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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外二篇)

2021-05-23方晓

野草 2021年2期
关键词:马克时代

方晓

消息在城市里私下流传有阵子了,一个老人请人徒步送物。李得先生决定去接下这趟差事。

一座城市边缘的灰色建筑,外墙皮剥落,窗帘闭合。窗台上的风信子或许多年前就已枯死。在幽暗、闷热的室内,李得先生见到了偎在火炉边沙发上的老人。这是一个春天。

“那么,你想好了?”老人问。声音像穿堂风裹挟而来的羽毛。

“您现在寄出快递,明天就可以打电话问对方,比如收到了高兴吗之类的。”李得先生说,“当然我来不是为了提醒您这点。”

“我等了有半年了吧。没有一个人上门。”老人试图露出笑容,但最终只是温柔地牵动了几下嘴角,“还有人电话来质疑这是个骗局。”

“我倒是能理解。您要的就是慢。”李得先生停住了,他原本还想说:最好是物件到达那里之前,您已经不在人世了。

“东西在桌上。”老人掀开身上的毯子,动作缓慢得像将一片片硕大的枯叶从身上抹开去,“但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肯接这个活。”

“这个世界让所有人如鱼得水的科技,和它代表的速度,也是与我不相容的。就这样。”

一个陈旧的包裹,白色麻布上手工绣着红色的花,颜色已经消淡,隐约像杜鹃花;一种不祥的寓意。包裹上只有苍劲而颤抖的两个字:雪影。它可能多年前就被封合,然后再未拆开过。里面应该是一些信件。退给寄信人,或者是未曾寄出的,也许两者都有。李得先生以能令老人信任的姿势将包裹夹在腋下。

“还有这个。”

李得先生上前接过来,是一张支票和一幅手绘的地图。“我只能给你一个大概的地址,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那里。”一片阴云从老人脸上拂过;它来自老人的记忆,李得先生想,还有——在属于老人的那个时代,两个人的信件往来就能组成他们的一生。李得先生又听见老人在说话,“我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和我一样,还活着。”

“按邮递行规,您要保价吗,他们通常都这么做的。”

“不用。用我一生进行保价吧。”老人严肃的语气里透着几分俏皮,“当然是在开个玩笑,因为我没几天好活了。我本该自己去,哪怕回不来了。也没什么不好。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可就是没有去做。”

“很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去做一件搁在心里多年一直想去做的事。”李得先生像是在自我宽慰地说,“我能理解,是因为我也这样。”

“是这样……”老人欲言又止。沉默正在室内慢慢集聚起浓密的影子。透窗进来的光线前进一步,又撤退两步,最终悄无声息地全部溜走了。对面前这个身处幽暗之中行将就木的老人,李得先生开始感到亲切,已经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在他面前就像在镜子里李得先生的面前一样自在和放松。

“如果她不在了,要如何处理?”李得先生坐到老人对面的椅子上等待着。

老人没有回答。或许这是个他不愿听到的问题,或许他还没想过,或许他想过但并不知道答案。

老人终于开口了——但李得先生觉得他原本要说的不是这个,“那么,就这样了,”他前倾身子站起来,手斜伸过额前,像在敬一个记忆中已经淡忘的军礼。“无须这样,”李得先生赶紧说。“不是对你,是向我的过去致敬。我们道别吧。”老人又缓慢伸出手,在半空轻摇,像是在向自己的一生作别,向尘世作别;向曾经所有的爱。李得先生起身说再见,然后离开。

有一条被无数次描粗的线,在地图上向南延伸。每一次,应该都是老人在想象中、在纸上再次走过这条路。终点是一个叫曾木沙的地方。不乘飞机和高铁,不乘省际大巴车和轮船,最好不要乘绿皮火车。这就是在城市里流传多日的消息定下的规矩。李得先生买来野外用具和食物,在一个早晨徒步出发。

避开所有的开阔道路,在村庄背后的小路上缓步而行,李得先生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世界的背面。延迟到达,就是在拉长怀念中的爱意,如果已经发生的不幸事件势必成为回报的唯一消息,也将延迟到达,李得先生明白。在这种刻意背离时代的形式里存在某种悔恨吗?

