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赎公司
2021-05-07冉茂一
一
夏天的午后,吃过饭的方脑壳躺在凉椅上,掏出手机准备玩一会儿游戏。大约从两年前开始,这已经成为了他饭后必走的一道程序。他屁股还没坐热,就听到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视线里边出现了李新江的身影。烈日中的李新江,像一只张皇逃窜的耗子,正用最后一口气努力挣扎。他慌慌张张地跑进了方脑壳的门市,气都没来得及喘均匀,便一头摔了下去。方脑壳吓得抖了一下,捏着手机半天说不出话来。
几秒钟后,他定了定神,快步上前扶起他问道:“兄弟,啷个回事?”李新江慢慢地平静下来,可是,喉咙里像卡了根鱼刺,半天发不出一个音。方脑壳看着他这个样子有些着急,好奇的神色里多了一份担忧。扶他坐好后,倒了一杯水递给他说:“啥子事,你要把老子急死哟。”李新江端着水杯喝了一口,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喷了方脑壳一脸。方脑壳用手抹了抹脸,骂道:“狗日的,吐老子一脸。”他用左手抹了一把脸,用手拍着李新江的后背,说:“狗日的,慢点儿说嘛,不要慌。”李新江气息平稳下来,露出抱歉的笑沮丧地说:“我的味精厂要垮了!”方脑壳听后,并没为此感到惊讶,他的嘴角弯了弯,淡淡地说了一句:“意料之中的事。”见李新江不说话,方脑壳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早听我的,你就不至于这样了嘛。都给你说啦,钱不好挣,老板也不好当。”李新江满脸不悦,独自掏出烟来点燃说:“现在说这些有啥子用,我现在还差工人三万工资没付。”方脑壳一听,笑出了声音:“新江,你娃演了半天,就是想找我借钱嘛。”新江叹了一口气说:“唉,我给你演啥子嘛,工人们说要是不给他们的血汗钱,要跟我拼命。”方脑壳也点燃一支烟说:“你那个小作坊一共几个工人嘛?”
李新江立马纠正说:“是厂,大江味精厂。”
方脑壳点了两下头说:“ 好好好,厂!大厂。行了噻。”
李新江满意地笑起来说:“一共六个。”
方脑壳指了指李新江说:“你娃屁眼黑哟,老实说好久没发工资给别个了?”
李新江吐出一串烟雾,两手一摊:“我也是没有办法。”
方脑壳用食指用力地点了点李新江的额头说:“你呀,你呀!我这里只能借你两万块,其他的你个人想办法。”
二
李新江人生中最要好的朋友,五个手指头就能数清楚。他们分别是方脑壳、周生生和冉卡卡。他们在十几岁的年纪一起打过架,逃过学,还睡过露天坝。在重庆管这种关系叫“死忙兄弟伙”。反正,李新江只要有困难,脑壳里第一时间就会出现这三个人的脸。
早在几年前,李新江辞掉了重庆某大型汽车厂稳定的工作,莫名其妙地想创业当老板。当他在火锅桌子上宣布这个消息的时候,遭到了朋友们的反对。第一个就是方脑壳,他跟李新江碰了一个杯说:“兄弟,你没喝醉噻,啷个突然想当老板呀,不要以为谁都可以成为马云,创业可是有风险的呀,你听过这句话噻。”周生生把话接了过去,他点了一下头说:“对头,方脑壳说的有道理。”李新江掏出香烟,散发了一圈后,伸出五个手指头,从大拇指依次扣向掌心,说:“干这个工作没什么劲儿。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到了六十岁就退休,一辈子就到头了。”方脑壳吐完三个烟圈,说:“这样好噻,平平淡淡过一生。”周生生拍了一下李新江的臂膀说:“对头,对头,你看方脑壳做建材,也是一年不如一年。”方脑壳白了周生生一眼说:“你啷个扯到我头上来了哟。”李新江沉默了几秒后,转头看了看冉卡卡,说:“卡哥,你是我们里边书看得最多的,这事你啷个看呢?”冉卡卡放下手里的书本,慢悠悠地说:“从文学的角度上来讲……”李新江立马打断他说:“行了,行了,你那些啥子克斯,啥子斯基就不要说了,硬是啥子都跟文学扯上关系。”冉卡卡无奈地笑了一下,低下头继续看书了。最后,李新江还是一意孤行,拿出多年来的积蓄,外加父母的资助创办了重庆大江食品厂。主要生产味精,火锅底料、豆腐乳、风味咸菜等。
李新江的厂曾经“辉煌”过,靠着自己在酒桌上惊人的“战斗力”和得当的为人处世,曾在这一片区占有一席之地。随着食品问题的不断曝光,人们对他这个小作坊的产品,渐渐失去了信任。虽然李新江多次澄清自己的东西没有问题,各项指数都达标,但消费者还是喜欢那种大牌明星代言的,觉得心里踏实。李新江也想过找周生生帮他打一下广告,无奈周生生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演员,影响力肯定不能跟那些大明星相比。
