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观点动力学的水库移民文化适应机制研究
2021-05-11金奥岚
赵 旭,金奥岚,胡 斌
(1.三峡大学 a.经济与管理学院;b.水库移民研究中心,湖北 宜昌 443002;2.华中科技大学管理学院,武汉 430074)
0 引言
水利水电工程的兴建在优化资源配置,缓解能源危机的同时,也导致了近三千万水库移民被迫离开家园。而这一非自愿迁徙群体在安置地的适应程度,直接关系着工程建设的成败和社会稳定[1]。近年来,各级政府在产业培育、社区治理、福利保障等后扶项目中投入数千亿资金,期望通过有形资本和生计能力恢复来加快移民的社会融入[2]。但因心理失调和文化隔阂,后移民时代中的身份固化、内隐性冲突、关系网络脆弱等问题却日益凸显。调查显示,建国后首批新安江水库移民在40年间竟有超半数的人尝试回迁,三峡移民中对生产生活现状不满的比例则高达59.7%,各地水库移民越级上访和群体性事件也时有发生[3]。而且在强制性搬迁导致的文化断裂之外,移民内部的代际更替,外部的环境变迁也使得文化适应过程更为复杂多变,现已成为影响移民政策接受意愿、角色转换和稳定发展的关键所在。
移民文化适应的研究早期有同化论和多元论两种视角[4],国外学者据此提出了基于适应心理的跨文化适应模型和交互性文化适应模型[5],基于适应过程的文化融合模型和相对文化适应扩展模型[6]等不同分析框架。前者主要从“移民是否固守原文化”和“迁入地原居民是否接纳移民”两个维度探讨了融合、同化、隔离及排斥等文化适应取向;后者则给出了跨文化迁移到社会文化适应的阶段过程。国内现有针对水库移民文化适应的研究可分为两类:一是从实物补偿的角度出发,强调政府应出台专项政策并划拨专门经费对移民文化习俗和文化场所进行保护[7];二是将文化适应视为移民心理认同体系的组成部分[8],试图从解析怀旧、依赖、失衡等移民心态入手,通过认知氛围和社会心理两方面影响因素来化解移民在安置区文化冲突。不过进一步的研究发现,文化适应背后的逻辑机制实际上是一个群体观点或信仰的动态累积过程[9],并衍生出移民主体的异质性、移民心理行为间的错位性、移民与原住民间的交互性等一系列复杂问题,且采用前述的实证研究或定性思辨模式已难以解决。近年来随着社会系统工程方法的拓展和不同学科的交叉集成,观点动力学理论应运而生,该方法跨领域地将社会学、心理学和计算技术集成起来,通过对文化观念、社交网络、行为特征的建模,从微观个体的互动决策出发分析宏观群体层面的文化演进[10]。如Axelord[11]首先基于观点动力学模型研究了文化的传播和演化,Lanchier[12]等人允许具有不同文化特征的观点存在,在Axelord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更现实的文化适应模型,接着Deffuant等[13]从群体多样性和文化认知更新的角度提出了连续观点相对协议模型。如今在文化规范的形成、文化适应过程、主流文化的反转等领域,已经构建出HK模型、Sznajd模型、Voter模型等诸多衍生模型[14]。不过这些研究大都集中于施政选举和企业并购中的文化兼容问题[15],以及对网络舆情演化的探讨[16],尚未系统地涉及水库移民这一特殊群体。已有模型假设个体间的影响遵循“有界信任”(Bounded Confidence,简称BC)原则,并采用CODA方式(Continuous Opinions and Discrete Actions)来表示观点行为转变的决策机制[17]。然而水库移民的文化适应过程却具有以下特殊性:1)利益冲突在移民与原住民间构建出无形壁垒,共识性观点缺乏让BC规则难以在移民文化适应中应用;2)搬迁政策的强制性会使移民违心做出适应行为,这显然与CODA中累积观点导致立场转变的模式不符。
综上所述,为实现对移民文化适应中随机和非线性过程的动态预测,本文从观点动力学的新视角出发,尝试构建一个“社会心理建模+复杂网络分析+多Agent仿真”的文化计算模拟框架。并在以往田野调查和质化研究的基础上,通过对移民文化观点、外界社会规范、群体关系网络等文化融合因素的定量描述,设计移民文化心理变迁的决策机制模型。最后将其嵌入到“人工社会平台”中进行实验研究,并据此为移民文化适应帮扶政策提供决策支持。
1 水库移民文化适应的过程
