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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0年的择业

2021-05-23禹风

野草 2021年2期
关键词:阿爹牧师

禹风

喬家祠堂四四方,院庭漫生嘎拉草。屋檐挂多了燕窝,麻雀成群从瓦上滚落,像远处海里鱼,潜下大院,石缝里觅虫蚁。

时日不靖,村里男人往外跑,像惊鸟,忧心老窝不可靠:天下那般大,总有地方可落脚,先避兵灾。

村裁缝乔四冠的独生子乔方才满十六了,还不算成年,大家仍唤他小名茄生。既然阿爹安生在家替开钱庄的大户裁马褂,他便不能离家往外跑。阿爹明讲:“太平军跟我无怨仇,家里这几把剪刀几个熨斗就是护身符,我不信太平天国不要裁缝。”

乔方才也没担忧,十六岁,人刚活到兴头上,他对啥事都高兴;村里那些富户们才真怕,他们有大宅、银元和好家当,还养着嫩皮肤老婆大小女儿,他们怕太平军糟蹋。

乔方才只闲得无聊,村塾先生前天也急着回乡搬家眷,村里童子一概不用读书,仿佛得节假。方才疑惑,朝廷怎么不像朝廷,如此左支右绌?里边跟太平军打个胜负不明,外边却被海上来的洋鬼子揍得七荤八素,听说旗兵粗细辫子都叫洋鬼子剪去卖钱了。大清既成窝囊废,八股文还考它干啥?

吃过午饭没多时,有人在巷里唤茄生。乔方才笑着朝外望,他本在摆弄阿爹给他练手的一把铜针,阿爹已告诉过他子承父业好,当裁缝,人虽小小,乱世里倒比当师爷安全。

“去去去,看你手势就不像。”阿爹摇头叹,“茄生,出去散散心吧。这种世道,你开心一日,我们就开心一日。学生意么,慢来不迟。”

茄生扔那把针在针匣里,哗啦啦连声,煞是好听;针四散倒下时的细小辉光有些迷人。

他打开门,门外遍地亮,阳光普照,两张光润的脸朝他笑。茄生跟上隔壁乔三乔四,麻鞋在卵石路上啪嗒啪嗒,一路跑进祠堂。

几个老头穿长衫戴瓜皮小帽,吱吱唔唔,在廊下看人下象棋。他们可真太老了,老得背上辫子条条焦枯,老得前额皱纹翻滚,反射不出日光,老得互相挤一挤、挪一挪都喘气……茄生这伙却年轻得片刻忍不住笑,张牙舞爪停不歇,三攀两抓,顷刻间轮流从祠堂背后影壁翻上了祠堂屋顶,顺溜滑的青瓦往上爬,油黑辫子背后甩,人已站屋脊线上。

小男人们安静下来,低下身,跨屋脊坐稳,像骑在游龙背。

他们看见了全村白墙青瓦,这些洁净的上年纪的屋子,看似顶连顶,像天底下游动的一群大青鱼,围绕村中一鉴方塘。

池塘是淡绿色的,围了汉白玉栏杆;池塘中有山石,放生的老少乌龟们爬山石尖上晒太阳;池塘靠边近栏杆处,一丛丛橘黄花瓣的美人蕉被老太婆们种水里,花朵开得水灵;福寿螺把淡红的卵成串撒在水线之上塘壁,远看像女人家盘里粉酥糖……

小男人几个抬头,远眺出去:啊,蓝天白云,远方黛色天际线岂不是浙江的青山!青山悠远,山底下伸展到这边海滩的平原却一年年不太平。太平军要从里往海边打,洋鬼子舰炮从海里往岸上轰;朝廷老在飞马下诏退贼,许诺赐人顶戴花翎……可贼呢?一年年,只见贼势浩大!

这光景下,村里有心做新衣服的人家少了,阿爹越来越被缝缝补补的烂生意烦到。不晓得哪天起始,阿爹也举了烟枪!他先出去吸,接着就在家里悄悄吸几口。阿姆的眉头越皱越紧,仿佛空气里那股呛人气味对女人们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从祠堂屋顶溜身而下,茄生同乔三乔四奔过村里弯石子巷道。如今好安静呐,女人们都躲房子里,男人们出去了。

“我们也要出去!”圆头乔三喊。

乔四看他三哥,又看茄生:“去哪里?城里去不得,红毛人在城墙上,洋枪洋炮。我们去田里吧,棉桃子裂了,白得像雪!”

顺水田跑,前路边青蛙蹿水,稻叶倒影间,猛蹬绿腿;发黑的黄鳝也朝田地中间稻叶稠密处蜿蜒游动;油蚂蚱蹦起来,黑肩绿蝽却伏在庄稼杆子上一动不动……跑过稻田,远处棉花地里绽开了成片银桃子,这银桃子不是镶在绿叶上,它们全有一个个质地坚硬灰暗色的托,庄敬地把白絮团举向田地至高处。

茄生伸出细手指抚摸棉花,阿爹说过,这是老天赐的庄稼,人家家里吃稻米,裁缝家靠的是棉花。没棉花,庄户人家也许照样活,裁缝可就没了饭碗,也得起早摸黑下地去,弄得本来躲棉布裤子里套着好布鞋的腿脚涂满湿泥……

果然乔三乔四对棉花没多大兴趣,他们可不是来看棉花的!

棉花地是一宗绝妙的掩护,走在大路上的人马远远望来,只见无穷无尽棉花杆子,他们不会专意往棉田里进。

本地乡人精明,宁波人从不会傻到招洋鬼子和走私贩来骗自家辛苦钱。棉花地绵延不绝,绕着田走,它看似四四方方小平原。不过,知道的人知道,四方小平原中间圈出很大很大圆,种上完全不同的一种“庄稼”,很值钱很有用。

茄生也喜欢在扬花季节去看那块秘藏的圆地,他记得自己第一回走去那圆地边缘的惊奇,一起去的男孩们兴奋得像黄昏的乌鸦:啊,红啊,红海!

茄生倒不是被罂粟花海的红艳惊到,他镇定自若看那成千上万在绿杆子上飞舞的红花,心里被异样美感浸湿:原来阿爹吸的就是这些红花变出的东西!

这花,看上去叫人心旌摇荡,它们结出的果自然大有妙处。阿爹成天佝偻着身子裁衣服,平房里潮湿,他腿关节一直痛,前年开始还低低地咳,他已经像拖不动犁的病黄牛;可一口鸦片膏烧软,连珠般吸下去,阿爹反复吐出沉闷舒缓的长叹,脸上皮肤会明显松弛,闭眼睛,哼唧哼唧,是一只吃饱喝足的老猫……

阿爹温和但阴森地警告茄生,鸦片是碰不得的。

你不要因为看人吸,自己也去吸。

“茄生,你还刚起始,你要去做生意,去赚洋钱,盖房子讨老婆生孩子。如果吸了洋药,你就把小命弄完结了!要吸,到老了再吸,像爹这样,混到头了,就吸吧,一天天实在长。懂?”

为什么说不懂呢,要懂,就能懂。茄生觉得自己懂阿爹意思,若不想做裁缝,同村里发了大财出人头地的人家般花好桃好,就万事小心:走路不掉坑,才走得远。

乔三乔四跑前头,忽然嚷起来,茄生赶上去看,原来村里派壮丁看守结了果的罂粟田。罂粟果像戴个草帽的小人儿,几多值钱,绝不能叫外人随意摘。

不让进田去,只能站棉花地和罂粟田交际的田埂上。茄生放眼望,这里的罂粟即将收割,去制成黑膏,阿爹吸的就是土产膏。

阿爹说亏得村长恩德,否则抽洋药先败家再衰人。难得村里晓得要自己种,家家有些分润,一个乡裁缝才没太多后顾之忧。

图个眼前吧:躺下,躺倒榻上,一锅好膏,人生如梦呐!

听说,沿浙江的海岸往北,或往南,多少人家为鸦片遭了祸害。茄生暗暗盼自己迈开腿出去看,眼见为实。

如果外头世界不好,没好营生,为啥家家的大人还往外跑?如果外头世界看下来没意思,比不上村里太平,那时再回家继承裁缝铺好了。

至少,让人出去开开眼嘛,有了眼色,才晓得这辈子如何择业!

裁缝乔四冠倚住床头,慢慢往零星柴木供的小火上烤一小丸烟土。他弓腰忙活半天,终于躺倒,眼望土墙,长长呼一口浊气,烟枪塞嘴巴,呼噜噜吸。

可恰好这时候,小舅子吴其英来了。

乔四冠忙隔门吩咐老婆把她弟弟引来后房,又取一管待客的烟枪,一边对小舅子点头,一边替客人装土。

吴其英身材高,模样比姐夫中看。他戴顶锦缎瓜皮小帽,帽子下天庭饱满,一副玻璃小圆镜架鼻子上,历来留身宁波城,给红毛洋人当通事。洋人大多不肯学宁波话,也不屑学官话,总要其英这样通洋话的人帮忙才能同地方交道。

其英从前下广东做过生意,他那洋话是广州学的。他知谦逊,说自己半通半蒙,混口洋饭吃而已。

乔四冠晓得小舅子这口饭混得好,比做裁缝出息到天上去。他其实已跟老婆唠叨了好多次,想把其英请来,帮年龄尴尬又不肯再乡试的茄生设法,把茄生带去宁波城找饭碗。喬四冠心底深处,其实最不想儿子干的,就是裁缝。

其英也不客套,到姐夫这儿跟回了家似的,一头躺倒,接过姐夫烧好的烟泡,呼噜噜便大抽一通,等浑身极舒服地酸软,心头通泰,他搁下烟枪,看看早吸完了坐等他说话的姐夫。

“姐夫,依我看,茄生还不如走远点,到出息大的码头试试。”吴其英下决心出高妙主意:要想这外甥有出息,将来能指望他,就要送他去最有前程的地头,哪怕冒险。

“宁波城已很大。”裁缝乔四冠脱口而出。

“宁波小,”给洋人当通事的吴其英摇头,“要去,如今也不必下广东,就去上海。上海滩,英国人吃定了,它就是大英帝国按在朝廷腰眼上毛茸茸的那只手呐!上海滩,万事可为,茄生得去那里。”

裁缝姐夫心里痒痒地不安定,抓耳挠腮,什么也没说。

“你们放心,我自己送他去,我有通事朋友在那里混。茄生么,我看他是聪明的,不要再做裁缝了,到上海学起洋泾浜英文,替红毛鬼办事,将来什么好处不是他的?”吴其英笑,呲一口黑牙,“好在我自己亲姐姐,我自己亲外甥,你们总还信我,晓得我不让茄生吃亏。”

烟土的浓重气味弥漫了决定茄生前途的破旧后房,四冠想想是吉利的呀:瞧,S形的烟雾,其间并排两根直溜溜烟枪,这岂不就是美国钱的符号吗?

其英笑了:“从前大家都在广州给洋人办事发财,如今,到上海给洋人办事,才发大财!”

茄生要走了,也像村里绝大部分男人们那样到外头出息出息。不过,大家都糊涂了,讲不清现在是好年景还是兵戈之相的凶年。

要说年景不好吧,田里照样子是丰收,无论油菜、稻子、棉花,甚或罂粟,都一一丰收了。但要说年景好吧,太平军跟官兵打得周遭哀天动地,红毛兵又在海边时不时轰掉朝廷的炮台,这些天,鬼子都从舟山闹到宁波来了。朝廷没对洋人宣战,朝廷没说现在海岸线上有战争,但到处飞扬的谣传,比往年闹倭寇更凶险!