灰暗的日子里,李新江的生意也出现过“转机”,那是他在饭局上认识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离异女人,独自经营着几家公司,以包养男人而著名。她的私生活很混乱,情人众多。当得知李新江的情况后,她以资助他为由,要李新江同她上床,并长期陪伴她左右。李新江毅然拒绝了这位“贵人”。那个时候,他和女友罗凤正处于热恋之中。
踏出方脑壳的门市,李新江的心踏实了很多。包里的三万块钱,沉甸甸的。他打了个车,急匆匆地就往家里赶。他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手机也不敢开。
站在楼下,他想起员工老唐曾对他说过的话:“李老板,我们跟你这么多年了,空话就不说了。如果得不到工钱,你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哟。我们以后就天天守在你屋门口。”果然,他的家门口站着老唐为首的几个员工。几天不见,他们脸上看不出一点儿疲態。见李新江走了过来,老唐扔掉手里的烟,率先开口说话了:“李老板,躲是躲不过的哟。”说着带着几个人向李新江走了过来。他们把李新江围在中间,仿佛怕他化成一股青烟飘走。李新江一脸平静,拉开提包的拉链:“你们的钱,一分不少。”老唐接过钱,仔细地点了点,然后把相应的钱分到每个人手里,为李新江让出一条道说:“李老板,落教!(讲诚信)”李新江的手挥了挥说:“你们都走吧,现在我们之间扯清了。”
老唐他们走后,李新江掏出钥匙,打开了门。站在客厅,他感到几天未归的家,变得有一些陌生。洗过澡后,李新江躺在床上,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他感到有些冷,扯了一条被子盖在身上,向右侧翻了个身。突然想起前女友罗凤,想起和她曾在这张床上翻云覆雨的美好时刻。算起来,他们分手都快三年了。如今的罗凤已嫁为人妻,成为了一个两岁孩子的母亲。她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他现在几乎到了一无所有的地步。想到这里,他无奈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醒来,他陷入了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他打开手机,点开新闻APP,想看看这个世界又发生了什么美好或者糟糕的事。一条血淋淋的新闻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虽然类似的新闻每天都有很多,但一觉醒来就看到,还是让他汗毛直立。他似乎看到手机屏幕都溢出了鲜血。那张图片是一个跳楼而亡的女性,她的脸部被打上了马赛克,卷曲着身体躺在地上,头部周围是一大片凝固的血,红红的,像一朵玫瑰。新闻里说这是一位女博士,怀孕三个月,因丈夫出轨而自杀身亡。李新江拿着手机,连连叹息,想不到高学历的人才,也这么极端。他禁不住地想,丈夫的出轨,让女博士极度绝望。倘若能在她绝望的情况下,不管用什么形式,给她带去一些快乐,是不是她就不会选择这条路了?突然,他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里边的四个年轻人,突发奇想,成立一个公司,帮助别人在一天里“梦想成真。”电影里的画面,在他脑壳里来回闪现,让他变得越来越兴奋。要是我们也成立一个公司,专门拯救极度绝望中的人们,给他们带去欢乐,让他们积极面对生活,既做了好事,又可以赚钱,何乐而不为呢。
他兴奋地从床上跳了起来,立刻打开了微信,在只有他们四个人所在的微信群里发了一条消息:“兄弟们,我找到一条新的赚钱门路。”十几分钟过去了,没有收到一条回复,群里依然静悄悄的。不过他一点儿也不懊恼,心情可以说是来了个阴转多云,还优哉游哉地下楼买了几个包子回来吃。边吃边想:周生生会表演,说过评书和相声,还演过话剧,他可以通过表演给客户带来欢乐;冉卡卡会写作,虽然写的文章一篇也没发表过,但他读了很多书,可以从精神层面上开导对方;方脑壳曾经接受过专业的舞蹈训练,会多个舞种,拉丁舞是他的长项。至于他自己,虽然没有什么过人的长处,但他对自己的厨艺还是有自信的,他无数次地说过,他爷爷和老汉都做得一手好菜。他老汉以前开过饭馆,他的爷爷曾是志愿军的炊事员。说起做菜,他家族的基因还是很强大的。如果从精神上带给客户快乐以外,再来一点儿味蕾上的享受,哪里会想到去死呀,活着多快乐。过了十几分钟,手机振动了起来,方脑壳在群里回复了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下午李新江挨个打了一遍电话,想约他们几个聚一起谈一谈。可是不巧,周生生恰好在外地走穴演出,要等到第二天下午才能回来。方脑壳也正在酒桌上跟客户谈业务,电话接通的时候,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只有冉卡卡有空儿,因为这家伙除了看书写作之外,除了他们四人的聚会,唯一能让他出门的动力,就是下楼买泡面。不过,三人中最难说通的也是这家伙,所以他决定先去冉卡卡家里攻坚。
