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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心庵吊客

2021-05-23孙海鹏

野草 2021年2期
关键词:老孟小灵通游艇

孙海鹏

一、浩然

“闰六月初八。戌刻,气绝。双目炯炯,至阖棺,视犹未瞑。”这是顺治二年闰六月在绍兴发生的一件事情。八年以后,刘汋写下了这行文字,我不知道记录的一瞬间,他的笔尖是否颤抖过。我读到这行文字的时候,将《蕺山刘子年谱》缓缓掩上。窗外,苍茫的冬日山巅上,笼罩着低迷不去的雾霾,北方的落日在冬至这天有些沉沦。

气绝而死的人,也是死不瞑目的那个人,是一个肃肃复凝凝的儒者。“前后绝食者两寻,勺水不入口者十有三日,享年六十八岁。”那个人死了,是自己把自己饿死了,死的时候,拒绝闭上眼睛。我思忖着,他的眼睛里会有什么?会有会稽佳山水吗?会有一片属于本心的光明吗?抑或就像他自己戳点着胸口说的那样“此中甚凉快”。凉快,或者即是清凉,只不过平添了几分快意。一丝生命即将终结时刻的微风拂过琳琅的繁华时代,平静中的惬意,谁都知道,那个人将要遵从本心意愿而欣然死去。

十三天后,那个人,那个曾经戳点着胸口,向往着凉快的人,绝食而死,他殉国了——蕺山先生刘宗周,1645年7月28日殉国于绍兴。

从此,一个鲜活的生命化归到了符号似的历史之中。

“遵遗命,敛以深衣幅巾,皆用素书。其旐曰,皇明蕺山长念台刘子之柩。”蕺山先生的遗命似乎很简单,装殓的衣服,还有素旐上的文字:明,蕺山长,念台,刘子。每一个字,是波澜壮阔归于平淡后的渲染,每一个字的注脚,转化为后来人敬仰他的虔诚理由,如一道长虹,贯向历史深处。

“六月丙寅。杭州失守,始绝食。寻出水心庵。”

“六月十七日辰刻。先生盥栉次辞家祠,出居郭外之水心庵。”

“六月戊寅。吾日来静坐小庵,胸中浑无一事,浩然与天地同流。盖本来原无一事,凡有事,皆人欲也。若能行其所无事,则人而天矣。”

蕺山的儿子刘汋在年谱中的叙述是平静如水的,我想起了绍兴的东湖,还有鉴湖,还有若耶溪潺潺的流水。这水“浩然与天地同流”,独自静坐在水心庵里的蕺山先生,周遭是故乡的水国,茫荡荡的蒹葭铺衬着远天,白鹭间或腾起在平岸,滩涂上停泊的一叶孤舟,幽愤地拖曳着麻缆。

静坐,胸中不染尘,与天地通,绝食绝水的蕺山先生如此廓然,枯槁如木的儒者,抱定了向死而生的信念。独自一人在小庵之中享受孤独与理想,这小庵必定是微小的,庵大于那个向死的蕺山先生,蕺山先生的心大于在水心中央的庵。

蕺山先生“出水心庵”,想必这水心庵离着城郭不近,也不会很远。我不知道在375年之后,蕺山先生的忠魂是否还停留在水心庵的禅房之中。凭吊水心庵,成为了我的心事。

历史的魅力在于叙述者的认知,这样的认知远比真相更具有吸引力。刘汋住笔的地方是大明王朝覆灭的节点,随着故国一起流逝进历史的,还有他的父亲蕺山先生。所谓国破家亡,山河依旧,不过如此。写历史的人有没有泪水,不得而知。读历史的人,想必会有温情的。对待死亡的温情,其实是另一版本的尊严在延续,也是对过往生命的致敬。

二、在櫞庐

櫞庐总是那个样子,瘦瘦高高的,在江南很冷的天气里,衣衫单薄地站在河边,如一株细柳,探着腰身望穿逝水,眼睛里留着远方的一分浪漫。东哥是櫞庐的朋友,还有老孟,他们几个好友时常聚会。偶尔,也会发出来几张热闹的照片,我看着,也觉得好,只是想起在这座“越中圣贤之地”的城市里,我还有三五好友,隔着天南地北,聚少离多,未免有些阻绝之感。

