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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匿的逃亡

2021-05-23李蔷薇

野草 2021年2期
关键词:蜜糖

李蔷薇

一朵冲天而起的蘑菇云,有一百层楼那么高,像个巨型蛋筒,闪着巧克力的蜜色与光泽。“漂亮!”蜜糖隔着玻璃欢呼。我们站在阳台上。直到火光熄灭,呱呱始终闭着眼睛,像只温顺的小狗。我一手搂一个,身子像片落叶在风中瑟瑟发抖。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就像还没发芽的禾苗结出了果实,或者汽车一下子从窗外开进客厅。

就在昨天夜里,我的丈夫,也就是呱呱的爸爸,还在视频里给我们看异国的街景。一切都很平常。戴红色或黑色棒球帽的姑娘在路上走,咖啡馆的窗户贴满雪花和笑脸,摩天大楼的背后露出一小撮教堂的尖顶。没有任何征兆——宣战、和谈、或抗议,一枚又一枚的火箭弹从地下钻出来,在所有人的愕然中轰然爆炸!

广场上只有野草似的一小撮人。一对因为害怕紧紧搂抱的情侣,两个弓着背的老太太,还有几个看不出脸的流浪汉。“吓唬谁呢,死鬼子!有本事过来啊!”其中一个对着火光的方向醉醺醺地喊。他一定喝了不少,从看见我们的那一刻开始,他的眼珠子就没离开过蜜糖的脸。

她原本可以不必留下。她父亲三天前得到消息,打算带着她和现在的女人一起离开。可他却等不及她穿过两个街区,在一条斑马线上救下一只可怜的流浪猫。我赶到时,她正怀抱那个小东西,泪汪汪地在蒙着油毡布的重型卡车之间紧张地穿梭。我现在知道了,那里面是撤走的军用物资。就在刚刚火光的方向,原来的战区指挥部在三个月前就开始转移了。不知道为什么,那混蛋竟然没把消息告诉我。

蘑菇云开始散去,还有广场上的人。我在树下铺开野餐垫,将行李箱拼成一张简易床。盯着我们的醉鬼就在不远处站着。蜜糖伸手摘下一枚黄叶,举在头顶兴高采烈地来回走。我突然想起我有一只绿色的音箱,带收音功能,就在客厅的书架上。

我拖着两个孩子穿过广场拐角,周围空无一人。

“太太,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出乎意料,一个着旧军服的男人突然闪了出来。

奇怪的是,只看了他一眼,我就对他产生了一种信赖感。黑眼睛,高个子,像一株隆冬时节挺拔的松树。感觉好像在哪见过。

“请帮我照看一下孩子。”我指了指躲在背后的蜜糖与呱呱。

“是要回去取什么东西吗?我可以代劳!”他的声音又低又沉。

我没理由拒绝。事实上,那公寓已经不是我的了——混乱开始了,谁都可以住进去,谁都可以抢劫。我立刻告诉他公寓的位置和楼层,已经断水漏电了;还有个开电梯的哑巴,如果碰见她,一定要多少给点钱,不然她会扑上来拿走你身上的所有东西。他捏着钥匙串,不停地点头。

我回到放行李的树下,开始琢磨这人是从哪儿来的。早上听公寓的保安说,本地驻军早在半个月前就开拔走了。再说他那身打扮和口音,明显和他们相差十万八千里——准确说是像来自两个世界。他打哪儿弄来的那种颜色的衣服?蓝不蓝,绿不绿,像穿了一百年似的。不过穿在他身上可真服帖。他长得可真帅,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帥。

“可能是Cosplay,上次隔壁中学校庆有人穿成这样!”蜜糖说。

“是警察吗?”呱呱也睁大眼睛,“他会保护我们,对吗,妈妈?”他看过的安全动画片告诉过他这个。

我挨个儿打开行李箱,检查里面的东西有没有少,还剩下多少吃的。结果比我想象的还要糟——蜜糖和呱呱几乎吃光了所有的零食,除了几袋薯片、两包饼干,我们已一无所有。

他回来了。隔老远,我就从斑驳的树影间认出来了。他实在是太显眼了,包括他那身衣服。他左手拿着绿色音响,右手拎着一个玄色圆形布袋——那不像是公寓里的东西,我从未用过那种颜色的布袋。

“什么是Cosplay?”他将绿色音响递给我时,低声问。

“就是角色扮演,我女儿认为你向往过去的某个人物,所以按他的样子装扮自己。”我扭开音响旋钮,纳闷他怎么会听见这个,难道我刚刚看错了,说话间他还没走?