三
冉卡卡住在重庆肉联厂的家属区里,是一栋上世纪70年代修的老房子,整栋楼只有七层高,在周围各种新式楼房的衬托下,显得有点儿寒酸。李新江站在冉卡卡那扇略带铁锈的防盗门前,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敲响了门。半分钟过去了,没有一点儿反应。于是用力又敲了几下:“卡哥,我是新江,快开门。”十几秒过后,门裂开一条不大的缝儿,刚好露出一张萎靡不振的臉。冉卡卡一闪身,李新江走了进来,在客厅沙发坐下。空气里充斥着一股便当变质的酸味,让他感到有一些反胃。他掏出烟递给冉卡卡说:“又写了一个通宵嗦?”冉卡卡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嘴巴一撇:“没得感觉,写不出来,看了一晚上的书。”李新江“哦”一声问道:“你看的啥子书?”冉卡卡把书递到李新江手里说:“随便看了一下。”李新江接过书,封面上是一个外国老头,满头白发,长得还行,叼着个烟斗,看起来有些神气。下边“福克纳小说集”六个大字特别醒目,便问冉卡卡:“福克纳是哪个嘛?”冉卡卡打了一个哈欠说:“美国的一个作家。”李新江点了一下头后,便不再说话。两人各自抽烟,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李新江拿起书,突然问道:“你看这些书有没有用?”冉卡卡满脸疑惑地盯着他说:“啥子意思?”李新江用手指敲了敲封面说:“我是说,你看这些书,对你有没有实际的帮助?”冉卡卡白了他一眼,把书从李新江手里飞快地抢了过来,好像自己的宝物遭到了别人的践踏。李新江怕误会,便笑了起来,说:“兄弟,我没其他的意思,我是说你能不能把书上的东西变成钱?”冉卡卡一听,立马把脑壳转向一边,有点儿冒火地说:“你娃一天眼里就是钱!真的是钱,钱,钱,命相连哟。”李新江知道说到冉卡卡的痛处了,搞艺术的人都很清高。他们宁愿吃不饱,穿不暖,也要追求遥远的甚至终生都不会实现的艺术理想。他停了几秒,在心头组织了一下语言:“兄弟,你看了这么多书,也是有学问的人对吧。如果让你用这些学问去拯救一些绝望中的人,让他们积极面对生活,你觉得啷个样?”果然,冉卡卡把脑壳转了过来,两眼放光,用力地抓住李新江的手问:“你到底啥子意思哦?”李新江清了清嗓子说:“我准备搞一个公司,专门拯救那些绝望失落的人们,我准备把你、周生生、方脑壳都叫过来,你就主要负责文学这一块。”冉卡卡抓了抓脑壳问道:“我还是没搞懂你的意思。”李新江双手比画了起来:“简单地说,我们这个公司主要就是开导那些绝望的人。你也晓得,很多人自杀只是一个念头或者一时冲动。如果在那个时候,有人能劝一下,或许就能挽救回来。你读了这么多书,可以从文学或者哲学的角度开导对方,换句话说,就是给别人讲一些大道理,灌一些鸡汤也可以。如果遇到对方也是一个喜欢文艺的,这不正对你的胃口嘛。”说完,李新江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中,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过了几秒钟,他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你还可以写点文案或者段子之类的,这就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说完,他意识到把冉卡卡说成兵,好像有些不妥。于是,便把那句成语改了一下,纠正道:“这应该叫养文人千日,用文人一时。”说完后,便大笑起来,也不在乎自己的再创作妥不妥当。冉卡卡算是听明白了,原本无精打采的脸上,瞬间恢复了生气。他的瞳孔里闪了一下光,露出了自信的微笑,好像自己终于找到用武之地了。
四
搞定了最难解决的人,李新江心里悬着的一坨大石头落了地。落地砸出的声音,让他浑身血脉膨胀。一路上把车开得飞快,嘴里还哼着歌。回到家,他刚坐下来,就收到了方脑壳发来的微信语音:“兄弟,没得问题,这个门市我早就不想守了。只要你那边搞好了,我就跟着你干。”李新江回了他一句:“那你要把门市关了吗?”方脑壳回了他一段文字:“不关,叫我婆娘来守。”
周生生是最后一个回复他的。他打来电话的时候,李新江正躺在床上为即将诞生的公司想名字。电话里的周生生语气激动地解释了一下,说他之前太忙了,正在跟王力宏和谢霆锋一起演出。李新江自动过滤掉了这些屁话,直接问他:“干不干?”周生生的回答更加简单:“干!”