如果你白天徒步行走,夜晚宿于荒野,在同一个春天,你能够感觉到四季的变化。三千八百二十九里,七十七天。一路上还遭遇了很多事,见识了很多人,但相比代替一个老人去过去的南方,这些人和事,在李得先生认为,不过像从身边一溜烟跑过的一条野狗,或者像脚下与他互不理睬、缓慢而孤独爬行的一只蚂蚁。除此之外呢?一路上,李得先生都在做梦。但梦境从来都和他无关。

一群人钻出一辆绿皮火车,青春洋溢。一个背着包裹的男人站立車旁,看着前方在一群人中蹦跳行走的一个女人。她回过头来,风中额发飞扬,一海之水的蓝色全部映在她的眼底。她的眼光只用半秒就精准捕捉到了他。然后笼罩他全身,在他脸上瞬间催发出这个世界上最灿烂的笑容。他们周围,萧索、枯黄、峭壁连天。

白色的热雾在弥漫,包裹了炉灶前的她,像一个圣洁的发光体。她恍惚听见什么动静,抬起头来,看向夜色如墨的窗外。她走到门边,掀亮白炽灯。一个清瘦身影从黑暗里快步走出来。塞给她一封信。然后慌乱跑开,像一个天使消融在夜色中。只有踏过青石板的脚步声,还在郑重而坚韧地传达年轻、羞怯、喜悦和欣慰满足的心跳,以及对未来的憧憬。但他拉长的影子被灯光定格了,慢慢被牵回,直扑她心间。

是一场篝火晚会……在很多个节目之后,散场之前,轮到男人了。他是个在人群中因为羞涩而经常感觉无立锥之地的人。他被推到台上,他说好吧,那我给大家表演军礼。他右手斜伸向前额,弓背弯腰屈膝,像马戏团里的猴子,向台下各个方向敬礼。向天空,向大海,向她敬礼。终其一生他都会记得,那晚,她跳的是开场独舞,像一只洁白无瑕的鸽子,在天地之间翻飞。

……在海边,在无花果树下,在氤氲的海雾中。在厨房里。在最近一座山的山巅,在百年一遇的雪落时刻,在峭壁边横着生长的苦楝树的最前端。在月光下的小舟上,在月光下他们想象中的鲲鹏背上,在想象中的海螺密封的外壳里。在他的和她的宿舍里。在信里。在梦里。在南方之南,在世界的最南端。他们相聚。不问世事,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和他。两个身体,心无间隙……

在月光下的小舟里,她第一次把自己交付给了他。月亮瞬间沉入大海,然后以太阳的身姿重新跃出水面,无数条鱼,各种颜色和形状的鱼,从海底喷涌而出,环绕他们,形成无数道七色的彩虹,天地静谧,风流淌成最古老而深情的音乐,世间的一切动静都幻化成祝福。

人们在批斗他。“如果你不是敌军的后代,你也是在污蔑我们的军礼。”他的家族史被翻出来。他的爷爷参加过北伐。失去一条腿的爷爷回到故乡,时常用搞怪的军礼哄他破涕为笑。

他们的信还在继续。“我多么想活在亲手交给你的信里。”他在信里写道。信像一根灵魂的绳索,穿透他们心脏而过。他们互相紧紧绑缚。“这一生,我们谁也不要松开谁。”她回信中说。

消息传来。回城的名额在酝酿。一批人走了。又走了几个。余下的填不满食堂的一角。天地更加枯瘦,海无声,世间满是干燥的灰色。最后一次回城的机会,需要通过考试。他没有参考资格。他祖辈的历史在多年后以一种外在侵入的恶毒残害了他。在黄昏的海风中,他说,我们结婚吧,在哪里都是生活,就在这里,只要和你在一起。她找到门路,将自己的名额偷换成他。他日复一日追问,门路是什么?从未得到回答。

在绿皮火车旁,最后的告别时刻来临。风像苍穹的呜咽。六年前那个午后的一朵云彩再次路过天空,留下断线风筝似的一路叹息。他在承诺。他送给她一束红丝巾。拥抱,以一束并蒂莲的身姿在他们之间盛开,豁口随之显影。她笑靥如花。在缓缓启动的车窗中,她真年轻。