“哦。”他皱着眉头答应了一声。

我不停地扭动音响,音响却默不作声。这才想起来,半个月前呱呱听完那首“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之后,就再也没给它充过电。我心想这也太可怕了,战争才开始,我就有点颠三倒四,脑子不清楚了。

他盯着脚下那只布袋,似乎也很失望。

“你有吃的吗?”我忽然抬起头,盯住他的眼睛,“我们就要没吃的了,你有门路吗?”

现在他是我唯一能抓住的男人了。广场上的男人不是眼神空洞的流浪汉就是色眯眯的醉鬼。我需要有人保护我和孩子,给我们弄吃的,甚至其它更多的东西,如果有可能的话。

他似乎沉默了一会儿:“你们想吃什么?”

“都行,只要不是太贵。我还有点儿钱,但不想这么快就花掉。”我说谎了,事实上,我连一毛钱现金都没有。我的钱都在手机里,而手机显示屏上电量只剩下一条可怜的黄格。

我有第六感,那玄色袋子里有可以吃的东西。我想要那袋子。

“你收起来吧,不要钱!”他不看我,把袋子举起来,放到我面前。

我把袋子夹入膝盖之间,又四面看看。袋子里除了十几盒进口的金枪鱼、午餐肉罐头,还有若干块压缩饼干。太奇怪了,这些东西又是从哪弄来的?看上去真像军用物资。我拿起一盒金枪鱼罐头,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应该能吃。可就在我准备拧开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一个骇人的细节——那闪光的盒子底部,印着一串蚂蚁似的数字条码:1937年10月23日。

呱呱在行李箱上睡着了,蜜糖蜷在餐垫上打盹。她有点担心,问我夜里会不会有炮弹落下。我向她保证今天结束了,大家都要休息——我们和对方,谁也不是蝙蝠,能昼伏夜出的。我说这话时强作镇定,佯装不知道C上校——我刚认出来他衣领上有两杠三星——就坐在不远的树荫下。我以为他会露出讽刺的微笑。可他只是大睁着梦幻似的黑眼睛,注视远处的黑暗。他在抽一支粗重得让人惊异的雪茄。

趁他不备,我躲到另一棵树下用仅剩的一格电打电话。P以前在被轰炸的战区指挥部任文职。他答应过,走投无路时可以找他,会第一时间来救。他当时目光灼灼、信誓旦旦。我不能不信他,认识也不是一两天了,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为我服务。电话很快就通了。

“怎么样,情况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吧!”

他听上去得意洋洋,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好像他在幸灾乐祸似的。

“我快要吓死了。你什么时候到?我有两个孩子……简直没法睡觉……”我听到自己可耻地撒娇。

“是吗,你看看天上有没有星星。如果夜里没有空袭,我就去接你!”

“可孩子们——”不等我说完,他收了线——好像我是他手里一只可怜的风筝。

凌晨三点,空袭开始了。迷糊的蜜糖还没全醒,粗壮的小腿像两根绕在我脖子上的树藤。呱呱边揉眼睛边小声说:“我没事,我自己走。”到处是探照灯和冲撞的人群(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这么多人)。“快跑,快跑……”我嗓子都喊哑了,可是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只能像沙丁鱼一样随着人潮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把行李丢掉,抱紧孩子!”突然一个人影追上了我,是C上校,他接过我手里的玄色布袋,又把蜜糖背在背上。我们前拖后拽地往前走,朝着C上校指明的方向……他好像对附近的防空洞很熟悉。

被第三个满员的防空洞拒绝时,蜜糖一屁股瘫在地上,说再也走不动了。我们无法,只好陪她坐下。几乎是同时,另一朵蘑菇云冲上了天空,西南方向,比原先见过的更黑,更大。

“这是什么炮弹?”C问。

“不清楚,可能是火箭弹。”我知道那里有所航材库。很久以前,一个飞行员男友告诉过我。

“啊——真是厉害啊,杀伤力这么大,这么有准星——”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军人吗?就算Cosplay,也是军迷一枚,怎么连火箭弹也不懂?

