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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闪电

2021-05-23木泽

野草 2021年2期
关键词:汪洋江城墓园

木泽

这半年,源手臂上反复起疹子,结疤的皮肤像野火蔓延后的焦土,穿长袖衬衫也遮不住。她曾偷偷去找皮肤科的同事咨询,说只是普通的皮炎而已。几天前她坐地铁去十几公里之外的另外一家三甲医院做过敏源的筛查,也没有检测出什么问题。源在这家医院已经实习快满六个月,马上要进行转正考核了。源不希望自己最后的体检出问题。

她在电话里跟汪洋抱怨。开始汪洋还耐心地让她注意休息,说不如早点回江城之类的话;后来电话里说多了,他也有了点不耐烦。

周末这天,源陪同事去一片即将要拆迁的老商场打耳钉。整栋楼空荡荡的,每一排都拉着卷帘门,上面贴着旺铺招租的广告,只有零星几家裁衣店、美甲店、美容美发店还勉强开着。源想起小时候母亲涟漪帮大姐打耳钉的情形,她从门檐上取一截还没有化掉的冰溜,掰成两半后,分别按在姐姐耳垂两边,等到耳垂没有知觉了,再把锥子用打火机烤一遍,用力戳进去。这样血就不会喷溅出来。倘若日后流了脓,拿春天采的苦丁茶根塞到耳洞里便可消炎。这给她留下了巨大的阴影。这时她见那戴蓝色口罩的人已经举起了耳洞枪。她慌张借口要去厕所,跑下楼来。

附近居然真有个公厕,公厕的門上看到了一个名为“光学治疗中心”的广告。源鬼使神差地顺着卡片上的地址寻了过来,是夹在几栋烂尾的公寓楼小巷子最深处的一排门头房。源本想在附近转转,等同事下来,但她没有抵挡住楼房里黝黑的呼喊,还是走进了一楼。大厅里只有一些建筑边角料,四处布满黑色的沙砾与蛛网,不像是诊所的样子。源放下心来,看样子,那个叫“光学治疗中心”的诊所已经搬走了。

源准备离开时,突然发现左边的小楼梯上有一点亮光,先是豆子大,然后变成一条光缝,随即门被推开来。二楼亮着灯,门后面钻出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口罩的女医生,源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来了。”女医生点点头,像是知道她要来。

源鬼使神差地伸出胳膊问:“这个,能治吗?”

女医生的目光在源胳膊上扫了几下,点点头:“上来吧。”

源躺到这间白色房间的白床上,女医生看着她胳膊上的红疹子,自顾自地说,光谱里,白色是包含所有颜色的纯色,是赤红、翠绿、靛蓝光按照一定比例混合成的透明。白色都象征着纯洁、健康,这个世界本来应该是白色的,只是有些东西在悄然繁殖,像失落、失望、愧疚、悔恨、嫉妒与委屈,它们的颜色越来越浓郁,生命的绿色与元气的蓝色逐渐稀薄,所以愤恨的红色便凸显了出来。

源读医学院的时候,曾选修过一门中药学。老师是一位精瘦的老先生,课上人很少,老先生几乎不讲药性,只谈阴阳调和,与面前这位女医生一样的话术。之前,源并不能接受这套中医玄学,但现在躺在床上,女医生的声音像有种魔力,完全说服了源,让一个接受了四年西医教育的医学生全然接受了三色调和的理念。源忘记了同事或许已经打完耳洞,此刻可能正着急地寻找她。她的手机被调成了静音,或许此刻屏幕上正闪动着同事的呼叫。但源已经不在乎了,她闭起眼睛,在一片安静的三色斑斓中沉沉睡去。

源出了一头虚汗,被雷声惊醒。外面已经下起了雨。她听到了雨落在屋顶上的声音。源对这种声音太熟悉了,江城的夏天总下雷雨。

女医生问:“你做梦了,梦到什么了?”