茄生独自走村里卵石小径,心里闹得很。

茄生从小喜欢用眼睛用耳朵,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耳朵:村里男人走出去,回来极少数。一去就去天边的不少,像自己这样十六七岁跑出去,回来时头发白了,谁也不晓得人真假了。前次有个老娘半失心疯,怎么也不认从日本国横滨跑回来的大儿子,要个挺像样的归乡老板脱裤子,看他屁股上胎记……

茄生想到要离爹娘,阿爹身子这样,自己一跑出去,去争出息,就怕从此再看不见他。上海不算远,但保不定上海呆不住,舅舅又想办法把自己往远里送。

茄生也明白这是浙江地方风气,一代又一代,留下来的男人没出息,去得远,大家才记挂你。

阿姆夜里拉着茄生手哭过了,阿姆哭得嘤嘤呜呜,但没说要留住儿子。留儿子是不作兴的,是害他。小男生要送出去,然后为娘的就是苦熬着等,等有一天他披金挂银地回来,带着外头讨下的娘子,生下的孩子,给家里置地、造大房子,到祠堂请全村喝个三天三夜,那便是做娘为人光彩的一刻:一辈子,说究竟,活这一刻。

阿爹也同茄生摆下话了。阿爹讲:“就你一个儿子,本来该当做裁缝,接老子的班。如今,阿舅有方法,送你更大出息,那你去吧,有本事就混成个人物,回来赶上给阿爹阿姆送终就好。告诉你,不要跟爹一样碰烟土,不为别的,这是没希望的人才碰的东西!”

不过,说是这么说,因为茄生自己提出,阿爹还是点点头,在他包袱里放下了剪刀、尺子、烧炭熨斗和针线匣子。虽茄生没怎么练手,他自小看熟的;等实在没饭吃,给人做点粗陋长衫短打什么,想必能行。

哪晓得,这副小裁缝摊子塞进包袱,路上不但救茄生,还差不多搭救了自以为是的老舅吴其英。

天没亮,甥舅两人就悄悄站祠堂门口,垂袖管,拜了拜,便往村口一路走。茄生娘不出门,在门口低声哭,爹一大早就给自己烧了锅烟。茄生忍住泪大踏步往前,倒让舅舅追得气喘。

日出时他俩行走在田野上;田野美得叫人忍不住要放声呼喊。

远树笼在淡蓝色岚气里,金黄稻穗叫大地丰厚得沉实。空气里有一股清甜寒意,从鼻翼进鼻腔,不往下跑,升腾到脑里,人清醒得如数过每根枝条的垂柳,万千思绪齐飘,互不缠绕。茄生问:“阿舅,我没见过红毛洋人,真长得同鬼一样么?”吴其英嗤笑一声:“屌孩子你毛病多,难道你见过鬼了?”

大步流星地走,说着笑话,舅舅不把他当小孩,说一旦到了宁波或上海,茄生这年龄,也该跟着去见见女人了,宁波上海都有能让茄生一夜长大的女人哟。茄生听舅舅这话,也笑笑,其实并不懂舅说些什么,只生出朦胧的期待。

到了宁波,在舅舅小商号里打地铺住三晚。红毛人确实占了宁波的城墙,城墙上升了英国旗。

舅舅镇定自若,照样跟着常在宁波的英国人培黎先生进出官府和清兵营盘,替兵舰上来的洋人传达说话并信件。舅舅说英国人打的是满人朝廷,我们汉人何须烦心?我们自做生意,过日子。

舅甥择时出城往上海,本该坐船,海上有英国兵舰,怕万一生事,人落水里没处说理。吴其英不怕洋人,雇了两头骡子往北走官路,正要先到定浦地方,收一笔英国呢绒生意的定银。

一路走,颇不寂寞,舅舅随口教茄生几句急用英文,这种英文其实初来乍到天朝的红毛外人听不懂,只有在海疆扎下根、做两边生意的外国人和来天朝传教的洋教士们才能懂。

舅舅的意思是把茄生交给上海英租界的通事朋友王小虬。王小虬也是宁波人,他家是奉化一个大户,开着许多家当铺。王小虬跟吴其英一起在广州搭档做过生意,吴其英算小股,不过,小虬讲义气,对同乡一贯地好。送茄生去,看能跟住他干什么吧。十年八年跟出师,大致自己能成点气候。

舅甥两个走走停,停停走,口谈择业为人的事,一会儿心思重,一会儿又放轻松。

好不容易骑骡行到定浦地面,要进城办事,还没见城门,先听闷沉沉大炮响,就在耳根邊,震得人三心六腑,内脏怕要裂成很多片。

两人惊得翻身下骡,于路边林子树干上系好牲口,方要蹲草里看风色,忽一队红衣服黑帽子英国兵现身面前大路,一杆杆毛瑟枪远远指定了他舅甥两个。

茄生并没害怕,他其实不曾看过枪,更不曾见过红毛人。

与其说他没害怕,不如说他一时间呆了!那些还冒着淡淡白烟、刚击发过的步枪有种黑沉沉乌亮的立体感,茄生觉得这些枪有生命,活活有壮健猎犬的好气色。茄生被红毛英国兵的长相搞糊涂:这些人长得真丑啊,每张脸都毛茸茸,眉毛淡得找不见,脸又长,像刚被拧过的手巾!不过,天晓得,才离家,他就觉察了自己那裁缝世家底色,他欣喜地盯着英国兵红呢绒的军服看,上面还缀金流苏,兵们活像一群戏台上的小丑……

舅舅手舞足蹈叽叽呱呱对着红毛兵说话,那些红毛兵围过来,不解地瞪着这发出似是而非音节的人。他们端着枪,竖起耳朵听一会儿,终于不耐烦地摇摇头,放弃了。

红毛兵互相说着说着争执起来,一个穿蓝军服骑马的像来发号施令,他骑在马上摆手,说了短促几句话,对茄生指指。红毛兵登时上来几个,把吴其英往大路上拖,吴其英大叫大嚷,说茄生呐,你不要怕,如果他们杀了我,你自己找路回家去。他又对着红毛兵反反复复大喊两个字:“抬了(tailor)!抬了(tailor)!”

穿蓝军服的“洋管带”骑在马上转身问:“抬了?”

舅舅跪着,指指茄生的包袱。红毛兵扯下茄生包袱,打开乱翻。茄生的裁缝小铺子在光天化日下滚落出来,开张在路面上。红毛兵放开吴其英,个个像松口气,挥手喊:“狗(go)!狗(go)!”

只一瞬游移,天地间又只剩他舅甥两人。

吴其英瘫倒在小树旁,忍不住抽抽搭搭哭嚎。茄生安静地等舅舅,仰脸看啄木鸟从树林深处飞来,附到松树干上,摆定花尾巴,笃笃地啄。

“茄生呐,阿舅差点被鬼子枪毙呐!”舅舅哭叫,“他们以为我是奸细。”

“你是通事。”茄生说。

“我的洋话他们听不懂。”舅舅哭停了,抹泪水一笑,“也不是全听不懂,‘抬了听懂了,救了我一命。”

“抬了?”茄生问。

“‘抬了就是‘裁缝呐。他终于听懂了!”舅舅大笑着站起来,“我又活过来啦!我毕竟是通事嘛!”

“舅舅,他们骂你是狗。”茄生并不愤愤,只小心翼翼说出事实。

“那不是‘狗,那是‘走开的意思。”吴其英小腿不打哆嗦了,翻身上骡子,“咱们进城吧,看看城里到底怎么了。能收上钱,今天不住店,连夜往上海赶!”

可是,城门口还打炮,两头骡子只好驮着人沿城墙跑,也许还能从西门进城。

定浦城的西门敞开着,竟荒凉凉没人。舅甥赶骡子一进城,就见地上横七竖八死尸,打扮是旗人。前头有个旗人营盘,汉人素常不能进,路过时吴其英感到蹊跷,就带着频频作呕的茄生,悄悄往旗人营盘大敞开的门里探头探脑,不勒住骡子,顺势进去。

地上死尸越来越多,背上胸上没枪伤,有些个明显自己拿刀抹了脖子,刀还在手里紧攥着。吴其英往一个富丽堂皇的院落里看,一看,转身来捂茄生眼。茄生却已瞧见了:旗人家的女子被刀抹了脖子,倒在地上;几个孩子湿淋淋死井边,像从井里捞的,都死绝了;旗人的兵和将,瞪着眼珠子,自己抹了脖子,靠墙角萎着……

“太惨了,太惨了!”舅舅终于放弃了收定银的主张,调头出城,“这些旗人以为英国兵要屠城,自己杀了全家!”

茄生方才在旗人大院里没动声色,此刻听舅舅这一句,呜然一声,俯倒在骡身一侧,大呕特呕……

上海的太阳不从浑黄色黄浦江面升起,更不从颜色发乌的苏州河里升起,是越过东边更广袤的滩涂,从浦东之东的洋面上升起。

随太阳升起,吴淞口外各色外国兵舰就四处游弋,它们所护卫的各国商船抵达外码头卸货,许许多多由中国人掌舵的小驳船往来穿梭,把洋船卸的货送至外滩。苦力们无论寒暑,都一身短打,像蚂蚁群那样把不可能背负的重物背起来,弯身九十度,往栈桥堆货处送。

站外滩马路靠江一侧眺看百千苦力,只觉得苦力们同始皇帝的奴隶们并无异样。耳朵里听见的依旧是“嘿哟嘿哟”的古号,眼前飞舞无数被汗水浸亮的黝黑胳膊,乌黑辫子或盘或绕……时间凝止于早经流逝的光影里。

王小虬拍拍茄生肩,要他回头看:

路的那一边令人肃然起敬,是绵延外滩庄严漂亮的一长排石洋房。大洋房满是窗户。

同宁波三江口一式的湿泥地,早被叫做泥城,因为许洋人当租界,短短十几年里已建了大片房屋,筑起光滑坚硬可跑马的平路。

在外滩洋房背面,顺着名气响当当的“大马路”往西,不但有洋行、西人店铺和大饭店,也有许许多多中国人的商行了。

“茄生呐,看清楚没有,俱乐部里的洋大班在做啥?”王小虬用家乡土话问他。

外国大班们在做啥?自然坐在外滩俱乐部露天桌子边喝酒抽雪茄嘛!

茄生想起自己头回闻到外国雪茄的气味,以为谁烧着了臭袜子。不过,现在他已闻惯,竟有点喜欢那股味道。他想搞一支这种褐色胖烟卷,点上火,偷尝滋味。

腰缠万贯的外国大班们喜欢抽的,一定是妙不可言的东西吧?

时而,他从雪茄想起阿爹的鸦片烟枪。同样有不谦不恭臭味,为啥抽雪茄的洋人成天神清气爽,而抽鸦片的中国人一个个被烟瘾搞得狼狈?

当然,也有例外,王先生王小虬也天天抽大烟,不过他模样周全,发辫是顶光亮的,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喜欢听人家叫他“弓不拉多”,据说这是西班牙国的叫法,中国人管这叫“买办先生”。买办先生是租界地上除了洋人最神气的人类。王先生自己道出奥妙:“洋人吃肉,阿拉吃汤。”

王先生曾对吴其英和茄生的到来表现出同乡同道的热情,他请吴其英到宁波馆子吃饭,又进烟馆。茄生被安排在大马路虹庙后头王先生家公馆里住。王先生建议茄生暂且打打杂,练机灵些再出来捞世界。

什么算打杂呢?王先生让茄生先跟家里厨子去老城厢买菜买南货买零碎杂用,顺便开眼界。

厨子阿申年已五十多,扁鼻子暴眼珠曲辫子,前年死了老婆,有点惊心,不肯一个人孤零,倒喜欢在王公馆成天干活不歇着。他喜欢说话,见谁就和谁热络。你想他静一静,他也静不来。看见茄生,阿申挤眉弄眼学宁波话,“人要咸齑饭,田要菜籽烂”这类,莫名其妙,只笑嘻嘻看定茄生。

茄生不怕生,跟阿申笑笑,阿申开心了,急煞煞要带“宁波小老倌”去上海县城白相。

茄生记得自己跟定阿申一路走,从老西门进上海县城,站城墙外就听里头热闹,鸡飞蛋打那种闹。

阿申一跨入城门,脸上亮开,笑得像极一盘向日葵:“茄生,这里勿是夷场了,这里照旧大清地盘。”

老县城里没宽敞马路,条条青石铺的小道,小道两边密密店铺,卖咸食甜食,卖米卖油,卖油布伞灯笼,卖五金榔头铁叉,卖棉布卖呢绒,啥样货这里铺子没有?也有卖洋货的:英国纱布、洋织机,法国镶边镜子、妇人香粉,也有美国烟卷和火机……

集市恁般热闹,茄生眼都看花,不过,他晓得这些没稀奇,到处也大同小异,人多人少罢了。茄生有点失望,感到百无聊赖,甚至怀疑自己和阿申在一起绝不相配:阿申年纪这般大,也不摆起大人功架,比小孩还闹腾,随意讨好人,这种家伙能可靠?