几秒钟后,我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问。那火光越过层层叠叠的高楼,像只猛兽跃到我们跟前,还有炙人的热气,好像一层氤氲的迷雾,将四周震得摇摇晃晃。这不是火箭弹,是一枚威慑力巨大的导弹。战斗升级了。

“为什么总是技不如人,为什么?”他低下头,喃喃道,“一切都变了,怎么就这点没变?我不明白……”

“谁知道!”我冷笑着,“又有谁关心呢?关心的人都是傻子,聪明人早走了!”

“那你怎么还在这里?”他抬起头,“你看上去可不傻!”

“我吗?”我苦笑了一下,“我是一粒散沙,傻不傻不重要,重要的是原来可以用来聚塔。现在用不着了。”

他不说话了,低头从怀里摸出一支雪茄。它们躺在一个肮脏的银盒子里,那上面印着一辆红黑色的坦克。

“你还可以进攻,进攻是最好的防守。”他吸了一口雪茄,呼出一口气。

“进攻?你让我参军?我一介妇孺——而且你让我的孩子怎么办?”

“没有武器,你保护不了你的孩子。”

“就算是这样,也不该让我这样的人上战场!战争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消灭野蛮、保护文明?可我就是文明,就是被保护的对象。如果一个国家已经沦落到需要我这样的人去保护,那就让它消失好了。”

他不做声了,拼命地吸着雪茄。

我瞪了他一眼,更紧地抱住了呱呱。我知道我已经触犯了他。他一旦对我有了敌意,就会很快消失——跑到别的任何一个有男孩的女人身边。可我不在乎,如果他迟早要那么做的话。

我快忘了我还有一个丈夫,手机发出短促的“滴滴”音时,我以为是没电了,直到C醒来,指指屏幕上的一串长数字。可惜,接了电话,没有任何奇迹,这个混蛋除了道歉没有任何新玩意:“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呱呱,还有蜜糖。我没办法赶回来,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所以一切只能靠你,或许你们还可以坐飞机,或者坐船,说不定现在海运又对普通人开放了,和若干年前某个特殊时期一样……”如果不是孩子在睡觉,我简直想把他的耳膜吼破:“机场早被炸了,还有高速公路!你是白痴吗?还让我们去坐船,你想让我们死得无声无息,好让你自我安慰没找到尸体就代表还有生的希望好减轻你的罪恶!你这个背信弃义、寡廉鲜耻的无耻之徒……”可没等我说完,一声更加短促的“滴”音,提示我手机彻底断电,四周一片空虚的静默。

我扔下手机,转过头,假装没看见一直呆在旁边的C。

我沮丧至极,连最后一缕火光也消失了,世界遁入无边的黑暗。

我不知道那些戰士是从哪来的,就像我不知道C上校是从哪里来的一样。他们扛着比手臂还长的激光枪,朝头顶的飞机射出一束束冷漠的白光。那些飞机飞得够低的,看上去像触手可及的鸟。所有人都看呆了,就像无法从梦境中醒来。只有C上校,突然从背后摸出一支枪,一只很长很大的冲锋枪,简直像变魔术。“你疯了吗?”我只来得及拽住他一片衣角,“那是激光,你只要被瞄准一次,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可他拨开我的手,一个挺身冲上前去。我只得转过身,一个人拽着两个孩子往防空洞里冲,幸好守门的保安避到了一边。一阵喊叫之后,我们踉跄着扑在地上。“这么多人,这防空洞要塌了!”一个没牙的老太太看着我们,收起佛珠,撇着瘪嘴喃喃地说。

我们在防空洞躲了一夜。

C上校一直没回来。天亮时,枪声停了,保安说有个穿迷彩衣的男人在门口等我。

是个陌生的男人,肩膀很宽,远看像头壮硕的熊。“有人让我带这个给你!”他递给我一张发黄的图纸。我看了一眼,是一张手绘工事图。司令部在哪里,后勤补给在什么地方,需要多少武器,招募多少人,全都煞有其事地标注好了。我想起p曾经告诉过我,早在三年前大多数人还把战争当笑谈时,他就开始准备了,在一百公里之外的郊区农庄。为了这一天,他像鼹鼠似的在地下整整挖了两年。他甚至储存了电力——在附近镇上小型发电站安插内线,弄到了一套发电设备。

“趁现在人不多,赶紧去!”迷彩男人说。

“好的,谢谢你!”