源用力地想了想,好像确实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白房子里在下雨,母亲涟漪走到源的面前,像是要询问什么,比如这些年过得如何。涟漪出现得猝不及防。梦里源见到涟漪的瞬间,那些恐惧、愤怒、怨恨都来不及汹涌而出,一阵耀眼的白光闪过,涟漪又猝然消失在雨幕中。

女医生从橱柜里拿出了一小瓶绿色的药片,让源吞掉药片,重新躺到一个蓝灯下进行光学治疗。源想起之前与汪洋看的那部叫《黑客帝国》的电影,在黑客帝国中,人工智能用数据模拟了人类的文明世界,所有人都是人工智能圈养的食物。在虚拟世界意识到真相的一些人醒了,被真实世界中的人类领袖墨菲斯集合起来。当救世主尼欧也醒来时,墨菲斯告诉了尼欧虚拟世界的真相,并在尼欧面前摆了一颗蓝色药丸,一颗红色药丸。吃了蓝色药丸,会忘记墨菲斯说的一切,继续在虚拟世界中惬意生活;吃了红色药丸,就能摆脱虚拟世界,但从此要面临机器人的追杀。

源接过绿色药片,窗前突然又闪过一条白色闪电。她战栗地跃起,从低矮的楼梯上跳下来。她逃离了那个白房子。

从白房子里跑出来的源有些后悔,她隐隐觉得那个绿色药片是有用的,等到身体里的红、绿、蓝光达到均衡,这些疹子应该就会消失。但源不敢往回走,她怕再回去,发现那里根本就没有这个诊所,这些都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也怕诊所就在那里,她害怕面对选择。红色药丸还是蓝色药丸,生活被无数选择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选择越多,越难挣脱。

源回到员工宿舍时,天已经黑了。她上了床,同事还没有回来,源隐隐有些担心,毕竟今天是自己先不辞而别。源睡不着,瞪着双眼看着二层的床板。不知道几点钟,门突然被打开了,紧接着是一阵塑料雨衣抖动的声音。大家都醒了,源也坐起来。源看着刚回来的同事,想解释,却听另一个人已经抢先开口了:“怎么样,进展如何?”

同事嘻嘻哈哈地笑着。同事要上床的时候,源喊了她一声:“抱歉啊,今天突然有些事,我又去了趟医院……”同事摆摆手:“没事,正好我也有点事。”宿舍其他人“咦”地怪叫起来。源才反应过来,还好自己今天离开了。

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互相八卦起来。源怕大家问到自己,忙翻过身,假装睡去。

果然,同事问:“源,昨天你悄悄在楼道给谁打电话呢,是不是男朋友?”

“不是不是。”源都忘记了自己在装睡,赶忙否认。

源不想跟大家分享汪洋的存在,便解释道:“白天给我姐打电话呢,刚工作,哪有时间谈恋爱。”

源之所以不想让大家知道汪洋,主要是汪洋毕业后就回了江城,但源仍想留在砾州,马上要转正了,源不想让领导有什么怀疑。昨天那通电话确实是汪洋的,他催促源早点回江城,两人因此吵了一架。源感觉这几年汪洋的脾气越来越差,他跟源抱怨小城市体制里的市侩,学的专业也完全派不上用场。原本指望家里能帮忙调动一下,但是老爷子年纪大了,也一直病恹恹的,不想再多插手。老爷子劝汪洋,能在低处捧个铁饭碗就很好了。汪洋不傻,大哥和二哥已经在单位根基深厚,老爷子也命不久矣,能不能把自己抬上去对汪家来说无关紧要。汪洋希望源能够回去。他计划着今年结婚,把孩子生下来,分到老爷子遗产就离开江城,再不回去。

源自然不愿意为了所谓的遗产再回江城,但源也不愿与汪洋分手,两人僵持着,都不愿意去想更多,干脆像拉磨的驴一样捂住双眼,反而轻松许多。

大家笑话源,说她说起话来太正经,像在面试一样。源没有说话,身上的疹子突然瘙痒了起来。她起床吃了西替利嗪片,端着脸盆去了走廊里深处的盥洗间。同事跟了出来,在她旁边洗脸。