几天后,四个人又再一次在火锅桌子上聚了起来。天气越来越热,火锅馆里到处可见光着身子喝酒的重庆男人。这是重庆夏天独有的特色。李新江告诉大家,天气再热,也别脱衣服,都是要开公司的人,要注意素质。
几瓶重庆国宾啤酒一下肚,四个人的心挨得更近了。
关于公司的名字,四个人展开了漫长的讨论。方脑壳取的名字叫救命公司,李新江摇了摇头,觉得太没创意了。周生生取的叫给你快乐公司,李新江又摇了摇头,觉得这名字有点色情的意味。最后经过一顿火锅的工夫,李新江决定采用冉卡卡的意见,给公司的名字定为乐赎公司。意为用欢乐救赎的意思。
那日,他们散席前的最后一次碰杯,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着斗志,铆足了劲儿要去成就一番大事业。喝完酒的时候,恨不得学一学电视里,把酒杯一起摔碎。
他们开始在各大热门论坛、贴吧发布了相关消息。可是,每一条消息都活不过三分钟就被莫名地删除了。他们只好咬牙给负责人发红包,最后“乐赎公司”四个字才开始在互联网上流传。
几个人满心期待地等待着一个客户的电话,尤其是冉卡卡,为了迎接第一个客户,他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废寝忘食地硬啃了十本大部头。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遗憾的是,李新江的手机一次也没有响过。周生生和方脑壳开始失去信心,不停地问李新江,啷个还没有人打电话哟?好像他们练就的十八般武艺没地方施展。只有冉卡卡静静地等待着,捧本书默默地看,不断地给自己充电,好自如应对更多的人。
五
李新江的手机再次响起已是一个月后了。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下午,李新江的手机打进来一个陌生号码,他有些兴奋地接起来,听到一个男人略显沙哑的声音:“我现在很不开心,我心爱的球队输球了。”李新江忙问道:“先生,请问是啥子球?”对方愤怒地吼道:“足球。”
就这样,第一单生意就这么悄悄地来了,让他们感到兴奋,也难免会有一些紧张。四个人迅速地来到了某住宅小区的楼下,商量着应对的办法,因为周生生和冉卡卡都是资深球迷,李新江决定让他们两个先打头阵。
门一打开,一个一米八的胖子挂着一张生无可恋的脸出现在门口。李新江微笑着自我介绍了一下,那个胖子一闪身,就把他们让进了来。李新江才走了几步,就变得谨慎起来,仿佛跨入了一片雷区,视线里,到处都是碎掉的啤酒瓶,它们散落在地上,像一颗颗锋利的獠牙。李新江大概看了一下,发现电视边缘贴着皇马的队徽,墙壁上贴着C罗、贝尔以及莫德里奇的海报。李新江冲周生生使了一个眼色,周生生自信地点了点头。
胖子走了过来,闷闷不乐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也没招呼他们坐,说:“你们准备啷个让我开心?”
方脑壳堆笑上前走了一步,准备说啥子,李新江一抬手把他制止了。他转过头对胖子说:“朋友,足球输赢很正常嘛,这次输了,下次赢回来就是了嘛。”
胖子斜着眼睛看着李新江,好像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你懂个锤子,输哪个也不能输给巴萨,而且还是读秒时刻被绝杀。”说完,胖子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大腿上。
双方都沉默了几秒。胖子又指着自己的脑壳说:“你们是乐赎公司,快,用快乐救赎我,不然我要……”
这句话让李新江心口一紧,看来,除去金钱的价值,又多了一层使命感。他向前走了半步,正准备开口说什么,胖子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吼道:“快点儿,让老子开心起来。”
胖子的那一声吼,让李新江愣在了原地。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周生生已经自觉地往前走了一步,清了清嗓子说:“那我给兄弟来一段单口相声嘛,献丑了哈。”
胖子调整了一下坐姿,硕大的身子彻底陷进了沙发里,一副我看你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的架势。
周生生才开口说了不到十句,胖子就挥着手叫停了:“说得啥子鸡巴,我日你妈哟,好没得意思,我就想问你们一句,C羅和梅西到底哪个强?”
周生生被来了这么一出,像当头挨了一棒,脸红得像猴屁股,低垂着眼,愣愣地站着。
“这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冉卡卡说着向前走了几步,目光坚定地盯着胖子。
胖子似乎来了一点儿兴致,换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坐姿,半眯着眼说:“继续,继续说噻。”
冉卡卡不慌不忙地说:“简言之,C罗代表刚,梅西代表柔。C罗有力量,也有技术,爆发力也很强,弹跳不输篮球运动员。梅西技术好,变向的频率极快,在场上很灵动,而且在前场能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
胖子听了,眼睛一亮,从沙发里直起身子上下打量着冉卡卡。冉卡卡气定神闲地接着说道:“足球是一项力量和技术的运动。我认为C罗已经完美地结合了这两点,因此我认为C罗更强。”
胖子从沙发里蹦了起来,一副终于寻得知己的样子,握住冉卡卡的手,上下抖动:“兄弟你说得到位。”
冉卡卡笑了起来:“这是事实嘛。”