让人惊异的是,转身前,他突然伸手在蜜糖的头上摸了一把。这个举动差点让我周身血液凝固。

我们走在通往农庄的路上。到处都是废墟、空地和坑坑洼洼的田野。似乎一夜之间,世界已经改变了。蜜糖一会儿抱怨说罐头太酸了像僵尸肉,一会儿又扯开呱呱的手,惹得他哇哇直哭。终于,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妈妈,你到底能不能找到路?”我头也不抬,眼睛只盯着那张手绘图纸:“不知道,试试吧!”出发前,我们在一堆焦黑的废墟下看见了C上校。“妈妈,他死了,他肯定是死了!”蜜糖像只乌鸦失声尖叫。飞机不见了,战士也不知去向。只有他,还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只是眼睛更漆黑,脸色更蜡黄,甚至连身量都小了一圈——事实上,他整个人似乎正在消失。“救救他啊,妈妈!”蜜糖的眼泪落了下来。我从防空洞喊来两个人,一起将他抬进防空洞。没牙的老太太贡献了一床干净棉被,让他躺在了门边的角落里。

“我也没有办法,我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还拖着两个孩子,而且高度近视。”我告诉蜜糖。

“我们先走了,你安心养病!”临走时,我指了指他怀里的玄色布袋,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只轻轻点了点头。

蹊跷的是,我们还没走回废墟,就又发现了那只玄色布袋,在蜜糖随身斜背的挎包里。甚至里面的午餐肉还比原来多出来两罐。“这是怎么回事?”我问蜜糖。“肯定是你记错了,你根本就没有把食物留给他。”蜜糖忿忿地说。我没说话,我知道她在为C上校愤愤不平。

蜜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不到一百公里路,我们整整走了三天。天气太好了,田野亮得像一面脏镜子。轰炸一直没停止,落在地上的炮弹像愤怒的巨兽冲击着我们的神经。一开始我们还像兔子一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来习惯了,干脆丢了图纸,沿着弯曲的运河支流,用竹棍拄着慢慢走。呱呱的头破了,蜜糖的脚开始流血,我无数次地想到,C上校可能已经死了,或者卸下了服装和道具,跟着防空洞里的流浪汉和老太太一起逃命。他撑不了多久的,战争可不是Cosplay!可每次从山脚拐弯或卷起裤脚过河时,还是会忍不住往背后偷瞄一眼。

他连影子都没出现。我的猜测很可能已经成为事实。

P站在农庄门口,穿一件土布衬衫,戴鸭舌帽。在走近他之前,我几乎没认出他来。他脸上有种奇异的光彩。后来我发现是骄傲,骄傲让他像变了个人。或者说,之前他总担心我认为他是个小丑,可现在,他觉得他是国王。

“你带什么东西来了没有?”他指了指身旁的两个土墩子。示意我、呱呱、蜜糖先坐下。这里的很多东西都是泥土做的,甚至他身后那座建筑,不知道是用的什么材料,看上去也是土色的。可能正因為此,除了一道道深深的折痕和浪花状的土堆之外,空袭几乎没在这里留下什么痕迹。

“你指的是……”我不得不小心点,除了有两个孩子之外,我还注意到他身后有个梳着圆髻的女人,眼神黑洞洞的,像在瞅过街耗子的猫。我突然想起他说过,他老婆是粒坏土豆——一个看似朴实其实阴险的会计师。

“可以换钱的东西!”他低声说,“带给你的图纸你看了没?要维持这么大一个机构,也不是一天两天,没有经费哪儿行!”他说着又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棒棒糖,递给呱呱和蜜糖。

“噢,有的,有的!”我赶紧从贴身口袋里翻出那个小布包,递了过去。里面装了一套钻石首饰,两只翡翠手镯,三串珍珠项链,六副银耳环。

他当着我的面打开布包,我踮起脚尖望着他,呱呱和蜜糖也停止了吸吮的动作。

“就这些?”他摇了摇头,“现在,除了汽油、蓄电池,只有黄金能换东西,这些,以前还行,现在完全不管用……而且也找不到人鉴定……”

我偷眼看他背后的圆髻女人,她已经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也许她看见了我带的东西,也许没有。