同事把头发梳到耳后,粉色的耳垂上多了一把银色的小闪电耳钉。不过伤口有些发炎,耳钉旁边有一些黏稠的脓液流了出来。

“睡前涂一点红霉素好了。”同事很满意自己今天的造型。源看到窗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几根苦丁草,说:“你可以试试这个。”源折了一根苦丁草,把同事耳朵上的耳钉取了下来,换上苦丁草流着白液的草茎。

见同事一副怀疑的表情,源说:“小时候,我妈就这么给我处理的,只不过后来我的耳洞长死了。”同事拿过蘸湿的毛巾帮源擦背上那些发黑的疹子,她附在源的耳边说:“我悄悄告诉你,你不要告诉别人,转正的名单其实早就定好了,你也不用太担心你的皮疹了。”

第二天,源去找护士长请假,刚好同事在办公室,两人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什么,源刚进去,嬉笑声戛然而止。拿了假条,护士长扫了一眼源的手臂:“呀,都长这么多了,要不要我帮你拿个皮肤科李主任的号?”源窘迫地拒绝了护士长,退出办公室。

七月的砾州阳光白热,晒在沥青路上,氤氲着青色的雾气让人晕眩。大姐已经在公交车站等了,源从路的对面过来,看着远处有些局促、紧张的大姐。源有些不忍心。

源要带大姐去见父亲,大姐踌躇犹豫了半年才答应。算起来,她已经有七年没有见到他了。两人坐上开往郊区墓园的公交,刚开始车上人很多,大姐攥着两个包子在手里,没办法吃掉。车里的人越来越少,直到一个穿连衣裙的女人抱着一个小孩下车,车上就只剩源和大姐。女人下车时,小孩一把抓住了源的左胳膊,一阵刺痛顿时蔓延开来。源撸起长袖,左臂上的疹子越发乌黑,随时都会爆出血珠一样。大姐从包里掏出一瓶青蒿膏来说,这个肯定管用。大姐把被揉碎的包子放在腿上,小心给源抹起药膏来。

“包子都没法吃了。”源拿起包子从车窗扔了出去。大姐没拦住,可惜地看了好久,直到公交车已经开远。大姐叹了口气,“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也给你送过包子。”

那是父亲离开家的第二个夏天,那天是周五,下起了大雨。源冒雨到家就开始发烧,她捂在自己潮湿的床褥上,身上不知道是没擦干的雨水还是汗水。母亲涟漪与姐姐在厨房里包饺子。源特别饿,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惜浑身酸痛,头重脚轻,稍微一活动就想呕吐。源感觉自己快要死了,在朦胧中见到父亲,父亲坐在自己的墓碑前默默流泪。门细细簌簌地被推开,一缕光照进源的梦中。大姐坐到源的头边说:“我拿了两个饺子,你吃。”源睁开眼,伸出手要去接,却发现大姐小心藏在手心里的饺子已经碎成了面糊。源抓过面糊往嘴里塞。涟漪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源不愿意去回忆,因为回忆里全是湿漉漉、令人灼目的雨。

父亲没有离开家之前,每年夏天暴雨后,他会带源和姐姐去江边排水道里用电网电鱼。涟漪从不屑于参与他们父女三人的娱乐项目,但源和姐姐总是乐此不疲。

大雨过后,江里的草鱼会顺着涨起来的水游到河边丛林里,在变成了蛛网一般的水塘里横冲直撞。父亲穿着水鞋,用橡胶服把自己包裹起来。源和姐姐不能下水,只能站在干燥的河岸拎着桶,等父亲将电晕的鱼扔到岸上来。那次大雨过后,水雾还没有散,街上的水流汇成一股像长蛇一样朝低处奔去。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比源还兴奋。他说青林那边的鱼塘漫水了,鱼都出来了。等他们赶到青林,却发现水太大了,根本不适合电鱼。但父亲那天的兴致特别高,他努力在水中站住,一下网,水差点将他冲走。源和姐姐紧张地盯着父亲,父亲突然一哆嗦,张起渔网往岸上一甩,一条约莫有七八斤的大鱼啪嗒一声落在岸上。源与姐姐冲上前去,俩人奋力将鱼抬进桶里。