一连串陌生日子和蹊跷人物忽从茄生心头滚过,他蓦然想爹娘,想起自己村里晨钟暮鼓,想起隔壁人家圆脸的乔三乔四,他瞬间难受得脸也抽搐:陌生感叫他反胃,不安全感一下子摁低他,他心里暗淡。

阿申缺少感知别人情绪的能力,他自顾自兴高采烈。他带茄生到肉铺子买了新鲜猪肉和拔掉毛的鸡鸭,让茄生背上。阿申问:“小阿哥,要不要自己到处玩玩?我去菜市里挑青菜,你随意走走吧,走乏了来,我便在此等你。”他指指菜市边小鸦片烟馆,咧嘴笑了。

茄生闻着那股熟悉臭味沿石子甬道走,走了不远,就看见烧焦的断垣残壁,好多房子颇不祥地被打碎,瘫在无人街角朽成一团,野狗野猫趴在破房子砖地上…..

集市区的上海县城热闹闹,等走近衙门,便静悄悄没动静。

茄生东张西望,走进瓦片平房的寻常人家街巷,一股淡淡屎尿臭扑鼻而来。

人家瓦檐上一样是蹦跳的褐雀,瓦盘里种着葱蒜,搁门外墙角。邋遢小孩们尖叫着追逐飞奔,有些穿布褂子的女人打着圆竹扇,蹲门口生煤火炉,白烟弥漫,呛得茄生流泪。

茄生听见了矮房子里咳嗽不止的声音,像有痨病鬼,他速速跑过几个门洞,想拐弯走出这巷道,却发现自己再分不清东南西北,登时迷路了。他不知所措站在十字小巷口,听见噼啪连声,原来有人家晒一匾毛豆在门口,快干透了,豆子和豆荚爆裂开,有生命般地蠕动,溅出豆丸……

打小南门出县城,抽过鸦片心满意足的阿申笑话茄生“洋盘”,没见过洋枪洋炮洋兵舰怎么打仗:“侬勿晓得洋枪队帮着清军打小刀会?没过去几日,样样还在我眼前呢!那些破房子就是叫洋炮打坏的。小刀会占县城时多威风!刘丽川带他拜把子兄弟们在豫园聚义,还给洋鬼子下照会。嗬嗬,后来竟如何,还不都叫洋枪队弄死!”

阿申教茄生“识时务者为俊杰”,覅打量自己能跟洋人作对。

要干就干洋务,跟上王先生吃买办饭。打炮山响,银子千两,人家不服帖可以拿命搏,聪明人就帮办会做生意的大佬,挣你的家业要紧。

阿申话音未落,茄生机会就到。

王小虬想讨个姨太太,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人已看好,眼看要抬小轿进门,王夫人本没说什么,事到跟前却不依,闹将起来,屡次三番砸好东西、抡绳套要上吊,可说了并不做。阿申缩身厨房,捂嘴笑死,茄生却被这大婆差使得头头转,一会儿要他跟前来服侍,一会儿又要他當探子,看王小虬动静。

王小虬尚在哭笑不得,王夫人竟把个洋人请来做家庭的仲裁。这也是“弓不拉多”买办人家才有的稀奇:夫人大大方方认得王小虬的外国朋友、新教牧师麦肯西。王小虬每逢星期日带娘子到泥城浜洋教堂拜耶稣,麦肯西就当他夫妻俩的牧师。

难道王小虬你信了上帝还要讨小么?让英国人来说说理!

英国人就是英国人,牧师是牧师。上海滩能有英国人牧师的,也就王小虬这种身份模糊的大清国民呐。茄生原不晓得王先生到底归官府管还是归洋人管,现在跑出个牧师,彻底把茄生搞糊涂。

王小虬在家不爱说话,对着老婆女儿,历来笑嘻嘻,沉默多过聒噪。如今老婆闹得下人们争看笑话,他也不以为忤,至少不露在脸上。他吩咐阿申开出客菜单同点心单,专等麦牧师到,就摆桌。

闹什么闹,全胡闹!人家麦牧师登门,就来吃饭而已。

面对自家的大自鸣钟想了会儿心事,王小虬忽传茄生,对恭敬前来的茄生交代:“英人麦牧师要来。前回我同他说起你,麦牧师会宁波话,你到时也上桌,陪牧师聊天。”

麦牧师?听着只让茄生想起田野里麦子。当然,麦牧师是英国人,是上海地头上大人物,跟田里麦子没半点关系。那么,麦牧师是怎样的呢?

茄生忍不住想像这英国人穿着红色厚呢子漂亮制服,高鼻子下肯定有两边卷翘起的黑胡子,凛然看着本地人,看大家长长的辫子,说话慢慢张口,冷冷吐出叫人无所适从的洋文……

假如大家说话捧着他,麦牧师也许维持冷冷腔调,不再作兴什么。不过,一旦有人敢违拗,违拗一个英国人,一个连其他英国人都服从的牧师,那么就等好看的吧!

一想到马上要面对面看清一个洋人,茄生哆嗦了一下。他不是害怕,是激动,他很期待认真仔细看看洋人到底什么模样。就像,就像看阿爹裁衣,耐心细致看一看,回答心里长久的疑问。

麦牧师来了,穿牧师黑袍子来的,脖子下有四四方方一块白绸。他完全不是茄生幻象的模样:首先,牧师算是个老人吧,头发已沙色了,软软覆在脑门上。他有一张和气的笑脸,皮肤粉红粉红,仿佛愿和世上所有的悖逆和解。他有礼貌,问候了王公馆里他曾遇见的人,还特意到厨房门口,对咧开大嘴冲他作揖的阿申说:“好吃的饭,谢谢厨师。”

他看见茄生,愣一愣,想不起这是谁。牧师遗憾地微微摇头,仿佛谅解了自己的记忆力,用宁波话对茄生笑道:“新衣裳。”

新衣裳?茄生觉得心里重重被碰一碰。新衣裳?哦,马上恍然大悟:为王先生命他陪客,他确实翻出阿爹亲替他缝的那领蓝长衫,端正穿出来见人。

麦牧师坐下同王小虬喝茶,一起进内堂见王夫人。茄生站在客堂里,想不明白这洋老头的神气为何同任何中国老头子不一样。说起来,这就,就像祠堂屋檐上的燕子跟麻雀,随你怎么混飞,也是不一样的鸟儿。

茄生想,麦牧师竟会讲宁波话,那他恐怕早就从英国家乡出来,很久很久没回去了。等他回家那一天,他老娘要还在,也只能请麦牧师脱裤子,看他屁股上的胎记。

这么浑想着好笑,王先生就陪麦牧师从内堂出来。王先生脸上看不出开心还是难过,他招手把茄生唤来,用宁波话告诉麦牧师这是谁,来上海多久,不晓得是不是当通事的料作。

麦牧师看看茄生,没接王小虬嘴。麦牧师坐下用餐,意犹未尽,依旧给作陪的人以教训,全然不顾茄生是个小后生,而王先生已受过足够的劝说:

“夫妻,当丈夫的是妻子的头,妻子理应听从丈夫。然而,丈夫必像爱护自己身子那样爱护妻子。其它的事,本地风俗,原谅我不作评论。但是,王,凡事符合经上这两句,你这般明智的人,该知道主的意思。”

麦牧师正襟危坐,一吐为快;王先生点头,一点头,再点头,三点头,四摇头,五仍点头。他没什么话讲……

阿申给牧师端来的菜是浦东三黄鸡配上海矮脚青菜,大肉馅荠菜馄饨。三个人各人各饭菜,低头只吃自己碗碟。王小虬见茄生稀罕,笑了:“茄生,你要当通事,怎么不晓得自己巴结呢!好好的麦牧师亲自上门,还不赶紧跪下,请牧师收你当个学徒?”

麦牧师拿白布巾擦嘴,放下王小虬给配合的刀叉,有点没表情地看茄生。

茄生醒了来,推开椅子,才要朝麦牧师拜下去,麦牧师伸手拦住他,宁波话说:“宁波小囝?学过英语没有?没有,那才好!你这年纪学得快,英租界正需要接受系统性培训的年轻通事。你,这就来吧!”

跟麦肯西麦牧师学生意,茄生心里十五只吊桶打水。

第一件想不明白的事是麦牧师到底长什么样。

茄生觉得自己眼睛是好的,从来也不曾记错人,或几乎可吹牛:从来一见过谁,从此不忘其身材相貌;有时虽忘了人名,但极少忘记活人脸。

可茄生这回脑子晕,只为他第二次见麦牧师,竟没认出来,以为是别一个洋人!

没穿黑袍子的麦牧师看上去几乎像穿黑袍子麦牧师的儿子,精精神神站立在外滩小石头码头台阶上,眺望黄浦江面,等候他远道而来的英国朋友。他握王小虬手,谢谢他把茄生送来:“下回不必再接送,他认识了路,可以自己找到我。”

王先生道别而去,茄生依旧住在王公馆。王夫人战胜了未曾见面的准姨太太,心情像上海滩难得的艳阳,对家乡人普施光照,尤其看中茄生,因为他如今跟着麦牧师了。

茄生畏畏缩缩站麦牧师身边,偷眼打量自己的“洋掌柜”:麦牧师这身什么衣服?什么衣服把麦牧师打扮得如此挺刮神气?首先衣服是高级英国呢绒料,不像大清上下连体的礼服,是上下分开的“短打扮”。底下丰裕带呢绒垂感的长裤,有笔挺裤线,上身衣服似乎没扣子,敞开着衣襟,露出里头白衬衣,衬衣胸前垂条蓝色带白花点“颈带子”,好看也许好看,让人想起上吊绳……

麦牧师眺望吴淞口,江面上樯帆如林,上海船夫们驾驶单桨小舢舨,来去自如,从远方洋面大客轮上往外滩载送客。麦牧师看看茄生:“我以后叫你‘生,这个发音在英文里是‘太阳的意思。现在我们再来学一个英文,就是这条江,英文叫做‘瑞发,你先记住。往后我教你写下来。”

瑞发?黄浦瑞发?茄生记了,像记住一个暗语。麦牧师上来就“太阳”“瑞发”,這是好兆,吉利的。

茄生暗高兴,又打量牧师那衣裳。这衣服还有个妙处:牧师举手投足,没被衣裳挂累,爱怎么跳怎么跑都行,比武馆里练功师傅穿的练功服都轻省。茄生低头看自己做工不错的长衫,太碍手碍脚,难以跑动。他简直羡慕起牧师的洋衣服来(当然不要那条上吊的带子),穿牧师这种衣服,连爬树都不必脱下。

牧师的朋友到了,是个比牧师更高大瘦削的年轻洋人,穿着同牧师相似的“短打扮”外衣,脸上露着快活。茄生立刻醒悟,上去提起洋人从舢舨上拿下的行李。麦牧师打手势要了一辆马车:他和朋友坐后座,茄生同行李坐前座。

赶车的马夫挥鞭吆喝,茄生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马车一往直前,坐着它,有低飞感觉。远处江滩里,各式各样船,有外国火轮,蒸汽轮,有渡轮,也有本地人褐红风帆的小帆船,还有首尾相连的驳船和穿梭往来小舢舨……天上云朵共江里船舟飘动,只空气浑浊,烟气呛人。

茄生没法细看右手边长长排列的那些四方大洋房,外国女人们坐洋房平台上喝茶,奇怪的衣服袒露了她们的手臂大腿和脖颈。茄生第一回见楼房有如此多的大窗户,这些房子由于过多的窗户简直不再像房子了。茄生觉得自己不敢直愣愣朝右看,这景象能在心里留下过多迷惑和扰乱……

拐弯上另一条马路不久,马车停在一栋巨大的奶黄色堡垒式大楼前。

麦牧师同他的朋友轻捷地下了马车。麦牧师走到茄生跟前,和蔼地笑笑:“生,你不能跟我一起进工部局,这是租界的官府,中国人不被允许进去。这样,我刚才为你想好了几个英文字,你留在门口好好学学,恐怕今后这都是你学英语的方式。听好,中国就是‘恰那,中国人是‘恰尼丝,我们英国人是‘布列铁须,丝绸叫‘锡客,茶叶叫做‘屉,当然,听王先生说你从前是小裁缝,英国来的呢绒都叫做‘克老丝……你先记这些吧,很快就能用。”

麦牧师交代完,让马车夫等着,转身要走;不晓得什么东西作怪,茄生浑身有一股子兴奋,忽问:“牧师,你系着的蓝带子是什么?”