“那怎么办?”我笑着问。

他指了指我左手的无名指,也笑:“我说太太,你不觉得到了现在这种时候,还戴这玩意儿不合时宜吗?”他边说边朝我狡黠地眨眼。

“给你!不过,上面有我丈夫的名字,你不介意就行。”我把戒指摘下来,朝他扔过去。他手一伸就接住了。

我有点疑心P是故意的。他把呱呱和蜜糖安排在地下室最靠里的单间,让我睡在门口。这里太绕了,像个烧脑的地下迷宫,或者说把一百年前的家族土坯房从地上搬到了地下。“孩子们得住在最安全的地方,”他解释说,“那里还有通往下一层的秘密地道。”可没有大人他们能怎么逃?我想反驳但想想还是算了。你可以追上他们,他也许会这样回答,也对。无论如何,躺在地下让我感觉好多了,让人惊心的炮弹好像一下子从立体物变成了平面。这里还有大米饭、干净水、电灯、电话、吉普车,甚至招募来的退役兵。他们穿着迷彩,扛着猎枪,在防毒密闭通道旁走来走去。

P骂我是疯子,在我住下来的第二晚。当我告诉他我想带着两个孩子跑到边境,然后想办法——比如游泳、花钱、做苦力或者干脆浑水摸鱼混过去。“你为什么不直接找个专用直升机,大摇大摆地送你出去?”他的脸被晒成了深棕色,笑起来时,一颗焦黑的大豁牙没有廉耻地往外漏。“总打扰你也不是办法,我带的东西又不入你的眼——”我辩解说,可没等说完,眼前一黑,舌头被只水蛭样的东西咬住。他的脸突然倾倒下来,像一只暗黄的旧皮鼓。

我的心咚咚作响——我无法反抗,除非呱呱和蜜糖的父亲能把他们接走,或者,像C所说的,我能成为战士(可这明显不可能)。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怎样——我感到被顶住了——被他身体的某个部分,还有他的两只胳膊,太硬了,简直像两条铁臂。完了,从现在开始,我将不是我了。我对自己说。

“放开——”就在我憋闷得快昏过去时,突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放开她,你这混蛋!”

我睁开眼睛,看见C上校的冲锋枪口正对着P的太阳穴。很奇怪的,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没那么黄了,反而有些神采奕奕。

“兄弟,哪儿弄的这身衣服?”P举起手臂,翻着眼睛朝他笑,“简直酷毙了!我也一直想弄一套……”

“闭嘴!”C上校低吼:“你也配?”我以为他要打死他了,不料只是抬起枪托在他肩上敲了一记。

我几乎要闭上眼睛了,简直没法看着p走出去。他对我不赖。再说不全是他的错,以前那么多次,我完全可以不搭理他的,这次也一样。幸好有人替他开了门,是梳着圆髻的女人。在她身后是我的两个孩子——蜜糖愤怒地瞪着我,呱呱边打哈欠边断断续续地抽噎。看见他们,我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

我不想离开P的地下室,可蜜糖说她不喜欢这里。到处是讨厌的蟑螂、老鼠,甚至可怕的狼狗。还有呱呱,夜里总哭,将她的两根手指咬得满是口水。C上校不说话,脸色却比秋天的雨夜还要阴沉。门一直开着,我根本不敢往外看。我能想出来,圆髻女人有多怨恨。还有P,他说过很多次她不管他,他也一样。现在看来全是扯淡。现在他一定在想,一个女人得有多蠢,才能将自己置于这样的境地!

“走吧!”孩子们快睡着时,C上校说。

“去哪?”我打了个哈欠。

“不知道!”他抓起玄色布袋就走了出去。两个孩子也梦游似的跟在后面。除了跟上去,我还能怎么办?可我讨厌这种感觉,就像被人赶入一条小巷,跑到尽头才发现没有出口,是条断头巷。我宁愿转过身去投降。如果他们允许的话。

我没再见到P,包括他的圆髻夫人。门口两个穿迷彩衣的士兵看见我们的瞬间,将两支枪往后一拉——像两只螃蟹缩回它们的爪子。外面雾蒙蒙的,风很大,泥土和树木的影子交叉着,哗哗作响。有那么一会儿,路上只有我们的脚步声,这让我一度怀疑战事已经停止。但爆炸声很快打消了我的美梦。炮弹的火光照亮了田野,有一颗甚至就在我们眼前爆炸!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做的目的。这几乎是无效的,甚至说有销毁弹药的嫌疑。但C上校却不这么认为。对方的飞行员也一样是人,会疲惫、失望、恐惧,有的甚至只想扔掉飞机上的弹药早点回家。我对他的解释不以为然,蜜糖和呱呱却睁大了眼睛。我无法忽略这个事实——他正在他们面前建立起自己的威信。