所有的人都走了。她成了最后一个人。无数个白天和夜晚,没有遥遥张望,后来已经谈不上等待,但念念不忘总有回响吗。

他在一座孤独的城市里哭泣,哭了整整一夜。黎明降临世界,是个阴天,此后还有无数个阴天。

那两个人和一群人的故事,梦境没有全部告诉李得先生,但不需要了,已经足够。它显然真实发生过。它只是随机选取了一些片段,作为对多年后一个有缘来此的漠不相关者的馈赠。梦的面具后面藏了什么,也已经不用再去揣测,再清楚不过了。唯一让李得先生白天赶路时觉得疲累甚至惊恐的,是从第一个梦开始,柔情而断裂的危险就已经堂而皇之地寄寓其中了,无从剥离,而种种可以言说和不可言说的欲望,从没有片刻不是以娇艳而感性的真实或谎言,在梦里肆意升腾,延伸到梦境之外,直至李得先生路上行走的今日。它是生活的底色。從未改变。

在曾木沙,地图告诉李得先生已经到达终点时,他像已经走过了一个世界。

李得先生等候了六天,有一位渔人经过。看了地图很久,渔人说:“我确定,你要找的地方就在这里。多年前它存在过,后来被一场泥石流吞没了。”他手掌向下,指着大地。在地底。“现在,它已经不存在了”。

在海水里,李得先生看见自己,不再是镜子里的李得先生。而成了委托他送信的那个老人。当你在一个人的情绪里呆太久了,你就会成为他。李得先生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梦里的那个时代。或许爱上的是那个时代的节奏,缓慢,长久。爱情的诞生很慢,更令人动心的是,一份爱到达另一份爱的距离有时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而它的消失会在很多年之后才发生。不会迁移、变节和磨灭。爱可能会永久藏在心里,它仍然是甜蜜的。消失了也仍然是。而在别人的爱情里活过一回,能舒缓无爱的痛吧。或许是因此,李得先生仍然在寻找那个收信的女人。

在海的中央,在李得先生的视线尽头,有一处礁。李得先生编制了一只木筏,等候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然后向它划去。就像从人间去往另一个世界。

如一个模糊的梦境暗示李得先生的,礁上有座房子。地基就是参差不齐的岩石,木头胡乱拼凑成一个遮风挡雨的所在,不知是哪个朝代遗留下的一个国度最前端的岗哨。它已经朽坏,像一幅困住了千言万语的静物画,墨迹已消淡。在孤礁之上,它虔诚而孤绝,与世无争,为世不容,像一个为情所困的人。

依稀可辨木头曾经被漆上了宁静的大海一样的蓝色,这种温柔的表达发生在多年前,如今已然褪去。向着李得先生来时的方向,房顶上斜伸出一根细木,像一只渴望和欢迎的手臂,又像在指天誓日;它上面挂着的应该是一束红色的丝巾吧,像一面自我标榜、自证真情的旗帜;如今它变成了白灰色。上面有一粒黑黄色的东西,应该是鸟屎;裸露世间,就会被污染。李得先生不敢去碰,甚至不敢走近,担心任何一丝气流都会让它顷刻挥散在风中。坚贞、委屈或者被诬蔑、被背叛,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在时代面前,人和她的爱情都不如一粒灰。

这里没有人。没有生活气息。没有墓碑。如果这里曾经住过一个女人,那也是一个死后没有墓碑的女人。所有人生活过的气息都早已风化在风中。她离开了吗。也许从来不曾离开,但已经不是在等待。在这里,她分分秒秒都被无涯的大海包围着。爱,在她后来的孤寂岁月里,已经变得没必要了吧,没有意义,最终只会归零。但如果连爱情都没有了呢,那么,在生命的潘多拉盒子里,什么才是封住魔鬼之门的锁链,什么才是搅动时间之水的发条,就像,什么是我们藉此才不会沉入无底、无情的大海的枕木呢。所以,她是幸福的,在后来,所有的人间事物一定都在她的心底慢慢变得透明了,然后,消失了。