父亲很快也上岸了,坐在地上。他的橡胶衣服被水里的垃圾划破了,灌了一裤腿的脏水。三人都没玩够,源自告奋勇地要回家帮父亲取新衣服。源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她知道父亲的胶皮雨衣就在屋后的小仓库里,所以她直接跑到仓库前,推开了门。

暗处压抑的呻吟戛然而止,白色闪电和洪雷一前一后落在源的头上,雨顿时又下了起来。源与那条被电晕扔到岸上的鱼获得了通感,麻,然后疼。涟漪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个烙印深刻的巴掌。那天夜里,小镇像一座被洪水包围的孤岛,大街全部变成了河道。第二天一早,镇上有几户人家的房子被冲塌了,人也被冲走了。源的父亲在这一天消失了,从此再无音讯。

小时候源经常和大姐讨论,父亲是不是真的死了,像镇上被洪水冲走的那几个人一样。但源从没见过父亲被泡得发白的尸体。大姐骗源说,父亲变成了一条鱼游走了。之后,大姐也不愿提父亲了。

源考上砾州医学院后,有次和汪洋去郊区爬山,汪洋指着远处墓园里一个老头問:“那人像不像你爸?”那会源才知道原来父亲当年没有死于洪水。后来源又独自来过几次墓园,远远地观察着他,他像是变了一个人,几乎不说话,要么在帮墓碑的铭文上漆,要么将水果一类的贡品收到篮子里,带回他山下的小屋里。直到父亲也发现了源,源才有机会问出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这么久都不回去?”

父亲没有说话,只是抽烟,给源倒水,说:“都长这么大了。”

墓园依山而建,从中央的主路可以直通山顶。路的两侧是一阶一阶的墓碑,在一条支路的山崖前,有一片堆满焚烧物的集中焚烧地。地上一片片黑色的烧纸留下的灰烬,旁边还要很多雪白的花圈。两人站在山崖前,源有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

“你有没有想过要从这里跳下去?”源问。

父亲摇摇头。

涟漪死了。

自从父亲离开家后,源习惯喊母亲的名字。“涟漪死了你知道吗?”

父亲点了点头。

“涟漪死后,我经常会梦到她。”

父亲说:“是有果寻不到因,才会在虚妄之地纠缠。”

源和大姐两个人将要到达墓园的时候,天色突然暗了下来,乌云聚在一起,随时都会下大雨。大姐不停地捻着手腕上的菩提珠子,借此缓解紧张。她俩从远处已经能看到墓园一圈一圈像梯田一样的墓碑,漫山墓碑全都是白色大理石雕成的,远处看像一颗巨大的被折断的苦丁草,截面流出一圈一圈乳白色的汁液。山上到底有多少墓碑呢?源不知道父亲这十几年有没有数过,但这群墓碑让源不由自主地悲伤,恨不得也能俯身于此。源低头看大姐,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她们终于到了墓园前,豆大的雨从乌云的兜束中挣脱,狠狠地砸在地上。两人慌乱地跑进墓园,雨雾悄然在山间弥散开。源不知道大姐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她想起大姐的时候,雨已经下大了,眼前除了四处溅落摔碎的雨花什么都看不见。

父亲在小屋前的棚里生了一堆火,起初找不到引火的干草,便拿旁边还干燥的干花与烧纸引火,火与灰在他们头上盘旋,继而被雨雾拍落到地上。源伸出手臂烤火,上面破裂结痂的疹子似乎没那么疼了。

源对父亲说了自己的困境,事业、爱情甚至母亲涟漪猝不及防的死亡,父亲总是摇头或者静默,当年划破他衣服的水中垃圾同样也割断了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只能寄身在包纳阴阳的墓园,在火与灰的焚烧地残喘。“有果无因,才会在虚妄之地纠缠。涂药治标不治本,找到原因,才能根除。”父亲含糊不清地从嗓子里吐出这么一句。源失望极了,她记忆中的父亲天真活泼,满嘴胡话,并不会神叨生死轮回这一套。

源冒雨离开了墓园,在墓园外见到了躲在墙檐下避雨的大姐。她被淋得湿透,责备源毫无征兆地消失,戏弄她。源问大姐等雨停了还要不要进墓园找父亲,大姐摇摇头:“对我来说,他不都已经死了那么些年了吗,还找他做什么?”