麦牧师茫然回头,顺着茄生眼光看见了自己胸前:“哦,这是‘泰,是领带,孩子。”

茄生管不住自己心情,咧嘴笑了:“牧师,这东西是干嘛用的?有点,有点滑稽呢!”

麦牧师的脸慢慢变长,他朝自己那朋友打个手势,然后彻底转身看着茄生:“滑稽?领带滑稽?我看不会比你脑袋后头的辫子更滑稽!孩子,我会好好教导你的,有一天你会成为一个得体的年轻人,跟王先生一样,不,甚至比王先生更像一个文明人!你会自觉自愿管住嘴,不让愚蠢的话出口。”

麦牧师同朋友走进了工部局大楼,马车夫拉开衣襟擦腋下汗,对茄生笑:“外国人会讲宁波话哦!你是宁波人?我舟山的,半个老乡哦!”

茄生感到脸上火辣辣,牧师脖子里系上吊带子,这难道不滑稽?我的辫子生来有,尽管是满洲人规矩,可世世代代不都这样?滑稽,辫子有啥滑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麦牧师不忠不孝,他才真滑稽呢!

一跑神,茄生把刚才死记的英文给忘了一大半,只记得“茶叶叫做踢”,以及“英国来的布料是克老死”,其它模模糊糊,只好等麦牧师重新教一回。

回到王先生公馆,茄生的恍惚更重了。洋人本来隔开远远,如今当面同他讲起话,还吓唬了他。这委实叫茄生无法摆脱。

阿申嬉笑着从厨房跑来看茄生,递他一只热乎乎的烤红薯,学舌调侃:“跟洋大人看西洋景,吃了洋屁说得洋话。茄生,侬出息了!”

茄生默想麦牧师慢条斯理跟自己说的那话,他脸烧起来,这不是今天第一次面红耳赤:麦牧师并非和气才慢慢讲话吧,他平时恐怕觉得你白痴才说得慢,好让你听懂。可是,可是他讲的不是洋话,竟是宁波话哎!

茄生这才恍然大悟自己为什么老半天都心神不定,原来为这个。

老半天了,自己全受着侮辱,洋鬼子不肯直来直去,說话绕呀绕。

工部局?那地方既是此地租界的官府,为什么中国人不能进?对了,中国人是“掐你死”,英国人是“布裂铁喜”,麦牧师分得清清楚。

马上,茄生觉得自己累得发慌,或者,误会了收留自己当学徒的麦牧师?一日为师,终日为父。不要再胡思乱想,该早点歇息,明天还得去牧师眼前当差。

寻回自己一贯的欢喜心,茄生吐出长气,努力忘掉当天发生的事,只记住外滩留给他的新奇感:上海就在脚下,诸事新奇,一切刚开始。

到底是男人,茄生没思乡成病。有时会想阿姆,却不怎么念阿爹。

茄生觉得自己跟人蛮容易处,什么样的人也不叫自己生气或反感,每个人对自己也都不错,哪怕王夫人那位没表情的贴身女仆,大家背后叫她“黄瘦婆”的,像也对自己有种照顾,至少不说坏话。

茄生发现麦牧师总按固定工作时间使唤自己。上海滩上的洋人们松心得很,上午十点进洋行办事,下午三点就收工,他们吃午饭其实也花了不少时间,都算做生意办事。麦牧师几乎固定在下午三点前回外滩,便打发茄生回去。当然,茄生学洋文的功课越来越多,麦牧师不但教他认字母拼写,还要他每天背许多新词。要不是茄生背惯四书五经,天生背功好,恐怕真应付不了。

即便如此,茄生回到王公馆还是有闲余。他打开包袱,掏出简单的裁缝工具,不由自主暗暗摆弄起来。

茄生见阿申的布长袍破了,跟黄瘦婆要了些同色布,很快就补缀好了。

黄瘦婆拿几件太太不要了赏她的袄子,问茄生能不能帮她“改瘦”。

茄生没说不行,他躺到床上,瞪着天花板回忆阿爸怎么把人衣服改小。想着想着,起床点油灯,他就拆那几件袄子,凭自己手去做。原来人真有些奇妙底子的,做着做着,衣服就改好了。黄瘦婆一试,明显蛮高兴。

王小虬虽没把姨太太迎进门,不过,王夫人还是疑心,只碍着没证据,眼开眼闭罢了,心里照样赌气。

王小虬承办洋人的生意不小,老得去内地收丝收茧子推广洋布,王夫人就更疑心他把小的养在外宅。她这心思,不但家里女眷知道女仆们知道,连带厨师阿申也晓得,常在茄生面前暗示几句,笑个痛快。茄生倒不觉得王夫人好笑,茄生感激王家收留,给一口白白饭吃,还给地方住。

黄瘦婆见了茄生,从前不笑的,前日里脸上紧紧的肉一抽,勉强笑了,倒把茄生吓一跳:“茄生,你衣裳做得好,我拿给太太看了。太太赏了我们一些银钱,让伺候她的女人个个都做件新衣裳。有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与其叫外头裁缝挣我们辛苦钱,不如你替我们做。”

茄生淡淡的,没把这话当事,回说衣服他其实不怎么会裁,钱不收,若不怕弄坏料子,他就试试,毕竟见过阿爹做裁缝。

给各仆妇量过尺寸,下午四五点,茄生先在后廊尽头摆桌椅,分开剪刀针线,要只小煤炉,烧红煤球块,添在熨斗煤膛里。弹线落粉,料作上划路数,茄生不要人看,独自边想边做,终究历来用心看熟的,如今只是手生,并非茫无头绪。

两个礼拜功夫,茄生越练越熟,心里有点丘壑了。新衣裳毛样叫黄瘦婆同几个丫鬟试了,她们竟高兴得很,说茄生比马路上叫来的“包袱裁缝”做得好。

茄生磨了剪刀,在布料上像心像意划了线,暗暗享受刀剪破开布料时畅滑的曲弧,大概这就是家学,是子承父业那种自然,反正,他挺喜欢阿爹给他的裁剪工具,他有了半秘密的喜好。

茄生望窗外,王公馆里芭蕉婆娑,他发现自己也很喜欢麦牧师手写的教材,他喜欢学洋话,英文仿佛同奉化土话有秘密的音节上的联络,他觉得麦牧师教自己的还少,他现在可同人讲些“洋泾浜英文”了,不过,他晓得这样子勉强讲洋文并不是麦牧师希望的,麦牧师说过,要让他茄生像个体面人一样讲英文,至少,“至少要比王先生讲得好”。麦牧师的原话让茄生一阵阵颤栗,不晓得为啥,他看见阳光照耀在自己走着的每条大小马路上。

裁剪衣料或缝制衣服,他可以一边干活,一边背诵麦牧师每天勉励他的功课。他感到单纯的学习的快乐,尤其学的是自己喜爱的两种技艺。

王夫人亲自拿来了她存的绸缎,还有一本洋文新杂志,她要茄生照着模特的衣服,给她做件洋款坎肩。

王小虬回公馆,吃了晚饭,也笑嘻嘻来看茄生做衣服。茄生淡淡的,毕竟这是家传技艺,做得不如阿爹好,只求别丢人。

王小虬悄声说:“茄生,我没看错你,你有巧手,不是粗汉。等几天我同麦牧师说过,你跟我出门,带剪子熨斗,替我另做些活计。”

为王先生纳在外头的姨太太也做完冬装,茄生更体恤王夫人的醋意。

姨太太究竟同王夫人不是一路人。王夫人是乡下跟出来,缠着小脚;姨太太有洋名露丝,天足,是新派女人。她家里祖辈下南洋,她随父亲转来上海的,同王先生一样洋派。王先生竟日带着露丝同洋人谈生意喝酒吃咖啡,这露丝也不认自己为小。

姨太太露丝对茄生讲,麦牧师可是上海滩上红人,有荣幸跟着麦牧师,千万不可浪费,真该好好混出样子,以后或可以直接当王先生帮办。亲不亲,你们家乡人!

在这滩涂上的冬季里,麦牧师蛮关照茄生。他喜欢做的一件事是要求他访问的各处人等都准许茄生进房屋里等,不让冷风吹茄生。

麦牧师若去酒吧同人碰头,就会亲自端一杯威士忌洋酒,命令茄生一饮而尽以抗冬风。某天茄生竟如愿以偿,接过了麦牧师朋友递给他的一支小雪茄。

他没呛,就同他喜欢观察阿爸裁剪那样,他早看熟了洋人吞吐青烟的动作。他是不是喜欢这洋烟卷呢,喉咙里留一种清苦,不,他希望吸雪茄的初心不是品尝滋味,是想知道为何洋人把鸦片卖给中国人抽,自己只抽雪茄。

你看,麦牧师年纪不小了,身材挺拔,身体还强壮,抽鸦片烟的中国人,哪怕年轻轻,都犯烟瘾,流鼻涕眼泪,没大烟就心烦乱。茄生想弄明白洋人留给自己的是什么宝物,给中国人的又是什么祸害。

当然,这并非他自己发明的思想,他没想过洋人要祸害中国人,他只信洋人热衷于做买卖。為了做买卖,洋人不怕打仗,自己战死,也让大清的兵死得难看。所谓“祸害中国人”这种厉害话,是那个曾送麦牧师和麦牧师朋友去工部局的马车夫同茄生讲的。这马车夫像是钉在外滩的地头蛇,总能抢到洋人坐车生意。

我们浙江人都是同乡。马车夫对茄生说。

茄生淡淡的,没啥特别想法。

小老弟,你比我混得好。所以,你坐车,我赶车。马车夫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

茄生有点窘,茄生摇头,不晓得怎么说才好。

马车夫观察茄生,反正有的是时间,他必须和茄生一起等麦牧师办完事。

“不过,我还是能给小老弟你一个建议。你既然跟着洋人,就别错过机会。”马车夫一边说,一边拿他气味发酸的毛巾擦脸,擦着,偷觑茄生。

茄生一头雾水,总不作声。他本想背洋文词来着,叫这车夫搅乱。

马车夫便伸左手三枚手指,低声问茄生:“知道三点水的弟兄们不,你会不知道?南京的!”

茄生茫然不懂他说什么,马车夫叹口气:“南京三点水的弟兄们很想同麦牧师这样的洋同道通通声气,你若想办法疏通疏通,我保证你赚叮叮当当好大一袋子鹰洋。”

那天麦牧师从旗昌洋行走出来,一个穿条纹长裤褚红皮鞋的高个子美国人送到门口。麦牧师坐上马车,茄生仍旧单独坐前座,一前一后往花园弄跑下去,一直跑到冷清的涌泉浜。

麦牧师从马车上下来,四处瞭望。茄生凑近,只听麦牧师说:“生,这里要热闹起来啦,要多多造房子,很多中国人要进租界。南京周围打仗,打得人人心慌了。”

是太平军作乱!茄生忽然想起来,王先生在公馆里已发表了好多次评论。王先生的丝绸和茶叶生意倒没被太平军掐断。“太平军也要赚钱嘛。”王先生说到最后就大笑。

“生,王先生生意还好?王先生怎么看,太平军会攻打上海吗?”麦牧师终于不耻下问。

茄生不晓得说什么好,这些他一概不懂。

“听见可能攻打上海的消息,你要及时告诉我。上海是英国人造的城市,我们要保卫它。”牧师低声说,抬头望天边。

茄生回到家,王夫人贴身的黄瘦婆唤他。茄生以为王夫人又要自己改衣服,便进去伺候。谁想王夫人却把左右丫鬟婆子支出去,苦脸对准他:“茄生,王先生在外头是不是养着女人?你是我小同乡,告诉我,我不叫你吃亏。”

茄生顺着自己性子,本来淡淡的,不打算露声色,忽然一下子窘迫:这算什么事呢?怎么忽然间大家都把他茄生当成上海滩“包打听”,个个探他口风?