胖子用轻藐的目光看了其他人几眼,拉着冉卡卡地手说:“走,我们卧室里去摆(说)。”
三个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各自抽起烟来。方脑壳盯着卧室门的方向竖起了大拇指:“书呆子还是有用。”
李新江鼻子里喷出两股烟:“那当然。”
那扇卧室门的背后,时而传来两人的笑声,时而又传来激烈的讨论。李新江只模糊地听到几个关键词:直塞、长传冲吊、反越位。他对足球没什么兴趣,心里满是第一笔业务即将成功的喜悦。门外的三个人抽完烟之后,开始轻声细语地商量起“庆功宴”的地点。
突然,卧室里传出刺耳的玻璃破碎声,三个人的心为之一颤。他们相互看了看,便压着步子向着卧室走去。方脑壳在李新江耳旁嘀咕了一句:“是不是产生了分歧?”李新江用食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轻地把耳朵贴到门上去。这时,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冉卡卡笔直地站在那里,弯曲拇指和食指对他做了一个OK的手势,转身对胖子说:“王兄,你太激动了,一谈到C罗,你就手舞足蹈的。”说完轻轻笑了两声,走过去蹲下身跟胖子一起收拾地板上破碎的马克杯。胖子笑着说:“冉兄,相见恨晚呀。”李新江站在门口,敲了几下门说:“那我去买菜做饭,等一会儿你们边吃边聊。”胖子连忙补充道:“记着多买点儿酒,钱不是问题。”
李新江一共做了六个菜,每个菜都做得细致而谨慎。胖子吃得很欢乐,油滴到衣服上也浑然不觉。冉卡卡只是稍微动了动筷子,因为他的工作任务里没有陪吃这一项,再者,李新江的菜对他早已失去了诱惑力。
吃过后,胖子付了服务费,临走时,还“强行”送给了冉卡卡一件皇马的球衣。胖子把他们送到门口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地说:“乐赎公司真霸道。”
李新江带着几个人边走边挥手:“我们继续努力,兄弟多宣传宣传哈。”
六
捞到第一桶金后,四个人喜笑颜开,马不停蹄地下了顿馆子。在酒桌上,李新江把钱分成了四份,冉卡卡理所当然分得最多。方脑壳搂着冉卡卡的肩膀说:“卡哥,看不出来,你娃阴到东西多。”周生生笑着接着说道:“对头,比我都能干。这就叫乌龟有肉,都在肚皮头。”
李新江白了他一眼说:“我看你娃才是个乌龟。”
四个人都以为开张之后,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顺利,他们会忙得不可开交,每晚枕着大把大把的钞票入梦。周生生甚至推掉了每周三百元一次的走穴演出,方脑壳也把门市彻底甩给了婆娘,一门心思投入到乐赎公司的事业中来。但事与愿违,李新江的手机像出现故障般再也没响过,他们甚至怀疑第一笔成功的业务是一场遥远的梦。一个月之后,他们都接受了现实,四个人就此解散。方脑壳又回到了门市,在无人光顾的门店里,把手机玩儿得发烫。周生生也恢复了走穴演出,隔三差五地往偏远区县跑。只有冉卡卡依然如此,吃着超市打折的泡面,兴致勃勃地一本接一本地看书。
后来,情况稍有好转,差不多一个月会有一两次业务。虽然几个人都意识到靠这个赚钱糊口已经不现实,但李新江只要一召集,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几个人还是会尽量聚到一起,用所谓的“快乐”去拯救别人。他们先后成功挽救过炒股亏钱的中年人,投资失败的年轻商人,分遗产失败的儿女,对生命绝望的病人等。人确实是“救了”,但口碑一直没传出去。
“到底要啷个才能让我们的名声打出去?”李新江一脸焦虑地问四个人。
“江哥,随缘嘛!”方脑壳安慰地拍了拍李新江的肩膀说道。
“我们要想把名声打出去,必须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周生生坚定地说。
李新江问:“啥子事才算是惊天动地?”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我们差一个机会,一个让世界快速认识我们的机会。”
李新江听后,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想得脑壳都痛了,最后冒出一句:“那就等吧。”
不觉个把月就过去,焦急的心情使李新江备受折磨,他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在哪里。那感觉就像在一条路上奔跑,明知道前边是悬崖,但又不能停下来,因为后边有一只老虎追着屁股。那几天他尝试着投了几份简历出去,都石沉大海了。
七
一天,宿醉一夜的李新江被电话铃声弄醒,他一看是陌生的座机号码,下意识地点了挂断键。不到一分钟,电话再一次响起,李新江以为是某家公司的推销电话,之前面试的失败,让他此时对这种电话充满了厌烦,接起来没好气地说:“哪个嘛,紧到(一直)打电话,没得耍事吗?”对方是一个洪亮的男声,问他是乐赎公司吗,李新江一下子来了精神说:“对头,你哪位?”对方没自我介绍,而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老师,我要给你说一个事,你现在打开手机,就能看到某重点大学一个女生直播自杀的视频,请你们救救她。对方语速很快,几句话说完用时没超过五秒种。李新江想问他贵姓,对方就挂了电话。再打过去,被告知这是公用电话。李新江心里很不安,又担心是恶作剧。于是他赶紧打开了手机,果然看到了那个女生的“死亡直播”。他吓得打了一个寒战。屏幕里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女孩儿,大眼睛长脸盘,穿着很前卫,一头柔顺的长发在光线下反着光。姑娘操着北方口音正叽里呱啦地一通乱骂,李新江调大了音量,才听清楚骂的是劈腿的男友和勾引男友的女孩儿,语言极其恶毒。她不时把镜头对准脚下的一切:穿梭的车辆,流动的人群,细如蝼蚁。李新江有轻微的恐高症,屏幕里的画面,让他有种自己也站在楼顶边缘的错觉。等回过神后,他毫不犹豫地通知了他们。