水库移民最终的文化心态是由适应过程决定的,Ward等[18]指出其中存在4个往复环节:1)跨区域迁徙后的非自愿文化接触。由于移民与安置区原居民间文化疏离的本质,实际上是公共资源争夺引发的信任危机[19]。所以在文化碰撞初期,移民在利益难以妥协的前提下极易产生文化隔膜,便倾向于在原生文化群体中寻求文化共识。2)社会文化冲突带来的行为异化。移民在沿袭原有文化遗传的同时,客居地文化差异也会迫使其做出适应策略的调整。此时文化观点的改变(显性意愿)并不一定是真实适应意愿(隐性观点)的体现,而是由移民对搬迁政策的满意度、对“迁出地文化依恋性”和“迁入地文化易感性”共同耦合作用形成的[20]。3)文化整合中的心态改变。随着安置区生产生活的深入,移民的心理认知在原生群体和安置区原居民两者的影响下,最终基于政策考量来逐渐协调适应心理和行为。4)适应结果形成后的反馈。移民文化适应态度更新后,又会再次与其他个体成员产生互动,并进一步与文化环境发生交互影响,从而在群体行为层面上产生“相似性鼓励”、“多样化并存”、“极化对抗”等不同的涌现性情形。
由于在文化适应过程中,既涉及移民心理行为的改变,又牵涉到社会文化的变迁,因此可将适应机制的影响因素分为3类:1)政策因素,补偿安置机制是移民与“客居文化”融合的物质基础,能化解安置地利益相关方的矛盾,增加该群体对文化差异的耐受力[21];2)个体因素,是指异质性移民在对待观点差异、新旧文化的态度上存在不同。如希望型移民视搬迁为发展机遇,乐于接受安置区的文化生活;而服从型移民主观意识淡薄,在任何外部环境下都愿意与群体观念保持和谐一致;担忧型移民则有较为强烈的恋土情节,消极甚至抗拒改变自身的文化观念[22];3)社交因素,社会关系是文化转播的载体,移民自身社会网络的修旧与立新直接决定了其文化接触的范围和强度[23]。因此,在“个体-政策-环境”多因素耦合作用下,水库移民文化适应的“接触-压力-反应-结果”四阶段过程如图1所示。
2 文化适应机制的演化模型
2.1 研究框架
若要进一步理清“文化鸿沟最终会消失还是永远存在”、“非自愿移民是否会真实表达自身文化遵从意愿”、“社会网络的重构会如何影响移民文化规范的形成”等问题,就必须对文化适应的过程进行可计算建模。文化虽然是一种难以量化的模糊对象,但其本质上是社会交互和环境干预形成的稳定信仰和观点,因此可从群体观点动向的角度来探寻移民文化变迁最终是达成一致或出现分歧[24]。根据观点动力学的研究框架,移民文化适应模型(Cultural Perspective and Behavior Adaptation Model,简称CPBAM)需从3个部分来构建(见图2):1)移民心智模型,是将移民个体抽象为智能体(agent),每个agent包括储元(移民的人格特质、文化偏好等)、识元(移民的文化认知-决策能力)、适元(移民文化观念的更新规则)、事元(移民文化适应的结果选择)。在系统建模中运用不同的变量体现该心智模型中的“元”,储元对应移民的个人特质L={α,β,γ},其中包括文化易感性α、原生文化固化性β、文化差异不容忍性γ变量,体现移民的个性特征;识元即表示希望型、担忧型、服从型三类移民类型,凸显移民的文化认知及其对文化差异的态度;适元即移民观点在不同文化体系Ii下更新的规则,呈现了移民在受到文化冲击时的观点变化情况;事元即移民的文化观念ai、bi、ci,展现了水库移民在不同适应阶段的观点。2)文化接触网络模型,是由安置方式、社交网络生长机制确定移民在迁入地所处的社会文化环境,包括网络的规模和结构,关联对象的范围及影响强度等,在系统建模中用有向图G=(M,R,E,W)表示此网络的拓扑结构;3)群体观点交互模型,封装好的移民agent可视为社会网络中的节点,让其按预定的关系结构和互动机制与周边环境发生文化接触,来观察微观个体观念互动在宏观层面的涌现现象。在系统建模过程中,移民在社交网络中的交互过程受到原生文化依存的影响Ioi以及外界文化氛围的影响Iei,并通过观点更新规则展现移民文化适应的过程及结果。
2.2 系统建模
2.2.1 变量定义
由图2可知,用agent描述文化适应过程中的水库移民和安置区原住民,用复杂网络来构建移民所处的社交环境,系统参变量移民文化接触方式、观念转变规律、行为适应策略可用一系列规则集合来表示,模型基本参变量的定义如下:
1)M1和M2为迁入地原住民和移民agent集合。前者会对后者产生影响,但自身文化观点较为稳定。后者则受到前者为主体的文化影响并更新自身观念,并反作用于前者所在的文化空间。两者间因资源分配问题一般不会进入同一网络,故可将M1集合视为一个整体与M2互动,有M={M1,M2},M1用一个agent表示原住民群体,而M2={agent1,agent2,……,agentn},n是文化适应系统中移民总数。