在石壁上,有几个模糊字迹,像是用石子日复一日刻画出来,“最后一个人”。无法认清,也许只是几根杂乱无章的线条。

在房子背面,什么也没有了,像是世界尽头。

李得先生点燃了孤独而苍老的房子。

包裹里是信,李得先生拆开来。应该有她的和他的,收到的和未寄出的。李得先生没有去读信,不必了。他把包裹扔进火中。

在海边,李得先生躺下来,细细聆听海风中火光的声音。会是心如鹿撞,羞赧满面,缠绵、哀怨、窃喜又释然,心被掏空但仍然寄托在世间某个人身上,那种一往情深的动静吧。恍如红豆在南山上生长,小村落里桃花水流,有女人在溪边濯衣,低声歌唱。李得先生看见两只蝴蝶在火光中翻飞起舞。

万象早已更新,往事依旧如烟。这是混乱世界中数不清的悲伤故事之一。如今也已被时间腐蚀殆尽,除掉在几个垂垂老矣的心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南方,也就此成为一个被遗忘的世界角落。

永生

每当入夜,黑暗像眼罩一样蒙住大地时,——李得先生观察有些日子了,不再怀疑自己的结论:街道对面一栋尖顶楼房就会变小,然后像是被谁装进口袋里带走了。第二天晨光初现之前,它又会被安顿在原地,和白天形状无异。除此以外,没什么其他的奇怪事件发生。

没什么危险,不过像不能自主地出门远游了一趟。而被动,李得先生从来就认为是他在这个丛林社会中最有效的保护色。近来,李得先生还被一个下午六点必然敲门的乞食者弄烦了,于是他决定去。天边黑云开始疯狂吞噬病恹恹的白光时,李得先生钻进了那栋楼房里。

阒黑。一派静寂。李得先生能感觉到,周遭埋藏着无数种生物,他的存在早已被洞察,但没什么前来驱逐他。似乎他只需等待,然后倏忽一下,被拔离这个世界。

突然集结号响起。成百上千的人从李得先生身边涌出。像经由巨鲸的口喷出来。气流中浮动着硝烟的味道,不远处,一场战事正在进行。他们徒手向前奔。有个人站在木桥边的瞭望塔上,挥舞芭蕉扇一样的旗帜。李得先生意识到自己被旗帜包裹着前进时,他已经过了狭长的百孔千疮的桥。有人落水了,就像跌进梦中的温柔海面,无声,没有哭喊、呻吟或者咽气的声息传来。左边五个人,有一个刚才手里被塞了一支枪,右边也是这样。炮弹在空中绽放出绚烂的花。黑色的弹片像黑色的密集的雨。子弹裹挟着一百零一度的风穿过耳边,穿进身体生根发芽,穿过身体又穿过一个身体,意犹未尽地扎进瘦骨嶙峋的岩石的灵魂深处。没有伤员从火线上被抬回来,所以李得先生是踩着尸体冲锋的。在李得先生艰难地攀爬第四十七座高耸入云的尸体山峰时,战事,在似乎还很遥远的前方,被绵长的胜利小号宣告结束了。

打扫战场和开灶做饭是同时进行的。同时进行的还有编队。李得先生被与其说引领不如说驱赶回桥这边。在他周围,或坐或躺的几个人他还有模糊印象,刚才他们一起冲锋,从巨鲸口中被喷出来之后。李得先生以为背靠一块岩石,但岩石抽动了一下身体,扭头过来露出一个黑煤灰一般的笑容:“想不到又在这里遇见,你好啊,李得先生。”

是那个每天下午六点必然敲门的乞食者。李得先生瞬间产生了关门的冲动,继而是逃跑的冲动。“大可不必,李得先生,”乞食者用轻柔的动作牵住李得先生的衣角说。李得先生预感挣不脱所以就没那么做。对方说:“我們不是身处那个时代。在这里,我不是一个乞食者。其实我从来就不是乞食者。”

“我该怎么称呼你?”李得先生急中生智地问。在那个时代,知晓姓名就能减少犯罪。姓名,在那个时代像一枚储存于某个秘密档案里无所不包的芯片,它背后的行踪、存款、职业、性格、社会关系和祖宗八代,还有内心的欲望和未来,尽在其中。

