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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原野》中仇虎从个体到集体的创伤记忆

2021-05-08熊婷

文学教育 2021年4期
关键词:个体性存在民族性

熊婷

内容摘要:《原野》从哲学角度思考人在历史中的创伤记忆、关注人的创伤心理。文本反映了仇虎创伤性的生存处境,情感的无所归依,甚至遭遇恐怖幻觉的侵袭。神秘广袤的自然原野则作为一种象征寓意,显示了人类对幸福的憧憬,《原野》体现了曹禺讴歌本真生活,揭示了存在的创伤实质。叩问仇虎的创伤,从个体到集体、审视创伤的外部环境和内部心理,在时空中纵横交织。

关键词:存在 原野 个体性 民族性 创伤记忆

钱理群称《原野》为“曹禺‘生命三部曲之最。”[1],他认为:“在《雷雨》中已经显露峥嵘的“生命的蛮性”与“复仇”的命题,现在在“原野”里,终于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2]曹禺谈到《原野》时强调:“(它)是讲人与人的极爱极恨的感情”[3],正如曹禺曾评价《雷雨》:“全剧始终闪示的‘隐秘就是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我的情感强烈要表现的,只是对宇宙这一方面的憧憬。”[4]原野作为人类生存的依托见证了人类的创伤,曹禺以此为戏剧的标题有以自然的永恒反观人类创伤的精神实质,审视人类的伤痛,实现心理重建和创伤救治。

《原野》讲述了仇虎向焦阎王复仇的故事。焦阎王作为军阀利用强权巧取豪夺,残害仇虎一家。仇虎遭受了家破人亡、锒铛入狱,在仇恨中残存苟活。当跳下火车回到故乡,阎王已死,进而将复仇的白刃指向阎王之子大星、阎王之孙小黑子,但是成功报仇之后在幽魅森林中灵肉分裂以至最终毁灭,显现出人类心灵创伤的精神实质。

一.被复仇反噬的个体——恶与善撕裂后的精神创伤

凯如斯称:“创伤是在突然的或灾难性的事件面前,一种压倒性的经验”[5]在遭遇不可理喻的灾难后,幸存者麻木、漠然、压抑创伤经验,不断在记忆中重演自己受到的创伤。仇虎有两次创伤记忆。第一次是来自外部——被阎王害得家破人亡,自己深陷牢狱流落他乡。这个创伤记忆一直延宕并潜伏在他的一生中并不可控制的以幻觉形式无时出现。自己被陷害入狱,饱受摧残等场景的重复出现强化外物伤害自我的受伤体验。第二次是来自于内部——为报仇害死阎王之子大星,阎王之孙小黑子。在森林中摆脱不了焦母叫魂、小黑子、大星死而重现的惊悚幻觉,强化我为摆脱外物伤害而伤害外物反而造成自我伤害的受伤体验。无辜者的惨死“动摇了他杀人报仇天经地义的道德信念,他发现自己实际上成了冤冤相报循环轮回的执行者和牺牲品,他心中“正义”观念成了谎言。”[6]仇虎的创伤体验是孤独的情感体验,即使金子与之近在咫尺也不可触摸仇虎的幻象。仇虎在重演再现创伤情景时多次经历这种痛苦、失去、最终死亡。隐喻了人这一载体作为历史和环境场域的中间物受到的创伤。

“弗洛伊德指出创伤产生于意识保护屏障的一个裂缝或分裂。”[7]由于仇虎遭遇血海深仇,他在意识和潜意识中极度痛苦,导致精神紊乱。《原野》第三幕中仇虎家破人亡的惨景、仇杀大星、小黑子的记忆、牢狱之中备受摧残的场景随时出现,不像一般的记忆那样被锁在过去,而是以幻觉的形式出现在现在,给仇虎带来第二次、第三次的重复伤害。这就意味这创伤具有重复性和延宕性。他并没有逃脱焦阎王的死亡追逐,事实上在无可控制的创伤记忆的驱使下,在行为上通过杀死大星和小黑子重演了焦阎王诉诸于他作为无辜的生命个体的创伤,面对创伤的不可理解,经验无法吸收,这种创伤以延迟的形式再次出现。整个过程构成了仇虎创伤的潜伏期。从第一次失去父亲和妹妹这个打击一直都潜伏在潛意识中,报仇带来的喜悦被杀死大星和小黑子即重演了焦阎王诉诸于他的创伤。但是在大仇得报之后逃亡途中的幻觉再次构成对自身的威胁,事实上这是仇虎头脑中时间经历的一个中断。弗洛伊德认为意识一旦面临过死亡的可能性,它就可能一次又一次重复那件毁灭性的事件。“由于复仇目标的“置换”致使复仇行动露出悲剧的端倪,复仇的合理愿望便成了血腥的罪恶。”[8]创伤毁灭性的重复左右了仇虎的认知,创伤经历在回忆中的经历是再次创伤并最终分裂,导致自杀。