等他们赶到的时候,警察和消防队已经做好了救援的准备工作。李新江看一眼手机,女孩儿已经停止了东北味的国骂,一个劲儿地说,今天谁也救不了我,我已决定和这个世界告别。学生们脸上挂着焦急、担忧或者无所谓的表情,静静地等一个结果。一条警戒线横在身前,怎么到楼顶成为了一个难题。李新江思索片刻,便毫不犹豫地走到警察跟前,操着北方口音说他是女孩儿的表哥。他说的东北话,带了一点儿重庆味。警察盯着他看了一眼说,说是不是哦?这时周生生带着其余两人说道:“是的,我们真是她的亲朋好友。”儿化音说得特别重。
几个人就这么来到了楼顶,但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救援队员焦急的表情,让他们倍感压力。女孩儿情绪已经很激动,开始向着边缘慢慢地移动。她用手指着救援人员嚷道:“你们都滚远一点儿。”说着又哭了起来:“所有人都是骗子。”在大家都沉默的时候,方脑壳突然冲女孩儿喊了一句:“美女,莫激动,你还年轻,你还没结婚生娃娃。”女孩儿没有说话,但眼神里多了一丝警惕。
他们商量了一番,排出了出场顺序,依次是:冉卡卡,方脑壳,周生生。冉卡卡还是老一套,大道理说了很多,从尼采到本雅明再到老子,从黑格尔到叔本华再到馮友兰,甚至把杰克·伦敦那篇《热爱生命》都扯了进来。但他这套陈词滥调对姑娘并不起效,她指着他说:“你他妈的给我滚开。”声音在空旷的楼顶传得很远,像一记闷雷在每个人的耳边炸响。这一击让冉卡卡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
原计划第二个出场的是方脑壳,但他被这阵势吓得直冒虚汗,他在李新江耳边低语了一句:“你叫生生上嘛,这个时候我上去跳舞,恐怕不合适哟。你看她现在情绪啷个激动,万一我一跳,她也跳,那我罪过就大了呀。”
李新江的脑壳里像是被灌满了糨糊,没听清他的话。过了一分钟,他才想起身后的周生生。周生生正跟一个救援人员说着啥子,发现李新江正在看着自己,他停止了说话,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李新江盯住他,向着女孩儿的方向努了努嘴。一阵压力紧缩在周生生的胸口,让呼吸变得有点儿困难。他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衣服,硬着头皮向前走去。女孩儿见他走了过来,眼神里的恐慌不断放大,像自己的阵地正一点点丧失。她拿着手机指着周生生,像拿着武器自卫一般,说:“退后,不许动。”说罢将手机高高举过头顶,像拿着一枚手榴弹。周生生被吓得怔住了,一时不敢动弹。过了几分钟,女孩儿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对着手机说了一句:“我的手机还有百分之三十七的电了,等电用完,我就跳下去。”这句话让大家的神经都绷紧了。这时,一位救援人员操着川味普通话对女孩儿说:“妹儿,生活这么美好,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嘛,你的路还长,以后会找到真心对你的男朋友的。你看,你的亲朋好友都上来劝你了,你莫乱来呀。”女孩儿皱着眉疑惑地盯着李新江他们几个,说:“我根本不认识他们,这哪儿是亲朋好友呀?”救援人员摇了摇头说道:“你看你连自己的亲人都不认了,你先冷静冷静吧。”说完之后,场面陷入僵局。半个小时过去了,女孩儿的手机还未自动关机,但她已经不再对着屏幕说话,而是安静地坐了下来,像是陷入一场冗长的沉思。营救人员这边也不敢轻举妄动,双方像边境线上的两国军队,谁都不敢轻易打响第一枪。又过了半个小时,手机电量不足的提示音传了过来,女孩儿神情冷漠地看着面前的人,缓缓地站起身。气氛又开始变得紧张起来,有几个救援队员不自觉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住。这时的女孩儿蹲了下来,把头埋进双臂里,不知道是在哭,还是什么。漫长的拉锯战又开始了,女孩儿一会儿站起来走几步,一会儿又蹲下四处张望。营救人员们静静地看着她单调重复的“表演”,谁也不想说一句话。时间流逝得很快,楼下看热闹的学生已经散去一大半。就在这个时刻,李新江冷不丁地说了一句话成功地挽救了女孩儿。他站在原地,吼了一句:“美女,下来吧,我给你做顿好吃的。”这是一句没过脑子的话,话冲出口,他自己都吃了一惊。他看到几乎所有人的目光箭一般射了过来,好像自己说了一句类似于一加一等于三的傻话。他也没有想到这句话会对局势起到扭转的作用。或许她失恋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吃货,美味的食物再一次唤醒了她对生活的兴趣,几分钟后,她竟直接走了下来,说:“老子不想死了。”