心里感到莫名委屈,茄生回忆起家乡祠堂屋顶凉风拂面的惬意,那时从没人探听他什么,也没人当他是有用的。茄生忽然强烈地想家,他干巴巴回答王夫人:“阿拉勿晓得。”

本来麦牧师怎么教,茄生就怎么学。既然能背四书五经,当然也能背麦牧师教的字母和拼音法。麦牧师夸他天赋好,茄生没感激也没喜色,反正,这些是王先生说的“学生意”,要学,必须学好,但本身不值得感怀。

茄生自认跟麦牧师熟了些,麦牧师没夫人在身边,儿子女儿也不在东方。麦牧师在中国已十多年,没回过英格兰的家。麦牧师对待茄生总客客气气,不远不近,像特意维护茄生需要的那种半陌生感。茄生觉得只有阿爹催逼自己才不会让自己难受,其他人切莫太紧凑,他会一下子炸裂。

本为了王夫人暗中向他打听王先生的外室,他想搬出王公馆去。但王先生对他软弱的提议不予支持。

王先生说你既然已在公馆住了这般久,又是其英亲外甥,上海滩此刻正闹房荒,没必要急着自立门户。再说,跟麦牧师也需要时间,急切间什么也不成功的。

“这样吧,茄生,要是觉得吃口闲饭不舒服,你就接着给我家老老小小做衣服吧。冬天虽快过去,还来得及再做一身冬装,明年穿。我那边,你哪天随我再去,还要做春装。噢,你会不会做洋装呢,我那边,恐怕还是治洋装更好。”王小虬声音渐低,茄生没作声。

确实,跟牧师学着洋文,又摆开摊子替合府上下做衣服,这般忙起来,日子倒过得平顺,只可惜没什么值得记取。茄生家里寄了家书来,说家里一切好,无需记挂。阿爹这些日子又忙碌,替村里大户人家裁婚礼吉服,更收了隔壁乔四当徒弟。

茄生不晓得阿爹身子如何,想必还是天天抽大烟。茄生见苦力们在外滩搬运广州船送上来的一箱箱鸦片,那股子生涩气,已在他喉头留下了某种印迹。

平平安安也混混沌沌,他日子过得平顺,直到那一个早晨。

那个早晨茄生陪着麦牧师行路,又到小石头码头接牧师新从苏格兰来的老朋友。这回是个金红头发矮胖老头,是来这边大班某洋行里任职。麦牧师叫了辆马车,让茄生提着不多的行李,一起先去礼查饭店安顿。

短短一路麦牧师同他朋友兴致很高,不停说话,指点外滩风物。茄生本坐在他俩对面车座角落,像往常那样默默环视。他听麦牧师问起一个个老朋友,又打听这新来朋友一路上停了哪些码头……

茄生忽一愣,心急跳,手放自己唇上,展掌捂了嘴。他意识到麦牧师并没同他朋友说宁波话和大清官话,他们一路说的是英语。

不晓得是不是该为此高兴,他发现自己不但能听懂洋人对话,还能一五一十把这些对话用英文字母拼写记录下来……

接着便是整个春天的窃喜,尽管不晓得自己到底喜不喜欢洋文,但学通英文的喜悦感是浓烈的。他没告诉麦牧师他的耳朵听见了,他一发在裁剪时琢磨麦牧师给他写下的那些教案。裁衣是家传,他对于王先生一家该献上报答,而洋文似乎是个无形的新朋友,一旦彼此心知肚明,相处起来顿生灵犀……

春花开又落,淅淅沥沥春雨渐次收干,天就一日比一日暖。

麦牧师自冬天来一心关注上海加速造的成排房子。大马路离外滩不远的路侧很快造起了密密挤在一起的木板房,编成lane,上海话就叫“弄”。

这些新房子还在造就售空了,江苏和浙江每天都有人携家带眷逃进租界地,他们害怕太平军,他们脱离了家乡。麦牧师告诉茄生,租界的英国商人们已一致同意搬迁跑马场,把跑马场的地也拿来造更多房子。除了鸦片,现在就是房子能赚快钱。

“现在,茄生,你必须开始用英文跟我讲话了,”麦牧师吩咐,“已经是时候开口了。你跟我去租界外头北边,看那里的情况。”

桃树挂了果子,金桔树也在香喷喷地扬花,白花招来青色蜂子,还没有热,夏天还是青色的。麦牧师雇了马车,过威尔斯桥朝北,走在虹口美租界地头。牧师凝视茄生,说英语:“生,你知道,你们中国人是不肯信上帝的。我来了上海这么久,跟从我信上帝的才几个人,可能这几个人是因为吃了上帝的饭才说信他。我很想看看,你是不是那个将真正信上帝的中国人。”

茄生摆脱不掉麦牧师殷殷的眼光,但心里立刻想起种种流传甚广有关洋教士的谣言。自然,麦牧师是位和善的洋教士,自然,他肯定不会“吃婴儿”。但是,他那个上帝又是什么过路神仙?

茄生的心理大概从他眼神里跑泄出来,被麦牧师捉住。麦牧师说:“不着急,你先好好看看这世界吧。上帝的恩典为每个人准备着,并不着急。”

世界确实不都是租界里的車马络绎冠冕端庄,等来到美租界北尽头,麦牧师同茄生下了马车。马车不肯再往外头去,说外头没跑车的好路。

有一群推着江北独轮小车的苏北汉子站在租界界域外,麦牧师招招手,同茄生背靠背坐到一辆小车两侧,那苏北汉把车绳往自己颈上一套,推起独轮板车就往荒地里跑,一边问客人去哪儿。麦牧师一声叹:“知道齐老五住的棚子?是不是有孩子病了?”

推车的嗯一声,推车跑得挺快,他对茄生一笑:“棚子里的人,哪一个看得起病?都靠洋和尚慈悲。”

茄生还没来得及琢磨这话,眼睛已被远处闪现的烂土棚子吸引,隐隐传来一股酸臭气,还没见人,先见浑黄泥塘和泥塘边污秽人粪,臭不可当,飞蝇成团。麦牧师在背后命令他:“生,拿袖子捂住口鼻!”

等跑过露天粪池,屎臭减弱,到处又是酸臭尿臊,夹杂烂菜发甜的臭。小车停在一堆半人高草棚前,几个面目呆滞的女人本敞着怀坐在阳光里奶孩子,看见牧师,都抱起小孩往黑洞洞棚子里钻……

女人尖利的声音在窝棚里头喊齐老五,齐老五从窝棚弯腰钻出来,破麻袍露鸡胸,脸盘瘦得像鸟,却露桃红色,咧嘴笑着朝茄生看,又朝麦牧师拱手,却不看牧师。

女人干柴般手臂托举一个小男孩,从棚里送出来。小孩俯下头颅挂着手脚,一动不动,像是死婴。

麦牧师轻轻接过孩子,小心翼翼探他鼻息,用官话询问齐老五。齐老五叹长长的气,嘴里喷臭味:“没得吃,哎哟喂,没得吃!”

茄生忍不住把放下的袖子又抬起来,抵挡一阵阵冲来的臭。天上呱呱低飞黑乌鸦,乌鸦肆无忌惮落在这些人栖身的棚顶,歪过脑袋看人。它们打量齐老五的眼神是不屑的,而看见麦牧师和茄生,鸟眼便露些忌惮。茄生才一挥手,乌鸦便腾空而起,拍着有尖叉的翅膀,呱呱飞远,落在枯树树枝上,仍是低头瞧热闹。

麦牧师从他的布袋子里掏出罗宋大面包和两瓶牛奶,齐老五伸手来接,麦牧师拦他:“让你的女人和孩子们先吃。把这奶用火煮开,喂病孩子。”

仍坐江北小车回租界,麦牧师问茄生:“见过这样子人家么?”

“麦牧师,这些是穷光蛋。”茄生摇摇头,“我们宁波没这般穷的人家。”

麦牧师沉静地看茄生:“你现在看见了?租界外头就是污秽之地。听说他们把死了的人全停在北边破庙里,假如一旦起瘟疫,就立刻会传进租界。”

那马车夫还在租界北口的小桥边等着,麦牧师吩咐他顺外滩赶马往法租界去:王小虬替姨太太买的小公馆在法租界里头,他等麦牧师去喝下午茶。

“我们全是罪人,麦弟兄请为我们代祷。”王小虬和露丝恭迎在小公馆门口,露丝穿一身赭色旗袍,套白色针织坎肩,乌溜溜眼睛风飒飒地转。佣人把麦牧师扶下马车,打发了车夫车钱。

茶桌放在小公馆庭园里四方金鱼池边上,白色大花芍药盛开在桌边青枫树下。麦牧师要和王小虬及露丝一起祷告,由茄生自去房里看露丝做衣服的料子。

丫鬟们把露丝选的丝绸及英国棉布摊开红木桌上,茄生上次来做衣服还对一切陌生,今天却感到一种又感知过又依旧神秘的气氛淹没了自己,像无意间跑进迷宫,找不到出来的路:这丝绸是上好的,比茄生见识过的湖州丝绸还金贵。房里焚着沉香,阳光透过竹帘密密洒下。丝绸摊开桌上,活生生,好比一整个田圃在开花。

要把这些丝绸和细棉布裁剪成女人衣裳,本来并没奇幻处。不过,茄生历来做的是松松直直外衣,没做过露丝要的这紧致在肉身上的旗袍!

如此这般的好丝绸做女人衣裳……

露丝悄从院里走进来,她看看茄生,笑吟吟:“尽管放心做,做得不好也没关系。人人都有第一回,你敢裁,我就成全你。来,量尺寸!”

量了尺寸,露丝进内院去了,茄生有点晕淘淘,桌椅仿佛在旋转。他走院里找麦牧师,王先生让他在下首坐,佣人奉了茶来。

只听麦牧师还在顺着自己心情对王小虬发问:“你是抽鸦片的,你模样为什么这般精神呢?你难道不是林大人所说的受害者?”

王小虬笑:“总之鸦片是祸害人的,上到王公贵族,下到无业游民,多少人都上了瘾。”

“谁拿鸦片祸害中国人了呢?英国拿鸦片平衡贸易之先,中国没鸦片烟鬼么?假如你自己不吸,不肯受诱惑,谁又能逼你?何况,英国从印度运来贸易的鸦片只能满足中国市场的一部分,那么,其它鸦片从哪里来的?”麦牧师并不放松,端起茶杯不喝,就追问。

“是的,中国自己也种了一小部分鸦片。”王小虬点头。

“一小部分?”麦牧师冷笑,“我自己往四川云南贵州连日步行了数千里,田野里除了庄稼,种满色彩缤纷的罂粟,这可不是一小部分!王先生,鸦片就是个贸易和金融问题,不是大清政府说的谁祸害谁问题!从前英国贸易逆差,不得已用鸦片来平衡。如今,大清贸易逆差,白银外流伦敦造成银少钱贵,清廷征税只收银子,老百姓被榨干了,要反了,所以朝廷急着要把屎盆子扣英国头上。”

王小虬点点头,又摇手:“麦牧师,你是个明白人,咱们不宜往下多说。你放心,慈善租界北外难民的银钱,我和我的同道们愿意一起捐,英国公司出多少我们一样出多少,拜托你把界北污秽地带肃清,防止瘟疫流行。”

茄生听见说鸦片,一直竖起耳朵听,他其实不傻。等陪麦牧师出门,茄生在马车上还是问了:“麦牧师,我阿爹吸鸦片,他会死掉吗?”

麦牧师盯着茄生看了一小会儿,似乎有些儿愠怒:“他哪来的鸦片,花掉家里很多银子?”