“为什么要听你的?”天再次黑下来时,我们躲在高大的灌木丛里。呱呱和蜜糖下巴着地趴在地上,头上戴着C亲手编的草叶花环。一群低空飞行的飞机在我们头顶发出蜜蜂似的嗡嗡声。听着单调的白噪音,孩子渐渐陷入熟睡。

“你在那儿呆不长的。”C简短地说,枪口盯着头顶的飞机。

“你怎么知道?你是敌军派来的?”我恶狠狠地。

C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我认出来,是两天前被迫交出去的“东西”。

我一直纳闷C是怎么找到我们的,还有,P纠缠我时明明关了门,他是怎么进来的?现在又加了一樣——这个布包又如何到了他手里?里面的东西不但一样不少(只除了最后摘下来的金戒指),反而还多出了一样——一把八一制式手枪。他的举动如此神秘,已经不能用神出鬼没来形容。

“从哪儿顺的?”我指着那把枪。

“P给你的!”

“P?”

“所以我说你在那呆不长!”

我不明白,P拿走了我的金戒指,却送我一把手枪。按现在的行情,一百个金戒指也换不到一把枪。

“可我要这个没用!我连摸都没摸过!而且也没子弹!”我说。

C默默从口袋里掏出一发子弹。

“我可以教你!”

我非但不感激,反而有股愤怒在心中升起。什么意思?他把我们弄出来,现在又不想管了。他和P、和呱呱、蜜糖的父亲有什么两样?

“告诉我,你是谁?”我暗下决心,要问出点什么。

“什么?”他抬起头。

“告诉我你的名字,还有,从哪里来,为什么跟着我们?我想我有权知道这些。”

“你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他低下头。

“你这身道具是在网上买的,还是博物馆偷的?我记得我在广场附近的博物馆里见过。”

他轻笑了一下,声音像蚊子哼。

“只是这枪,从哪里可以弄到?一百年前的文物了,居然还能用?”我顿了顿,似乎也在思考。

“1921年的汤姆森,仿德系!”

“好吧,就算你是军事迷,你在用生命Cosplay!可为什么是我,你为什么要跟踪我们?”

“为什么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知道,我没有恶意。”

“和天上飞的飞行员一样吗?只想早点把炸弹扔掉?还是不停地把我们从安全的地方拉出来,丢到枪声四起的旷野?”

“没这么复杂。就像你说的,你是文明——妇孺就是文明,你是我的保护对象。”

“就算是这样,文明可不止我一个。”

“可我第一个看见的就是你。”

我几乎要被说服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今年多大?”

“记不清了。问这个干嘛?”

“你住哪儿?”

“就在广场附近。”

“哪栋公寓?”

“不记得了,就是一个临时睡觉的地方。”

“你做什么工作?”

“职业军人。”

“哦,哪年的兵?什么兵种?驻地在哪?”

“你问题真多。陆军,1927年,36师。”

“1927年……36师?宋希濂的兵?哦,不,你是军官……”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我觉得他眼睛一亮,似乎很高兴。

“呃——你开玩笑吧!”我一边骇笑,一边看他,“这是你Cosplay的身份?别告诉我你快一百岁了!”

“你明白就好。”他笑笑。

这笑容让我的心放下了一些,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得更多一点。

“明白什么?Cosplay吗?”

……

“还是别的什么?请告诉我。”

“你就当我是Cosplay吧。”

“可是……”

“还有什么问题?”

“你从哪儿来……怎么我们之前从未见过?”我开始词不达意,其实我还是想问他Cosplay之外的身份。

“你是说老家吗?你很快就会知道了,我们正往那个方向走。”

“我还是想问……不,等等,你老家在哪儿,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去那儿……”

“嘘——”未等我说完,他将食指放在黑紫色的双唇间,“别说话,有飞机来了!”然后一个卧倒,像株颀长的树干盖到蜜糖和呱呱的背上。一阵让人惊惧的隆隆声由远及近,是个让人惊异的大家伙。“是预警机,空中指挥所!”他说。

一个bug:你能动员你丈夫先行一步——甚至拿到绿卡,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就像被击溃的士兵一样逃走?非你所愿?好吧,那后来大米涨到一百块一斤,三天两头停电,邻居小宋劝你跟他们去乡下,你为什么也不听?你说你不怕,你为什么不怕?你觉得他们只会轰炸必要的军事目标。像你这样常年穿白衬衫的女人,戴一副黑框眼镜,在大学里给年轻人讲文明史,他们怎么会针对你?他们可是五百年来雄踞文明史顶端的家伙。你从不敢正视这个bug,第一枚导弹落下来时如此,第一枚炮弹落下时还是如此。那就是——是你自己不想走!