“要我说,这点在哪个时代倒是都一样,是否知道一个乞食者的姓名,是检验一个人是否真正有同情心的根本标准。但无关紧要啦,马克,你可以叫我小马。”

李得先生鼓起勇气看了对方沟壑丛生的脸一眼,立即又将视线转向桥那边。“小马先生,能在这里见上,真是一件幸运的事。”桥那边,士兵们已经开始吃饭。没什么香气飘过来,从咀嚼的动作也看不出吃的欲望。

“他们马上要开赴第二个战场,所以先进餐是值得我们理解的。”

“那我们呢?”李得先生知道对方希望他这么问,只好不想忤逆地问了。真正的危险总在战后降临。那栋房子,在极目远眺才能模糊看清的远处,像一只船,尖尖的桅杆在腥臭的风中微微摇荡。李得先生不知道,在一个不知名的陌生时代里,自己能否安全到达那里。

“我们会吃得比他们好。”马克说。答非所问。这是故意的,李得先生认为。

饭菜来了。无法想象的丰盛。“这是唯一的酬劳了。他们比大多数组织者要好,信誉有口皆碑。”在啃噬骨头的动静中,马克抽空说。“很遗憾,这回没有走多远。我们现在身处晋东南,1943年2月,一场擦枪走火引发的小型战事。县志上命名为:七姑娘山大捷。”

“吃饭时说话不是一个好习惯,”李得先生说,一种破坏的欲望像尖刺从他舌头上长出来。仿佛破坏就能抹去眼前的一切。城市华灯初上,他在六楼房间的床上醒来,街道对面,那栋楼房和它贫寒的颜色,一如既往。

“看来你还是一个被孤独宠坏的人。”马克从嘴里掏出骨头,脸上力所能及地堆出讥讽,看上去像一根烧焦的阴湿木板。“没什么是可以不受干扰进行的。你不该对此抱有奢望。如果你是个打工者,你就得接受你的上司一边干着女人一边向你布置任务。”马克把骨头塞回嘴中,嘬出淫荡的嘴型,直到他认为李得先生认同了才收回去。“但这本不该进入我们的讨论。”

“有些人,他们死了。”李得先生吃了一根菜苔,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是在没话找话。

“看运气了。很多时候不是这样的。”马克立即接话,仿佛早就在等待李得先生开口,而且早已猜到李得先生要说什么并且准备好了答案。

“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

“我可以说你的想法有那么点道理。但你明知道事实不是这样。我们这些人来这里参加一场战争,组织者是有计划的。但我们并不知道会去哪里遭遇什么,所以,如果是赌博,一切就该是我们接受的,我们对结局没有选择权。”

“能选择的,只是下注与否?”

“你能这么想,说明你虽然是一个有偏见的人,但还不是一个顽固的人。”

“可是我们为什么不逃呢。”

“回不去。除非将一场你投身其中的事件进行完毕。如果我这么说你能理解,你钻进那栋楼房就意味着与组织者签订了契约,你违约的责任是,不进行到底你就回不去。”

“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很多事是无法预料的。只能赌。祸福参半,祸福相依。”马克将尚存一半肉块的骨头用力向桥面抛去。“真想能把它带回你那个时代啊。哪天我再敲你门时,我会想起我在这里浪费了一根好骨头,真是罪恶啊。”骨头在未到达桥面之前,就在风中消失了,像沉沦进无数个看不清的世纪里。风的形状开始尖锐,从凄厉的三角形,又幻化成锋利的菱形。“这里快崩塌了。让我们说些开心的事吧。我刚才跟你说,”

“像一个幻境快消失了吧,”李得先生插话。

“我刚才跟你说,不全是今天这样,”马克像是没听见李得先生的說,眼神中充满回忆而不是向往,——李得先生看清了,这让他决定对接下来的话尽可能去相信。“我,甚至可以说我们,因为有那么一批和我一样的人,成天呆在你对面那栋楼房里等待机会,毕竟去参加一场死亡事件而且真的在另外一个时代死了,是小概率事件,不然以后这种契约就没人敢签订了。组织者很好地掌控着这个概率,就是说,在较长时间过去,才不时的,让人出其不意地来上那么一回。否则他们以后的生意没法做。喂,你想听下去吗?”