2)P为水库移民文化适应过程。将非自愿文化接触期、行为异化期、文化心态改变、适应行为形成反馈等4个进程分别记为:P={P1,P2,P3,P4}。
3)移民文化适应过程的影响因素。(1)政策因素:S代表移民对安置政策的满意度,决定了其在感知到融入压力时,是否愿意展现出与迁入地文化相一致的立场。(2)个体因素:L为移民的个人特质,可用三元组L={α,β,γ}表示,α为移民在安置区的文化易感性,β表示移民固守原生文化的程度,γ则是移民对观念差异的容忍度。(3)社交因素:G是安置地中移民的文化接触网络,用有向图G=(M,R,E,W)表示此网络的拓扑结构。M作为agent集合可视为网络中的n个行为节点,移民agenti则在半径为R的社交圈中发生文化触碰。此时圈内所有影响agenti的交往联系(有向边)可表示为集合Eij(t),而Wij则代表这些关系的关联强度(边的权重)。
4)O={O1,O2}分别表示原住民与移民文化观点的状态空间。前者是安置区文化反映的载体,即O1为当地主流群体的文化观念σ。后者在文化适应过程中存在3种状态,O2={ai,bi,ci}。其中ai是移民在P1阶段所持的初始观念(隐性),而bi是P2阶段中移民受客居地文化压力表现出来的显性观点,ci是移民在历经出生/客居文化双重影响(P3阶段)后形成的观念适应结果,P4阶段ci又反馈作用于下一个周期ai的初始化。
2.2.2 规则设定
1)移民文化交互网络构建。文化融合依托于个体关系网的重建,而在陌生环境中,移民会以既存的亲缘血缘为纽带,形成多个基于原生关系的子网络。同时社会性脱臼使得自致性次级关系(友缘业缘等)大幅减少,移民仅在集中安置聚居区内拓展日常交往的圈子,使得不同移民群体间的联系较为稀疏,并逐渐演化为“社区结构”,如图3所示。在各子网络内部,移民多聚集在高社会资本的“精英人物”(移民召集人)周围,即移民在社交网络恢复时优先选择高节点度(E的数量)的个体进行联系,形成了某种具有无标度特征的网络,即大多数“普通”节点拥有很少的连接,而少数“热门”节点拥有极其多的连接。因此,采用无标度网络刻画移民社交网络,故可构造出融合异质性节点和BA网络的“人工文化网络”,如图4所示。
2)移民文化适应作用机制。由移民子网络结构和社会圈理论[25]可知,原生文化依存对移民观点ai的影响Ioi包括两个方面:1)圈内临近个体观点aj与当前文化分歧;2)不同关联强度带来个体异质性的影响力。设在P1进程的t时刻,移民agenti会和互动半径R中Ni(t)个主体发生观点交换,Ni(t)={j∈N/{i}:i,j∈Eij(t)},Ioi如式(1)所示。
(1)
其中,e-|aj-ai|为文化差异系数,两者态度相差越大,则相互观点作用的程度越小。出于联络成本的考量,移民会依据自身对不同观点的容忍度γ来确定“非核心”关系,并在网络修复时被选择性地自然过滤,故wij的调整策略为
(2)
当γ→0时,表明移民能广泛接受各种观点;而当γ→1时,移民则仅和观点相近的对象保持联系。另外移民还会和迁入区原居民文化观念O1发生传递(P2进程),但面对异地文化压力时,移民会隐藏真实意愿ai并表现出显性观点bi,此时外界文化氛围带来的影响Iei为
(3)
式(3)中,若βi>0,可视为希望型移民具有开放的文化心态,βi=1表明此时移民显性观点bi会尽量趋近当地文化(O1);若βi<0,则意味着担忧型移民固化身份,βi=-1是移民与外界文化对抗的极端情形;βi=0,有ai=bi,说明服从型移民将无视文化环境的改变,一贯性遵循所在群体的文化影响(Ioi)。所以结合式(1)~(3)可知,P3进程中移民agenti在出生地和客居地文化作用下的观点作用机制为
Ii=(1-Si)Ioi+SiIeiSi∈[0,1]
(4)
在式(4)中随着政策满意度Si的提升,安置区文化的吸引力会逐步增强,反之亦然。同时当Ii>0时,个体感知到观点同化的吸引,移民可能偏向于文化融合;反之Ii<0时,则主要感受到观点排斥和文化隔离。
图3 移民群体的“社区结构”
图4 移民“人工文化网络”
3)移民文化观念更新规则。在CPBAM模型中,移民文化适应心理不是简单的对抗或适应二元状态,而是存在从抵触到渐进融入的4个往复环节。若移民的初始观念为ai,那么显性观念bi的非自愿偏差,实质上是迁徙带来的强制文化观点改变,故有:
bi(t)=ai(t)+α·δ
(5)
其中,α·δ是安置区文化压力对移民的反馈影响,α为移民在安置区,δ代表客居文化对移民群体的冲击力。而在各文化体系Ii及安置政策Si耦合作用下,移民在周期t(P1-P4)整合出的最终适应观念ci为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