走到头了。我们在一模一样的山岭中迷了路。荒草有膝盖那么高,天又好得出奇。那个大家伙,就是C说的预警机——我认为它是架侦查用的无人机,像只奇怪的鹰隼,不依不饶地在我们头顶盘旋。我问C上校离他的老家还有多远,到了那儿是不是就意味着安全。他讥讽说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安全——人一旦死了,就不会有恐惧、希望和疼痛。我白了他一眼,拽着呱呱和蜜糖转身就走。我已经不想忍他了,再说蜜糖已经学会了用那只手枪瞄准,她刚刚打中两只野鸡和一只灰兔。

我惊异于蜜糖的天赋。她的枪法,她的长腿,甚至她眯着眼睛打量地形的姿势。我拖着呱呱气喘吁吁地跟在她后面,呱呱喝了不干净的水不停地喊肚子疼,我感觉自己的身子重得像辆破坦克。“那边好,地势低,还有水!”蜜糖指着一个被浓荫和石块遮蔽的山谷。我顺从地跟着她走了进去。果然枝头挂着很多野果,还有一条小溪像条银蛇在不远处晃动。

我们在溪水边的树下坐了下来。蜜糖的脚被某条犀利的藤蔓划了道小口子,一开始只是有点痒,然后是越来越锋利的疼,再后来她觉得有点热。我摸了她的额头,感觉她在发烧。C上校像道单薄的影子飘了过来。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日渐矮小,而且越来越瘦——这让我再次疑心他会消失。“有抗生素吗?”他哑着嗓子问。我默默摇了摇头。我真后悔,为什么一直以来都以职业女性为名不肯做个安分守己的主妇。岂止是抗生素,我还应该会注射、护理和急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蜜糖是多好的孩子。强壮、乖巧,虽有些冒进急躁。像头温柔的小犀牛。

“你能弄到吗?”我问。明知这荒山野岭,除了神农氏能辨别的药草,什么药丸都是天外来客。

C不出声,只是摸了摸胸口。他没掏出阿司匹林,只掏出一只雪茄。

呱呱开始痛哭,在蜜糖的脚下打滚,他说他肚子疼得厉害。我拼命压抑自己,不让自己哭出声。我知道那只“大鸟”还在附近。

C上校扔掉雪茄朝“大鸟”开了一枪,当它朝我们飞过来时。他用的是那只冲锋枪。后来蜜糖也挣扎着跳起来,用那只手枪瞄准。是我错了,那不是无人侦察机,一个飞行员,不,是两个,按下了发射按钮。一颗炮弹落到了我们身边的土包上。我冲过去抱着呱呱往山谷里跑。我甚至来不及喊一声隐蔽,蜜糖就被一发子弹击中了,她像只布袋倒在地上,一双大脚支棱着,像一对翅膀。不等我跑回她身边,一件更恐怖的事发生了。那只“大鸟”开始降落——就在离我们不到几十米的谷底。我甚至看见了一个秃顶的飞行员正摘下帽子,在耳边扇风,他的眼睛是天蓝色的。

“快跑!”C上校喊。

可是已经太迟了。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我会选择一个靠近悬崖的地方,直接跳下去。

我边跑边扭头看蜜糖。我怨恨刚刚子弹为什么没打中我。她孤零零地躺在那,好像一个孤儿。不错,对她来说,她父亲早死了,其实她母亲也是——我是个懦夫、蠢蛋、自私鬼——所以和死了没什么两样。我抱住呱呱,像射击时的枪管抖个不停。可事实上根本没人注意到我。他们正用两只奇怪的手枪对着C上校射击,而C,在阳光下像一轮光晕越缩越小,似乎正在化为尘土。此情此景,让我终于相信,他也是血肉之身。对啊,既然活着,会说话,就肯定会死。可要是他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不要在这里,我不想做人。我想逃到旁边的树林里变成一粒果子,或者一条蚯蚓。我发誓,在我放下呱呱举起双手的那一刻,我想的只有这些,至于什么精神祖国,期待他们的文明会放我一马,让我或者像狗或者像人一样活下去——我真的沒想,或者即便想了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