仇虎的创伤记忆耗时较长,并且对于个体的他来说是一种孤独的行为。一方面他不能讲述这个故事,而另一方面他不断重演,父亲临死前和妹妹被折磨的场景又好像他的记忆过多了,重新经历那悲剧性的一幕是自动的重复和日常行为,仇虎在焦阎王家里反复回忆起父亲和妹妹的惨死的情境。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能记忆,他就可能通过行为来再现,他重新生产它,不是作为一个记忆,而是一个行为,他重复它,不自觉的重复,而最后,这就是他记忆的方式。它没有过去,一直存在于现在。仇虎的创伤以幻觉、闪回的方式重新出现,使其再次经历痛苦、失去、甚至死亡。“所有的迷惘与痛苦全是源于直觉的本能……而且把他牢牢地固定在了那个时代、那个社会的农民这一集群之中,使他成为独特而又普遍的“这一个””[9]这是一个典型性的事件“仇虎设计让焦母捶杀小黑子,自己杀死焦大星——复仇完成了,仇虎陷入无尽的恐慌……原始野性的精神致使他们反抗世俗的不公,但没有寻找到合理的救赎之路,引发了自身的毁灭”[10]

二.暴力“公理”的恶性循环——民族性创伤的记忆

创伤发生时自我意识所受到的惊吓、无助和认知上的麻木是人类普遍的创伤情感。仇虎在幻觉中时,金子劝他逃跑,但他置若罔闻,僵定原地。在幻象中他可以观察、可以呼喊,但是却不能投入,父亲活埋和妹妹被折磨的幻觉使他重复的感到无能为力。它们无法整和进存在的头脑结构中,这些经历就解离了,之后作为片段感官或行为的经历而侵入性的返回——醒着的时候是闪回,睡眠的时候是噩梦。仇虎的生活具有噩梦的品质。梦是创伤对现实生活的侵入,仇虎支离破碎的感受由痛苦的体验构成,这是创伤事件进入作为幸存者的仇虎讲述或见证的直接方式。仇虎对创伤患有遗忘症以至于他看到仿佛是活着的父亲妹妹狱中的自己和大星及小黑子。另一方面他的记忆似乎可以准确地再现创伤时间发生的每一个细节。似乎他的记忆过多并不断上演。仇虎的困惑来自创伤遗忘和创伤困扰的矛盾。创伤事件的打击如此之大以至于仇虎的生活在创伤前后划分来两个阶段。

创伤记忆在个人的讲述、传递和接受的历史框架中进入集体框架,因为讲述需要倾听,而只有当这个倾听者也拥有共同的过去时才能保证他的叙述可以被了解被传递并得到解释。同时也构成民族历史的一部分,这是一种集体之间的安全感。杀人偿命、父债子还是中华民族内部心照不宣的天道公理。这表明了仇虎的血统和责任。在杀人偿命、父债子还的民族神话原型中仇虎成为一个英雄人物模式。在复仇的故事框架之中,成为民族历史的缩影。这个像野人一样的丑陋汉子的形象转化为悲剧中的英雄形象。仇虎复仇的故事,突破了他个人的创伤回忆和个人的经历视野,使仇虎的故事开始具有历史意义。保罗·利科认为集体记忆让每个“自我”回忆都拥有一个文化和历史的框架。特别是历史人物的传奇化,仇虎的历史和记忆代表者一个时代和上一辈人的价值观和准则。《原野》运用集体创伤记忆的陈规如杀人偿命、父债子还。刻画了遭受创伤的人物仇虎,而将这种个人创伤转化为一种无时间性限制的普通永恒。“集体创伤强调的是创伤经验的普遍性,它将个人的创伤经历纳入阐释的框架以形成群体特殊的创伤记忆。”[11]

仇虎属于当时的那个时代,一个已经死去的时代,虽然《原野》带有悲剧色彩,但是这种叙事的模式,却折射出民族集体记忆叙事的策略。事实上仇虎的故事中杀人偿命、父债子还也是民族的集体回忆的内容。“他己经丧失了自由意志,成为冤冤相报这一恶性循环中的一环,之前是痛苦与仇恨,之后是死亡与毁灭,而复仇价值的虚无也使他迷失了,最终导致精神分裂。”[12]这种集体记忆不仅仅通过语言来传递而且通过无意识或潜意识来吸收接受。《原野》重建了历史故事不仅依靠讲述、记忆而且依靠似乎是耳濡目染的记忆,因为这并不是一个新故事。而是历史证据,是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仇虎家破人亡并非个人记忆而是整个受难的中华民族的集体回忆。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塑造着后来者,因为后来者是和这传统一起长大的。人的身体是一间厅堂,回想着历史中战败者的名姓。仇虎及其出生在这个民族和原野上的人的身体是战败者名姓厅堂的空间隐喻,形象的说明了个人是历史和传统的载体。仇虎是民族记忆的一部分,民族记忆之场成为了这种自我认同的基础,它创造了集体中各个成员的归属感,保证了历史的连贯性,实现了创伤记忆的重复和历史重构。