不是。

茄生描绘了村边棉花地围住的罂粟田,阿爹有村里自种烟土的稳定供应,他只要开着裁缝铺,自产大烟还抽得起。

“是啊,这不就是我告诉王先生的?”麦牧师和善地拍拍茄生手背,“是有些重病人抽鸦片,但不是抽了鸦片就生病。鸦片只让人上瘾,并不直接致病,很多有钱人抽了一辈子,其实并不怎样。打仗是为鸦片打仗,并不为道德打,是为平衡贸易和稳定金融,或者说,这一边是为了稳住大清江山!”

噢,是么?茄生不由自主反手摸摸脑后辫子,没回答麦牧师。不懂的事他不置嘴。

“是。你是聰慧的,你耳朵嘴巴都认识英文了,你的英文可以拿来用了,很好。你愿意的话,陪我去趟南京城。从这趟旅行开始,我将付你一些工钱。你可以存着,也可以寄回去给你的母亲。”

麦牧师看见茄生的表情,笑了:“你可以开始当见习通事了。不过要好好想想,这职业究竟适不适合你。”

王小虬同夫人商议,让茄生搬进了东厢房。茄生架起正儿八经裁缝台,又去大马路背后铺子,添顶针箍、馒头凳跟刮浆刀各几件做活家生。

王小虬卖弄说前日里有个荷兰人推销西洋新发明的缝纫机,机器可以快速缝衣服,脚“塔塔塔”踩下去,衣服就缝好了来。王小虬说,等茄生手艺好到可以正式上海滩上开成衣店,就想法跟洋人买台西洋缝纫机送他当礼物。

茄生没把洋人的缝纫机放心上。厨子阿申近日有些疯癫,忧心忡忡咬茄生耳朵,说怕王公馆要出事:王先生在外头养女人露了马脚,王夫人越来越怪。

王夫人传小同乡茄生进去量体裁衣,她本不爱说话,如今一张脸干干黑黑,更一语不发,单坐红木椅里,什么都是身边黄瘦婆替她讲。茄生靠近她身边,闻到浓烈的中药味。

“茄生呀,不曾回奉化看阿姆?”黄瘦婆住嘴时,王夫人才恹恹问一句。

“回夫人,我自从到上海,还不曾回得去。刻下要跟麦牧师去一趟南京。”茄生替她量了袖口,看见王夫人手腕子几乎收干成一条细棍,几根手指皆皮包骨头。

“茄生呀,有道是‘青春作伴好还乡。趁身体旺实,要回去看看阿爹姆妈。”王夫人眼里涌出泪光,“上海这地方,发财容易做人难,你记得!”

茄生见过王夫人出来,黄瘦婆交代这是要给主母做一身好寿衣,他心理便阵阵凄惶。他想同王先生说,又不晓得说啥,不敢造次。

裁剪几天衣服,都弄到半吊子,心里不定。麦牧师到王公馆同王小虬打过招呼,带了茄生,出门上马车。这回租的是出城车,两匹马拉,车身有黄油布的遮雨篷,嘀哒哒的马蹄,偶尔脆亮鞭声,往官路上奔南京。

此刻南京又叫了天京,叫太平天国占住,同朝廷动刀戈。麦牧师宽慰茄生说:“是太平军头领自请我去见面,我有大英帝国护照,我们是贵客。”

茄生还记得自己从前谈起领带的轻狂,他对麦牧师已习惯于只听不说,管住自己情绪跟嘴巴。至于去南京有无危险,他不觉得跟着麦牧师会涉险。如不知生,也不怕死,仿佛同周遭一切全不相干。风吹一枚树叶,树叶随风飘荡,不犹豫也不阻滞。

可南京被湘军牢牢围困着,从上海到南京,随你怎么绕行,也绕不开朝廷最彪悍的这支大军。麦牧师沿途被兵将拦下,他如实说明自己作为英国驻沪领事指定的代表赴南京会见太平军首领。湘军派出一队人马护着麦牧师的马车前进,先到太湖边,有位位高权重的“左大人”要见见牧师。

左大人并非驻扎于此,他正好见过他上司曾大人,往浙江上任路过。左大人把营帐扎在太湖边风景绝佳处,摆开茶桌,请麦牧师用点心。茄生作为麦牧师唯一的“通事”随员,一旁侍立。

茄生偷眼看左将军,此人风尘仆仆而不失精神,举止颇为有礼,对洋人也似乎不陌生。待客的竟不是中国茶,皆为英式瓷器,奉上红茶。

两人用官话寒喧几句,麦牧师发现左大人与众不同,就说:“左将军快人快语,我们英国人也直来直去,很好。既然南京是一个存在很久的事实,我们秉持中立原则,也不能不前往了解实际情况。”

左大人点头:“匪患浩大,不止一日。小将但知尽忠,报朝廷以贱躯。吾等亦有英法盟友,洋枪队与湘军同时进攻,收效颇大。吾此去浙地,誓不日克复杭州。”

麦牧师不作声,良久,叹道:“将军若能爱惜沿途百姓,就将保持您的令名,亦会给各国公使留下良好印象。”

左大人捋过颌下胡须,慨然点头:“牧师之言谨记。您此去若能劝说南京贼王收摄凶焰,也是一番功德。望牧师亦以天下苍生为念,多加斡旋。”

见过左将军,麦牧师的马车继续由湘军主动接力护送,直奔南京城下。不时有偏将飞马送来食物饮水,安排牧师沿途休息。茄生再次看见了因战争逃难的平民,看见倒毙在路途上的老少尸首,也望见远处城郭升起狼烟……

茄生听见麦牧师不住声地祷告,向他的神灵祈求普遍怜悯与饶恕。

麦牧师出行又穿上了他传教必穿的黑袍子,领口一方白绸。他的蓝眼珠眺望远方时露出令茄生感动的悲伤……茄生以前没思想过自己的人生,但在马蹄声与护送兵卒刀剑的叩击声里,他不由为自己感到茫然:我是谁?我为什么在此时此地?为什么同一个洋人守在一起,旁观与自己同样面貌肤色的人们彼此杀戮?

麦牧师在望见南京城墙的旷野里辞别护送他的湘军。此日并无攻防战斗,城门紧闭,大地萧瑟,明明是农历五月,放眼之处庄稼却被兵马踩踏成泥,远鸦落在不及掩埋的尸体上……

茄生同麦牧师坐在一起,他俩抬头望着城墙;车夫尽量佝偻身体,轻声呼喝马匹,慢慢向城门靠近。

太平军准确判断了来客身份,他们洞开城门,放麦牧师的马车进城。

茄生心里并没想过自己是谁,太平军打开城门后就感兴趣洋人身边这年轻人是何方人物。茄生不把自己当人物,只是跟从麦牧师“学生意”。假如一定要阐明自己同麦牧师的关系,最合适的还是“学徒”两个字。

正如谣言所传,太平军没辫子;不止太平军没辫子,他们还割掉了南京城所有男人的辫子。茄生意识到自己忽然间与众不同,他是一个还挂着乌黑辫子的男人。

当然有人注目茄生的装束,不过,那些没辫子的“南京人”没把话说出口,他们看看茄生,眼神里有不屑,也有努力的容忍。茄生能感觉一种淡淡敌意朝自己逼来,直到一个熟人出现在他眼前。

这人冲茄生笑笑,来麦牧师面前拱手。茄生认出了他,是那个曾在上海外滩兜揽生意的马车夫嘛,他曾经说“三点水的南京朋友”想见麦牧师。

马车夫此刻不再是马车夫,他一样剪去了辫子,只留长发,正如别人为他们取的别号“长毛”。他跟长辫子配套的服装改了,如今是一袭线条流畅的银花战袍,显得轻松又富丽。看见这件出挑衣服,茄生忘了其它,很想问问这是否便是明朝汉人服饰。

麦牧师对这位“马车夫”说:“郑将军,我们并不计划久留。如果你已安排好,我想直接见你‘主公,然后,我们可以早些回去。”

郑将军朗声一笑:“我明白上海滩的规矩。麦牧师远来,今天我为你接风洗尘,休息一晚,明天便去东王府。”

所谓东王府,并不如上海城隍庙那般矗立在城中闹市。第二天早上在秦淮河边洁净大客舍用过早饭,太平军的两顶大官轿便抬着麦牧师和“通事”乔方才往王府去。

郑将军披挂整齐,在地处偏僻的王府门口候客。他笑吟吟递给茄生一顶软帽,让他把辫子盘起,塞在帽子里。

沿王府的青石路直直往里走,一条倒影垂柳的小河道流淌府院正中,上面跨着道道小石桥。一幢幢雕梁画栋的院落静悄悄散开于花木深处。郑将军说:“我们直接去东王府,那里,大首领已在恭候麦牧师。”

亲兵们在一栋朱红木楼前月洞门外站岗,他们向麦牧师行礼,把手放胸口鞠躬。没人向茄生行礼,但也没人拦阻他。他跟在麦牧师身后,觉得自己不能独自落后。

郑将军忽然恭敬行礼,语气变得飘忽而谄媚,他把麦牧师介绍给一位大眼睛的青年,茄生立刻意识到有什么重要会面要发生了。东王府弥漫着庄重气氛,那大眼睛青年身份尊贵,却衣着朴素,只一袭青衫。

这青年人会讲英文,立刻同麦牧师攀谈起来。这青年人又竟熟稔麦牧师念兹在兹的圣经,不一会儿就同麦牧师讨论起经文奥义。麦牧师看起来挺愉快,他声音比往日更浑厚,话如流水,随那青年人的发问汩汩生发。

青年人的父王隨即来到,也只穿着直裰,好生简朴,原来他们姓杨。这位父王面部皱纹深刻,除了跟麦牧师打招呼,一直不太说话,若有所思。他听儿子说英国国教信的就是耶稣,哦一声,连连点头:“那么,这不就是同道的弟兄么,洋枪队原不该同我们为敌呀!”

麦牧师说:“我听懂官话,我们不必讲英文了。”

王爷脸上终于活泛起来,露出笑意:“对于洋人,我们并不排斥。我们愿意洋人来做生意,只要禁止鸦片贸易,其它货物都可以买卖。我们欢迎洋人到内地省份,我们不像清廷。中国的事全是让满清鞑子做坏的。我们并不要你们帮忙,只要英国美国法国保持中立就好,我们靠自己能打下北京。”

大眼睛年轻人脸上露出了明媚神色,茄生想,麦牧师如果同太平军能说到一起,那位湖南人左将军恐怕不能让他再保持不偏不倚。

不过,麦牧师并无喜悦之色,他穿了他那黑袍子,年纪看上去又成了自己的父辈,苍苍然一个洋老翁。麦牧师说:“我很喜欢你们关于自由贸易的主张,这符合贵国也符合英美诸国利益,我实在非常喜欢这主张。然而,说到耶稣我主,我有义务坦诚相告。我不觉得你们的信仰同新教信仰一致。不,我们是因信生义的信仰,不会因行为称义。而且,恕我直言,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绝不可能圣子还有什么人间兄弟。你们,要么敬拜神,谦卑自己,把自己归为罪人;要么就继续高举自己,把自己同神并列,最后大大得罪神。这中间,没有折衷的路途。”

麦牧师说完,竟带了一丝怒气,直视眼前的王爷和王子。那大眼睛年轻人大惊失色,他的父王倒不动声色,点头道:“既然麦牧师说得如此清晰,我很敬仰,不过,为牧师的安全起见,此地不宜久留。我们愿意做英国的朋友,也不曾计划攻打上海的租界。请你把这话带回去给你们的领事。”

茄生并不懂王爷和麦牧师的对话,这过于深奥,他一直呆呆看王爷和王子身上简单却好看的衣裳,这定是前朝汉人的服饰。

茄生觉得一股特别的清奇氤氲在这王府,汉式服装让他目眩神迷,只觉如入幽兰之室,雅致又飘逸!遗憾这就要走,若能多留一天,他便能把这些服饰好好看熟。剪裁之道,在于格调。明显他遇见了格调高雅的织造物。

东王府的王子一直恭送麦牧师到城门口,在看清城外无敌、打开城门的一瞬间,茄生听见他对麦牧师说:“牧师,我很敬重你。你说的是真道,人该敬畏上帝,而非攀附上帝。”

麦牧师点点头:“愿仁慈的天父看顾你。”

出得城来,马车辚辚孤行,天边黑烟四起。茄生忽然回头,正看见那请来麦牧师的“马车夫”郑将军赶到南京城城头上,呆呆望着这走远的马车。还没来得及告知低头祷告的麦牧师,茄生看见有人飞起一道绳索套住了郑将军,将他扯翻在地……

原路返回,却不见左大人的兵勇再来护航,湘军营帐仍在远处,却悄无喧声。麦牧师于路打尖休息,迤逦回到上海地头,仍从美租界过苏州河,进英租界地界。还没下车,一个英国商人就拦住马车,熱切地跳上车辕,对麦牧师喊道:“他们在北京烧了圆明园!”