“没有其他事情好做,”李得先生正陷在一种空无一物的沉思中,“我不反对。”

“请记住,李得先生,你的不情愿对这个世界一点都不重要。”马克告诫的语气并不带有攻击性。“我们修过碉堡。我们参加过围城,1883年和1652年,在南京和北京。我还听过音乐会。因为观众不够,组织者希望电视上播放的人声鼎沸的现场能够惊艳世界。你能猜到最让我兴奋的一次是什么吗?”

李得先生真诚地摊开双手,做出一个慌张而自责的架势。

马克用肥硕而颤动的下巴表达了对李得先生态度的满意,口吻愈发神秘,“我在你那个时代的电视屏幕上,一个二战纪录片里,看到我的身影,我才相信曾经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你猜我站在哪里。我站在欢呼的人群中啊。我右臂斜着伸向空中,看,就这样,这下你能猜到了吧。我在欢呼:元首,万岁!”

“希特勒。”

“对!组织者认为那天欢呼的人不够多,只好从另外时代凑人头啦。你知道,声势对于战争不可或缺,就像孕育战争的胎腹,就像……”

“就像一个卵子。希特勒就是他妈妈的一个催动残忍战争的卵子。”

“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和你说见到斯大林那次了,那是在克里姆林宫。还有我们的1966年,”

看着马克散落满脸的不能死灰复燃的煤渣一样的怒火,李得先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不该对一个不怀恶意的充满倾诉欲望的老人如此,“小马先生,”李得先生语气尽可能的缓和,“你看,他们在向我们的船走去。”

刚才在身边像窃听者一样听他们对话的人,正慢慢向远处走去,脚步虚浮,身形飘忽。

“我想知道,哪些人会在我对面楼房里等着。”

“想饱餐一顿的人。各种目的,比如逃难和私奔。刽子手,强奸犯,毒贩,这些杀人凶手和那些想逃离现世的多情种子,其实是在一条船上。”

“我的时代竟然向其他时代输入了这些,”

“怎么可能只是这样呢。能量守恒。在我们那条船的背面,在它的各个方向上,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条船,它们,来自于各个时代。不存在单向输入。”

他们开始向船挪步。桥面已经在缥缈的雾中断成几截了。“你到达不了那里。不信你试试。”李得先生没有去尝试。“如果这不是你的时代,那就只能是一个幻境。”那些向船行进的人已经恍若虚无的影子。但有些并没有向船走去。

“看在你在你的时代施舍我十三次的份上。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个秘密。他们想偷渡去另一个时代,但注定徒劳无功。你已经知道了,有不同时代的无数只船,在同一天,因为同一场战事,被每个时代的组织者运送到这里。但是,通道,A从他的时代来到B时代,A指望通过来到B时代的C时代的船去往C时代,是不可能的。C时代的船只对C时代来到B时代的人开放,拒绝所有其他的。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李得先生轻呃一声。谈不上失望,也并非就此放下心来。

“但秘密远不止此,”马克只吊了一秒钟李得先生的胃口,就按捺不住地说,“每个时代都有这样一个出口。你从A来到B,如果你运气好,能找到B的出口,到达C,又找到了C的出口,那你就可以在不同时代中不停穿梭啦,直到你死去。在这样的穿梭中,如果哪天你和时空的结点突然交汇,或者不小心但很幸运地走向了时空的逆面,你会不会老都成问题。”

“你是说,永生?”

“不要这么夸张。永生是一个很可怜的终极概念。只要一个人真正想过,他就不会渴望永生。没有死亡的人生是不完整的。”马克眼里的寒意在汩汩涌动。

桥对面,寂静如海底。桥最后在空气中挣扎了一下,也消融在空气中了。

“永生还没有被验证过。我是说我还没有遇见过永生者。但我不否认它是我追寻的目标之一。”马克眼里的光渐渐暗弱了,像不知哪个时代的乌云遮盖了他的脸。他的声音也变得轻忽起来,“这个场景,我们真像在进行一场告别啊。”

“一场真正的告别。”李得先生说。“那么,你要去哪里呢?”