三.在历时与共时之中——创伤的双重时间结构

创伤具有一种双重时间结构,创伤经历开始时,没有被意识感知,因为主体缺乏理解力不能给予创伤一个有意义的语境,并加以解释。创伤一直潜伏,直到它和另外一件似乎不相关的事发生联系,在这个过程中主体以及得到必要的知识,才能抓住原初的经验,创伤才被经历。仇虎讲述的第一次创伤是家庭集体历史中潜伏的伤痛,他一开始不能理解甚至没有认识到,这种记忆对自己的影响,是被动的接受者。直到经历了第二次创伤即杀死大星、小黑子。他头脑中引发的风暴使他回到历史审视自我。仇虎的历史远远大于他的个人生活。在仇虎意识到之前,他的身份已经给定,并不断受到来自历史的创伤的侵袭。历史事件发生了而之后的记忆被历史中的创伤打破、推进、扩散下去。佛特尔认为历史自身也是一段从来没有停止的创伤,历史事件会侵扰那些即便在地理上,时间上都不在现场的人,所以作为后来者没有直接创伤记忆,但是通过脐带般的历史记忆来了解自己和过去的联系,通过无穷不尽的重复再次经历。仇虎的记忆通过重复而再次生成,这一讲述本身是民族创伤的历史重演,而通过这种重复的记忆,仇虎的故事得到意义。作为民族历史记忆的叙述策略,重复意味着过去的在场讲述的重复,构成了民族如何苦难的故事原型,成为一种集体记忆形成的条件。重复不仅是仇虎意识中不可避免的冲动也是民族历史强加给他的历史责任。重复的不仅仅是记忆的内容,而且这种形式也成为一种道德义务,暗示着你永远不要忘记的记忆指令,重复是民族记忆叙事的策略和目的,作为记忆的继承者,仇虎肩负着重建过去和输出这个记忆的任务,仇虎对家破人亡的记忆话语的重复并且意识到这种重复的责任。在记忆的强迫下,讲述过去的创伤成为一种道德。在这个过程中仇虎讲述了一个元故事,在故事的重复中得到再三确认,最终为自我所认同。《原野》不是仇虎个人的故事,它所要试图重构的是民族的历史,是每个人的故事。创伤记忆成为过去见证,创造了仇虎这一颇具典型的文化意象,不仅加强了集体成员之间的联系形成了对过去的不断阐释而且重构了民族的历史记忆。

通过《原野》曹禺表明了自己对人类存在状态的真实临摹。一个正常的人总是“希望有一种自我意识的生命,希望从一切外在束缚中解脱出来,希望弃去一切压迫”。这一愿望无疑是高尚的,但事实上没有人能够生活在真空中,我们总是与那个势不可挡且玩劣异常的现实世界紧密相联的。”[13]“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14]这是曹禺的洞见也是对人类的反思。

四.结语

人类希望幸福的存在,但是又深陷于欲望机器之中,在趋利机制的催化下,相互争夺与残杀,满怀美好期待的制造伦理却又身体力行或身不由己的破坏伦理。在这一进程中饱受创伤,仇虎的创伤折射了一种民族性的创伤,从个体到集体,在历时与共时之间,在亘古的原野上人这一存在不可避免的带着历史的伤痕追求心灵的故乡,永无止境,永不停歇!

注 释

[1][2]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465页

[3][4]曹禺:《給蒋牧丛的信》,转引自田本相:《曹禺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464页

[5](美)Caruth,Cathy.Unclaimed Ex-perience:Trauma,Narrative,and History[M].Baltimore and London: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P11

[6]李宗辉2006年湖南师范大学硕士论文《高度悲剧效果的诞生—论《原野》在悲剧效果实现中存在的问题》

[7]王欣:《文学中的创伤心理和创伤记忆研究》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11月第44卷第6期

[8]魏庆培《困境与开拓——曹禺剧作《原野》的思想蕴涵和艺术追求》广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4月第40卷第2期

[9]徐冰《撩开《原野》的神秘面纱——从象征手法看曹禺的创作理念》辽宁教育学院学报第15卷第2期1998年3月

[10]孙世钦2018年南京师范大学硕士论文《论曹禺剧作的原始情节——以《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为中心》

[11]叶蔚春福建师范大学博士论文《文化记忆:从创伤到认同》2018年6月14日

[12]黄玲《内在悲剧与外在悲剧的完美融合—比较<哈姆雷特>与<原野>中莎士比亚与曹禺的人性探求》广西右江民族师专学报,第15卷第2期

[13]倭铿:《审美个体主义之体系》,余立蒙译,刘小枫主编《现代性中的审美精神》,第358页,学林出版社,1997年

[14]曹禺:《<雷雨>序》,《曹禺全集》,第1卷,第7-8页

(作者单位:西安工业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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