拯救女孩儿的事,通过网络传得飞快,他们不仅上了微博的热搜,成了网红,还接受了报纸和电视台的采访。一夜之间,他们的名字像被镀上了一层黄金,并且在很短的时间里被更多的人知晓。从那之后,他们的命运得到了彻底改变,几个人的路一下子就顺了:李新江被网友称作“国民暖男”,很多老板愿意投资他的公司,还有一些调味品公司找他代言。他的那句话“下来吧,我给你做顿好吃的”,被大家改成了多个版本的网络流行用语。他并没有重操旧业,而是开了一家名为“新味道”的饭馆,当然比一般的苍蝇馆子规模大一些;冉卡卡从此走上了作家之路,不久之后,他几年前写的长篇小说《山城往事》从一堆无人问津的废纸变成了一本本制作精美的实体书,首印就有五万册,出版社还为其举办了大型签售会,某位德高望重的著名作家还为他站台;方脑壳趁名气大增,做了几件大单子,在闹市区购置了一套新房,又换了一辆新车;周生生呢,再不跑龙套,参演了几部电影后,获得肯定,还办起了相声专场,网上盛传郭德纲也想收他为徒。
那时,他们频繁地出现在电视以及一些网络直播平台上,成为网络时代缔造出来的新偶像。某卫视还专门给他们打造了一档心理咨询节目以及一档脱口秀。值得一提的是,在一次网络投票中,他们的人气居然高过了当红小鲜肉组合。
八
“成名” 后,各自都有了新的生活,他们一年能聚在一起的次数,五个手指也能数清楚。乐赎公司已经“名存实亡”。四个人都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每个人都带上了属于自己专有的“面具”。李新江总是在应酬的时候,跟来自五湖四海的人喝不同品牌,不同类型的酒,脑子里总会不自觉地出现四个人曾经一起喝酒的畫面,那是没有利益掺杂的真正的快乐。
而今再聚到一起,每个人身上都多了一个身份,他们都想竭力地表现得跟过去不一样一些。饭桌上常常出现以下情况:大家的话越来越少,聚会成了一种例行公事。彼此之间说话变得谨慎起来,每一句好像都经过设计,再也不会像往昔一样“口无遮拦”。到最后,他们各自都有点儿看不起对方。就先拿方脑壳说吧。他看不起周生生,觉得他成天吹牛皮,其实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戏子。当然,周生生也看不上方脑壳,包括李新江,认为他们是没有内涵的大老粗。发展到最后,李新江和方脑壳结为一派,冉卡卡和周生生结为一派。有一次,因为一句并不过分的玩笑话,冉卡卡差点和方脑壳动起手来。
一夜爆红,固然给他们带来了很多利益,但最原本最纯真的东西正在渐渐失去。每一个失眠的夜里,李新江一想起这些事就会有一种痛心疾首的感觉。曾经他们用快乐救赎别人,从而获得了金钱,名声,地位,但是他们却丢失了最初的快乐。这一切对于他们来说到底是赚了还是亏了?
有一次,在一档网络访谈节目中,主持人问冉卡卡“乐赎组合”现在还常聚吗?冉卡卡只回答了一句话,说:每个人的身份变成了一面悬在头顶上的镜子,却照不出原来的自己。
这句话说到了李新江的心坎里。
热度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很快地从“神”变成了人,成名后带来的“福利”,很快就消失了,各自的事业滑落到低谷。
半年后,李新江的饭馆开始亏损,他勉强撑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关了门。
饭馆关门后,李新江靠着积蓄在家里休养了一段时间,他准备调整一下身心,然后随便找一个工作先干着,再也不想像以往那样瞎折腾了。赋闲的那段日子他感到了万事放下的轻松与自如。偶尔在文娱新闻里看到周生生和在报刊上冉卡卡的文章,他会会心一笑,内心里更多的还是祝福。
一天傍晚,李新江刚跑完步回家,正坐在沙发上歇气,门咚咚咚地响了起来。李新江心里有种不祥预感,这敲门声就像是闯入平静生活的不速之客,这一年他已经断了很多没必要的往来,谁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自己这位过气的网红呢?门打开,看到方脑壳脸上挂着伤,扶着墙大口地喘气。李新江惊讶地往后退了半步说:“你啷个了?”方脑壳一巴掌重重地拍在了墙上,嘴皮动了动,犹犹豫豫地说:“我做生意被几个龟儿子骗了。”说完便哭了起来。这一幕让李新江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他回过神来,问道:“你脸上哪个打的?”方脑壳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堂客,她要跟我离婚。”李新江有点儿想笑,但他硬憋了回去,说:“那你打算怎么办?”方脑壳眼神里流出一丝恳求,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了,江哥,你借点儿钱给我吧。”说完又哭了起来。
那天李新江借了一万块钱给方脑壳,说了很多安慰鼓励的话。看着方脑壳离去的背影,李新江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事过去没多久,他接二连三地看到朋友们的负面新闻,先是周生生在某档娱乐节目录制过程中跟某嘉宾产生分歧,甚至大打出手,之后又有某晚会导演爆出他耍大牌,无端迟到半个钟头。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的行为遭到广大网友的强烈指责,他们都呼吁封杀周生生。周生生的消息还在风口浪尖之上,又有人爆出冉卡卡的作品非他本人所写。他的代表作品“渝州三部曲”《钢城风雨》《大渡口的牛魔王》《教英语的唐某某》均为一个叫“大岗石”的枪手代笔。
他们都没想到,多年以后他们再一次上微博热搜,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他们的成名本就遭到很多人的非议。当初,很多网友就质疑他们,认为他们都是一些没真才实学的幸运儿,不过走了狗屎运罢了。如今他们自然会遭到大众的口诛笔伐,成为网友泄愤的对象。不管他们道歉也好,澄清也罢,网友们就是不买账,呼吁文艺界和娱乐圈封杀他们。