我终于从北地的连湾来到了绍兴,一年间的疫情,我们有些唏嘘。绍兴下雨了,明黄的银杏叶子匍匐在路灯掩映下的凄冷里,车灯晃了几下,我去了櫞庐的书房。

和我的朋友櫞庐、东哥,还有老孟围炉在一起,煮了一壶茶,热气从炭火盆上的茶壶里不停息地喷出去,发着沉闷的声响。櫞庐翘着二郎腿,露出半截脚踝,双手裹了一杯热茶,并不见他喝过一口,只是那样裹着,眼睛冲着天,又时不常的掠过墙上的对联。“我想去寻找水心庵。”终于,我忍耐不住内心中的愿望,毫不迟疑表白出我的需求。我不想总是坐在炭火盆的旁边,看着櫞庐眼睛冲着天的样子。

当我说完了,似乎也只是说完了而已。櫞庐的眼睛冲着天,再也没有掠过墙上的对联。东哥在喝茶,不停地喝着滚烫的热茶,掀起眼镜,连着点了几下手机屏幕。老孟看了我一眼,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又看了我一眼,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我心里知道,没人能给我一个答案,毕竟过去了375年,蕺山先生只是存在于明史中的一个人物而已。

“这对联真好,生翁的笔下有异趣,写到如此境界,世间不多的。绍兴多奇才,不虚不虚。”櫞庐双手裹着茶杯,眼睛从天上徐徐落下。东哥不说话,老孟低头摆弄着手机,时不常发几张照片给我。“明天我们去兰亭,那里的山水是有灵性的,看看总还是好的。”櫞庐说完,一杯茶水在他的喉咙里发出决绝的声响。我知道该告辞了,櫞庐的书房在楼的顶层,冬夜淅沥的寒雨中,冷得逼人。

第二天的中饭是在咸亨酒店隔壁吃的,一道“霉千张”做得很地道,櫞庐加了一碗米饭,拌着“霉千张”的傲娇味道吞咽下去。我觉得梅干菜汤很好,清淡无油,捡了几口咸菜清蒸白鲦鱼,喝了半瓶老酒。东哥低着头摆弄着手机,櫞庐用绍兴话和老孟说着话,时常对东哥交代几句,我听不懂绍兴方言,独自喝酒,偶尔吃一块蘸了辣椒酱的臭豆腐。

我是喜欢饮酒的,年轻的时候豪饮,且是高度白酒。我虽然不择酒,却最愛绍兴老酒,一小碟笋豆,几块臭豆腐,只要有个安静的地方,一口醇香的老酒,能把心收拢起来。

一年的冬天,腊梅开着正好,我去寻找王羲之、陆游,还有鲁迅和蔡元培。只记得一天喝了六瓶老酒,走到哪里,就喝到哪里。微醺是一种譬喻,只是在临界点上清醒,从满城春色的意象中敷衍到冒了严寒,回到这江南文人酒徒的故乡里。佐酒的只有几颗茴香豆,还有盛开的腊梅,摘了一朵,深嗅,贪婪地容纳她的妖冶香气,然后推她到舌尖,摆好了横斜浮动的身姿,品味着幻影里的欢愉。

东哥一直在打电话,不像一个商人的样子,他似乎在重复做着某件事情,也不急,倒是电话那头的人,语气里绍兴话显得急急匆匆的。

“可以了。我们这就去寻找水心庵。”东哥缓缓地站了起来,冲着吞咽着“霉千张”米饭的櫞庐低声说。

我喝干净了杯子里的酒,据说是新式的老酒,喝了不上头。我心里想着却是不上头的老酒喝起来的滋味。“找到水心庵了?有乌篷船了?”我的脖子转向东哥方向。东哥不说话,“乌篷船找不到的,东哥专门租了游艇。”櫞庐接过了话头。

我一下子明白了昨晚围炉时候,还有方才那些我听不懂的绍兴话的意思。右手下意识地捏了高脚杯的柄,很想再喝一杯老酒,可惜没有了。“我不去。奢侈了,找艘乌篷船就好。”“在绍兴找乌篷船是一件难事,更没人知道水心庵在哪里,只能去找找看。”櫞庐说着起身走出门去。