“把手放下!”来不及闭上眼睛,我的太阳穴被一支枪管堵住了。是C上校。

我吃惊地看着他,呱呱也是。但几乎是同时,就像风吹动了门帘的一角,我突然明白了一点什么。

他保护的是文明,可这一刻我不文明了,至少在他看来如此。

两个飞行员一左一右奇怪地看着我们。

“你为什么要对飞机开枪?招他们下来?”我几乎是在喝问。

“因为他们有急救箱。”C说。

“可我女儿死了!”我嚎叫起来,“我不管你是谁,如果你不能让我们活,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不想死,我儿子也不想死!你看,他只有三岁!你怎么忍心!”我说着跳起来,想把呱呱抱给他看。可不等我碰到呱呱,枪响了,我像蜜糖一下倒了下去。我看见两个飞行员难以置信地往后退了两步,我看见呱呱眼中自己恐怖的倒影。

“我一直守在这,就是不想让这样的事再发生!”C说。

可我没听见他的话。我想的是,我要死了,我终于要死了。我死得太容易,也太复杂了——复杂到就要死了,我还没弄明白我为何而死,还有,死亡,在千百次的恐惧和希望之后,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我想把这些告诉C,可是来不及了。没等我开口,一阵眩晕淹没了我,我失去了知觉。

很久以前,我记得是我评选上教授的那天晚上,呱呱的父亲和我大吵一架:“你为什么总是把自私当理性,把尖刻当清醒?”我愤怒得近乎失去理智:“纯粹是攻击,因为无能和发狂的妒忌!”我这样回击。可我现在想起来,在更久的以前,我和前夫——蜜糖的父亲也曾有过类似的时刻,就在我决定要不要去读历史学博士的前一天。这些争吵就像一丝突然闪现的裂缝,将我的婚姻用肉眼可见的方式瓦解了。现在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因为我的灵魂——只有21克的灵魂,远远轻于他们的肉身。我能上天,而他们只能留在沉重的凡世。我的高度早就远远超过了他们。

即便我死了,也不妨碍我的灵魂思考——我只是屈服于强力。我热爱生命,热爱阳光、空气和一切美的健康的事物,我有什么错?如果无法与野蛮对抗,我为何不能顺应天性,做一朵雏菊,或围着太阳的向日葵?当然,你可以说植物无知无觉,被砍伐之后不会呼号、哭泣,而我既然能举起双手,就说明我没有植物沉默的美德,所以任何有生命力的手都可以心安理得地举起枪,让子弹飞扑进我的脑浆。

为什么在强力与野蛮之间,文明不能有自己的选择?难道对于弱者而言,唯一的反抗只有死亡,心灵的自由没有任何力量?

又冷又湿的黑暗中,我又看见了C上校。真奇怪,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和他在一起?呱呱和蜜糖呢,她们在哪里?我竭力睁大眼睛。没错,是他,就坐在离我不远的一圈光晕里。像一个被神龛笼罩的小小的神。他此刻已经和街上随处可见的侏儒一般矮小了。

“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也死了吗!我的孩子呢?你有没有见到他们?”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只一瞬间——光晕流动的一瞬间,我看了呱呱和蜜糖。他们安然地坐在他旁边,一个素朴至极的木凳上——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木凳。除了仿古的古董商店,而这些玩意儿八成是假的。这说明什么呢?说明一切可能都是我的臆想。我可能根本没有死,我、蜜糖、呱呱、还有C上校,我们全都还活着。

“放心,我会保护他们,这是我的职责!”他回答说。

光晕弱了下去,我听见C上校的声音。他的影子慢慢沉入了水中。还有模糊的面容,像湿漉漉的莲荷。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在我住的公寓背面有间破败的名人故居。十年前,蜜糖曾闯进去躲雨。我找到她时,她正站在一张戎装像前——那画中人和C上校有几分相似。也许,他真的是个来自过去的人——1927年,36师,某个早被历史风干的著名人物。

不过也不一定,穿了戎装的人大体都是那种样子。他不一定就是我想象中的那一个。可能他就是某个诡异的年轻人,行事不拘一格,酷爱“Cosplay”。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我不知该怎么形容——当我轻轻一跃飞上高空——山峰都不见了,云朵和河流交叠在一起。我一下子看见了所有人:C上校,蜜糖、呱呱,P,我的两任丈夫——所有已经死去和正在死去的人。我忽然意识到,作为一种界限,死亡可能并不存在。我们一直活着,活在同一时空,同一世界。或者,我们从来就没有分开过,我们一直在一起。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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