或许他真的知道涟漪的死因呢。

涟漪死后,警察曾找到过父亲。那时候他还不在墓园,而是躲在一个养老院做义工度日。警察询问他知不知道涟漪是怎么死的,父亲笑嘻嘻地说:“当然是被雷劈死的。”警察相互看了看,就把父亲铐起来,带回了警察局。因为涟漪确实是触电死的。

父亲走的第二个夏天,家里的电线开始频频出现问题。那晚涟漪与大姐正在厨房里包饺子,突然停电了,涟漪打电话找村里的电工来修电路。源的房门被推开,大姐在黑暗中拿着两个碎成面糊的饺子坐到源的头边说:“我拿了两个饺子,你吃。”源睁开眼,伸出手要去接,这时房间里的灯顿时亮了起来,源在一片刺眼的光后看到涟漪走了进来。姐姐怯怯地退了出去,涟漪用力在源的大腿上揪了一把:“催命鬼,和你爸一样,你怎么还不去死!”

外面的风突然骤了起来,哐当一声,屋顶上好像什么东西倒了。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漆黑。源从屋里能看到站在堂屋屋顶上的涟漪,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像一根竹竿,衣服像旗子一样。眼看大风要把她吹到天上,大姐在院子里喊:“妈,下来吧,明天再让亓叔来接就好了。”

雨开始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母亲看到了那根断掉的电线,突然已经断电的电线上和着雨水刺啦一阵电光火花,一阵白色闪电过后,涟漪抽搐着倒在地上……

那白色闪电来得毫无缘由,一是江城那夜下的并非雷雨,二是家里的电闸已经关掉了,但涟漪的确死于电击,白色闪电在她胸膛上留下了像树叶叶脉一般的痕迹,交流电将她的脚趾烧得乌黑。大姐给亓叔打了电话,亓叔赶到后报了警。源赤脚跑出家门。

在亓叔提供的线索里,父亲似乎最具有嫌疑,因此在养老院,父亲坦然地讲出涟漪的死因时,警察迅速地将他抓了起来。后来大半养老院的老人出面作证,证明父亲那晚确实在养老院,他才重获自由。

大姐离开前劝源,真相有时候很重要,但涟漪的真相并不重要,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源并不同意大姐的看法,不明黑白地活着,和父亲墓园里的游魂有什么区别?但源没有反驳大姐,她看着大姐上了车,从砾州返回江城。

源回宿舍的时候,汪洋已经坐在她的床上等她了。同事见源回来了,知趣地出去了。

“你怎么来了?”源有些不知所措,这不在她的计划之中。源的计划全部寄托在这个月底的转正考核上,只要考核通过,拿到医院的编制,源就再也不用回江城了。

“我来看看你,你不是说最近身体不太好吗?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也不用把结果太放在心上。至少,你还能回江城。”这两年,汪洋的脾气越来越差,源很少见他这么心平气和过。

两人去了上学时经常去的那家米粉店吃饭,对面就是那片即将被拆的老商场。源问汪洋:“你记得那边有家叫光学治疗中心的诊所吗?”汪洋摇摇头说:“听着怎么都像骗人的三无机构。”源回想起昨日在那里的经历,她躺在床上,梦到了那天的大雨,和那天倒地的涟漪。

涟漪躺在堂屋屋顶上一动不动,任雨水在她身上肆虐。亓叔赶到后报了警,源赤脚跑出家门。她在雨夜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走到了环卫局大院后面的一块空旷的海鲜集市,源不知道该往何处去,这时,雨棚下的汪洋朝她招手。汪洋与镇上的男孩都不一样,他梳着整齐的油头,白色的衬衫和鞋子。两人蹲在屋檐下,雨声敲打在他们面前的水泥地上,汪洋和着雨声哼唱:“咪拉发来都,西拉扫……”源不哭了,认真地听着。

书上说,一次舞会上,巴赫的大提琴被不喜欢他的人做了手脚,除了G弦之外,所有的弦都被割斷了。仇人们希望看到出丑的巴赫,但他却仅用了这根G弦,就即兴演奏了一首咏叹调。