三、问水

东哥在一座桥边停下车子,顺手塞了一件崭新的冲锋衣给我。我还好,从北方到了江南,同样是冷,并不相同。櫞庐拿了冲锋衣,我们一起登上了游艇。

没人知道开游艇的青年人的真实名字,大家都叫他“小灵通”。小灵通矮瘦的样子,不会笑,眼镜后面的眼睛左顾右盼,冒着冷峻的光,光着头,没戴黑毡帽。上游艇前,小灵通脱下鞋子,脚上穿了一双红艳艳的袜子,双腿叉开,手里盘动舵轮。他从兜里掏出一包香烟丢在驾驶椅上,没人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游艇发动的时候,大家都不做声,我想去寻找水心庵,可我并不知道水心庵在哪里。也许,水心庵和蕺山先生一样,只是历史中的一个名词而已。

东哥客气地递香烟过去,小灵通没说话,冷冰冰接了过去,掖在了耳边。东哥有些淡了,好意被高冷的小灵通拒于抬手摆舵之间,只好把香烟摆在椅子上。而我,听着呼啸的风,夹杂着被风卷起来的水气,邂逅在脸上,清凉凉的,竟然带着些甘甜的滋味。游艇从狭仄的地方暴怒般的闯入到一大片宽广水面,古老的石拱桥、石板桥,现代的钢筋混凝土立交桥,远处的高铁轨道,傍依着水的魂灵,等待着几生几世修来的偶遇。

在一片开阔水域,小灵通停住游艇,他平视着前方,操着绍兴味的普通话说:“那里了。”顺手从耳边取下东哥的那支烟,指挥棒一样指向前方一座房屋瓦砾堆积起来的孤岛。“那里了。拆掉了,破破烂烂的霉地方,就是了。饿死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櫞庐把那件崭新的冲锋衣围在了头上,如同东北下田劳作的村妇,依旧保持着二郎腿的姿势,只是手里没了茶杯。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拆掉了。就这里。”

东哥用绍兴话冲着小灵通大声喊了半天,小灵通依旧不搭理东哥,只是将那支烟再一次掖到了耳边。“不是这里。不会是这里的。我们再找找。”东哥对我说,“他不知道蕺山先生是谁,三四百年过去,这也正常。也许还有希望,我们再找找。”

小灵通的舵轮转着圈,游艇的尾巴上划出了漂亮的水痕。我只是沉默。午后的水面上,没有风,飞起的白鹭和野鹜偶尔显现出生命的存在,水面上没有乌篷船,这与我想象中的绍兴并不相同。只有暖阳,在浅薄的水雾里,不屈地伸出手来,指点着历史波谲的多面区间。

蕺山先生在水心庵静坐绝食的时候,多铎的铁骑踏破烟花中的扬州城,史可法死于城上,尸骨无存。我不知道蕺山先生听闻史可法殉国之事的消息后是怎样的心绪,想是如一桩老松,枯坐在那里,悠悠水去,带走了故国不堪回首的神思。蕺山先生和史可法同样选择了向死,蕺山先生是要饿死,史可法是要战死,不同的方式,践行着读书人的死亡之美。

游艇划过水面,东哥轻描淡写地说:“水乡就该有水乡的样子。”他指着岸边的废墟说:“这里的村子叫则水牌,渔民麇集的乡村,而今废弃了,如同你要寻找的那个人,那个地方,了无踪迹。”

小灵通又在水面上兜圈子,像是冰场上穿着燕尾服的王子,冰刀起落处钻石般晶莹的冰屑折射出离奇的光色。我有些焦灼,说不出来的感受,小灵通兀自充当着水上的王子,我却不想亏欠东哥太多,只想回去,到底也是找不到水心庵,就让水心庵陪着蕺山先生一起消亡在历史的暗河深处好了。

我的心里被某种力量牵扯着,我又觉得好笑,想来水心庵是个僻静所在,我内心的焦灼正如小灵通鼓荡起来的水风,水扑面,风过耳,不过心。

四、凭吊

“那里有一棵皂荚树,是的,在那里,一座小屿。”老孟转过身来,紧握着游艇栏杆,冲着我大声喊。“停一下,小灵通,停下来。”老孟平素的沉稳变得有些急躁。小灵通的水上舞蹈似乎并未尽兴,他扶着舵轮,冲出去了很远之后才回过神来。东哥站了起来,幽幽地对着我说:“也许,我们找到了。”东哥扶了我一把,因为我几乎趔趄跌倒。

小灵通终于不肯一往直前,停了马达,招着舵轮徐徐前行,水波的力量在于无声,涌动着,暗撑着,潜行着寻觅者的期待,也许是千年,也许是百年,也许是超越了岁月更替的心心念念。