茄生径回王公馆,见阿申吊着胳膊,纱布里渗出血水,蹲在花圃前拔草想心事。见茄生,阿申站起身,忙不迭地告诉:“公馆出事体了,王夫人半夜放火烧自己,我冲进去救的。现在王先生打算送夫人回宁波,里厢一团乱,侬避开些!”

茄生到东厢房放下东西,仍是进去请安。王小虬在,也没特别愁眉苦脸,只指指被火烧黄的一面墙:“茄生,昨日你家舅来了,等你有话讲。我这里收拾收拾,要跟其英一路回宁波,把夫人送回去住。”

茄生想探望王夫人,黄瘦婆出来时同他摇摇头,他便退下,到厢房坐着,不晓得怎么消化眼前诸般事。

茄生拿起裁缝台上落下的生活,动手做起来。一旦手里握住剪刀,拿起火烫的熨斗,他心头种种不安就退隐到角落去。能做好新衣服,心里就满足,就有平安的浪涌。仿佛还留在自家村里,刚偷爬过祠堂屋顶,同时拥有了冬天火炉兼夏日清幽。但是,茄生的心终于痛了一下,他发现手里拿着的是王夫人的衣料,是寿衣的衣料。唉,令人欣羡的买办公馆,作为“弓不拉多”先生的糟糠妻,王夫人已无有生路。除非她放下自己傲气,愿意和露丝这样新派的女人和平共处。连茄生也不相信这行得通。

舅舅吴其英悄悄走进东厢房时茄生沉浸在梦幻节奏里,他想把王夫人的衣裳裁缝好,让她能带着衣服回乡下。他想起自己读过的古文,他感悟《庖丁解牛》是篇美文,他手里拿着的虽是把裁缝剪刀,却能体会庖丁的顺畅和庖丁的某些创意。他终于明白自己喜欢当裁缝,这是他可以全盘决定、自由发挥的活计,也是一种技艺。

吴其英在门口拍手:“不得了,我以为看见了年轻时的姐夫!”

茄生放下家什,问候了舅舅,又问阿爹和阿姆。当然,父母皆是好的,没问题,无需挂念。吴其英想了想,说:“茄生,你阿爹就是抽大烟多了点,如今瘾头越来越足,你阿姆生气。”

王小虬请吴其英进内吃茶,茄生看了看,决定继续把王夫人的衣服做成,黄瘦婆晚上就可以拿进去给夫人试样了。

天到擦黑,阿申送荠菜肉馄饨给合府上下填饥,他受了伤做不得饭,晚饭要外头饭庄送进来。王小虬和吴其英穿戴整齐要出门,来传茄生随行。

一起登上马车,吴其英笑道:“小虬,我和你是换帖的朋友,有话就直说:你这回把夫人送回宁波乡下,想必已有好安排。我劝你务必将她安顿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们在乡里,自然也会替你看顾她。”

小虬点头:“我自然这么愿望,只是上海滩你们不懂,她这般拘泥,让我真正不得自由。”

马蹄得得,上得外滩。但见华灯初上,黄浦江面船舟繁灯如星,岸边洋人俱乐部张灯挂彩,人头济济。小虬道:“洋人的娱乐场我们进不去,也不想去,或去唐书玉院里坐坐吧,我们也不叫局了,吃个饭说说话就走。”

“如此正好,我也想听她唱一唱,茄生好开开眼界。”吴其英笑说,“吾等这般乐趣,洋人就体会不到。他们要找也只能找咸水妹,无趣之极!”

茄生到了上海,从没夜里出过王公馆。

马车一路从外滩过大马路,道路两侧挂满煤气灯,行人摩肩接踵,喧声动夜。天气要热了,洋番婆和上海女人们都穿得露胳膊露腿,在夜灯光影里白生生,叫人看见气喘。

茄生耳里隐约响起一个女人湿润的低低嗓音:“你这么僵住了做什么?没见过女人么?你呀你,嘻嘻。”这嗓音不在跟前,是从过去的光影里传来。

下马车抬起头,见老大一座青砖房子,也是挂灯结彩,不过灯彩柔和洁净,煞是雅致。王小虬当先进门去,跟什么人招呼着,哈哈笑。吴其英笑容满面,回头招呼茄生跟上,也一甩黑辫子紧着跑进去。

等茄生跟进门,不由眼睛再一亮,这房子布置得风雅:草绿色西洋沙发转圈,水晶玻璃面茶几,中间天花板挂下六只灯泡的铜吊灯,墙壁上挂西洋画片,靠西墙黄石雕的壁炉,有个唱机……

一个花枝招展姑娘家出来,茄生一眼看定了她身上衣裳:墨绿色真丝旗袍,苹果绿的坎肩,白手套手指纤纤,往上一路套到肘弯;再看膝盖下,一双嵌珠镶玉玲珑小鞋,围裹了三寸金莲……茄生想:做这旗袍还容易,这双鞋却难!

吴其英娘舅看外甥,以为茄生没到过风月场,一来就被迷住:“哈哈,小后生看见妙大姐,书玉啊书玉,一向可好,长远勿见呀!”

叫书玉的女人家一双眼滴溜溜转出光采,笑意盈盈,招呼王小虬跟吴其英。听了王小虬,又叫娘姨摆一桌台面。

吴其英把扭扭捏捏的茄生一拉,说:“书玉先生,这个是我外甥,家传技艺,做得一身好衣裳,初来乍到上海滩,将来你要照顾。”

茄生同那女人家一对眼,并不陶醉,只觉得此女面有狐色,他便低下眼看地上:原来地上还有西洋花毯,煞是好看!

书玉奉过茶,便去更衣。吴其英同王小虬说:“小虬,上海滩看来还好,小弟在宁波做通事,兼办洋货生意,这几天就有些为难。洋人联手对付朝廷不要紧,老百姓也习惯了的,只圆明园这把火烧得叫人气苦!我听见些难听话,都把怨气撒我们这些‘弓不拉多身上,骂我们是洋奴,还说要宰了买办。”

小虬放下茶盏:“茄生跟麦牧师去了趟南京,我还来不及问。茄生,太平军军威如何,南京城下是太平军厉害还是湘军得胜?”

茄生愣在当地,不晓得如何回答。军威?他只想得起南京城里那些“长毛”们的明朝服饰。是的,那飘逸潇洒汉人朝廷的旧服!

“好像谁也打不过谁。我看见太平军穿的衣服,那衣服,那衣服有唐诗宋词的韵味。”茄生道。

“年轻人的昏话。”王小虬和吴其英齐笑了,“茄生倒真是家传手艺,只未涉江湖!”

吴其英点头说:“洋人自广州启衅,历来不把清廷放眼里,行事粗鄙,绝无尊重,早晚会惹怒天朝臣民,我只担心我们被连累。”

王小虬却摇手:“也未必,也未必。洋人只要做生意。听说洋人的议事团落在僧格林沁手里,死得惨,才有这把火。我们凡事还是沉住气,这里是上海,上海滩规矩全不同。你或者也來上海吧,只要敢冒险,这里就是你乐园。来,一起捞世界!”

一桌饭菜开上来,精精洁洁上海风味。唐书玉换了素色妆扮,坐了高椅,娘姨送来琵琶,抱住了,便咿咿呀呀唱将起来……

吴其英悄对茄生讲:“茄生,写封家书我带去。你若跟定麦牧师,就定心留在上海,麦牧师去哪里,你只要跟着去。要不了多久,你就是比我俩做得还大的‘弓不拉多。麦牧师教了你正宗洋话,对你栽培不浅!”

茄生又在看唐书玉新换的衣服,这套衣服又有妙处……

是啊,出门时阿爹关照过的,到上海滩求出息,好好择定一门生意,安心去做,成家立业。如今,却看这世相惊奇,战火纷乱,上海滩形同孤岛,难道可以偏安一隅?

到底做什么事好,到底要过怎样的日子?

茄生这才往唐书玉脸上看去:啊,是呀,这女子是妖娆的,好比一朵正在开放的洋水仙。可是,茄生并不稀罕同这样的女子有来往,他并不知晓女人的世界,甚至没琢磨过女人的滋味,他还确有先入之见。

水流般琵琶曲里,茄生却偷偷念着露丝的特殊语调。露丝要他靠近靠近再靠近,他闻到了一股叫人骨酥的气味,他不想看露丝的旗袍,心咚咚跳……

露丝一把捏住过他的手腕:“嘻嘻,你怎么回事,手抖成这样,还怎么量尺寸?我告诉你,茄生,只要你敢做,我才不在乎,我就让你裁!”

倏忽间,茄生发现自己来上海滩已两个多春秋,黄浦江气味已闻惯了,江水潮气里免不得混着生鸦片气,但也有街市上香粉的甜味,镶嵌一丝丝外国俱乐部里飘出的咖啡香,并雪茄烟的辣味……自打王先生送夫人回乡,露丝得意洋洋搬进王公馆,茄生的日子忽然像被拦腰撞了一下,他完全成了城里人那模样。

麦牧师从南京回来,带着茄生拜访了工部局的几位董事。虽说茄生只能在门房等,却也有一两次工部局破例传唤他进去,请他讲讲他在南京看见的东西。麦牧师指着茄生:“他能用英语讲述这些简单事实,证明南京的势力哪怕对一个普通中国人,也是可以留下深刻印象的。不过,这正是我担忧的,太平军的王号称自己是耶稣基督的兄弟,这种出格的不敬和狂妄,假借主的名,证明了他们的虚妄。我担心南京势力会散播误解,无益于传教士们的终身努力。”

“是的,牧师。”工部局雍容的董事们点头告诉他,“既然已签署了最新的条约,清廷允许传教士们深入内地传教,区区反政府武装对传教的负面影响,应不至于令人过份担忧。上海是商业港口,无论南京的力量同北京谁占上风,只要不影响上海运转,我们并不想插足其中。”

“不,”麦牧师说,“还是插足了。当然不是工部局,是那些游荡在上海四周的英法水手。他们个人应征清政府雇佣军的行为将影响历史进程。”

麦牧师到底想要什么,谁也说不上来。每个人都很尊敬这个不拜金钱的洋人,在上海滩的空气中,他算是凤毛麟角。

麦牧师每个月都带上茄生,驱车美租界北沿,再换乘江北小车,去探望住在“滚地龙”里的大群贫民,给他们面包和牛奶;敦促王小虬这样的上海闻人们捐出钱款,管理北边荒地的卫生,以防疫病传播。

麦牧师也来拜访小虬和露丝,直接地数落他们做人的罪过,摇头叹息说上海没有真正信主的人,王小虬只为做生意,而露丝根本藐视主的恩典,甘愿沉沦。

他也每回都不忘记为贬去乡下居住的王夫人祷告,愿王夫人把爱专注到耶稣基督的天国。麦牧师没得罪小虬,小虬从不把麦牧师的话当真;麦牧师得罪了露丝,以至于露丝趁着王小虬外出偷偷跑进茄生东厢房“试衣服”时都不忘讽刺麦牧师招牌式的沉痛。露丝对茄生从来占据着主动,露丝享用以为自己享用着女人的茄生,恶毒而享受地哼哼出“麦牧师,洋和尚”这几个字,搞得茄生越发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也许,麦牧师唯一满意的是茄生对语言的学习能力,茄生吞咽了麦牧师塞给他的所有洋文,并不反胃,相反,他顯示出自己对此有很好的胃口,他不仅希望听懂麦牧师说的每一句(牧师说话总话里有话,茄生就喜欢琢磨一句句话背后的意思),更有一种朦胧渴望,说不清这渴望是什么,但他想看清洋人的世界,如看懂阿爹裁剪的方法,看清之后……

他自从看懂露丝塞给他的洋杂志,为露丝裁剪了洋杂志上那些叫人心跳的女人衣服,他忽然生出一种伟岸的向往:他想裁剪出麦牧师平素穿的那种西服。

自从第一眼看见麦牧师的西服,他就懂了男人不能被冬烘衣裳限制在局促空间,男人必须穿上能提供自由的衣裳,摆脱天地间的限制,做自己该做的事。

厨师阿申碰到了命里注定的麻烦,王先生决定要尽快辞退他。

阿申担肩着每天采买食物和零碎杂用的职责,不过,他烟瘾越来越大。他绝没贪污王先生和露丝拨给的款子,他吸大烟吸尽了自己工钱,他利用买菜时间为那间污脏小烟馆的老板做一顿饭,好多吸一个烟泡。对阿申滥用的时间,王先生本来睁一眼闭一眼,不过,露丝说得对:阿申相貌开始变了,变得像民间绘本上耸起肩膀迎风流泪的鸦片鬼。那种萎靡,那种猥琐,那种看了叫人惊惧的惶惶然,从阿申乞怜眼神里滴落出来,弄得满院子满厨房都是……谁还放心吃阿申烹调的东西呢?