源以前觉得汪洋就是她的那根G弦,在她十五岁那年,她失去了一切,仅有汪洋一人而已。源知道汪洋突然来砾州一定是有事找她,不然他不会这么安静。果然,当源打算带汪洋去看一看拆迁区的白色房子是否仍在时,汪洋停住了脚步,说,你今天跟我回趟江城吧。

见源往后退了几步,汪洋忙说:“不会影响你转正考核的,我见过你们主任了,东西他也都收下了。反正尽人事,听天命呗。”

源只好点头,她向来不懂得人情世故这一套,这类事情,大都是汪洋替她处理的。其实源面对汪洋时经常会动摇。他人不错,自己读医学院的钱都是他出的。在江城,汪家属于大户,在他身边,源能得到短暂的安全感。毕业前与汪洋去电影院看电影,放映的就是那部《黑客帝国》。出来后,源想,一颗蓝色药丸是跟汪洋回江城,忘记过去漠视回忆平凡度日;一颗红色药丸是留在砾州打拼,远离原生故乡对自己的折磨。源讨厌面对选择,假如人一辈子只有一条G弦,倒也比看似有得选要强。

“家里,出什么事情了吗?”

汪洋点点头:“老爷子得了肝癌,昨天进了ICU,我希望你能陪我去见一见他。”

源读大学的时候,只回过两次江城,这次回来,她觉得江城与几年前自己离开时没有丝毫变化。护城河边废弃的木船、中学旁边的“来一杯”奶茶店、广场入口那个坏掉的护栏,都原封不动的保持着数年前的样子。

汪洋父亲刚从江城人民医院ICU病房转到郊区一家私人护理医院,汪洋二哥守在门外,说老爷子睡着了,源没能见到他。晚上吃饭,汪洋大嫂抱着三四岁的孩子带他俩去了饭店,汪洋脸色不好看,源倒是没什么想法。结账的时候大嫂把孩子塞到源怀里去掏钱包,源的双手一阵发麻,背后生了一身冷汗,差点松了手。孩子笑嘻嘻地看着脸色煞白的源。晚上十点多,汪洋带母亲到了源房间,是一位极有教养的老人,她先谢过了源的探望,两人又悄悄说了一会话,临走,老人塞给源一个红包,说:“也怪老头不争气,你多担待。但你俩打算结婚的话,少说也要再等几年了,老头是折腾不动的。”

汪洋开车送源回砾州的路上,源看着江城的面容一张张快速闪过、远离。夕阳染红了她的眼睛,翠绿与靛蓝消失殆尽。源问汪洋:“你听说过俄耳普斯的故事吗?”汪洋摇摇头。

俄耳普斯挚爱的妻子意外死去,他遁入阴间寻找妻子。冥王冥后被他们的爱情所感动,便交代俄耳普斯可以带走他的妻子,要求是重返人间前,他不准回头看他妻子。他们出了死关、穿过幽谷、渡过死河,就当他们还剩最后一步就要迈出地府时,俄耳普斯忍不住看了一眼妻子,从此他的妻子再无法回到人间了。

“你这都从哪里听到的故事?奇奇怪怪的。”

源从包里掏出一本盗版的《希腊神话精选》,书页已经被水泡发,字迹模糊不清。在医院实习的时候,单位的同事经常组织一起去唱歌、看电影,源不想去,就自己去一些小商城逛街。有次遇见一家旧书店,淘到了这本书用来打发时间。还有一篇我也挺喜欢的,源说:“叫《俄瑞斯忒斯》,还被埃斯库罗斯改编成了话剧。”

回到砾州后,源平静了许多。有些疑问已经被解答,比如父亲为什么再也没回过江城。这次随汪洋回江城,源大概理解了父亲,也谅解了他,不知道大姐是不是也能同样理解父亲。当然还有很多亟待解答的疑问,源想,该来的总会来的。因为有些秘密不解答,一直放在心里会生出绿毛,刺挠着你的心永远不得安宁。

初选名单出来了,医院第一次采用差额选拔的方式选择实习生转正,源在入选的六人之中。同事早早地在宿舍收拾行李,源惊讶她没能入选,无论哪个方面,她都比源更适合这里。同事说:“反正都要走了,不妨就告诉你吧,最终能入选的三人分别是她们仨。”同事抬起下巴朝三个床位点了点:“为了看起来公平,会把你们这些老实巴交的加进去陪考。护士长告诉我的,让我不要浪费时间,所以我连初选都不想进。何况,你……”同事盯着源的手臂:“哪怕你最后入選了,最后还有十五天的公示期,你的情况很容易被人举报的。”

同事拖着箱子往外走,源问:“你打算去哪?”