小屿,庵堂,绿树,碧水,白鹭,高天上几抹微云,灰瓦,白墙,朱门,黑匾,金字,几丛枯草倔强地在石隙中坚守,我分明看到了“水心庵”三个字。

当我站立在漂荡的游艇上,远远地凝视着三江合流之处的水心庵,身子蓦地一震,毛骨悚然起来,这里就是一代大儒静坐等待着自己饥渴而死的地方,水心庵已然不是一座寂寞的江心建筑,它有灵魂,有了生命的机缘,还有从鼻腔中呼吸而出的喘息声,沉吟而跌宕,那是人心畅快的不朽颂歌,顺着逝水奔流而去,未曾停留下波涛的梦想,时常会从心底,或者从一页史书中猛地跃出,泛起层层的涟漪,漂向未知的世界。

我突然不想登上水心庵了,我想回去。行脚的梦在此刻被惊醒了。水心庵的朱漆大门突然洞开,白烛摇曳着惨淡的昏暗之光,如风中的秋叶等待着最后一口气息的决断。蕺山先生端坐在堂上,目光如炬,凝视着庵门外的来者。黑色的方巾束住乱蓬蓬的白发,玄色的布袍包裹着不屈的向死而生的耿骨,宽大的双袖拢在一起,一根一根手指的关节如寒冬的贞竹般敲击着霜风雪雨。蕺山先生,相隔375年,我自北地冒了严寒来此凭吊,得见水心庵,亦是因缘使然的幸事。

小灵通将游艇靠在了水心庵的台阶上,顺着古老的孔洞系好缆绳。我登上江心屿,俯下身去抚摸水心庵的石头地基,每一寸,都是蕺山先生的体温在升腾。皂荚树的叶子落到了庵前的石板上,微风吹着叶子入了水,荡向远方,人生如这片叶子,从故乡的母体出发,历经苦乐岁月,终将回归大地江海,这就是命运的终极之所,如同蕺山先生的生命,归去复归来,终究是一弯水心庵的明月,映在心头清凉处。

蕺山先生终于伸出了一根贞竹般的枯瘦手指,指着门外的流水,流水的尽头,是大明残山剩水中的一角城郭:“留此旬日死,少存匡济日。决此一朝死,了我平生意。慷慨与从容,何难亦何易。”謦欬之后,默然而去。

我很想走进水心庵紧紧锁着的大门,我想去找寻蕺山先生一息尚存的踪影而不得。东哥的香烟还在游艇上,我取了三支,点燃,摆放在水心庵的石门槛上,鞠躬致意。一缕青烟扶摇而上,融汇在水天之际。

无奈,夕阳在山了,我将要离开。再一次坐在游艇上,回头看着香烟还在燃烧,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惆怅起来了。“走不了的,螺旋桨被渔网缠住了。”小灵通从工具箱里拖出一把刀,脱了红色的袜子,两只红袜子球滚到了游艇上。他趴在游艇尾部,吃力地割开纠缠在一起的渔网。

东哥招呼大家下船,我独自坐在水心庵的石头门槛上,看着香烟燃断了最后一口气。远处,一只乌篷船带着简远的风划了过来,操桨的老人头戴黑毡帽,划着桨,向着水心庵的方向翩翩而来。

老人说自己姓高,八十岁了,是水心庵的看护者。说着,他拿出了钥匙,打开了水心庵的大门。东哥说:“蕺山先生的看門人来了。”

走进水心庵的内院,四处是破败不堪的杂物,脏乱且陈旧,仿佛历经劫难之后的遗存。高姓老人念叨着我听不懂的绍兴方言,东哥一句一句翻译给我听。我问老人是否知道蕺山先生。老人一脸茫然,他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可他知道几百年前在这里有个人饿死了。

即将辞别水心庵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充当了一位吊客,隔着即将史的空间,完成经久不息的凭吊,只为生生世世对仁人志士气节的仰慕。

傍晚时分,天色昏暗了,寒凉的湿气搜刮着白日的热情。东哥和我去了蕺山书院。这里空寂寂的,阴冷的山风穿过高大的乔木,一片叶子,绿油油厚实的叶子在我眼前忽而落下,375年前绝食而死的蕺山先生想必知道了我来凭吊。

沿着山径走上去,路上似乎还有蕺山先生的杖履痕迹,“慎独诚意”的叮咛之声遥遥传来,他生在山阴,死在山阴。死逢其时,死得其所。好凉快。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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