黄瘦婆早已随夫人回了乡,现在替露丝管家的是她从南洋带上来的广东丫头。这丫头冷眼旁观茄生,对他尚留几分尊重。茄生请露丝的这丫头收了阿申种种邋遢外衣,洗净了,拿来东厢房。茄生夜里晚睡,一边读洋文书,一边把阿申的衣服打上厚实补丁,能加衬里的给加了衬里。茄生还取出自己的呢料,给阿申做了件遮风遮雨的洋外衣,一条呢裤子……

阿申卷铺盖滚蛋那天,茄生躲在东厢房里,没同他道别。他看着这鸦片鬼曲着一条毛松松辫子,背起厚厚包袱走出门去。很可能那套新衣服马上就会换了大烟,但茄生还是固执地盼望阿申有一天能穿得齐齐整整地倒毙在县衙门前,不给他自己,也不给其他抽鸦片的男人们丢脸……

茄生终于决定了,要跟麦牧师和王小虬告假,坐洋火轮回奉化乡下看看阿爹阿姆。

他明白自己害怕阿爹躺在床上等他,像阿申躺在街上同一个模样!

麦牧师说:“好的,孩子,回去看看吧。等你再回上海,你的英文满师了,你已是一个合格的上海滩通事,你必须选择自己的职业。我已获得正式的盖了官印的护照,要往内地去传福音。我希望走得尽可能远,也许到贵州或云南乡下去。你愿不愿意做我助手呢?你好好想想吧。拿上这圣经回家乡,读一读,告诉我你会不会是我希望的那个真信主的中国人。”

王小虬也对茄生说:“回去看看,回来决断。你这么好的裁剪手艺,又懂英文,如今上海租界的洋市面日盛一日,富商满街,无论华洋,都要穿西服。你不开个高档裁衣铺子,我都可惜白白流过去的银子。你来,我出资开店,你我对半取利。等你做出名,我另让你股,你做小股东也好。”

太平军没和上帝接通关系,被朝廷的大军联合洋枪队逐次剿灭,左大人早就光复了杭州,宁波地面前所未有地靖安了。船到宁波港,老舅吴其英接,他现在深得英国人培黎先生赏识,经手的洋货翻了一倍还多。吴其英说不忙马上回奉化,远房兄弟则仁从东洋回甬,见见面,大家看有无机缘可觅。“浙江人么,跑得越远,离开越久,越让人看重想念!”吴其英感叹。

宁波不比上海,这里洋人没成气候,还是浙人的天下。吴其英安排茄生会则仁,老实不客气就来堂子里。当然,其英是有身份的通事和商人,去的堂子自然城里最风雅。他给外甥和半个东洋人的则仁叫了局,都是宁波一等一的倌人。

风花雪月,出令传韵,亏得这几个凤毛麟角才女,能诗知文,大家高高兴兴浮三大白。则仁留着东洋风行的仁丹胡子,笑道:“固然上国高雅,如今却是东洋人励志求新。我们在岛上看得清楚,东洋人与吾族不同,从八年前美利坚黑船舰队到日本要求贸易,东洋人视为被迫开国至今,全国上下推开幕府奋心改革,要师法洋人,建立亚洲第一强国。”

“那么,洋人是否也卖鸦片给日本呢?”茄生不由得好奇。

“并无鸦片。”则仁笑,“东洋人尚武士道,不肯吸食鸦片的。”

“这次回国却是为甚?”吴其英打听。

“家父辗转到横滨小港定居,本属奇缘。吾自应父之命到东洋会合也已十多年矣。家父在横滨经营裁缝业,经一位荷兰洋人指点,为留居横滨的西人制西服,生意日隆,如今开了分店出来,缺乏得力人手,命吾回乡寻觅应手人才。”则仁和盘托出,是浙人做生意习以为常之坦率。

吴其英笑了:“我这外甥若不是跟从洋牧师在上海滩大有前程,倒正是兄寻觅的裁剪好手,他阿爹是老家村里大裁缝。”

则仁大喜,拱手对茄生:“改日我们好好聊聊,年轻人内秀多才,前途不可限量。”

次日雇两台轿子,舅甥俩一清早往奉化村里来。一别三年,茄生却有沧海桑田之感:英人运抵上海的机织棉布价廉物美,如今挤垮了苏浙棉业,棉株已被铲除一空,初秋田野上到处是缤纷杂色罂粟花,成就了更广大的烟田。唯鸦片终究值钱,不肯让农民亏本。除自己要吃要存的稻谷,几乎到处都成了鸦片烟产地。

茄生很想快快看见阿爹,阿爹吸了多少鸦片下肚?如今不知好歹。

离开村子尚有两三里地,吴其英便和茄生下轿,喜欢自己在田地里走一走,闻一闻家乡清甜空气。城市里究竟污浊,不曾有乡间好气息。

“茄生,怕你担心,不曾同你讲。如今就要到村边,你该心里有打算。你阿爹身上并不太好,你别惊奇。”吴其英拍了茄生臂膀,“阿姆还好,不多忧!”

茄生奋力吸一口旷地里的清气,这清气没增添他的勇毅,反让他心膛空虚一片。他岂不是早就忧心阿爹么,阿爹相信天下少不了裁缝,阿爹也相信鸦片是失去希望之人民的寄托,他原来就奏响着悲调了的,一步步到今天……

吴其英早遣人送了信给阿姊,茄生才在祠堂里拜过几拜,走来自家巷口,远远便望见阿姆扶着门框正向自己望。茄生奔行过去,跪在门槛上磕头,他觉得自己辫子碍事,撩起来绕在颈子里,两泡热泪流脸上……阿姆倒笑了,摸着他肩膀:“茄生,大男人家了!”

阿爹急促而汹涌的咳嗽声在后房里震荡,茄生推开门,喊了声“阿爹”,虽说自己有料想,一见之下,尖利而惊惶的怕还是揪住了心:这哪是个病老翁?这就是个被鸦片耗尽的活骷髅!刹那间,麦牧师为英国叫委屈的辩护声响起茄生耳边,他见过这样老实巴交的一个村裁缝变成这半死不活的枯体么?

茄生哭了,他跪在阿爹床前,奔涌的泪水好像决堤的河,他知道不只为阿爹哭,他为走去上海见识世界的三年寒暑哭,他说不清自己到底哭什么,但明白自己哭所有的那些无望和耻辱……

阿爹伸出枯干手臂,擦了擦茄生脸蛋:“老子还没死,儿子就哭成这样?听说你跟着洋和尚学洋话,说得比阿舅都好了?听说你会裁剪衣服?好好好,不枉我望你一場,我放心。”

说多了话,阿爹皮包骨头陷着大眼窝的脸泛出潮红,气喘连连,他伸出手:“烟,烧烟!”阿姆闻声赶来,熟络地取出烟灯和烟枪……一股熟悉而可恨的气味刺入茄生鼻腔。茄生退出房间,接过阿舅递过的热手巾,一把擦尽了泪痕……

阿爹是等着儿子来送终的,没过数日,出殡队伍就吹吹打打迤逦在田埂上了。墓地在村子东头,那里是稻田边一方小小丘陵,埋着村里列代先人。

服丧过了冬,阿姆说:“茄生,阿姆还健,你走吧,难不成你想留在这靠天吃饭的地方当个村裁缝?来,你给阿姆把寿衣做了,做好衣服就去上海。”

依旧是舅舅吴其英来接,不过,这回却同着那个留仁丹胡子的则仁一起往上海。则仁想认识王小虬,想看看上海滩是不是可以开设横滨西衣铺的分号。则仁对茄生说:“你不晓得,风向变了,从上到下忽然都兴洋务了,洋人手里的好东西都要,好本事都学。李鸿章李大人甚热心!我们呢,有机会!”

到了沪上,趁着王小虬同其英则仁攀谈,露丝闪入茄生的东厢房,对默默整理房间的茄生扬起蛾眉,才要骂出口,扭捏茄生手臂,茄生镇定自若说:“我快搬走了,要去天涯海角,你,别再胡闹了!”

露丝从茄生脸上,看见了大男人的神色,恍惚无主的少年不见了……

麦牧师在外滩牧师公寓里接见变得有些陌生的茄生。

麦牧师已把这居住多年的公寓收拾得空空净净,他所有东西都打包在几个皮箱里:“茄生,也许你我要说再见了,我已接受了内地会的安排,到云南昭通去当牧师。我想,那里不适合你,你该留在上海,上海才是你施展上帝赋予你之才能的地方。”

茄生从麦牧师房间窗户望出去,正望见花园桥横跨苏州河同黄浦江,滩涂上是抬重物的如蚁苦力,江面上百舸争流……

“麦牧师,是你打开了我的眼,有眼睛的,就应该看。是你给了我另一条舌头,能够当一个胜任有余的通事。我说任何感激的话都说不尽我的感激,我愿你到内地一切走运,多多保重。”

茄生递过自己送给麦牧师的包袱,他不会做洋装,所以替牧师做了两套长衫和一套厚实冬装……

麦牧师谢了茄生,递过他常用的布满了记号的福音书:“主在亘古之先选定了他的羊羔,你是,或不是,我们并不知道。留个纪念吧。”

茄生对牧师鞠一躬,走向门边。他回过头,舌头僵硬,但还是说了:“麦牧师,毕竟我是中国人,哪怕我想跟着你,我不能替洋人办事!我不想被人戳脊梁骨,骂我奴骂我犬。啊,麦牧师,我心里永远都会记着你。内地不比上海,你老人家多保重呀!”

等走到马路上,泪水再忍不住,不过才二十来岁的茄生急急跑苏州河边,伏在杨柳树干上纵声哭泣。

二十五天之后,则仁帮着办妥了茄生的船票和身份证件,带上他和另一个宁波小伙子登上英国人经营的火轮,往日本国横滨驶去。

茄生告诉王小虬:“一切的秘密都在衣服里,麦牧师的西服是立体的,我们的长衫是扁平的。我曾想偷偷拆开麦牧师的西服,如今,横滨的西服店会教给我裁剪西服的奥秘。”

王小虬笑说:“茄生,格物致知,寻求真理是好的。你还欠我情,我等你早日学成,回上海。我一定要在上海滩开张一家大大的西服商号。我是‘弓不拉多,你是麦牧师的高足,我们要把全上海大班们的生意都包圆!”

茄生微笑了。

茄生说:“我想去看看敢拒绝西洋人鸦片的东洋民族,难道他们真和我们有所不同?”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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