同事说:“回家呗,除了回家,还能去哪?”

源不知道是汪洋的“东西”起了作用,还是医院本没有同事说得那样黑暗。源得到了最终的妇产科转正名额,只要体检过关,她就可以办理转正入编的手续了。源给汪洋打电话,没能打通,语音提示对方不在服务区。源洗了个澡,决定回“光学治疗中心”看看。源隐隐觉得那里会有答案,无论是最终的终选名单,还是困扰她许久的其他问题。

源在那片即将被拆迁的商业楼前转了很久,都没能找到当初那个在二楼的白房子。周围已经有挖土机和施工人员开始作业,源不死心,重新回到当初看到广告卡片的公共厕所。源把广告撕了下来,顺着广告上的地址找去。夹在几栋烂尾的公寓楼小巷子最深处的一排门头房,还在。源跑进一楼,一楼内的建筑垃圾已经被清空,她急忙跑上二楼,推开门,一片熟悉的白光笼罩了她。穿白大褂的女医师停下手里的活计,朝她笑笑,点点头,说:“来了。”

看来女医师这次没有料到她会来,源看见女医师正在打包东西,药瓶被整齐地放在了一个亚克力盒子里。源伸出胳膊问:“我这个,在你们停业搬走之前,能治好吗?”

女医师点点头,让源躺下。

源躺在一片三色斑斓中,她抬起手,拿过女医师手中的绿色药片,吞了下去。

脑中闪过一些像是被剪碎的回忆片段,源回忆起半年前自己刚到妇产科实习的经历,因为没有经验,源只能待在产房角落,等医生剪断婴儿和妈妈之间的脐带后,迅速地将消过毒的毛巾放到抢救台上。老医生在给宝宝检查心跳的时候,源需要用毛巾帮婴儿擦掉身上的血污。谁都想不到,刚出生的婴儿竟是以浑身血污的形象出现。源忍住恶心将毛巾覆盖到孩子肚子上,这时她的手指突然一阵刺痛。源忍痛将孩子清洗干净,出门时,两条胳膊都已经麻肿,还有星点黑红色的疹子在萌发。

源睁开眼睛,女医师问:“怎么,梦到什么了吗?”

源点点头,说:“我好像是过敏了。”

“对什么过敏呢?”女医师继续问。

源重新躺下,又沉沉睡去。

源猜测或许是绿色药片起了药效,她感觉肚子里突然有一股闪电在乱窜,搅得脉络都碎成了几段。她的嗓子堵住了喊不出来,眼睛干涩地哭不出来,耳朵也懵住了,七窍五感全部失灵。也不知道电蛇在肚子里蹿了多久,雷声渐消了下来。天破了个口子,雨水猛然泄了出来,源的眼前升腾起白色的雾气,等她清醒过来,她看到大姐握着两只碎成面糊的饺子走了过来。

外面起了风,下起雨来。涟漪打着手电走到电闸前把电闸合下,摸索着去了院子。源从屋里能看到站在堂屋屋顶上的母亲,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像一根竹竿,衣服像旗子一样。眼看大风要把她吹到天上,大姐在院子里喊:“妈,下来吧,明天再让亓叔来接就好了。”涟漪看到了那根断掉的电线,拿了条木棍要挑到屋檐下。源从床上下来,她走到电闸前,想起父亲衣服被水中垃圾划破的那个下午。

嘈杂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进来,雨声,合着警笛声,还有施工队推土机的声音,砾州落入一片苍茫。源眼前的三色斑斓终于与这房子融为一体,白光炫目。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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