“南北朝。沙苑。公元537年。我收到密报,要去收复失地。”马克像个神经错乱患者在干巴巴笑着,似乎生怕被否认,“这一生我像乱麻一样穿越。那里是我能想起来的最初记忆,所以我只好认为那个时代是我的现世了。”

李得先生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这让马克感觉受到了伤害。但他好不容易才聚集声音发出诘问:“人在穿梭中总会不经意丧失记忆。你怎么能肯定我向你乞讨的时代就是你最初的时代呢?”

他们到达船边。李得先生回首来时的路,已经不见。没有尸体,空中没有硝烟的气味,也没有秃鹫。“你去过未来吗?”告别在即,李得先生赶紧问。

“还没有。运气不好。”马克羞涩地笑起来,笑容在他脸上像一阵弱风的影子。“我想过这个问题,我们只能帮助历史人物,因为我们对未来是没什么用处的。”

李得先生也笑起来,表示赞同地点点头。但每点一次头,脖颈就像快折断那般疼痛。他不知道,此刻在马克眼里,自己是不是也像马克在自己眼里一样,恍如几根细线勉强牵扯在一起的几块残骸。这让李得先生决定开个玩笑,“我们成了未来的弃子。”

“不是这样。未来存在于历史和现在之中。”马克的声音越飘越远了,仿佛从天边传来,“时间从来不是线性的。……只有在舞台上掌控历史的人,会明白历史与现在和未来,每时每刻都在齐头并进。步调出奇一致,像存在一个对平行和匀速有着深度强迫症的患者,在同时布局三副棋盘上的棋子……”声音听不清了。过去很久,再度传来,“……人无往不在历史、现在和未来之中……”余音在风中彻底失踪。

回到自己的时代后,很多年过去,李得先生还在想,马克后来被风吹散的话或许是:但那个摆弄棋盘的人却不是上帝。可能是上帝的影子。或者,在遠古某个时代,有个人遇见了摆弄棋盘的那个人,然后模仿他的样子创造出一个上帝的角色,用来在人间存在。

同谋

蒲松龄带着他笔下的人物崔猛在一个早晨登门拜访李得先生。虽然没有事先写信、寄明信片、发电报或者打电话,但这件事迟早会发生的,李得先生知道。

“很抱歉,李得先生,我几乎是被要挟的,否则也不会……”蒲松龄疲惫地说。他一身褴褛,——如果写一个书生伪装成逃兵苟活于乱世的剧本,他就是最好的蓝本。

“饿了。”崔猛说。

“看出来了,早有准备,”李得先生从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篮里取出唯一一块面包,“这位是?”李得先生以只有蒲松龄的文采才能匹配的刀法将面包切成均匀的三块。“松龄先生是我最敬服的文人,要怎样才能表达此刻心情呢?”

“算了吧。”崔猛说。不出一秒,他的那块面包连碎屑都不见了。

“崔猛,”蒲松龄说。他表情干燥,李得先生无法不认为他像是正被惩罚咽下一块石头。面包本是李得先生未来三天的存粮。

“久仰。”李得先生赶紧说,“嫉恶如仇,仗义。”李得先生不明白为什么要吹捧。如果蒲松龄正面临什么困境,那也即将成为他的困境,正在阴险地等着他一头栽进去。仿佛吹捧就能被放过。但更多火热的词语只能胎死腹中了,因为他被打断了。

“我,李申的兄弟,已经警告你无数次了,老蒲,”崔猛又将属于李得先生的那块面包吞进嘴里,“赶紧的,这个人没辙,我们还得继续赶路。”

“事情是这样的,”

“我来说。”崔猛显然很厌烦蒲松龄打算娓娓道来的样子。“除了面对一把剔骨刀,你们文人就这样,哪怕面对一个粪坑,也要拉开架势。”他转向李得先生,眼光像一把剔骨刀,“细柳,可知道?”

