楼诗》中,置于《题海源寺》诗(寺在昆明西郊)之后、《得家报知敝庐已毁于兵火》诗(中有“去家万里艰消息”句)之前,当作于寓居昆明之时。

(2) 东南句:1937年9月,施蛰存接受云南大学聘请,取道浙江、江西、湖南,赴昆明任教。

(3) 此句语出杜牧《遣怀》诗:“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施氏改动一字,以切合自身经历。

(4) 眉语:用眉毛的舒展或收敛传情示意。南朝·梁·刘孝威《鄀县遇见人织率尔寄妇》诗:“窗疏眉语度。”

(5) 欲携两句:正打算携美女归隐过快活日子,未料想日寇入侵,美梦难成。桃叶:东晋书法家王献之爱妾的名字。后指代爱妾或爱恋的女子。按:此处的“桃叶”未必坐实指所爱之人,也可象征所爱之物或事。三径,汉·赵岐《三辅决录·逃名》:“蒋诩归乡里,荆棘塞门,舍中有三径,不出,唯求仲、羊仲从之游。”后因以“三径”指归隐者的家园。陶渊明《归去来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虾夷:日本北海道的古称,此指侵华的日寇。二京:汉代的西京长安,东京洛阳。此泛指北京、上海、南京等都市沦陷。

(6) 风雨晦:即风雨如晦,参见前《吊鲁迅先生诗》注(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