舆论带来的影响同时也波及到了李新江的生活,每天都会接到十几家媒体的电话,让他谈谈对这些事的看法,逼得他最后不得不关掉了手机。
朋友出事了,李新江自然是睡不好觉。他没有给他们打电话,只是发了一条短信,希望一切过去之后,大家坐下来谈一谈。但没有人回他消息。望着沉默的手机,他有一些沮丧,同时又有一点儿窃喜,他觉得经过这次风波以后,一切都回到原点,卸下身上的包袱。“挫折总是让人成长。”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鸡汤文。
九
一转眼,重庆的夏天又来了,每一寸空气里似乎都夹杂着一团火焰。李新江家里的那台老空调出现了故障,制冷的作用彻底丧失。这让他变得烦躁不安,好像做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三十九度的高温。所以,电话响起来的时候,这种烦躁变成了一种愤怒,在他伸手去拿手机的一刹那,他已经想好了恶毒的语言,准备咒骂迟迟不上门的空调维修工。当他拿起手机一看,愤怒又转化为不安。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方脑壳”三个字。
他接起来,方脑壳的声音混合着电话杂音灌进了他的耳朵:“江哥,生生要跳楼。”李新江心头一惊,手像结冰般动弹不了,感到有一根针从耳朵里轻轻地插进了他的脑壳。他一起身,大团热浪包裹住他,他顾不得这么多了,随手抓起一件短袖衣服就冲出门去。
汽车在用力地撞穿一层层热浪,城市似乎在一个充满蒸汽的水晶球里来回转动。驾驶室里十足的冷气并不能让李新江冷静下来,他感到整个身体正在一点点融化着。他本以为小区门口已经人山人海,结果到那里一看,围观的人寥寥无几,看来大家都不认为他会跳下来。
冉卡卡见李新江的车开了进来,大老远就开始不停地挥手。待李新江停稳车,他便大声地说:“那娃儿要疯了。”李新江从车窗里伸出头往楼房顶部看了看,不解地问:“啷个没报警?”冉卡卡露出一丝苦笑:“他妈老汉说的不报警。”李新江又问:“为啥子呀?”冉卡卡也往楼顶上看了一眼:“他妈说人一多,周生生的表演欲望就越强,本来不想跳的,搞不好就真的跳了。”
李新江来到屋顶,耀眼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周生生的妈看到李新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莫走近了。”好像眼前的一切都是因为他。李新江默认,心想,有道理,没有乐赎公司,就没有这一切。
周生生穿着一件白色的耐克短袖,右边袖子已经烂成条状,下身的短裤也沾满泥土和灰尘。他靠着楼顶的围栏静静地站着,远看就像是一个年轻的乞丐。李新江跟他对视了几秒,脑子里跳出那年他们一起拯救女孩儿的画面。
李新江向前走了几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的身上。好像大家都在等着他的一句话,就像当年那样,一句话就能让人重获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你来干啥子,也来看我笑事儿嗦?”周生生开口问。
“我来劝你。你都这么大了,怎么像个娃儿样?”说着又向前走了一两步。
“老子心头有苦。”周生生低垂着头,用手拍了一下胸口。
“都是你自找的,”李新江指着他说,“自己往身上套包袱,硬是不累吗?”
“你个哈儿(傻子),懂个锤子。以前老子的出场费可达三十万一场,这不是冒皮皮(吹牛)。”
“兄弟,我们的一切都是乐赎公司带来的,没有这个公司,就没有现在的你我……”
“别给我提那个龟儿烂公司。”周生生手一挥,打断了李新江的话。
李新江愣了几秒,然后大胆地向前走了过去,周生生的妈准备上来拦住他,被他伸手制止了。方脑壳也在后边大声喊:“江哥,你别乱来,让他冷静一下嘛。”他来到周生生的旁边,说:“来吧,兄弟,创办乐赎公司是我的主意,如果没创办这个公司,你就不会是‘大明星,也就没有啷个多痛苦。你要跳,我陪你一起跳。”
“你以为老子不敢?”周生生被激怒了,指着自己的脸说。
周生生的妈已经哭着咆哮了起来:“李新江,你要害死我儿,你要害死我儿呐,老娘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呀。”
“我晓得你敢,但是你觉得有意思吗?”李新江说,“你当不了明星,可以当我们的兄弟,当你父母的儿子。”
周生生低着头,沉默了大约有半分钟。李新江走过去,将右手搭在他肩膀上,左手指着面前的几个人说:“你看看他们,就像是你虔诚的信徒,把你守到,生怕你有个啥子,你为了他们,不该重新振作起来吗?”
周生生想说什么,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
“当不了明星又有啥子嘛,好大回事嘛?”李新江说。
话音刚落,一大群人蜂拥而入。一时间,楼顶站得满满实实,他们手里拿着单反相机或是手机,仿佛拿着刀枪,像争夺阵地一般快速向周生生和李新江逼近。一声声快门声在闷热的空气里回荡,像一枚枚子弹,射向他们。
李新江飞起来扑向了周生生,像一名英勇的士兵,用自己的身躯替战友挡住子弹。趴在周生生身上的李新江,内心充满恐懼,他不敢想象,到了明天,“乐赎公司”这四个字包括他们的名字,将会以怎样的形式呈现在人们的手机或者电脑上。
作者简介:冉茂一,90后,重庆人。作品见于《山东文学》《延河》《美文》《作品》《青春》《朔方》《北方文学》《安徽文学》《中国校园文学》《重庆文学》等文学期刊。