“阻止不了年轻丈夫丧命,下狠心抚养继子和生子成人的女人。育子不走寻常路,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一点都不重要!”崔猛说。他眼中映出两粒蜡烛的光。窗外,初春阳光明艳,李得先生感到一种石子在海面上飘荡般的惊悚,他在白天,而他们身处黑夜,不在同一个时空。但他们刚吃过他的面包。像吞进饥饿千年的深井里,没发出一点回声。

“愿闻其详。”李得先生强迫自己微笑,希冀这样就可以温暖逐渐冰冷的神经。但可能正是他诡异的微笑激怒了崔猛,“细柳把儿子们养好就可以结束了。你非要最后拖一句,写有人看见她,四十岁却像三十。”几粒鼠牙似的面包渣从他口中喷溅而出,带着李得先生想象的酸腐味,像梦中的刀刃刮过李得先生的脸,掉落桌面上,瞬即不见。

“邑有客洛者,窥见太夫人,年四旬,若三十许人,而衣妆朴素,类家常云。”李得先生背道。

“画蛇添足。”

“如果我没理解错,你的意思其实是说草蛇灰线。”

“你为难他了。他不懂这个词。”蒲松龄说,神色自矜又平静。“你知道的,写一个女人,在品性之外,如果不赋予她一点美貌,文字总是不丰满的。”

李得先生点点头。他想说“那样故事就欠缺了枝节蔓生的一种可能。美貌,是一个女人推动故事的原动力,比如,引发邪念和罪”,但没有说。阳光透窗进来,在室内铺陈出五颜六色的圆柱光线。光线在接近对面两个人的后背时,消失了,像被拦腰斩断。李得先生想尽快结束这次拜访了,他在想,如果现在走过去推开窗户,是不是这一切就会自动消失。他能安然无恙地越过对面两个人吗。

“我兄弟李申就是这么被设计陷害的。”崔猛说。“在读了《细柳》后,他认为,他就是那个见到细柳的人。谁也改变不了他这种想法。我不行,老蒲不行,连细柳也不行。如果细柳愿意的话。哪怕她不愿意但如果她能猜到一点恶果的话。”崔猛在咆哮,“然后,他就无可救药地深陷在他自以为感天动地的爱情中。”

“不是这样。”蒲松龄表示反对,但声音又立即萎顿下去,像一只预感到危险逼近眼前立即折头而回、却折断了喙的啄木鸟,“但不管怎样,悲剧发生了。”

“你给李申买了一个老婆的。”李得先生想提醒崔猛。他已经沉浸在阴郁的气流中难以自拔了。就像迷失在从历史走到今天的某个荒废的驿站里。为了确定还活在当下,他拿起桌上的水壶和杯子,重量没有消失。他倒了一杯温开水,递给崔猛。崔猛接过去,手中白水颜色顿时加深。像红色尘埃尘封在历史的冰里,像他眼中蒸腾出灼热的光芒却又没有温度的怒火,像一个悲情到泣血的故事。“猛兄,”李得先生还是想打破霜冻般的沉默。不能指望沉默会诞生出驱逐的力量,让两个闯进门来的破坏者离开。

“我打发了她。不然又多一条命。”崔猛终于开口说话。

“细柳的生子出来作梗了?”李得先生咬住嘴唇但仍然被某种强力压迫着说出来。

“对!就是这样。”崔猛双手举到空中作势鼓掌。快要响起掌声的一刹那,他可能觉得不合适,然后掌声没有响起来。他的手臂细、短、黑。

“母亲的爱情在儿子眼中只可能代表为老不尊,会惹人耻笑。”

“是眼中钉。是悬在头顶的巨斧啊。是血液里分分秒秒都在无情向心脏进攻的无数根尖刺。”蒲松龄的声音在颤抖。

“我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也不会有其他理由了吧。”李得先生以求取谅解的口吻说。同时他希望这句话也能缓和面前两个人之间的矛盾。一个作者和他笔下一个人物的矛盾。

“怎么样?老蒲,事情就是注定这么坏下去的吧,在你写了那句要命的什么四十如三十之后。看来社会退化到对面这个人的时代,人类的陋见并没有改变。”崔猛将收回一半的手重又举向半空,悲天悯人地说:“这还不是全部。你继续。”

“但细柳的继子并不反对。他毕竟读过书,知道人性不可逆。”过去很久,李得先生才犹疑又胆战心惊地说。面前的两个人,越来越像两只海市蜃楼里的蝴蝶投在墙壁上的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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